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欧里庇得斯的著名悲剧《美狄亚》全面而生动地展现了为爱复仇的“魔女”美狄亚形象,在西方文学的杀子母题中具有典型意义。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细侯》篇的女主人公“细侯”,则是中国古代小说中杀子母题的代表人物。通过对“美狄亚”和“细侯”这两位特殊女性人物杀子行为的比较,深入探析杀子母题在中西方作品中不同的叙事方式,从而力求探索其中不同的文化内蕴。
关键词:美狄亚 细侯 杀子叙事
杀子这一现象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先民由于物产的匮乏,最基本的生存无法得到保障,这时幼子变成了负担,为了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杀子吃子在他们看来并无不妥。到了文明时代,伦理道德逐渐成为人们行为的准绳,杀子这一背德的现象被逐渐摒弃,但是杀子行为成了一种普遍的心理模式烙印在人类记忆之中。也就成为了荣格所说的“集体潜意识”,杀子行为“它不是单纯源于个体的经验,而是整个民族和整个人类共同的基本心理内容。”[1]因此,杀子作为原型在历代作家身上得到遗传和记录,也间接影响了他们的文学创作,不论在西方还是东方都留下了一系列的杀子母题作品。
一.美狄亚与细侯的叙事模式
“母杀子”作为一个文学母题在中西方文本中都有充分的阐发,在一系列的杀子母题作品中,复仇型杀子所占篇幅最多,其内蕴也最为丰富,而其中西方的“美狄亚”与中国的“细侯”无异是“复仇型”杀子的代表人物。
杀子情节的出现可以从内外两个视角来分析。从外视角来看,这是作者叙事的需要。《美狄亚》的叙事是从她被伊阿宋背叛后开始的,整部作品着重描写美狄亚的复仇经过和心理历程,背叛之前的经历则在开场通过保姆之口简短的做了介绍。并且开场就为美狄亚的杀子埋下伏笔。保姆说“她甚至恨起她的儿子来”,“我知道她性情很凶猛”,“我害怕她用锋利的剑刺进两个儿子心里”[2]91,美狄亚在一开始就有了杀子的计策,并且她多次提到仇恨同伊阿宋所生的儿子。美狄亚杀子前的心理斗争也在第五场做了详细描写,她的纠结与犹豫到最后的狠心残杀幼子通过她自己的叙述展现在读者面前。文中没有具体描写她杀害儿子的场景,伊阿宋只看到她架着龙车带走两个儿子的尸体。可见杀子的情节完全是美狄亚复仇计策的一环,作者从开场到终场一直向读者传递着她的儿子终将死于母亲手中的暗示。
《聊斋志异·细侯》用大量篇幅描写了细侯同满生相遇相知的过程,并且通过对话的形式,讨论了二人在一起后的生活问题,展现了一幅夫妻和满的前景。之后又着眼于满生被困湖南的曲折经历。同样是通过对话的形式,说明了细侯如何被迫委身富商。但是细侯嫁作商人妇后的生活却寥寥几笔带过,她杀子复仇的场景也仅有一句。可以看出作者在叙述上想要通过细侯和满生的情深不寿来衬托富商形象的奸诡丑恶,为她最后的杀子选择做出洗刷,“贾归,怒讼于官。官原其情,竟置不問”[3],最终细侯用“情”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杀子不是由来已久的报复计划,而是细侯为了摆脱富商奔向新生的必然选择,作者之所以淡化对杀子情节的叙述,还是受到了中国传统思想中“情义观”的影响,用真挚纯洁的爱情来冲淡杀子的血腥和残忍,更是用“义”来为细侯的杀子行为做了开脱,“呜呼,寿亭侯之归汉,亦复何殊”[3],将细侯同“忠义的化身”关羽作比,使她成为了至情至意的代表。
就内视角而言,主人公做出杀子这一极端行为,主要出于她的动机。动机来自于性格和意志,美狄亚“性情凶猛”,她的意志就是向伊阿宋复仇,那么她自然有了杀子的动机。美狄亚杀子是因为爱情,向背叛她的爱人复仇。美狄亚深爱伊阿宋,她为了能和伊阿宋在一起,背父私奔,甚至残忍的杀害了自己的弟弟,这种爱情已经超越了亲缘,超越了家国。伊阿宋的一切成就都离不开美狄亚。他能够成功盗取金羊毛是美狄亚的帮助,他能够向叔父复仇也依赖美狄亚的魔法,但是他却在得到美狄亚的好处后,抛妻弃子,还大言不惭的说道“可是你因为救了我,你所得到的利益反比你赐给我的恩惠大得多”[2]104。在这样惨痛背叛的驱动下,美狄亚开始了她的复仇计划。她想让伊阿宋痛苦,就必须要断绝他的血脉。事实证明美狄亚杀子是必然的。伊阿宋在得知公主遇害后,第一反应是救出自己的儿子,“我只是来救我孩儿性命的,免得国王的亲族害了他们”[2]104。可见儿子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美狄亚不杀死他们,那么伊阿宋对于丧妻的悲痛仅就停留一时,而丧子却痛彻骨髓,因为美狄亚让他“变成了一个无子的人”。
细侯是青楼女子,她的意志就是追求真情,当她的意志被富商所消磨,选择向物质低头后,就潜藏了报复的动机。细侯杀子是因为爱情,向破坏她爱情的富商复仇。同美狄亚深爱伊阿宋不同,细侯对于富商厌恶至极,自言“守龌龊商,诚非所愿”[3]。她选择嫁给富商并生子是因为生活的逼迫。她身为妓女,为了爱情闭门三年。这时出现愿意一掷千金的富商,在利益的驱使下老鸨选择同富商沆瀣一气,欺骗细侯她的爱人已经客死异乡。细侯意志的依托自此不复存在,那么她只能选择向生活屈服,委身富商。当满生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发现爱人身陷囹圄源自富商的诬陷和欺骗,她还同使她爱情破灭的罪魁祸首生下了孩子。这时拥有富商血脉的孩子显然成为了其替身,细侯将对于富商的一腔愤恨全部转嫁到孩子身上。细侯杀子也是必然的,除了向富商复仇之外,她还需要获得新生。她被迫委身他人,孕子生子都非自己的意志,对于这个孩子她天然就没有好感和期待,同时孩子还是她失败选择的见证者,更不可能带走,她同满生的新生活也容不下仇人的孩子,再加上细侯对于富商的厌恶和仇恨,让她最终“乘贾他出,杀抱中儿”[3]。
