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语
四月的客人
每年四、五月间,确切说是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总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客人来到杨镇,在杨小虎的酒馆里流连上兩个星期。
他来时槐花刚刚开放,浓绿的叶丛中还只看见星星点点不成串子的白色小骨朵,如同米粒大小;他离去时,槐花已谢,脆生生香嫩嫩的花瓣儿随风飘扬。酒馆瓦檐上,门前溪水畔,水上横卧的小石桥,都撒了一层白玉。
有三个春天,他已经来过。杨小虎记得很清楚,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有细致的观察力,再说这客人又是如此让人过目难忘。他来时总是背着个蓝色帆布背包,有时候还拄着一根藤木棍子;深色牛仔服、牛仔裤,着一双黑色马丁鞋。有时是在中午,有时是落日西下时,他就出现在离杨小虎的酒馆30米开外的石桥头上。他似乎显得疲惫,但是一到门口,杨小虎总是发现他的憔悴、苍凉的脸色忽然一下子极具生气,瞳孔闪闪放光,仿佛他很有信心憧憬的好事即将实现。随着槐花一天开得比一天旺盛,他的热情和喜悦也一天比一天高涨;但是从槐花开始凋谢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显出失望、不安和萎顿的神色来,直到槐花落尽,他几乎是带着绝望的痛苦离开了。
今年春天他又来了。
那正是午后两点,客人已经十分稀少。陈文丽,正在柜台上整理账单,不时在电子计算器上点按。杨小虎像往常一样,趁着店里清闲,坐在靠窗的桌旁,抱着一个大茶缸子,不时心满意足地望望陈文丽年轻俊俏的脸庞。他很得意目前的生活!
一阵微风带来槐花的淡淡香味,同时浓绿的铜钱样大小的叶片拂过瓦檐,悉窣作响。花期就要来了。他端起茶缸正要喝,不经意扫了一眼溪上石桥。那位奇怪的客人正从桥上走下来。还是那个背包,还是那套装扮,连那一头像马鬃毛似的头发也跟往年一个样,正在风中张扬。
他直接走进小酒馆,然后他站定扫视了一下,似乎在选择落座的位置。然后走到酒馆最边缘最右角的桌子边坐下,将手中的藤木棍依靠在墙角,接着放下背包,最后坐下来,用手理顺了长发。他选的角度是最好的,可以看见河对岸一大片槐树林,树林下沿溪而建的杨镇民居,每一个过河而来的人他会最先看到。
“老板,来一碟油黄豆,一盘槐花糕,再来一个野菜汤。”他累了,但是兴致很高。
杨小虎提着茶缸走上前去。从他一进门杨小虎就感到他又是怀着同往年一样的热情和希望来的。
“不来点酒么?”
“不用,我自己带酒了。纯正的青稞酒!”客人大方地拍了拍背包。杨小虎发现他的眸子像黑色的大海,有两小粒光点在忽闪,像海中的白帆,神秘而又充满诱惑。
“槐花糕要过几天才有,花还没有开放。”
“那就来碗豆腐。”
菜上来了。客人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眺望窗外,还掏出一个本子,不时写写画画。有时又似乎深深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脸上表情一会儿喜悦,一会儿忧伤,一会儿绝望。
接下来是杨小虎和陈文丽在柜台后边悄声嘀咕的一段话:
“和往年一样,吃同样的东西,油黄豆,槐花糕,野菜汤,还自己带酒。”
“他每天又要来坐在这里,一连几个小时,直到太阳落山。有时安静,有时候魂不守舍。”
“但他从来不住在咱们酒馆,却住在河对岸的农家。”
“槐花一落他就要走的。”
“第二年又来。他是什么人呢?他来干什么?为什么每年这个时候来?……”
到杨镇第三天黄昏
客人来到杨镇第三天,这天杨小虎的“守望者”酒馆食客比较多,神秘客人选定的靠窗位置老给人占住了,因此他一来发觉没位置就立即退了出去,直到午后三点才再次来到酒馆,落座在他的钦定宝座上。来得迟,走得晚,到晚上八点他还在小口小口啜饮他的青稞酒,一边望望窗外,如同有所等候,有时凝神沉思。
客人散尽后,陈文丽整理好柜台事务,退到后房帮忙收拾去了。杨小虎端了碟花生米,拎了瓶老白干酒,到这酒馆剩下的唯一客人桌边坐了。
“兄弟,今晚我做东,请你尝尝我们镇上自酿的土酒……”
“我有酒。”客人打断他,指了指面前的酒杯,又提起酒瓶子朝他晃晃。似乎觉得这样断然拒绝有些惭愧,又朝他笑了笑,用笑容来补偿他的唐突。
“青稞酒?”
