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诸将》诗“曾闪朱旗北斗殷”异文成因新探

2020-12-28 02:41陶慧
古典文学知识 2020年6期
关键词:杜诗北斗杜甫

陶慧

杜甫诗《诸将五首》其一颈联曰:“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本文所引杜诗皆出此书)其中的“殷”字,某些古本作“闲”:如宋本《杜工部集》、宋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宋郭知达编《新刊校定集注杜诗》、传宋王十朋辑《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宋徐居仁编《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宋赵次公注《新定杜工部古诗近体诗先后并解》、宋蔡梦弼笺《杜工部草堂诗笺》等。而“闲”字本为杜甫父亲的名讳,对于保存着南北朝以来国讳之外兼重家讳之惯例的唐人来说,按理不应以父名入诗。对此,学界目前的主流观点是杜诗原文当作“殷”,“闲”字是北宋人为避宣祖讳“弘殷”所改。然而结合目前可见的宋本杜诗来看,这一说法十分可疑。对于《诸将》诗中这一则异文产生的原因,仍有进一步辨析的必要。

主张“殷”“闲”异文乃是宋人避讳改字所致者,最早见于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辨杜诗阅殷阑韵”条:

世言杜子美诗两押闲字,不避家讳,故《留夜宴》诗“临欢卜夜闲”,七言诗“曾闪朱旗北斗闲”。虽俗传孙觌《杜诗押韵》亦用二字,其实非也。……“北斗闲”者,盖《汉书》有“朱旗降天”。今杜诗既云“曾闪朱旗”,则是因“朱旗降天”,斗色亦赤,本是殷字,於斤切,盛也;殷字,於颜切,红也。故音虽不同,而字则一体。是时宣祖正讳“殷”字,故改作“闲”,全无义理。今既祧庙不讳,所谓“曾闪朱旗北斗殷”,又何疑焉。(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中华书局1985年版)

后彭叔夏作《文苑英华辨证》,所论与此大体相同:

“北斗闲”者,乃《诸将》诗“曾闪朱旗北斗殷”。殷,於颜切,红色也。用班固《燕然铭》“朱旗绛天”之意。或者当国初时,宣祖讳“殷”正紧,音虽不同,字则一体,遂改为“闲”邪?

此后,周、彭二人的说法得到了历代杜诗注家与研究者的普遍认可,如钱谦益笺注杜诗,便在《诸将》诗后注“北斗殷”曰:“《英华辨证》:《汉书》有‘朱旗绛天。杜云‘曾闪朱旗北斗殷,则是因‘朱旗绛天闪见斗亦赤也。本是‘殷字,於颜切,红色也。修书时,宣宗讳正紧,或改作‘闲。今既祧不讳,则是‘殷字何疑?”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六该句下亦援引周必大说为注。今人程千帆先生《杜甫〈诸将〉诗“曾闪朱旗北斗殷”解》一文,以及萧涤非先生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之《诸将五首》后所附校记也赞同周必大、彭叔夏的说法,认为“北斗闲”这一异文是北宋人避讳改字所致。

然而,这则异文是否真是因宋人避讳改字而产生的,还有值得商榷之处。翻检现存的一千四百余首杜诗,我们发现其中除了《诸将》诗“曾闪朱旗北斗殷”外,还有十四首诗也用到了“殷”字:

象床玉手乱殷红,万草千花动凝碧。(《白丝行》)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何得空里雷,殷殷寻地脉。(《白水县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

梵放时出寺,钟残仍殷床。(《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三)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北征》)

秋听殷地发,风散入云悲。(《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四)

忆昨趋行殿,殷忧捧御筵。(《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

超然侔壮观,已谓殷(一作隐)寥廓。(《青阳峡》)

殷复前王道,周迁旧国容。(《伤春五首》其一)

内府殷红马脑盘,婕妤传诏才人索。(《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

昨宵殷其雷,风过齐万弩。(《雷》)

凄凄生余寒,殷殷兼出雷。(《雨》)

白蒋风飙脆,殷柽晓夜稀。(《伤秋》)

层阁凭雷殷,长空水面文。(《江阁对雨,有怀行营裴二端公》)

