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映勤
二宝,当然是行二,他上面有个哥哥,不知其名,按习惯,应该叫大宝,这个也许叫大宝的哥哥大二宝好几岁,极少在家里出现,听说是上山下乡到东北当了知青,即使春节回家住几天,大宝也很少在小街上露面,几乎不与外人接触,悄无声息,行踪莫测,像是家里没有这个人一样,邻居们对他都没有什么印象。
二宝似乎成了獨生子,和姥姥两个人生活。这就很奇怪,他的父母呢?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人们传说的版本不一样,有的说死了,有的说关在监狱里。这是个敏感的话题,谁也没问过二宝,这孩子从小心事就重,敏感多疑,嘴上像贴了封条,从来不说家里的事。但是据比较可靠的消息透露,他的父母在新疆的监狱里服刑,判的重罪,说是倒卖黄金,数额还挺大。我们不太相信,以他们家的条件,破屋烂舍,有吃没喝,屋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怎么可能和黄金这么贵重的东西联系到一块?我们只知道,他的父母即使活着,也从来没有回来过,他就像一个孤儿,与姥姥相依为命。
老太太缠足,邋遢,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如果不是住在楼里,如果拄上一根木棍,如果再挎上一只篮子,说她是沿街要饭的难民也有人相信,再加上老人说一口侉里侉气的河南话,更像是验证了她的身份。老太太是典型的家庭妇女,每天围着锅台转,捯着一双小脚在院里的厨房忙前忙后,烧水做饭,操持家务。其实两个人的饭菜很简单,上世纪70年代初,物质匮乏,供应紧张,家家户户只能混个温饱,做饭并不复杂。可是二宝他姥姥手脚慢,动作迟缓,脑子好像也不大灵光,经常丢三落四,忘东落西,两口人的饭菜能让她忙得脚心朝上。他们家的生活条件差,不会有什么好吃食,城里的白面定量供应,他们却经常吃的是白面掺上棒子面的两面馒头,菜多以自制的咸菜为主。姥姥嘴碎,爱唠叨,不停地数落他,二宝对姥姥的态度极不耐烦,说话从来没有好声气,他不愿意在家里待着,除了上学、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大部分都在街上玩。
“二宝,吃饭喽。”“二宝,回家了!”每到饭口,小街上都会传来他姥姥的那种特殊口音的招呼声。这时候的二宝,多数情况都在街上玩得正欢,踢球打弹,爬树上墙,拍毛片,弹杏核,砍劈材,推铁环……玩得兴致勃勃,意犹未尽,听到姥姥的喊声,有时他嘴上应着,身子却不动,有时干脆装聋作哑,不理不睬。他姥姥也不着急,捯着一双小脚,像撵小鸡一样,边喊边四处寻摸,直到把他喊回去为止。
二宝成天在街上疯玩,玩得昏天黑地。那时候孩子们也没多少功课,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玩各种游戏,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玩法,春天砍劈材儿,夏天挑杏核儿,秋天“砸娘娘”,冬天弹玻璃球……一年四季穿插其中的各种游戏不下二三十种。这里面从来不缺二宝的身影,他是主角,是高手,是全才,玩一项爱一项,玩一项精一项。他的话不多,但是爱动脑子,爱琢磨事,用心,专注,不是傻玩傻淘的那种孩子,凡事他都能琢磨出些道理,找出些窍门,尤其是那些挂点彩头一赌输赢的游戏,更是专心致志,全神投入。比如说砍“材儿”(劈柴),以道边为界,手持木材把对方地上的“材儿”砍上(或砍下)边道,别人的“材儿”就算输给了你。二宝手里的“材儿”,堪称“宝材儿”,硬、重、薄。硬和重,有份量,砍别人木柴的时候力量大,别人却不易砍动他的“材儿”;薄是为了能贴在地面上,比较稳,对方从侧面接触“材儿”的面积较小,不易砍中,这是后来他告诉我的制胜秘诀。砍“材儿”这一项,二宝是小街上当之无愧的最大赢家,他们家烧火的劈材几乎就不用花钱买,全是他赢来的。当年他狂到什么程度,玩的时候带一个小布袋子,赢一块劈材往袋儿里装一块,一下午能把布袋装满。木材除了拿回家点火,有时他也和小伙伴换零食吃,糖呀豆呀,甚至冰棍,有不少就是他用战利品换来的。他们家穷,二宝没有零花钱,只要是挂彩赌博的游戏,他就格外有兴趣,格外认真,赢的多了就换点吃食,这也许是他精于玩技的主要动力。
到了夏天,杏儿上市了,街上的孩子流行玩挑杏核儿。两三个孩子各出几枚杏核儿,藏在手里,出得多的先玩,往地上一撒,其他孩子指定难度最大的两个叫你挑,中间都隔着一个杏核儿,或者用指盖挑,或者用手指将杏核儿在地上弹出弧形,越过中间的那个杏核儿,使指定的两个碰到一起。
二宝挑杏核儿的功夫也是技高一筹,无人能比,手指的力度、角度、弧度掌握得恰到好处,他脸贴近地面,像如今的台球高手一样反复研究,轻轻一挑一弹,十有八九能挑中。