“青稞酒。”
“青稞酒可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是在很远很远的西边吧?”杨小虎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倒了杯酒,喝起来。
风送进来槐花的香气,和酒香夹杂在一起。小镇上的灯火开始亮起来了,溪水染上一块一块光斑。
“是的,来自藏区的酒。”客人忽然充满感情地说。
“我们这是江南的小镇,每年你都要来一趟……你从这么遥远的地方来……”杨小虎盯住他的脸。这是一张中年的脸庞,长发遮盖下,线条清晰,轮廓分明,额头和眼角有几道成熟的皱纹。
“是的,每年都来,在槐花开放的时候来。”他装作说得很平静,但是分明能感到平静背后有一片汪洋大海。
杨小虎似乎感觉到什么,也用一种随意的口气说:“我们镇子虽小,但是风景好,你看这一片槐花林,民居,小溪,石桥,简直是一幅画呀。”
两人碰了一下杯。客人忽然喷着酒气,严肃地说:“我来这等一个人!”
杨小虎一拍大腿:“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人搞浪漫……会浪漫真是好事情……和女人搞浪漫真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情……不过,怎么从来只见你一个人……”
“她离开我了……我在等一个伤害我的人!”
“一个伤害你的人?”杨小虎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呵呵笑了,“明白,你是来找往日的回忆的,你想重拾记忆……这么说你是个诗人,你在用你的行为写诗哪!”
“诗人?有我这样痛苦和落魄的诗人么?”客人喝了一大口酒,长长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仿佛他一直潜在水里,此刻刚露出水面。他眼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忽然露出一种让人吃惊的恶毒的、夹杂着讽刺的表情,“你当然不知道,一年365天,对别人来说,一年就是整整365天,对我来讲,一年只有这15天!从槐花开放到凋落这短短的15天就是我的一年!其余350天我都用来等候,等候这15天的到来!就像一次缓慢而痛苦的涨潮,我由衰颓、绝望到渐渐重新振作起来,让心里再一次充满希望,用即将实现的憧憬让精神和身体再次布满活力,并做好种种心理和生理的准备,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在这15天中,我是多么难熬,我在等待一个人出现……我的情感经历了一次抛物线的运动,槐花初开时,我内心的希望也一同绽开。这种希望随着槐花的盛开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熬,槐花开放达到顶点,我的希望也到了抛物线的最高点,之后就开始下降,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
“这么说你的确是个受到伤害的人。”杨小虎瞅准他话语中的空隙插嘴说,“我很理解这种心情,我也是经历过的……不过我不理解的是,既然等不到,为什么还要坚持来等!既然她不爱你了,我推测你等待的是你的恋人吧,既然她不爱你了,伤害你,你为什么还这么坚持?”
“是的,她不爱我了……为什么要来等她……”他似乎在沉思,眼神有些迷乱,并且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发红,“为什么要来等她么,我是要拯救她!你知道么,从看见她第一眼起我就下决心要拯救她,把拯救她作为我一生的事业!我还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其事地想要干一件事。我们不都是在胡混日子么?我决定做一件好事,再也不在道德的面具下偷偷干糊涂事了。那就是拯救她,也拯救我。我特别爱她,像爱我身上的毛发、指甲、手指头、肌肤、眼睛、鼻子、骨头、灵魂一样爱她,生怕她忽然从我身边消失了……但她还是消失了,从她宣布离开我那天起,她那邪恶的高贵,那让我绝望的美丽,我就知道这一生无论她在哪里我都会爱她。真的,她离开那一刻是最美丽的,也是我最爱她的时候。她把刀子捅进我的心里,捅得有多深我就爱得有多深,甚至爱得还更深。她用子弹射进我的心里,那种被完全贯穿的感觉,既是痛苦的又是甜蜜的,也是我爱情最强烈的时候……”他忽然察觉自己滔滔不绝地在剖析自己,住了口,但接着说:“我本来不会告诉你的……但是,我当着你面讲了出来!”
