史爱平
父亲脸色依然是那么凝重。父親是来看我的。他每次来不多说话,点着烟坐在我对面。他头发半白,过早地进入了苍老,声音、动作如同吐出的烟圈般那样缓慢。命运的捉弄,使他的脸上也难免闪现泪花。
我知道,是我做女儿的痴迷不悟,让他操碎了心……
我喜好音乐,嗓子好爱唱,小的时候很引人注意,人们猜测我今后可能走声乐之路,但是错了,我当时没什么打算,上课时全神贯注。麻烦的是,同班的男生罗大明对我套近乎。
罗大明其实是我班一个优等生,高挑的个子,一双端正明亮的眼睛,课间时爱哼两句,但引来的都是嘲笑,故他始终骄傲不起来。
学校是一个弘扬优点压制缺点的严肃场所,我和罗大明之间本不该发生什么。但是有一天父亲回家跟我说起一件事使我大吃一惊。父亲脸色铁青。
原来,是学校的教导主任把父亲找了去。教导主任是父亲大学时的同学。不为别的,为我。教导主任把一张从班主任手中得到的纸递给父亲说,老杨,没想到你的孩子也有这种不当书信,一个叫罗大明的男生给她写的。咱们老同学了,我得跟你说说。父亲听完冷汗刷地渗出来。
父亲想看那张纸,但教导主任立刻收回放进抽屉里。父亲哆哆嗦嗦地出门并转身向教导主任说,谢谢。
屋外雪落风吹,冰冷毫无情面地阵阵袭来,我对父亲,同时对在一旁听着的母亲说,你们相信我会做出什么不雅的事吗?父亲和母亲都摇头。我说,爸妈,你们一定要放心!可疑的是,不当书信是什么内容?不得而知。即使套近乎,罗大明也没有什么过分之处。但老师又有什么错呢?把家长请来沟通一下又有什么不可呢?
然而,这件事带来的小风波很快就被另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冲散了。
父亲拍了我的肩膀,悄悄领我到里屋坐。里屋原是我姐姐住着。姐姐现在是清华大学在读博士生,是我们全家的骄傲。我看见父亲还往屋外瞧了瞧,好像是躲着母亲,然后才指着他手机上的一条信息跟我说,北京你姐姐来了消息,说她得了病已住院,我还没跟你妈说。我忙问,什么病呢?父亲不说,直到后来再也包不住,父亲把他掌握的消息和盘托出,母亲哭,我也哭。原来姐姐患了不治之症。她的男友不错,凭着在北京有关系,把应该做的都做了。这期间,父亲连跑几趟北京。
到放寒假时父亲带着我们都去了北京。姐姐已经不行了。我清楚地记得在最后时刻,躺在病床上的姐姐无力地靠在父亲的手臂上,努力地说着什么。父亲泪流满面,嘴上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你会好的。但姐姐还是闭上了她那双清秀的眼。旁边的母亲早已泣不成声,只有父亲还在说,你姐姐说啦,她来世报答我和你妈…… 一个清华大学在读博士生,一个历经拼搏父母心中的小星星,我的姐姐,如夜空中一闪即逝的火花,过早地泯灭了。
从北京回来,父亲紧紧抓住我的手没说出话,让我感到很大压力。
母亲病倒在床,父亲承担起了一切家务。父亲不让我做,跟我说,你不要耽误学习。
我说,爸,我现在连歌都不唱了。父亲说,好好。我从此刻起再不参加学校的任何文体活动。老师、同学对我失望渐增。
后来终于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给我带来无尽的烦恼和伤害。我们班的女生丁丹丹,一个学习最好的同学,在课间操回来时向老师汇报,她新买的复读机放在课桌上丢了。老师因为忙,没顾得上及时处理这件事,直到第二天早晨上学,我突然被老师叫去问话。原来头晚打扫卫生的同学在我的课桌里发现了一个复读机,正是丁丹丹的。老师问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很大。我顿时明白老师的意思。我气得脸发胀。我连连说不知道。老师也生气,但是也觉得我不可能做这种事。后来经调查才搞清楚,原来是罗大明那天在地上拾了一个复读机,他以为是我的,便随手放到了我的课桌里,而我根本就没注意。这件事虽然水落石出,但一种不明不白的坏氛围逐渐侵吞了我,同时还有罗大明,也受到无形的牵连,在同学的脑海里,我们两人本来就说不清。
我的学习成绩下滑,头始终低垂。放学的时候总是急匆匆地躲开所有的人。父亲为我的事发愁,常常在沙发上抽烟、发呆。到后来,我只能同意父亲做出的决定:转学。
作为父亲同学的教导主任最后还是帮了忙,他通过关系把我转到了另外一所高中。做为答谢,父亲请教导主任吃了顿饭,在一个比较上档次的饭馆。父亲还小心地塞给教导主任一个红包,但被教导主任拒绝。教导主任说,咱们老同学,用不着这个。
父亲又领着我到派出所找熟人,想改我的名字,让我重新“变”一个人。但没成功。那个熟人说办不到,还开玩笑说,现在把你老人家的名字改一个,看行不行。父亲碰了一鼻子灰。
母亲的病越来越重,老喊姐姐名字。父亲极小心地伺候她。父亲像一架机器,马不停蹄,在洗衣盆里干完活儿,便在案板上切着、剁着;或用拖布擦着地板。我什么都不会干,父亲并不责怪我,我老哭,但也是背着父亲。
