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
1
估计月亮就要升起来,东边的天角在慢慢放大一片亮光。我迎着那亮光寻着地间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朝冈头上走去。山芋都挖上来了,整个冈头一片空旷,昏暗中能看到重新整理出来的一畦畦小麦地顺着地势排列在脚下,裸露着黄土,晚风一吹,散发着潮气,还有粪便的臭味。
走到自家的地头,才看见母亲静静地坐在埂边上,一手杵着粪瓢把子,一手按住膝盖,很疲惫的样子。两只粪桶离她脚跟不远,恹恹地躺在地沟里,也像是累了。尽管光线不好,但我还是能看见麦地有一大截是焦干的,颜色和气息跟滴过凼的地块有明显区别。
我走近母亲,怯怯地喊一声“妈”,然后说,你怎么坐在这里不回家,是不是累了?
母亲像是打盹被惊醒,杵粪瓢把的手倏地一松,粪瓢把险些倒地。她急忙扶起来,见是我,轻轻回我的话,小麦凼还没滴完呢。
我说,没滴完就明天再滴吧,天黑了小麦凼也看不见,怎么滴呀?
母亲说,我在等月亮升起来。今儿个是阴历十五,月亮光很亮,能看得见小麦凼的。这冈头上一大片地怕就我们家小麦没种了,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把麦凼滴完,明天起早把麦种撒上。不能误了季节,这是明年春上几个月的口粮呢。
我的鼻孔里忽地酸酸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了一下,有想哭的感觉。心里也顿觉压了一块大石头,隐隐地疼。母亲太累了,月亮都有个升起落下的时候,她却是一点歇息的时间都没有,没日没夜地操劳。我清楚,母亲这般累都是为了我们。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肩上的担子就像两只沉沉的粪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干活,我和弟弟妹妹年纪小也不能干活,母亲是白天在生产队做工分,晚上还要不顾劳累打理自家的活儿,种自留地、挑水、洗衣,还要掐辫子、寻柴火、捡猪粪……月光之下,母亲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我有时想,如果没有月亮就好了,母亲就可以歇歇了。但我更清楚,母亲离不开月亮,没有月亮,她就像失去依靠,许多事情都做不了。月亮就是母亲的太阳,她把白天劳动的时间拉长了,夜以继日;月亮就是母亲的灯,她省去煤油,省去电费,而在耗费自己的体力和精力;月亮就是母亲的眼睛,即使是夜晚,她都能呵护照顾我们这个家。
地里开始慢慢亮堂起来。母亲双手杵着粪瓢把站起身来,朝天上看了看,兴奋地说,月亮升起来了!那声音虽轻,却像月光流淌一地。
我也朝天上看,月亮的确升起来了,很圆,很亮,把冈头照得白银银的一片,也把母亲瘦弱的身影拉得老长,像一畦窄窄的麦地。我在想,这又圆又亮的月亮好像专为母亲而升,今晚的月亮又属于母亲了。
母亲用扁担挑起两只粪桶夹,担在胳膊上再次欣喜地看了看月亮,然后挑起粪桶快步朝地边的水凼走去。
水凼旁边有个粪窖。小麦凼打好后需要滴些水粪,这样麦种容易发芽,长出来的麦苗乌青,也比較粗壮。我还不晓得母亲是什么时候把家里茅厕里的大粪挑到这个粪窖的,不是事先抽空挑来先沤着,就是今天上冈头从家里顺便带来的。这些大粪多数也是母亲平时在有月亮的夜晚荷着粪箕于村前屋后,或者山上坡下捡来的。一担大粪不同于一担水,厚笃笃很重,挑到地里不容易。母亲个子不高,身板又很脆弱,做手面活还可以,挑重担子就比不上人家。这一担大粪我估计她是挑一程,歇一程,咬着牙硬撑着才挑上冈头的。
我抢着拿粪瓢,说我来舀粪。母亲不依,说你身子骨还没长全,做不得体力活的,别伤着,还是我来,你站着陪我就行。说着就自己舀粪兑水。
我只好在一旁站着甩手看。大粪掺水散发的臭气在轻轻流淌的风中弥漫,要是在平时或许我会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但这会儿我好像不觉得难闻,我要陪着母亲,带给她力量,让她不感到孤独。我甚至抬头暗暗央求月亮,尽量再圆再大些,离我们再近些,照得小麦地再清楚些。
母亲用单薄的身体挑起两桶沉沉的水粪,颤巍巍地走向小麦地。到地中间轻轻放下,不让水粪洒了。然后在麦凼间站好脚步,再一瓢一瓢舀着粪顺序滴向麦凼。冈头上很静,粪瓢蘸着月光磕碰土坷垃的声音很响,水粪潮湿泥土“吱吱”的声音也能听得见。母亲滴一截,就用粪瓢把荷着粪桶往前挪一截,脚步一边重一边轻的“呼哧”声都能分辨得清楚。深秋的晚风本就有些寒,渗着清凉的月光,裹着水粪的潮气,吹在身上就更加感觉冷飕飕的。可我却看到母亲还在不时地捋着头发擦着汗,丝毫没有冷的样子。有时,母亲也会停下手中的粪瓢喘口气,腾出一只手按按腰,稍歇一会儿。再瞅瞅越来越高的月亮,看着渐滴渐少的麦凼,振作一下精神。我想母亲真是累了,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怕是体力跟不上,我后悔没从家里带点吃的、喝的东西来,给母亲填填肚子解解渴,补充点体力。我心疼,心酸,可又帮不上忙,只有暗暗怜爱母亲。我恨不得自己一下子长大,把挑粪桶的活儿全包了,把自留地里的活儿全包了,把拾柴火、挑水、机稻、打猪草、捡猪粪……所有需要力气的事情全包了。让母亲歇歇,就像大伢子和二狗子他们的母亲一样,白天可以聚在一起拉拉呱,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坐在门口的树下聊天,乘凉,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地等着瞌睡来。
月光下,粪瓢在母亲的手里一趟趟走着,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终于,到了地头。母亲长长嘘了口气,杵着粪瓢把如释重负说了一句,总算滴完了!