杨小虎呷了一小口酒,慢慢地咽下去,然后从鼻孔里呼出了一口气,说:“那不是爱!你说你只是想拯救她,那不是爱!那是你施舍的同情,你在侮辱她!你只是为了满足你的高傲的心理!”
“不!绝不是!爱里面本身就包含有拯救,互相拯救,拯救别人也拯救自己……可见你并不懂爱。”
杨小虎对他的攻击不予理睬,呵呵地笑了:“喝酒喝酒。”
杯子举起来碰了一下。杨小虎盯着他的鼻尖,说:“你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个情圣。一个伤害你的人,你还要苦苦等待,愛她,你这是在制造神话!”
“我爱她也恨他,我的恨就是爱,爱就是恨。”客人扭过头去看窗外。夜色完全笼罩了小镇,只有路灯将黑暗撕开几道口子。
“矛盾!”
“是的,矛盾!生活是一团乱麻,蕴含着各种矛盾冲突,从来也理不清,爱也是一样……她让我如此痛苦,也许这一生也等不到她了,但我还是要等下去。这是我的使命,是我后半生的意义……每个人都必须等待什么,才能活得下去……”他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眼睛并不看杨小虎,仿佛在喁喁自语。
杨小虎忽然把酒杯在桌子上一顿,说:“你这是浪漫主义,是多情善感!这是物质时代,人们视网膜上尽是钞票,你痴情也没有用,何必为难自己,折磨自己呢?再说什么都是出卖的商品,爱情是,女人也是……这么说吧,我绝不相信爱,只相信金钱!真正使世界运转起来的是金钱,金钱能使女人产生爱情,这就是生活的秘密!手中握有金钱就等于是拥有了江山!”
客人抬起通红的眼睛,近乎愤怒地说:“你是个混蛋,是一颗老鼠屎!”
杨小虎
杨小虎站起来,捏着酒杯,走到窗边望着对面的灯火和民居,说:“你尽管将你的羞辱、不屑朝我头上扔过来。但我是拿你当朋友的,从你到我这酒馆来的第一个春天起我就开始注意你了。我有很多坏毛病,但我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我是诚实的,不虚伪,不像那些人一边要做坏事,一边又拿文明、道德作为挡箭牌,作为幌子……从小孩子起就被灌输进我们大脑的诚实,却是当今世上最最稀有的事物!我在你面前践行诚实的美德。我可以毫不隐晦地告诉你,我不但不信奉你那套爱情理论,不信奉你那套哲学,我还要践踏它们。我知道这是邪恶的,但是令我感到快乐!作为人,怪就怪在这里,你明知道是不对的,但还是要去做,明知道爱是宝贵的,但还是要践踏它,把它踩在脚下,看着它挣扎的样子,从中取乐,获得满足……你知道么,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存在的,我否定一切。自然了,这种否定只是停留在思想观念里面,我就是个梅菲斯特,梅菲斯特深深根植在我血液的深处。世界越来越发达,物质越来越丰富,但是我却感到越来越虚无。除我之外,我感觉不到任何事物,我就是宇宙的中心!”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客人脸涨得通红,望着杨小虎。杨小虎是个四十开外的人,头发稀少,甚至有些秃顶了,就干脆推了个光头。一张油脸,单眼皮,挂着两个浮肿的眼袋,嘴唇有些厚。他脸上带着那种生意人惯有的笑意,但却给人几分虚假而阴森的感觉,甚至是残酷,就像是你看见棉花里藏着的钢针那种感觉。
“因为我们是同类人!”他回答说。
“不,绝对不是!”客人断然否定。
“是的。我们是同类人。或许你自认为比我要高尚些,但这不能改变事实。在另一个意义上,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疯子,我们是病人!”杨小虎几乎是带着胜利者的心情说。
客人面无表情,似乎十分镇静,但是他内心起了一阵冷颤。
杨小虎见他默不作声,继续说下去,带着一种规劝的口吻:“丢掉你那套想法吧!女人不是拿来爱的,不是拿来折磨自己,把自己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是拿来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女人是拿来享受的!就像某个物品,你是拿来有实际用途的,干脆说,如今女人就是商品!用金钱换来女人和用爱情呀真心呀换来女人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么?”