二宝手里的杏核儿,都是精心挑选好的,大小适中,打磨得油光瓦亮,每天他都能赢得盆满钵溢,两个口袋装得鼓鼓的,一个夏天能装满一箱子。立了秋,二宝将攒下的杏核儿砸开,取出里面的杏仁,把它们卖到中药房换钱,为自己挣一点零花钱。
当年街面上孩子玩的各种游戏,没有二宝不会的,没有二宝不精的。可以这么说,当年,他玩遍小街无敌手,保持着多项全能第一,无人能比,无人超越,而且声名远播,经常转战到别的街道上去玩。
别看二宝个子不高,又干又瘦,沉默寡言,性格内向,但是因为脑子活,心眼多,玩技高超,而且不耍赖,讲信誉,在小街的孩子中还挺有威望。他不光精于各种游戏,动手能力也超过常人。当年孩子们玩的“毛片儿”——用卡片纸单色印上简单粗糙的司令、工兵、地雷的图案,司令管工兵、工兵挖地雷、地雷炸司令,三者相互制约,循环往复,一赌输赢。这种东西只有小摊上卖,虽然不贵,麻将牌大小的“毛片”10张才卖一分钱,可是消耗量稍大,孩子们的零花钱有限,舍不得买。人家二宝瞅准了商机,用橡皮刻出图案自己印成“毛片”,卖给街上的小伙伴,一分钱15张,用纸、色彩、图案与小摊上卖的相差无几,足以乱真。这么小的年纪,他就懂得经营,在玩的同时开动脑筋,获点小利。
上世纪70年代初,社会上兴起了乒乓球热。小街附近有一家工厂,在马路边放着一块球案大小、半寸多厚的钢板,孩子们找块空地,用砖头垒成6个支柱,齐心协力将钢板抬到上面,搭成了简易的乒乓球台,台子中间用砖头隔开,权当球网。每天下学,我们都围在那打球。记得当时用的球拍都是处理的,没有海绵和胶粒的光板球拍三毛七分钱一个。即使这么便宜,二宝也买不起。但他有办法,找来一块五层的胶合板,照葫芦画瓢,自己动手做。球拍的板面锯好,做两个球拍把手前后粘上,然后用锉刀、砂纸打磨圆滑,球拍做的比商店卖的还要精致,我们看了,不由得心生敬意,暗暗佩服。这样的球拍他做过好多,低价卖给附近街道的小孩。
诸如此类的东西,二宝做过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他竟然做过一副象棋,用一根笔直的圆木棍,等距离划好,用锯条比好,一节一节地锯下来,然后将木头打磨平整,上面用红黑墨水写上“车马炮士相卒”,连棋盘都是用牛皮纸自己画的,楚河汉界,像模像样。几十个棋子做得相当漂亮,堪称手工制作的孤品,有钱都没地方买去。二宝的心灵手巧可见一斑。
中学毕业,二宝当了邮递员。街上不玩了,他玩起了自己的生意,时间不长,二宝就开始倒腾小报,先是送报卖报,后来干起了批发。那时候故事类通俗类的报纸杂志的销量很大,各种奇闻轶事,明星绯闻,凶杀大案、野史怪论,无奇不有。二宝心眼活泛,早早地下了海,先是干报贩子,然后做起了书商,雇人编书、买书号组织印刷,然后通过二渠道发行结款。当年他提着个密码箱全国各地到处跑,成年累月不回家。他姥姥那时患老年痴呆病在了床上,他的父母、哥哥始终也没露过面,都是二宝花钱雇人照顾,家里的吃穿用项从没有缺过。
有时候二宝回来看看姥姥,偶尔和街面上的朋友站在那聊天,撒一圈“555”烟,从来不倒牌子。有时候,遇到比较好的玩伴,他回家拿上一条烟,拆开了,一人手里塞上一两盒。仅从抽烟的档次上看,人们猜测,二宝一定是发了财。
问起他的生意,二宝总是那句话:“瞎混,瞎混,做点小买卖而已。”他不像有的人,穷人乍富,吹起牛来不着边际,天花乱坠,抑制不住有一种高人一头的优越感,人家二宝总是很低调,见了邻居比以前还客气、还礼貌、还周到,不停地谢谢大伙多年来关照他姥姥。
姥姥去世以后,二宝基本上从小街上消失了,他们家的房子一直空着。他在哪发财,还做不做书商,甚至在不在这座城市,人们都不清楚。偶尔提起他,老街坊们都说:“从小,就觉得这孩子不一般,能干能闖,有脑子,好汉不挣有数的钱,像二宝这么机灵的人不发财才怪呢。”
二宝像是从人间蒸发,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我最后得到他的消息是在二十年前,有一天晚上看电视,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说是端掉了一个制造假冒火车票的团伙,首犯的名字和画面竟然就是多年没有消息的二宝。电视中的他神情镇静,泰然自若,眼神还和小时候一样,坚毅自信、倔强果敢,眉宇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这一回,二宝玩得有点大,可能是假书假报玩得不过瘾,竟然玩上了假车票。判了他多少年不记得了,既然上了新闻联播,而且是中央台,罪过应该不算轻。
二宝的结局,让我感叹,聪明终被聪明误,以他的才智和能力,如果走正道,绝对算是个人才,沦落至此,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