二.文化冲突与伦理悲剧:伦理的“反叛者”
《美狄亚》同《聊斋志异》的叙事时空截然不同,时间上一个是古希腊城邦时期,一个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空间上一个在西方,一个在东方,但是二人身上同样的杀子行为却都反映了对各自时代伦理的反叛。
《美狄亚》的作者欧里庇得斯生活在一个动荡的时期,“当时雅典奴隶主民主制正在走向没落,宗教道德的思想体系也已濒于崩溃”[4],欧里庇得斯对于美狄亚杀子的塑造正是对那个时代女性反叛的真实写照。希腊的社会形态由母系氏族转为父权制后,女性的地位飞降,由之前的氏族中心变成了男性的附庸,甚至是奴隶。而美狄亚的故乡科尔喀斯“是父权制度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母权文化还有大量遗留的蛮夷之地”[5],所以美狄亚身上有着强烈的女权意识。当这种女权意识同希腊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产生了碰撞,美狄亚选择做一个反叛者,而非沉默的羔羊。美狄亚的私奔是对父权的反抗,杀子是对夫权的挑战,是对不平等的婚姻制度的深刻批判。她代表了那个时代女性渴望自我,渴望平等的强烈诉求。欧里庇得斯对于美狄亚的杀子行为也成认同态度,他同情这个被时代逼迫的可怜的“魔女”,通过美狄亚之口也表达了他自己对于雅典奴隶主民主制和不平等的婚姻制的强烈批判。
《聊斋志异》写于清朝,封建社会时期女性地位低下,她们的价值完全来自于婚姻和生育,只能依附于男性生存。儒家伦理又教导女性三从四德,将她们固化在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之中。而“妓女”的存在就是对女性人格尊严的抹杀,默认女性是可以买卖的商品,是男性的玩物。细侯正是“娼楼贾氏女”[3],生养于青楼。在这种身份的限制下,细侯整日过着声色犬马的荒诞生活。这也就养成了她完全不同于普通女性的矛盾性格。她既有出身青楼的放荡,又有对纯洁爱情的向往。她虽然身份低贱,却喜爱作诗,在同满生的交谈中,她向往着忙时男耕女织,闲时吟诗作对的高雅生活,这是她的意志。但是这个意志在封建社会的打压下破碎了,她没有经济来源,误以为爱人亡故,在老鸨和富商的双重逼迫下,她只能屈从与物质生活,舍弃了爱情追求。可当真相大白,她发现因自己的美貌导致爱人受难,这使她走上了反抗之路。杀子本身就是对儒家伦理道德的反叛,她打破了儒家伦理固化在女性身上的“贤妻良母”形象,她杀死了儿子的同时也是杀死了受压迫的自己,自此她迎来了新生,她之前的行差踏错已经从人生轨迹中抹去,她追随着她的“至情”,开启崭新的生活。所以杀子不仅是对富商代表的封建势力最有力的报复,也是对她自己人生轨迹的修正。
三.結语
美狄亚和细侯这两个中西方不同文化下孕育出的相同的杀子母题代表,用她们各自决绝而残忍的杀子行为向希腊奴隶主民主制和中国古代封建礼教发起了挑战。女性的独立人格以及对个性的追求在她们身上得以体现。她们虽然是天生的弱势方,但面对强大的敌人却懂得找到其弱点猛力击破。美狄亚杀子断绝伊阿宋的传承,细侯杀子抹去她同富商的所有联系,她们缜密、冷静,在向自己的仇人发出致命一击后,又可全身而退。她们虽然舍弃了母亲的身份,含着血泪忍着苦痛断送了亲生骨肉的生命,可是她们又用这样悲壮凄美的方式向各自的时代发出属于女性的呼喊。美狄亚挣脱了不平等的婚姻枷锁报复了自私自利的负心汉,细侯与视她为玩物的男权社会毅然决裂报复了以钱压人的丑恶富商,她们是伦理的反叛者,是独立的人,而不再是男性的附庸。
参考文献
[1][日]涩谷昌三,小野寺敦子.一辈子受用的心理学[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04:115.
[2]罗念生全集.第三卷,[古希腊]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六种[M].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3][清]蒲松龄.聊斋志异[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06:250.
[4]世界文学精品大系:希腊、意大利(古希腊、古罗马)文学.第一卷[M],世界文学精品大系编委会.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2.08:100.
[5]蔡俊.《美狄亚》的伦理主题[J].世界文学评论,2006,(2):115-117.
(作者介绍:景炜,喀什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