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落斑斓起

2020-12-28 02:12沉洲
福建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双溪学画艺术

沉洲

1.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屏南双溪古镇位于鹫峰山脉中段,县城北部。1000多年前,当地陆氏先祖与中原南下移民一道,共同拓殖这块两条溪合流环围的小盆地,糅合了闽越土著与中原传统文化,为古镇留下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淳朴的民情民风。1735年,屏南从古田析出建县,县治因位处翠屏山之南,被皇帝赐名屏南。民谚“先有陆氏,后有双溪;先有双溪,后有屏南”,说的就是这些历史。既为县治所在地,城门、旧县衙、文庙、城隍庙、石塔一应俱有。1950年,旧县城南迁,使得古镇没有受到现代文明太大的冲击和人为改造,古民居、大宅厝等历史遗迹保存较全。如今,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中国传统村落、国家级生态乡镇、全国重点镇,古镇多牌加身。

2015年6月间,屏南县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工作领导小组骨干张峥嵘、陆坚与镇里一帮人带着县文化创意产业总策划林正碌在古镇四处转悠选址。大家都知道林正碌骨子里想着复兴古村,必定偏好传统民居,都以为他会选择保存相对完好的文庙、朱子庙、宗祠这一类大型老建筑。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各处转了一圈,拿得出手的老建筑都过了一回眼。返回镇办公室坐下喝茶时,林正碌调出手机拍的照片再看了一遍,握起手机一挥手臂,果断道:“确定安泰楼。”

安泰楼是一栋现代建筑,当时古镇里唯一的商业楼盘,原本针对旅游开发,差不多竣工时,旅游大势清淡,销售情况不理想,就没往下再做宾馆酒店,整栋大楼内装修空置。

林正碌的思路随机而变,他原本想通过一个个古村来推动“文创”产业,第一步改造原住民,第二步改造公共设施,第三步筛选、引进一批热爱乡村的外来艺术家。他也意识到现实对自己的修正,何不因势而为?

看大家投来大惑不解的目光,林正碌讲出了正儿八经的理由,“从大路边的门楼一路进来,两侧古街古厝,已经很有气质。走到里面,却横着一栋新楼盘,还是烂尾楼。你都卖不动,外来人看你双溪还有什么前景?谁还愿意来你这里?把安泰楼做起来,是宣示一种姿态。”

大家不得不叹服他的思路。林正碌绝对不是一个书呆子,他灵活应变,不一味地排斥新建筑,也不是呆板到非要寻找诗意古厝环境。如此眼界看问题,非一般人所想所为。

双溪古镇是亲水旅游风景地白水洋和鸳鸯溪的必经之地,一年四季除了旺季两个月人满为患,其他時间就显出了冷淡,冬天更是空荡荡了无人气。

林正碌笑着对镇书记和镇长说:“我要让双溪成为全县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动机,以这个支点,全方位撬动全镇其他产业。请两位准备好,很快全国各地的人就会涌进来。学画只是一方面,这里的餐馆、民宿、土特产马上要爆棚。”

一番话,听得书记和镇长眉开眼笑,经历了漈下村“神话”,大家还不得不信,林正碌敢给你“打鸡血”,天边一定晕出了几片朝霞,然后,海平线上便能看到点点的桅杆顶了。

这之后,领导小组的一帮人与林正碌多次聚在一起,讨论双溪公益艺术中心定位问题,大家一致认为必须与漈下有所区别,漈下打“人人都是艺术家”的牌子,双溪得重新亮出一个新品牌,增加“文创”产业的厚度。

在乡村时间待长了,天天与农民打交道,林正碌思考了很多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三农”问题。囿于个人力量单薄,凡事都得找准自己的抓手。为什么提出复兴古村?因为古村落与现代工业社会最格格不入,与其像愚公一样挖山不止,莫不如弃之另择良枝。在中国广袤的乡村里,古村落往往是人口流失最为严重的空心村,而那里面偏僻又保留着华夏文化基因。就像一个医生,总是腾出手来先抢救危重患者。“文创”脱贫的核心就是让落后变先进,必须选择最破败古村和最弱势群体推进项目。“文创”的阳光也必须先照耀在那些极贫极弱的人身上,不单是给你资金发展指条路,必须授之以渔,使他们开启心灵之光,提升自信,直接转型为文化创造者。古往今来,人类社会都是用公共资源去维护残疾人的尊严,他们是政府无条件的福利支持对象。在所有贫困人口中,他们不仅没有正常人的身体,还有这样那样的心智问题。倘若让这一类人获得谋生手段,自食其力,进而创造精神财富影响他人,那不就是国家提倡的精准扶贫?回想海安的残疾人、漈下的陈秀琼,经历告诉他,艺术教育对残疾人非常有效。就这么定了,为这些特殊群体安上艺术翅膀,首先让他们滑翔起来。