他忽然凑近客人耳朵边,淫邪地说:“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我看重的,是我留恋的,那就是女人的身体……哈哈哈……”
他轻声笑了起来,给人心花怒放的感觉:“我喜欢女人的身体,那是我的人生财富,我购买女人身体。这是我终身奋斗的目标!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喜欢年轻女性的身体,有弹性,充满活力,让我沉迷……女人是美丽的罂粟花,是一种让人上瘾的毒品……但我并不是发自内心地爱她们,我甚至恨她们,恨她们的美丽,恨她们身上的曲线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们的眼睛是制造罪恶的窟窿,是囚禁人的监狱,掉进去了就休想再出来。那轻轻的似乎不经意的回眸一瞥,让多少男人走上邪路,让多少王朝衰亡,让多少城堡陷落,简直抵得上一颗原子弹!但我永远也没法真正恨得起来,我还是爱她们,一边爱一边恨。她们全身上下藏着看不见的刀子,她们的美丽本身就是刀子!我总是想折磨她们……没错,我是个无耻之徒,我内心全部是毒水……我敢保证,我是第一个敢于坦白承认自己是无耻之徒的人……”他似乎得意地轻声笑起来。
这时候陈文丽走出来,在柜台里翻找什么东西,然后又走了进去。她很年轻,不过二十岁左右。人很美!齐腰的头发又浓又黑;她的睫毛很长,睫毛下的眼睛才是真正的秋波;一张脸,白而温润,五官极其精致,安顿得恰到好处,你会感叹造物主的才能。有点婴儿肥,但是更有吸引力了;衣服包裹下的身材显出让人沉醉的线条。总之,她是个尤物!
杨小虎用下巴朝她的背影指了指,说:“你可能以为她是我的妻子,实际不是。我在城里有自己的产业,有家庭,有孩子……她是只小野猫!17岁就开始跟着我了,今年才只21岁。被我驯服了,成为我的小宠物,我养在院子里的花孔雀……我很爱她,不不,我想爱她的时候才爱她,愿意爱她的时候才爱她,其余时候我把她晾在一边,甚至折磨她……她太美了,太美就是罪过,她的美丽带给我毁灭……她有多少次想要逃离我,但是她摆不脱,走不掉!我有很多微妙的事物,编成一根绳子,结成活扣,拴在她脖子上。我不放手,她是走不了的,走远了,她就会死去……”他几乎陷入了一种轻微的疯狂,但是忽然住口不说了。
客人喷着酒气,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像在研究一个怪物似的,后来终于开口了:“你是个刽子手,是个毁灭者!你在屠杀宝贵的爱和纯洁!……你,你做这样的事情,很快乐么?”
“是的!是快乐的!”杨小虎打了一个酒嗝,说,“当我厌倦了妻子,厌倦了她松弛的皮肤,下垂的乳房,机械似的婚姻家庭生活,我在这个小女孩身上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我干脆带她来这里,开了个酒馆。每年有大半年时间我在这里度过。但是,但是……”
他可怜地捂住了脸:“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我多么想爱我的妻子呀,像她年轻时那样爱她!应该说,我精神上还是爱她的,可是对她的身体怎么也爱不起来了。她和我一起走过多少岁月,我应该爱她,可是她凋谢得太快了!我一方面告诉自己要好好爱她,可是另一个我说,‘不,绝不可能!你知道么,这就是人!这就是人!当我在风流快活的时候,想起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蒙在鼓里,还在为经营我们的家庭和事业而辛苦操劳,我的快乐就打了折扣。我很痛苦,我多么恨她,又是多么爱她!我感到道德和良心像一根尖刺,在戳我的后背。我有千百次想要痛改前非,但每次又照样做下去……人就是这样,明知道是不对的,但还是照样做下去……”他眼圈红了,甚至无声地流下了几颗泪珠。
客人露出激愤的表情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病人!我以劝你放了她们吧,拯救她,拯救你妻子,拯救那个女孩,也拯救你自己。爱应该是天空,而不是牢狱;爱应该是广阔的大海,而不是干涸的池塘。你的爱是毁灭!难道你不想想你在摧残那个年轻的女孩子么?你的自私,你的兽性,正在伤害她,将她拖入无底的毁灭的深渊。女人不是一件商品,不是供你玩乐的对象。女人是天上地下最杰出的艺术品!你要用你全部的真心和所有的努力去呵护她。拯救你自己,拯救你的家庭吧!”