父亲已经很少去他的厂子了,一个太阳能热水器厂,由他一手创办,效益好,获得过无数市级以上奖励,家里厂里都挂着他的获奖证书。父亲的笑容也总是落在那些奖状上。但是现在再也看不到父亲的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已经卖掉这个厂子的大部分股权。父亲说,没办法,我不能不管你妈。但是厂里仍然不断地来找父亲,他们不能没有他。父亲皱眉,但每次还是去。回到家就后悔,因为我妈有几次大便在了床上。
我含着泪在父亲给我新转的高中念到毕业,也算没辜负他老人家,在那个夏天,我考上省内一所一本大学。但是我发现,我竟然和罗大明同系同班。这真是天大的巧合!我们竟选了同一个专业:能源化工,迈进同一个学校大门。
他见我的时候,给了我一个笑:哈哈!我简单地点头。我们还握了一下手,很平静。而且这个平静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这说明,我们已长大,很理智。等上完大学再回头想想中学,那时发生的事真恍如做梦。一切在变,对罗大明我也有全新的认识。
至少在大学期间他帮过我。
我的母亲在我快毕业那年病逝。我请假回去告别母亲急急返回学校,但心情、学业均下落,出现挂科的现象。补考前,罗大明把他的全套笔记本借给我看,帮我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告别学校时,罗大明帮我捆运了行李。
我现在搞化验工作,在省化工中心分析煤样。罗大明和一群“志愿者”到了晋陕蒙边界一处煤矿搞安全技术管理。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是有时他会拿着煤样来化验,匆匆而回。父亲已经给我找下“对象”,一个上市公司的IT男马甲,胖胖的,白衬衫,黑夹克,头发一甩一甩的,老蒙着半双眼,能全方位无死角地替你把所有的事考虑周到,烦死人。他看出我的心思,已经不是流于表面的金钱,或虚伪的花言巧语所能打动。
但他善于捕捉任何机会,想把生米做成熟饭。而父亲有时故意出去助长他的放任。我终于被他压在了床上。他重重的身躯把我压得丝毫不能挣脱。我只能死死地抓紧我的衣裤等待着他筋疲力尽。我的下身被他硌得生疼。他对我说,你太保守了。
我一次次地向父亲“抗议”,父亲说,再处处看吧。我说,爸,我想做回从前的自己。与其互相耗着,不如早些分手。父亲说,你怎么就想着分手呢?
面对父亲的态度,我只好搬到集体宿舍去。我的强势,也可能是头一回。我的那个“马甲”,也终于退避三舍。
父亲力求挽回局面,来集体宿舍看我。他默默地坐着,是希望我回去。以父亲的性格,向来是以柔克刚。我跟父亲说,爸,当前最需要解决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最应该找一个老伴。父亲吃惊地看我:我找老伴?我说,难道我说得不对?我噎得父亲脸通红。父亲失望地走了。
等到我最后放弃集体宿舍而重返父亲身边时,父亲已病倒在床,我后悔不已。我含泪请假打出租车送父亲进医院,每天傻愣愣地看着高吊的药液一滴滴地点进父亲体内。父亲面色淡如冰雪,粗糙的双手没有任何力量,任凭我悄悄地抚摩。我模仿着父亲伺候母亲时的样子,尽女儿的孝道。一日三餐是在医院订好或回家学着做一些粥、菜,拿来喂进父亲嘴中,父亲却说好吃。我非常心酸,就我这个不及格的烹饪水平。
有人说,家人性格不同,但又谁也离不开谁,最后只能是往一块儿凑合。我觉得我和父亲不应该是凑合。这也是问题化解的根本所在。我经过反复琢磨比较,大胆地说出自己多年来深埋在心中的想法,即非要让我找一个男友,还不如找罗大明。当你设身处地想想,在你人生前行的过程中,是否有多少沿途美景未能在意,误会错过?如今也许明白,还不能算太晚吧?
父亲是在静静地听完我的想法后,睁大了眼,忽然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父亲把我吓了一跳,也把大夫惊得瞪大眼。而后没几天,父亲的病竟好了。出院那天,父亲摸着我的头说,真不知道你和罗大明是怎么回事,小时候罗大明让你吃了些苦头。再说,他从事煤矿行业,不安全因素太多。父亲还说,希望在适当的时候,把罗大明找来见个面,谈一谈。
父亲完全以为我已经和罗大明“那个”了,而不知我其实还“八字没一撇”。事已至此,不管罗大明那面如何,我都必须一试,至于后果,我没有多想。
我用微信和远在外地的罗大明联系:
你好,罗大明。
你好,杨艳。罗大明回电很迅速。
一阵寒暄之后,我来个投石问路:
你现在的情况是1 ,还是2 ?我毫不犹豫地问他,希望他明白我的意思。
罗大明给我回电1,一点不糊涂。
我也是1 。我紧跟着单刀直入:
你想来个2 吗?