我亦是如释重负,高兴说道,我们可以回家了……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到了小半空,更加的圆更加的亮,像太阳,却没有太阳温暖。月色洒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清光冷冷的。我抢先挑起两只空粪桶,一路磕磕碰碰朝家走去。母亲扛着粪瓢跟在后面,撵着我喊,快停下,你个子矮够不着,别把粪桶碰坏了。我尽量踮起脚尖走快点,时而回过头望一眼,唯恐母亲撵上。
母亲的后面,是一路跟着的月亮。
2
母亲见我跟后就跑来有些意外,责怪奶奶说,我不是再三打招呼叫她不要喊你吗?母亲的话使我明白了为什么奶奶是在母亲出了门后才喊醒我。母亲心疼我,不想让我夜里熬瞌睡陪她一起上山。奶奶也心疼母亲,看她一个人上山不放心,不顾母亲的叮嘱执意喊醒我。
母亲也没有叫我回去,只是问我,冷吗?不冷。我立即回道,生怕母亲会冒出其他什么不让去的话来。其实,快到重阳节了,夜里的温度有些低。特别是这个有风的夜里,乍从家里出来,身上还真的感到凉飕飕的。我抢过母亲手中的筢子,往肩上一横说,这个我来扛。母亲没吱声,脸上流淌着清莹莹的月光。
尽管有月亮,松树林里也是阴森森的。山上的风显然比山下的风要大些,裹挟着寒气呼啸地从山顶卷过来,一阵阵撞着松树,揪着松枝,发出“嗖嗖”的声音。有时还打着尖啸,像狐狸叫,挺瘆人的。幸亏奶奶叫我来了,否则的话母亲一个人钻在这阴森森的松树林肯定会害怕的。幸好这个夜里有月亮,明晃晃地挑在树梢上,像是多了一个人作伴,讓人胆壮了不少。
松丫毛早已落了一地,脚踩上去“咕嗤咕嗤”地响。月光从松树枝丫间漏下来,本应该是黄灿灿的松丫毛这会儿看着是深褐色的,像是一根根金丝线涂了一层釉,淡淡地散发着松脂的香味,看着就让人兴奋。母亲放下竹筐对我说,我来刮松丫毛,捋成一堆一堆的,你负责摞到竹筐里,这样快些。我说,还是我来刮吧,你白天做事累。母亲说,你刮哪有我刮快,说不定一会儿还有人来,慢了留给别人刮啊?我想也是,只好跟在母亲后面摞。
山南这片松树林面积不是很大,但松树都长得很高,树之间的空隙也大,足可以让筢子左右伸展,来回转折。看着母亲顺着山坡的走势不停地走动,一会儿倾身向上,一会儿弓腰向下,清瘦的身子就像一棵移动的松树,筢子在她身后发出有力而饱满的呼呼声,我既欣慰又心酸。这个时候母亲本应该像大伢妈和二狗妈她们一样,躺在被窝里睡觉,做着甜美的梦,享受温馨的夜晚,可她却拖着疲惫的身躯抢在人前跑到山上来刮松丫毛,为锅洞有一把草烧继续劳作,她这是没办法啊!
