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弓
读过鲁迅的散文《故乡》,人们脑海中大多会留存这样一幅画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那个少年名叫“闰土”。
出身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县杜浦村的章闰水,就是“闰土”的原型。他比鲁迅长2岁。章闰水的父亲一直给周家做短工,章闰水的母亲更是鲁迅的奶娘。14岁那年,章闰水被父亲带到周家,帮着看管祭器,因此认识了12岁的鲁迅。两个活泼泼的孩子一起捕鸟看瓜,结下深厚的友谊。
但和《故乡》里,鲁迅和闰土“从此没有再见面”不同,一直到青年时代时,章闰水与鲁迅依然有联系。1900年,正在南京矿路学堂读书的鲁迅,在寒假里与章闰水一道在绍兴城游玩,两个人20岁出头,“边走边谈,漫步街头,观赏闹市”,度过了一段难忘的青春时光。但灾难却在3年后降临在章闰水身上。1903年,章闰水的父亲去世,24岁的他从此撑起了整个家,守着6亩薄沙地生活。然后在岁月的摧残下,变成了《故乡》里,那“中年闰土”重逢“迅哥”时,“浑身瑟索着”“加上了很深的皱纹”“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的样子,让多少读者唏嘘。
而在真实境况中,鲁迅与“中年闰土”的这次重逢,发生在1919年12月他回家接母亲北上时,当时章闰水带着17岁的儿子启生(《故乡》里闰土儿子水生的原型)过来帮忙搬运行李。等到鲁迅一家人启程时,章闰水也领着女儿章阿花(《故乡》里闰土5岁女儿的原型)前来送行,他带着女儿站在鲁迅故居前的张马桥上,目送鲁迅的船消失在视线里,许久才离开。这就是鲁迅与章闰水的最后一面。也就是在这一次重逢时,鲁迅记忆中那个“教鲁迅捕鸟,讲海边故事的少年”,变成了眼前“衰老、阴沉、麻木、卑屈的人”。如此强烈的震撼,成了鲁迅创作小说《故乡》的动力。直到今天也有不少人在追问:“闰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得看看在与鲁迅“重逢”前后,章闰水到底经历了什么。
比起鲁迅小说里“捕鸟捞鱼看瓜”样样在行的闰土来,真实的章闰水也不差,以章闰水女儿章阿花的回忆,章闰水“锄地捕鱼,挑担撑船样样做”,一年到头不见休息,可即使这样,却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养活不了我们一家六个小孩”。1934年浙江大旱,章闰水被迫卖掉了6亩薄沙地,成了更苦的佃農。两年后贫病交加的他背上“生痈”却无钱医治,病故于1936年9月。
这位勤劳憨厚的农民,去世前的情景,留下了许多让人动容的时刻。“生痈”的他,每天要靠女儿章阿花为他擦脓血,可不管多痛,他都咬着牙不流一滴泪。临终前的他,依然还在念着万里之外的鲁迅,叮嘱家人说:“想办法给周先生带一点干青豆去,他是一个好人。”
同样让人心痛的,是《故乡》里水生的原型、章闰水的长子启生的人生。那个小说里“黄瘦些”“害羞”的少年,和他父亲一样,是个种地打猎捕鱼撑船样样在行的好手,而且擅长“吹笛子”“敲鼓板”“拉胡琴”,每次村里的迎神赛会活动,他都是挑大梁的“大敲会”。可这样聪明能干的小伙子,依然不能摆脱贫困,在1940年的霍乱瘟疫里染病身亡,年仅38岁。
而闰土的小女儿章阿花,即《故乡》里那位“管船只”的“五岁的女儿”,则是嫁到了离杜浦村10里的中村毛家,苦熬过了多灾多难的民国时代,过上了平静幸福的生活。1975年,66岁的章阿花儿孙满堂。她在接受绍兴县文化馆采访时,详细描述了章闰水家的命运,留下了许多珍贵的记述。也正是同一年,章闰水的三儿子章长明走入人们视线,他那年60岁,以章阿花的笑谈说:“仍十分硬朗,越活越年轻呢。”
在章闰水后人里,最值得一说的,当属章闰水的孙子章贵(章启生的儿子),章贵通过努力学习,成为一名知名的现代文学研究者,还一度担任了浙江绍兴鲁迅文学纪念馆的副馆长,如此成就,章闰水若有知,当可告慰。章贵说“每次来绍兴,我都要见见鲁迅的儿子”。二人的友情珍贵无比,章贵和鲁迅的儿子周海婴很合得来,他们都是文人,都了解鲁迅。章贵认为自己十分幸运,生活在一个开放的时代,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想要的生活,自己的儿女也都在不同的领域做得非常优秀,相比章闰水的年代,章贵少了束缚和贫苦,在新的时代,他研究文学,并且成了鲁迅研究专家,有了新的眼界和格局。
闰土和鲁迅消失的友情,并不妨碍他们的后代继续保持友情,如果章贵有着和成年闰土同样的思想,也许他不会有新的成就,也没有机会和周海婴成为朋友。
(责任编辑/刘大伟 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