楊小虎收敛了眼泪,可怜地一笑,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呢,说说你吧。”
夏 露
中国中部某县城,时间已过夜半一点。大街上的街灯仍旧辉煌,但几乎已不见人影了。某些小巷,却是灯火零落,又长又幽深。正是夏夜,月亮洒下一层水银似的光辉。曲曲折折的小巷,背光之处一片阴暗,面光之处清辉亮眼。风吹过来,将偶尔来的一两辆夜行货车的汽笛声带进小巷。
两个人影从巷口摇晃进来。从声音听出是两个年轻的女子。她们摇摇摆摆,像是在海水中波动起伏的船。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极其凌乱。显然是喝了酒了。两个都穿着高腰修身体恤,超短裙。其中一个女孩子,酒红色头发,只穿着一只高跟鞋,走路一蹦一跳,另一只拎在扶着她的女孩手上。
“你把鞋子穿上吧!夏露,你喝醉了!”拎着鞋子的女孩不停说。
红头发的女孩子停住不走,靠在另一个女孩身上,仰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月亮,像在仔细辨认它。她说:“我不穿!我没醉!他们不就是想我喝么!不就是想我不穿么!不穿!我要喝死……不过就是喝死了也没人疼……晓宇,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不对不对,我疼你!我疼你!”晓宇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努力把鞋子套到夏露脚上。
她们踏上几级石阶,继续往前走。巷子尽头是夏露的家。月光被云朵遮住一会儿,然后又泼洒下来。
夏露说:“你以为是我醉了么?我没有醉,喝再多也不会醉,醉的是这个世界……”她的嘴唇都几乎碰到晓宇的脸上了。
巷子尽头有一根电桩,靠电桩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啤酒瓶放在一边。他似乎睡着了。
“是个酒鬼!”夏露用脚踢了他两下。
晓宇拉住她,说:“不要多事,我们走吧,上楼吧。”
这时醉汉醒了过来,抬起脸来迷惑地望着她们。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很清楚:宽阔饱满的额头,眼睛不多大,眉毛却很浓,凌乱的长发盖住了腮帮子。
夏露一见醉汉的脸庞,似乎触电似的浑身一颤,酒也醒了不少。她又低下头去仔细看了看,然后横下了心,命令似的说:“晓宇,帮我把他弄进屋去!其它什么也不要问!”
两个女孩子两边扶住他,上到3楼夏露的房间。她们把他安顿在沙发上,让他躺下来。
这期间夏露一直很紧张,不住颤抖,神色怪异。晓宇很关心她。但是夏露将晓宇往门外边推,说:“你回去吧,回家去睡,今夜你不能在这里了……”
晓宇走后,夏露进来坐在沙发对面的布凳上。醉汉已经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灯光混同月光洒进来,房间里一片梦幻般的光影。夏露也如同陷入了幻觉中,她喃喃自语:“是他是他,一定是的,就是他,那额角,那眉毛和眼睛……到底又碰见了!多么渴望再见他一次,将他施加在我身上的还给他!”她扑倒在地上,俯身仔细端详起他来,失望而痛苦地说:“不是他,不是他……”但是只过一会儿的光景,她又推翻了自己的看法,再次肯定这就是他!她扬起手来想扇他两个巴掌,但是手轻轻地落下来,她像个鬼魂似的抚摸起他的脸颊来了。然后她伏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
杨小虎眼神放光,恨恨地说:“我说了,女人不是拿来爱的,不是用来拯救的!女人是拿来折磨的,你越是折磨她越是爱你!就像两颗互相碾压的齿轮,扎得彼此遍体鳞伤也分不开……你用爱来创造神话的企图到底是失败了!”