生产队按工分量分粮草,家里就母亲一个人出工干活,秋后分的稻草保盖屋都不够,烧锅草是要另外想办法的。平时我们砍树刺,锄巴根草,晒牛屎粑粑,只要晒干能烧的东西都得往家里搞。松丫毛是最好的烧锅料,既出火,又经得烧,一竹筐松丫毛抵得上一大堆稻草,许多人眼睛都盯着山南这片松树林。到了秋天,松丫毛枯落的日子,天天都有人来。今晚起风,松丫毛落得多,母亲是不睡觉也要抢这个先。
我跟在母亲后面不停地把松丫毛往竹筐里摞,每摞完一堆就拖着竹筐走向下一堆。浸着秋凉的松丫毛有些寒手,还有些滑,稍不小心就会从指间滑溜掉。我用力紧紧卡住,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地码在竹筐里,生怕把母亲辛勤劳动刮来的松丫毛漏掉一根。母亲只要离我远了就找我说话,唯恐我胆小害怕。我也及时应答着,给自己壮胆,也给母亲壮胆。这深更半夜的,又是在山上,只母亲和我两个人,看着幽深的四周,听着风声、虫声、狐狸的嚎叫声,恐惧定是有的。尤其是想到平时传说中鬼狐的故事,想到四周都是坟茔,心里更是恐惧。
母亲又在叮嘱我,说小心点,慢慢摞,别让松丫毛戳了手。我嘴上应着说没事,心里却感叹母亲心细。其实这松丫毛还真有些扎手,跟针一样,稍不注意就被戳得生疼。我不晓得那些城市里来的下放知青把松丫毛说成“松针”是不是含有这个意思?尽管有月亮光照着,但要看清每一根松丫毛是竖着还是横着也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凭感觉去摞,这样被“松针”戳了手自然是很正常的。但我不说,戳了也忍着疼,装作没事一般。我是怕母亲心疼我,不能专心致志刮松丫毛。
我也提醒母亲,说你也小心点,别滑倒了。山坡上有碎石,有树桩,不小心踩到上面、绊到上面就会摔倒。松丫毛也是圆棱的,在脚底下打滑,重心不稳也会跌跤。母亲远远地回我话,说我不要紧,没事的。可话音未落,接着她就“唉哟”一声,疼痛的声息直直地传来,惊得我浑身一颤。我赶紧跑过去,一边跑一边颤抖着喊,妈你怎么啦?
母亲一手拿着筢子,一手捂着左半边脸,虽然不再喊出声,嘴里仍旧“咝咝”吸着凉气,疼痛难忍的样子。我连忙扶住母亲的胳膊,急切地问,妈,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戳了?母亲把捂脸的手放开,扭头引着我的视线看身旁的一棵松树,指着一根树叉说,不小心叫这鬼东西戳了一下。我看到树根下坡好像有松丫毛,就探身去刮,没注意,头碰上了……哦,不要紧,现在不疼了。我说,还不要紧,戳到眼睛就糟了,多危险。我拿过母亲手中的筢子,拽着她说,妈,我们回去吧,竹筐已经满了,再刮就装不下了。
母亲嘘了一口气,朝竹筐那边望了一眼,说满啦?便拖着重重的脚步随我走到竹筐边。月亮还在树梢上冷冷挂着,清亮照下来,照着我和母亲把竹筐的绳索捆好。母亲把筢把子插在竹筐的绳结下,弯下身子准备一个人荷。我拽着筢把子说,妈,我们俩抬吧。母亲说,松丫毛不同稻草,很重的,你能抬得动?我说,在家粪桶我都抬得动,还抬不动这筐松丫毛?母亲笑笑,说抬粪桶是在平路上,好走,这是在山上,空身人走遇到陡坡都怕跌倒,要是抬一筐松丫毛,你小小年纪怕是一步都挪不动的。这样吧,你也别甩手,跟在我后面,遇到难走的地方你扶我一把,防止我跌倒。我只好依了。
母亲很吃力地荷着一筐松丫毛艰难朝山下走着,脚步移动很慢,沉沉的脚步声被风吹散好像不是响在地上。我紧紧地跟在母亲身后,不时地用手拽住竹筐,生怕母亲脚下踩空或是被什么东西绊着滚下去。真的有几次母亲踉踉跄跄眼看着就要跌倒,可最终还是撑着身子稳稳站住了,惊我一身冷汗。
我看看母亲,又看看天,觉得母亲背着的不仅是一筐沉沉的松丫毛,还有一轮沉沉的月亮,还有一家人沉沉的生活。
3
把明天考试可能涉及的一些重点内容复习了一遍后,已经快十点了。母亲催促我早点休息,别太疲劳,影响明天考试。
我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瞌睡老不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拦截了。老想着考试的事是一方面原因,换了一个环境也可能是一方面原因,总感觉还有其他方面原因,是什么却想不出。
母亲执意要来城里陪我,说高考是大事,陪着我她放心。更主要的是来为我做饭、洗衣服,让我安心复习,安心考试。
许多考生都住酒店。母亲舍不得花那好几百块钱,就找了一个亲戚家。这亲戚也是远房表亲,平时不大来往,但为我考试,母亲是特意找上门。亲戚还好,没说二话就应许了。正好他们家这阵子就一个老年人在家,我们来住基本上不影响他们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