林正碌提出打残疾人品牌,他诠释了自己的观点,“第一,人人都是艺术家,属于正常社会行为,标示残疾人是对特殊群体的确立,就像大学,干吗要写老年大学?那是因为老年人已经淡出社会主流。残疾人是什么?属于正常社会之外,政府兜底的,社会福利无条件支持的。通常看法是,你能吃饱穿暖就行了,还搞什么艺术?我们要超越这种认知。残疾人处在社会最底层,他们对自我有一个固有否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可能。你不旗帜鲜明地挂出残疾人牌子,他们不认为有资格,不敢来,甚至觉得这跟我没关系。只有看到针对性福利,残疾人才可能动念头来试一试,就像回自己家,有自信心。这里面隐含社会心理学,有强调和暗示作用,让残疾人更相信自己有机会来这个地方学画,能看到希望。第二,社会公益艺术教学的宗旨就是提倡人人平等,你再有钱再有成就,到这里来学画,就得把原有的一切归零,融入这个环境,不分高下贵贱。第三,针对残疾人更有成效,他们基本没有其他路可走,能真正全身心投入,不会学了七天或者体验够了就离开。就像我去年在上海M50艺术区,人走马灯一样换着来,形不成集约效应。第四,针对弱势群体也是一种人文关怀,媒体正到处找这样的新闻亮点,引爆轰动效应明摆在那里。而且呢,我们的姿态还要更高,亮出国际残疾人的品牌。我想好了,就叫‘双溪古镇国际残疾人艺术教育中心。”

马上有人提出:“专门面对残疾人,别人会不会不理解,以为双溪变成了残疾人的集散地?”

“这好像开门吆喝做买卖,不矛盾。面向残疾人只是一个姿态,本质还是人人都是艺术家。确立了这一点,我们正常的公益艺术教学还得面向全社会推广。当年我在江苏海安也是这样,一下子引起全国各界甚至世界关注,然后吸引各阶层、各年龄段的人来参与。我们经营的是品牌。”

县政协主席、领导小组组长周芬芳听着,当下心里翻腾开了。扶贫既要扶智,又要扶志。一个是智慧的智,一个是志气的志。不光是输血,要建立造血机制,脱贫后的生活还要芝麻开花节节高。这话针对残疾人最合适,如果让这个特殊群体通过“文创”摆脱贫困,就是精准滴灌,靶向给药。

主意已定,她开口说:“我看就这么定下来。峥嵘,你们和县残联联系一下,这项工作还要获得他们的协助和支持。拿出具体方案来。”

林正碌意犹未尽,接着讲:“只要把双溪这个点激活,古村修复都不用我们再去考虑什么经费,自然有热爱的人出钱维护。双溪就是一个桥头堡,把外来人引流到周边乡村,这才是‘文创产业核心所在。”

林正碌的策划套路总是这样一环接一环,一波藏一波。现在新任务来了,大家各自忙开。听他细说,那是后话。

双溪成了县里精准扶贫的重点项目,镇政府的投入力度也非常大,他们与开发商协商好一个补偿方案,马上把工地似的安泰楼三楼清理出来,几个月紧锣密鼓筹备后,墙壁也没来得及刷白,地上还是水泥毛坯,张峥嵘把宣传部之前开展活动用过的红地毯搬进去铺开来,电灯一拉,10月22日这天,2000平方米的“双溪古镇国际残疾人艺术教育中心”对外开放。