“不,我不这样认为!”冷阳坚决地说,“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就一定会有神话!我至今还在进行拯救的工作,爱的神话依然在创造中……”他低沉了下来,带着深沉的痛苦说:“你知道吗?我爱她,但是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我用拯救她来达到拯救我自己的目的……10年之前,一个爱我的女人,因为我的自私和放荡投河自尽了……我拯救夏露,就是想弥补我的过失……”他压抑着痛哭起来。
杨小虎内心震颤了,他明白冷阳也是个悲伤的可怜人,不去进一步触及他的伤疤,只是同情地说:“除了纯洁的小孩子,我们每个人都是带着自身的罪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冷阳缓和了过来,擦了把眼泪,说:“4年前,我和她一起到这里看槐花,也是在这间‘守望者酒家,那时候这酒馆的老板不是你,是另外一个。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离开了……留下了一封信。”
“于是你每年在约定的这个时候来这里等她?”
“是的。每年带着她喜欢的青稞酒,穿着同一套服装来。我连头发都留成一个样子,甚至长度都一样!我用尺子量过……”
夏露的信
我亲爱的可怜的冷阳:
我离开了。但是首先你要明白,我爱你!其次你要知道,我恨你!不要说我残忍的矛盾。比起恨我自己的程度,我对你的恨几乎微不足道,我甚至想说我是全身心爱你的。我是如此的任性,乖张,不可理喻,折磨你,歇斯底里,经常陷入一種疯狂的状态,但是这反而使你加倍地呵护我。我多么想抛弃一切,放下任何包袱,认认真真地爱你,回报你的爱情!
可是我做不到!我是个肮脏的人,纯洁早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已经被夺走,染上可耻的污痕。你越是爱我,我越是受不了!我没法面对,我不配享有你的感情。我痛苦,纠结,你的关心呵护只是带给我无尽的精神折磨。你要让我分裂,要在我这完全堕落、无耻的女人身体里面再分裂出一个具有健康情感的女人;你要用你的爱,将现在的我杀死,再重新培育出一个纯洁的积极的热爱生活的我,这是多么艰难,并且这对我简直是一场屠杀,充满了精神的血腥。你是在用你的爱对我的心理施加暴力!所以我一边爱你一边下狠劲折磨你,几乎让你痛不欲生。但我明白你的手是仁慈的,你指出的拯救之路是对的。因此,我应该爱你,我是爱你的。多少次,你来敲我的门,我故意闭门不开,看你在黄昏或者月夜下绝望地走出那条悲伤的胡同;有多少次,前一分钟我还依偎着你,下一分钟我就无情地将你赶走!你并不知道,当我伤透了你的心,你终于摔门而去,我像发疯似的扑到窗边,泪眼模糊地望着你的身影,有时候我甚至立刻冲出房间,跌跌撞撞跑下台阶,要去将你挽留住,喊你回来,但是我总是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停了下来。我蹲在那里哭泣,并没有唤住你。我的心其实已经呼唤了你千百遍,但我还是眼睁睁地任由你离去。我们认识这半年来,这样悲惨的场景反复出现。
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原因在哪里。它埋藏在我内心的坟墓里。现在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我的叔叔!是他收养了孤苦无依的我,抚养我长大。我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很快抛下我,至今下落不明,音信全无。也没有其他亲人,只有我的叔叔。于是在我7岁的时候,他收留了我。他是个有点瘸腿的人,一辈子没有娶到女人。他很关心我,当作他的女儿抚养。他很勤劳,但生活过得很苦,为了送我上学,他东奔西走,风里雨里,吃尽了苦头。他是个很好的人,只除开一样:喜欢喝酒,是个酒鬼!
