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于走出写实的“舒适区”

2020-12-28 02:08王力平
当代人 2020年12期
关键词:绒花白莲花老五

《你是一朵白莲花》的故事很简单,老五子醉酒乱性,“裤腰松了”,妻子明花感觉天塌了。明花忿恨怨怼之情郁结在心,无处倾诉。老五子自知罪过深重,可面对明花的“不依不饶”,再想到她半辈子“这么端着”“这么拧巴”,心里也是满满的委屈。直到小说结尾处,两个人也没有走出各自的困境。

读完小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活在想象的世界里,想的是“诗和远方”;而另一个人活在现实世界里,见惯了形形色色的“苟且”,他们谁更应该反省自己?谁更有资格谴责对方?但转念一想,这可能是一个伪问题。事实上,人都是生活在现实中,就算是喜欢异想天开的人,也只能以“现实”的方式而非“异想”的方式活着。并且,活在“现实”中其实并不妨碍“想象”。同样的道理,耽于“想象”也不意味着就离开了“现实”。老五子把明花娶回家的时候,家就是“三间透风漏雨的破房子”,如今,“别人家有的,他们有了,别人家没有的,他们也有了”。这个“现实”以及其中的“想象”,不是属于明花和老五子两个人吗?

换一个问法。人应该怎样活着?按自己的想法活着,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还是按“从众”的古训活着,活成大家喜欢的样子?但转念一想,这其实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僵化思维模式。事实上,“自己喜欢的样子”和“大家喜欢的样子”,未必就是针尖对麦芒,水火不相容。它们更可能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交错叠合。明花是要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但当月亮湾的人们对她的一双儿女赞赏有加时,明花一样感受到满足和骄傲。老五子是想活成大家都喜欢的样子,但他当年对明花的表白和追求,却是那样的惊世骇俗。

还要再换个问法吗?

其实,我们很难用一个问号和一个答案,把明花、老五子的困扰梳理得条分缕析,黑白分明。这或许就是作者的用心所在。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有许多可以就汤下面的叙事视角,比如道德视角、是非视角、女性视角,但都被一一回避了。作者没有对老五子的罪过作居高临下的批判,没有为明花代拟独立女性宣言,甚至对绒花“养汉”这种乡村丑陋,也做了戏谑化、习俗化处理,表明作者无意在这里辨黑白、断是非。在作家研究中,我一直无来由地相信一个“指标”:在作品中,在“显而易见”的是非对错面前,如果作家表现出犹豫不决、表现出不那么自信时,相信我,你面对的是一个成熟的作家。

成熟的作家总是带给你惊喜。比如小说的篇名,《你是一朵白莲花》。初见时并没有特殊的感觉,看完小说后,不由地又返回来重新认识了一下。当代学人叶嘉莹先生谈到后唐李璟词《摊破浣溪纱》时,对“菡萏香销翠叶残”一句有精到分析。大意是说,“菡萏”即荷花,“翠叶”即荷叶,意思相同但不能在诗句中置换,因为“荷花”“荷叶”给人的联想是凡常俗见的;而“菡萏”“翠叶”更能引发读者庄严、珍贵的联想,更能引起对美的凋零、对生命韶华不再的痛惜之情。读过《你是一朵白莲花》之后,就会理解篇名中的“莲花”同样不能置换为“荷花”,因为“莲花”有清雅的联想,“荷花”有俗常的意味。在结构主义理论中,这种语言特点被称作“共时性”。不仅如此。当年老五子对明花说“你永远是一朵白莲花”时,“白莲花”的含义是“出淤泥而不染”;而当作者把这句话拿来作为小说题目时,这个词新添了外表清纯内里其实不然的新义项。在结构主义理论中,这种语言特点被称作“历时性”。

借助于语言的共时性和历时性特点,“白莲花”这个词受到多种联想意涵的渲染,折射出不同视角的意义解读和情感评价,成为更多义、更复杂、更耐人寻味的审美意象。这正是作者搁置是非黑白判断之后的艺术追求所在,这种艺术追求同样表现在人物刻画上。