啊啊……啊。
咱俩来个2 ,怎么样?
哈哈,那太好了。你说话算数?
我回了一个2,表示确定,并加了一个惊叹号。
我和罗大明多次联系,每一次都是对上一次的巩固。我不想掖着藏着,我向他坦白曾被我拒绝过的那个“马甲”。罗大明认为这很重要,我很真诚。
我决定去罗大明那里看一看。罗大明希望我尽快去。他认为这是必须。我不懂为何他用“必须”两字。
我终于站在罗大明所在的矿区大坝上,这里一望无际,浩瀚无垠,山连着山,沟连着沟。大坝再往上,就是我乘大巴车来的高速公路,它直直地穿山越岭,从繁华热闹的都市直插向这里。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汗水湿了我的纱巾。
我顺着矿区街道找到罗大明告诉我的那栋楼──他的所在地。星期六,他等着我。我看见许多来来往往的矿工,身上厚厚的工作服和特殊的安全帽很吸引我的眼球。我才发现罗大明的手机无法接通,着急中向楼内人打听才知,矿上发生了事故,所有的人都去了事故点。罗大明作为安全技术员已经下井,情况不明。我被阻挡在原地等待。有一条消息是一名矿工带回来的。他说你找的罗大明还未出井,因故障现在还未排除。我着急地问详细情况。这名矿工反问我,你是他什么人?我干脆回答:妹妹。这名矿工在我一再请求下答应带我去找罗大明。一路上,到处可见装载车来往穿梭。这名矿工理解我的心情,一直说,罗大明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从罗大明所在的楼到出事井口,大概也就一公里左右。我到这个井口时,周围已站满人。那个井口又黑又大,很像高速公路的隧洞。我挤在人群中瞪大眼瞅。井口出來一些人,接着又出来一些人,周围响起一片掌声。我才明白,鼓掌是因为所有矿工都安全撤了出来。我看见了罗大明,他正向人们挥手。我们的见面就是在这个井口旁边。那个带我来的矿工拉着罗大明走到我跟前,说,瞧你哥没事吧?我说,谢谢。那个矿工便离去。罗大明摘掉安全帽,哈哈一笑,说,你来得正好,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工作背景,让你来体验一下,你不后悔。我说,我明白了你说的必须,真的!罗大明是在向我全部敞开,但他也许并不完全相信有人会像他一样的执着。我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今天由于处理得当,使所有矿工脱离险境,而且他还救出2名矿工。罗大明一直笑,脸上沾着灰。
从矿上回来,我向父亲描述了我的所见。父亲沉思着,说,罗大明是个好孩子。父亲流出泪花,说,真是命啊,孩子,爸不能再说什么了。我说爸,后悔吗?父亲说,不不,你叫罗大明来吧,这个星期天,我们见个面。父亲还说,他年纪大了,他的厂子的股权得有人来管,如果没看错罗大明,今后考虑是否让罗大明来管。
我开始打扫卫生。窗户、地板、厨房、楼道,凡是我能干的地方,都收拾干净。这是一个将得到父亲最终认可即将改变我人生的重要星期天。在小区外的公共汽车站,我接到了匆匆赶来的罗大明。他一身T恤装,手中提着两盒礼品。我帮他提,他说不用。他说来我家,一定要给个好印象。我们走着,我突然想起他中学时曾给我写过的信,我问他还有印象吗?罗大明问,就是老师没收的那封信?我点头。他一笑,说,其实那不是信,是我写的一张纸条,是想要你唱的歌词,我想学学。这个时候,一辆电动车从我身边擦过,幸亏罗大明推我一把,没撞着。罗大明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没事…… 一场误会,一场迟来的解释,像刀一样刺痛我过去的疤,原来竟如此简单!简单得让我不得不信,却又在情理之中!是哭是笑,人生的这个点是不可能再转移了。都过去了,包括老师、同学、父亲。罗大明问我,你哭了,我说没没。
站在我家楼下按门铃,我旁边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罗大明和我都躲了一下。门开了,我们却没进去。我的目光凝滞在那个熟悉的人影身上。我几乎要叫出声来:是我原来的那个“马甲”!他竟然站在我和罗大明中间。梳着黑黑的分头,一双细亮的眼睛盯着我们。我和罗大明似乎都明白了什么。时光突然凝滞了。我冷静下来也注视着他,我等着他说什么。我们都站着。
终于,我看见马甲向罗大明伸过来一双手。罗大明站得很直,马甲那双手伸过来时,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也礼节性地伸出了手。马甲握住罗大明的手,说了一句令我意外的话:祝贺!看我一眼后转身离去,渐渐消失。
我和罗大明上楼,父亲在等我们。我忽然想起一首歌,曲调委婉悠长,如泣如述,忘了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