但是,他也是个畜生!15岁那年,一个风雨大作之夜,他在醉酒之后要了我……什么都完了!这个世界就这么残酷地向我揭示了它丑恶的一面。他在酒醒之后,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哭得撕心裂肺,骂自己是不懂人伦的畜生。一遍一遍地向我道歉,保证以后不再做相同的事情。他泪水满面,不住地将头磕在我的床沿上,都磕破了……他不是装假,他是真心地痛苦和后悔。但事情没有好转!不喝酒他是很正常的,并且加倍关爱我,一喝酒他就又爬上我的床,继续犯罪!然后又是痛哭、自责、后悔,之后又是犯错……一个邪恶的轮回!我没有揭发他,只是想办法逃避他,实在被他捉住就默默地痛苦地承受。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和依靠,是我的抚育者。从中学开始,我就很少回家,尽量避开他,我只从他手头拿很少的钱,我可以打工,我要摆脱对他的依赖。我努力学习,想考上大学,获得完全独立。我想洗刷心头的耻辱。我有一个念头:要洗刷耻辱,并不是恨他,远离他,让他去坐牢,而是要让他放弃对我的情欲,使我们的关系重新恢复正常和纯洁。只有这样,我们的耻辱才算洗刷干净,我们才能真正获得拯救。我成功进入了大学。他送我进学校,离开时问:“你不会再回来了么?”我说是的。看着他痛苦得脸上肌肉抽搐,但我毅然转身丢下他走了。我其实是想他能够痛改前非,做回我真正的叔叔,把耻辱消除。但是他更加喜欢喝酒了,据说整天醉醺醺的,连给人打工干活也满嘴酒气,后来没人愿意请他了。在大二上学期,我接到消息,他在一个深夜醉酒之后,坠入河中死去了……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的抚育者,我的创造者,同时也是我的毁灭者,就这样死去了!你永远不知道这个消息对我的打击有多大。我无比失望和痛苦。他是怀着对我的不正当的情欲死去的,我的拯救失败了。他的死亡让我永远也没法洗清我的耻辱了……那是一种绝望。你会觉得这个想法十分荒唐,但是对我却是很合理的。我再一次渐渐陷入疯狂,我觉得全身上下每寸地方都是脏的,散发着臭味。我这污迹斑斑的身体不配活在光明纯洁的天空下,只有下贱的深坑才是我该去的地方。我离开了学校,做了一名陪酒女。只有加倍的耻辱才能让我稍感安慰,加倍的耻辱让我感到我还活着。我愿意永远是寒冷,我惧怕温暖。这是一种变态,我知道我病了。
后来遇见了你。冷阳,你的罪过就在于你长得太像他了,额角、鼻子、嘴唇,连凌乱的头发都像。所以你该受我的折磨!我经常陷入幻觉中,分不清是你还是他。我恨男人……就更捉弄和折磨你。我恨你高尚的品格,恨你真诚的爱情,恨你拯救者的姿势,你让我不知所措。但我到底是爱你的,因为爱你,所以我离开你。
不要打听我,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次出现在你身边。亲爱的,等我完全复原吧!我要用干净的心来迎接你的爱情。我是和晓宇一起走的。你可以在槐花开放的时候,到杨镇的‘守望者酒店等候,我是从那里离开你的……
你也许等得到,也许等不到。
杨小虎看着信,默默地流着眼泪,冷阳反而出奇冷静地看着他。忽然杨小虎把信扔在桌子上,踉踉跄跄地向里间跑去,一边喃喃地念着:“丽丽……丽丽……文丽……”
深夜三点
阳光明晃晃的,像瀑布,从山顶倾泻下来。我走在她后面。她戴着顶小巧精致的草帽,帽身扎了根紫色的丝带,在拂面的山风中轻轻飘动。她酒红色的头发从后脑际垂下来。背着蓝色的小小帆布包,她把一双板鞋提在手里,赤脚踩过草地。沿河两边山上是蘑菇状的灌木丛,挨挨挤挤,一直蔓延到山顶。
我们在水边坐下来。她依靠着我,头搁在我的左肩上。山间有云朵正在飘荡,鸟鸣一声一声传来,如同清脆的铃铛。她幽幽地说,冷阳,我越来越心碎了,越来越心碎了……你这么认真,我真受不了!我扳着她的肩膀,你同意的,夏露,你同意的,我们来杨镇是游山玩水,来散心的。你不许发疯!你说过不发疯的!但她忽然就愤怒了,抬手就给我一个耳光,你是一路货色,臭男人!她似乎惊呆了。她忽然扑过来抱住我,说,她不想打我的,打我的不是她!她软言细语,把我哄高兴了。