此外,还有《晚秋长沙蔡五侍御饮筵送殷六参军归澧州觐省》和《苏大侍御涣,静者也,旅寓江侧,凡是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绝久矣。肩舆江浦,忽访老夫舟楫,而已茶酒内,余请诵近诗,肯吟数首,才力素壮,词句动人。接对明日,忆其涌思雷出,书箧几杖之外,殷殷留金石声,赋八韵记异,亦记老夫倾倒于苏至矣》二诗在题目中提到“殷”字。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杜诗中的这十六处“殷”字除了《青阳峡》中“已谓殷寥廓”之“殷”又作“隐”外,其他十五处在现存可考文献中都不存在异文。

按古人避讳,主要有改字和缺笔两种方法。据陈垣《史讳举例》考,宋人在避宣祖讳时,如果采用的是改字避讳法,那么较为普遍的做法是将“殷”改为“商”,如改“殷城县”为“商城县”。上引诗句中的“不闻夏殷衰”“殷复前王道”等句中的“殷”皆指“殷商”,而且均非韵脚字,如果改为“商”字,不管表意上还是格律上都不会对原诗有任何影响,本来是很轻易的事。然而宋人于此易为处皆不予更改,却独要费力去改“曾闪朱旗北斗殷”一句中既为韵脚、意思又不宜更变的“殷”字,实在令人费解。

此外,翻检宋刻本《杜工部集》《门类增广十注杜工部诗》等现存宋本杜集,我们会发现其中“象床玉手乱殷红”(《白丝行》)、“殷殷寻地脉”(《白水县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等诗句中的“殷”字皆作了缺末笔处理。也就是说,北宋年间刊刻杜诗时,即便要避宣祖讳,对“曾闪朱旗北斗殷”也完全可以采取缺笔避讳的方式,而不必一定要改“殷”为“闲”。因此,以避讳说来解释这一则异文的成因是不甚可靠的。

既然“殷”“闲”异文的产生非由宋人避讳改字所致,那么在分析真正的致訛原因之前,仍有必要对二字究竟孰为《诸将》诗的原文进行一番探讨。关于这一问题,前代杜诗注家与学者所论甚多,莫衷一是,其中主张原字当为“闲”者以赵次公注为代表:

诸将所以汗马者,以西戎之逼也。然闪朱旗于北斗城中,而翻闲暇焉,则以不措意于勤王,及犬戎之既去为不及事也。……今所云北斗闲,皆临文不讳。(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后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与王嗣奭《杜臆》等论及此诗,也基本持与赵次公注相近的看法,认为“北斗闲”意在讽刺诸将逗留玩寇、勤王不力。至于“闲”字涉杜甫父讳的问题,多以“临文不讳”释之。

至于主张原字当为“殷”者,如钱谦益笺注《杜工部诗》,以及今人冯至、浦江清《杜甫诗选》、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三等,则基本上沿袭了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中的解释:“《汉书》有‘朱旗绛天,今杜诗既云‘曾闪朱旗,则是因朱旗绛天,斗色亦赤。”认为“北斗殷”是指因朱旗閃动,其势蔽天,使得北斗亦成殷红色。从诗意上来看,两种版本似乎都可以讲通,但若综合具体修辞手法、用典和全诗主题,则“殷”字既与前文的“朱旗”二字相呼应,其所表现出的军容盛壮之势又与诗人此句“以汉喻唐”“遥想先朝的强盛,克敌扬威”的意旨更加切合,相较而言,显然比“闲”字更胜一筹。(关于“曾闪朱旗北斗殷”一句及《诸将五首》其一全诗的具体含义,可参看程千帆先生《杜甫〈诸将〉诗“曾闪朱旗北斗殷”解》一文。)

此外,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引《蔡宽夫诗话》曰:

唐人避家讳甚严……杜子美诗一部,未尝使闲字,独一联云“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闲”一处而已。顷见王侍郎钦臣云:“旧尝疑此,以谓既不避,则不应只犯一字,后于薛枢密向家,得五代时人故本较之,乃是殷字。”

赵令畤《侯鲭录》卷七也有相近记载:“曾闪朱旗北斗闲。后见赵仁约说,薛向家本作北斗殷,由是言之,甫不用闲字明矣。”张耒《明道杂志》亦曰:

杜甫之父名闲,而甫诗不讳闲。某在馆中时,同舍屡论及此。余谓甫天姿笃于忠孝,于父名非不获已,宜不忍言。试问王仲至讨论之,果得其由,大抵本误也。……仲至家有古写本杜诗……又《诸将》诗云:“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闲。”写本作殷字,亦有理,语更雄健。