屏南县残疾人联合会非常支持这个创新项目,他们从县域内先后挑选了近30名残疾人,开办“人人都是艺术家”公益艺术培训班,给伙食补贴,住民宿,为期一个月。

按林正碌的经验,残疾人肢体、智力都有问题,哪怕是智力没受损,长期的另类生活,内心也比较敏感。他的教学原则是无病对待,不管身体、心理有什么问题,都把它正常化。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能有自信心放松身体。如果你把它当成一个特殊群体,反而会自己给自己贴标签。同时,这里也要接纳本地和外地来的学画者。偌大的画室,没有为残疾人单独开一个空间,不作人为分隔,也是基于这种原则。

教学时,只不过更委婉一些,基本不讲什么大道理。对毫无绘画经验的残疾人,培训就两个要求,一要对实物画,任意喜欢的物件、风景都行,画什么、怎么画,自己选择;二要投入、专注,不管别人,自己画自己的。

残疾人都无条件相信老师,各自寻找落笔对象,有的面对窗外风景,有的着眼跟前物品,还有的不假思索便大筆刷将起来。一个个都不像正常人那样,思前想后,我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自然接受自我的专注投入,在这方面,与文凭高低、社会地位没有丝毫关系。

只要画出来就上路了,接下来的教学也有的放矢。林正碌和助教王亚飞在一旁巡视,逐个加以肯定,一旦发现闪光点:哎呀,太好了,画得非常勇敢。一两句话引导,让他们往这一路继续画下去。偶尔点拨,这个注意一下,那个加强一点,就像教童蒙孩子那样。如此下来,每张画的技法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是个案。

画画就是个自证系统,好比某种水果,你吃了知道好吃,就不会再去问别人:我刚才吃过的那个水果好吃吗?你画完,别人还没来得及喝彩,你自己已经觉得很厉害了。

残疾人有一个优点,当他在心理上相信自己是正常人,第一天就全身心投入,不会像正常人那样想七想八:别人画得好,是不是也去学一下?这种外在的考量恰恰屏蔽了个性体验,成功率就低了。你只要对残疾人说,把自己做好,你就会更好。他会更投入,态度也会更纯粹。他们不考虑别人怎么看,好比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不在乎哪根更粗哪根更细。他眼前只有这条路,脑子里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他也不会想去走捷径。只要方法对头,教起来比正常人还省事省心。

很快有三棵苗子破土而出。

沈明辉第一张风景画是窗外远山,每涂一下回头看林老师一眼,紧张兮兮。林正碌用真诚眼神肯定他,非常好。第一次被人夸,还这也好那也好的,他慢慢放松下来。林正碌用心理疗愈过程“暖身”的方式,让他感到这是可以被接纳的。第二张,他画室内的一块砖。这时的沈明辉已经开始放松,可以把潜意识里的感觉表达出来。背景他不满意,便不断按自己的意愿涂抹更改,意外浮现出斑驳色点。身后的林正碌说,这个很独特,往这个方向表现看看。受到鼓励,沈明辉尝试着用密集的点来构成物体或背景,一周后,他喜欢上了“点状”绘画方法,表现主义的画风初露雏形。

杨发旺的状态比较纯粹,他根本不听你的,什么叫实物都听不懂,不假思索,拿起画笔随性发挥,纵情于个人情绪的色彩里。你越讲我行我越毫无顾忌刷下去了,一副超表现主义的架势。

作为女性的薛美兰,安静得像一滴水,林老师便在身后引导她:哦,越画越认真了。这是充满激情的表达。她画得很稳定,稍稍点拨一下就见进展。喜欢物体写生,属于写实派。

这三人中,抽象、写实,沈明辉居二者之间,刚好是三个不同的方向。

杨发旺的画没有具象物,各种色块扭曲在一起,很大气。画了三天便不告而辞,继续没入他的乞讨生涯。林正碌细看他留下的画作,感觉这人画得特别棒,便让县残联把他再叫回来。几天后,他的画发到微信圈里马上卖掉了。看到来钱了,杨发旺立刻安心下来,我行我素继续画。匪夷所思的是,他在那一个月里画的画,当月已经差不多销售一空。

陆陆续续被送来的残疾人,也不是全部都能坐下来心无旁骛,特别是年长的,在社会底层混油了,不是想学画,一门心思享受管吃管住,吃喝几天再拿点补助,拍拍屁股走人。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你煮好饭菜,我就上桌吃一把,对生活从来不觉得还有什么希望,无法再走下去。这些人的想法一开始就不纯粹,画起来无法投入,画出来的画也没有办法卖出去。本来要培训一个月,有些人来了几天觉得没意思,就离开了。