天气真好,我们游泳吧,你看那个水潭,清澈的水让我皮肤发痒。她极快地脱下了衣裤。朝十米开外的水潭小跑过去。然后蹲下身子,用手试了试水温,伸出左脚尖触了触潭水,又站起身来,两手在头上忙碌,将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噗通一声跳了下去,浮在水面。她呵呵笑着,冲我招手,下来呀,冷阳,下来……我一阵晕眩,仿佛她搅动的水波都在我大脑里面旋转。我怕水!像蛇一样寒凉的水!它们有牙齿,是嗜血的猛兽!是伪装的毒液!我从不敢靠近一个水潭。那轻轻晃动的、无固定形体的、无任何规则可言的水潭,倒映着各种离奇恐怖的光影。它嚼食了多少生命,吞咽了多少血液,却依然保持着一张纯洁的脸孔!它的最深处埋藏着数不尽的毛发、牙齿、骨骼、眼珠和肢体……它本是肮脏腥臭的,却擅长伪装成纯净;它擅长无声无息地毁灭,却伪装成甘露的赐予者;它本是夺命的魔鬼,却以救世者的姿态降落!来呀,快来呀!夏露浮在水上。……她浮在水上,我提着酒瓶匆匆跑向村头。他们说,冷阳,你妻子死了,淹死了。我看见水面上浮着一个女人。她是我的妻子。她穿上了她仅有的最漂亮的带紫色小点的裙子,跳进了水里。她已经在水里泡胀了。那是夏日的黄昏,夕阳将池塘映得一片血红……从此我就怕水了。夏露,夏露,快上来吧,我怕水,我不敢下去……
差不多三点了,一颗星星也没有,都落完了。杨小虎哭了,跑去找陈文丽。起作用了,他被感动了。有时候极端顽固的人,往往被一件意外的小事改变了。也许都是酒精的作用,青稞酒。夏露喜欢青稞酒。夏露在哪儿呢?……你原来在这里呀,你这个小野猫!你不再捉迷藏了,我知道你在房间里。你看,这是你的高跟鞋,红色的。今天太阳真大呀,都下午五点了,还这么强烈,烤得墙壁发烫。还有一只鞋子呢?在沙发上,小野猫,就知道你乱甩。你肯定喝酒了,你一喝酒就会乱脱衣服,把衣服满屋子乱扔。赤条条的,随便躺在屋子里哪个地方。有时躺沙发上,有时直接睡在地板上,有时很规矩地睡在床上。第二天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想不起来,还要嚷嚷怎么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又有一只鞋子?蓝色的。晓宇来了么?传来了细微的声音。我一听就脑袋炸开了!夏露,你在犯罪呀,夏露,你在犯罪呀……我看见了,门缝出卖了你。你和晓宇亲吻着,你的手在抚摸晓宇的乳房……你愤怒地告诉我,你爱她。她的爱让你安心!可是你认为不该爱她,应该爱我。可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你爱我,把你一点一点推给了晓宇……
好冷清。好冷清的房间。你终于跟她走了。有股香味。枕头上有股阳光曝晒后的香味。这曾是你睡过的枕头么,夏露?我从来不敢告诉你,我也是有罪的人……
结 局
杨镇槐花完全凋落的那一天,碎玉铺地。早上阳光灿烂,团团的光雾混合着槐花的香气。冷阳背着背包,拄着藤木手杖,到“守候者”酒馆同杨小虎告辞。
杨小虎不在,只有陈文丽在柜台边忙碌。一看见冷阳,她就迎了上来。
“小虎呢?”
“他……已经走了。”
“走了?你……”
“我很好。我要感谢你!”她凄然一笑,但是笑容里面又透露出温暖和希望。
“感谢我?”
“是的。你拯救了我,也拯救了他。”她臉上泛起了一点红晕,“他将酒馆留给了我,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找个合心意的人……”
冷阳高兴地说:“祝福你!祝福你!”
转身向石桥走去。
陈文丽跟上去,问:“明年还来么?”
“明年还来!”
金灿灿的阳光铺满了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