可见,早于北宋的唐五代古本杜诗此句皆作“曾闪朱旗北斗殷”。而对于“避家讳甚严”的唐人,特别是“天姿笃于忠孝”的杜甫来说,也确实没有以父名入诗的道理。因此,综合诗意、版本、情理等多方面因素来看,《诸将五首》其一的原文都应以“曾闪朱旗北斗殷”为是。

那么,“曾闪朱旗北斗闲”这样一则异文又是如何产生的呢?如果是传抄致讹,从字形上来看,“殷”与“闲(閑)”字形殊异(除《诸将五首》其一外,现存杜诗中还有《宴王使君宅题二首》之二、《寒食》《小寒食舟中作》三首诗涉及父讳“闲”字,此三处亦存在异文,且皆为“閑”的形近字,如“闌”“關”“問”“開”等);从字音上来看,二字虽在《广韵》中同属上平二十八“山”韵,但“闲(閑)”为“户閒切”,“殷”为“乌閑”切(周祖谟《广韵校本》,中华书局2011年版),读音也不相同。因此,不太可能是传抄时因形近或音近而导致的讹误。然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诸将》诗颈联“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的前一联为“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其中“间”与“殷”为相邻韵脚,如果抄写时以一联为一行,则二字位置十分接近,而“间(間)”与“闲(閑)”正为形近字,那么,异文“闲”字有没有可能是在传抄过程中因误涉上文“间”字所导致的呢?

笔者认为,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据赵次公《诸将》诗注所言:

(出人间)师民瞻本作出人寰,盖为后句改北斗闲为北斗间而然矣。……(北斗闲)蔡伯世本改作北斗殷,师民瞻本改作北斗间,盖皆牵于杜公父名闲,必不使闲字,而以意改耳。……若北斗间,则间字语弱,别无含蓄之意,又乃指其所之辞,亦与逼字不敌矣。

虽然赵次公主张原诗当作“北斗闲”,但他的注文却为我们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即宋代确有《诸将》诗颈联对句作“曾闪朱旗北斗间”的版本。检目前可见的诸宋代杜集,除了赵次公所提到的师尹注本外(师尹《杜工部诗注》今佚,但其注多为宋代其他杜诗注本引用,详见张忠纲《杜集叙录》,齐鲁书社2008年版),并没有其他杜集作“北斗间”。且正如赵次公所论,“间”字既“语弱,别无含蓄之意”,又与出句“逼”字对仗不工,不太可能是杜诗原文,应该正是传抄时误抄了前一联的韵脚“间”字所致。其后流传过程中,又因重韵被人将前一联中的“出人间”妄改为“出人寰”。

此外,检宋刻本《杜工部集》以及清初钱遵王述古堂影宋钞本《杜工部集》,《诸将》诗的颔联对句皆作“早时金碗出人閒”。其余诸宋本杜集则作“出人間”。按《王力古汉语字典》“間”字条曰:“字本作‘閒……《说文》无間字,間为閒之俗体。”“閒”字条亦曰:“中间。《论语·先进》:‘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按,間是閒的俗体字。”也就是说,表“在……之间”意时,“閒”“間”二字相通,且“閒”为本字。检宋本《杜工部集》中其他涉及“间”字的诗句,如卷一《赠卫八处士》“新炊间黄粱”、卷二《彭衙行》“竟日数里间”、卷七《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仙鹤下人间”等,“间”字便俱写作“閒”。而“閒”除了表“中间”意之外,还有另一重释义为“闲暇”,且表此意时正与“閑”字相通。因此笔者推测,杜甫《诸将》诗“曾闪朱旗北斗殷”句异文产生的原因,乃是由于末字“殷”误涉颔联韵脚“间(閒)”字,又进而在传抄过程中被写作了与“閒”相通的“閑”,由此才造成了杜诗研究史上这一争论不休的公案,而并非如前人所说,是由宋人避讳改字而致。我们如欲更准确地考校杜甫《诸将》诗的原文,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辨析其文本内涵与版本流变,对上述情况是不应忽略的。

[本文为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两《唐书》文人传与唐代文学史建构研究”(2019SJA0240)资助成果]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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