明花有自觉的人生目标,是自信的、有主见的。她以这样一种“自我”为圆心,以自己的眼界、学识为半径,想象、选择和规划自己的生活。她的“活法”放在月亮湾里横向比,不免会有孤独感,这正是母亲、丈夫、儿子、闺蜜都试图规劝她的原因;但如果放在自己的小日子里纵向比,明花会有成就感、满足感。所以明花自信,绒花家那个“粪坑”,“就算是月亮湾的男人们都去了,她家老五子也不会去”“可是,偏偏老五子也去了”,明花的自信被打碎了,“天就塌了”。

和明花相比,老五子缺少自觉的主体意识,没有一个确定的“圆心”来锚定自我,他的人生更像是在自己眼界、学识和想象力所及的范围内做“布朗运动”。这种“活法”未尝不能脱俗,在可能的空间里也能上升到“天花板”。“几十年前,明花被村东那个畜生糟蹋以后,很多人都认为明花不干净了,只有老五子说她还是一朵白莲花”。这里面可能有“兄弟多家境差”的因素,但胸襟见识显然在月亮湾众人之上。当然,这种“活法”也未必不会堕落,在合适的条件下也会跌落到“地板”。一次醉酒,“绒花施展了一下自己的魅力,终于把这个文化人的裤子给扒了”。老五子不是圣贤,不是恶魔。太靠近“地板”时,他会有羞耻感;而贴近“天花板”太久时,也会有疲倦感。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老五子编了个蒲团,用染色的玉米皮在上面编了一朵金灿灿的向阳花,“编完后他指着向阳花让明花看,然后把蒲团塞到了屁股下面,笑眯眯地说,坐着一轮小太阳,真暖和啊。”在明花的意识里,这是“自家男人比别的男人高那么一点点”的地方;但在老五子的潜意识里,难道不是压抑太久的一种释放吗?但已经不重要了。更重要的问题是,在老五子去了绒花那里之后,明花的生活里还会留下他吗?如果不留,明花如何过儿女那一关,如何过闺蜜那一关?如果留下他,明花如何过自己这一关?

虽然人生中总有一些时刻,我们将面对无法逃避的选择,但在虚构的小说世界里,特别是在短篇小说中,这不是作者的必答题。所以,《你是一朵白莲花》有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这在唐慧琴的小说创作中其实并不多见。或许,它就是唐慧琴小说創作的一个新的台阶。

中篇小说《拴马草》是唐慧琴的成名作。朴素的语言,密集的细节,扎实的叙事,特别是乡村传统殡葬风习与人物现代独立意识的独特关联方式,它们之间难以调和的人性冲突与无法割裂的情感缠绕,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认识唐慧琴以后得知,小说原名《位牌》,《拴马草》是接受《收获》杂志编辑的建议改定的。相对于故事情节而言,“位牌”是实指,“拴马草”则是虚写。从《位牌》到《拴马草》,像是一个象征,揭示了唐慧琴小说创作的优势和不足。

从作家修养的角度看,唐慧琴有深厚的乡村生活体验,丰富的经验积累足以令许多青年作者艳羡。但一个作家显而易见的“优势”所在,往往也是他的“局限”所在。当许多青年作者努力让自己脱“虚”就“实”时,唐慧琴的课题却是如何“实”中求“虚”。包括不断实现对丰厚经验积累的咀嚼消化,从观察和体验生活的丰富性,走向认知和理解生活的深刻性;不断建构具有个人辨识度的认知、叙事和语言方式,超越以朴素情感面对现实世界、以公共语言表达个人情感的“初始”模式;不断拓展艺术视野,敢于走出“写实”的“舒适区”,尝试那些“不熟悉”甚至是“不喜欢”的东西。所谓“更上层楼”,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王力平,河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党组副书记。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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