毕竟有人留了下来,还明显出了成果,县残联发现这种独特的绘画艺术教育,培训成效显著,隔了一个月,又加办一期。

残疾人拿起了画笔,安心坐下来学画,靠出售自己的画作有了收入,减轻了政府输血式的帮扶压力,这不仅是对一个人的拯救,也是对当地社会的贡献。

2.侏儒人沈明辉

2019年3月,央视演播厅,沈明辉手提一幅油画出场,主持人弯下腰看后问:画得好棒呀!这是你学画多久的作品?面对全国观众,沈明辉神情从容,顺口答来:我一开始就画这么好。

满场掌声。这话豪情万丈,与他1.16米的身高落差也太大了。

沈明辉1990年出生在屏南县城边的一个乡镇,父亲是聋哑人,母亲患有侏儒症,属于典型的低保户。因为身体缘故,他经常受到同学羞辱、谩骂,说他长成这种样子,是上辈子造的孽,就不应该活着。那时,眼前世界一片漆黑,真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母亲去世那年,有过随她而去的念头。进高中才读了一个星期,受不了学校不公平待遇,一气之下选择弃学,但没有工厂愿意接受他打工,小县城又没有福利厂。父亲在县城街头修鞋,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跟他一起摆摊卖气球。为了招揽生意,他经常穿上小丑服、戴上小丑面具,以滑稽动作博路人一笑。

2015年10月,恹恹的生活里折射进了一束阳光。屏南县残联推荐他到双溪残疾人艺术教育中心学画。那段时间,他每天早上七八点起来,从县城坐班车到双溪,下午4点多回家。培训结束时,一张画刚画了一半,心里痒痒的,又折返回來继续画。心里想,把残联给的补贴花完就不再来了。11月又接到通知,让他再去培训一个月。他喜欢画画的感觉,这样的生活还是有点意思,心情渐渐开朗起来。始料未及的是,林老师真把他的画卖成了,他得到150块钱。其后,画着卖着,陆续有钱来,一次次的惊讶都掺杂着兴奋,自己的画还有人看得上?就这样子坚持着,越画越停不下手。画油画让他找回了自信心,从此生活有了喜悦感。

很快,奇迹发生了,沈明辉进入了一种朦胧的艺术状态,压抑已久的内心骤然间闪出眩光,他开始独立创作,构建起自成一家的“点状画”绘画方式。一幅幅简约明快、富有生命张力的画作,从他手上流淌出来。这些饱蓄生命热情的作品,让很多人惊叹,受到收藏家追捧,尤其是《生命树》系列,为他赢来无数喝彩。知名艺术家高兟看了他的画作,留下这样的话:“用浮雕笔触完成的画作,具有原始主义风格的意味。”

后来,沈明辉这样诠释《生命树》系列作品:本来第一张生命之树并不是女性,最早画了一棵树,树上站着一个女孩。当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有一天在双溪镇边走,感觉山脊那些树,就像一个个人站在那里。树的生命力很强,母亲繁衍后代,为什么不能把树的坚韧和母性的慈爱合二为一呢?这样一想,树枝就从母亲举起的双手和飘扬的长发上长出来,背景都是当地的一些景色。林老师一直教我们要对生活表达内心情感和愿望,取名《生命树》,就是想通过树和母亲强大的生命力,来反衬现代社会的某些缺失。

沈明辉曾经对采访他的记者说:以前生活平平淡淡的,来这边后,林老师通过油画教学,让我在艺术里真正找到了人人平等的感觉。生活有了动力,会不断去追求,不断去把每一张画表达好。现在人的生活就是一直想着赚很多的钱,很多东西都缺失了,比如说爱呀,还有自己向往的很多东西,我就想通过画面来表达这些。

学画3个月后,双溪安泰艺术城又开门迎客,沈明辉在艺术城一楼拥有了个人工作室,卖一幅画基本在1000到3000元之间。这在过去要卖多少粒气球呀?他现在只要专心画画,就能养活自己。开了窍后的沈明辉,感觉绘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他把自己的体会告诉画友,“只要你愿意一直去画,画自己的世界,生活就会很精彩。你想要怎么去创造,怎么让它变得更美好,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2016年上半年,林正碌帮助沈明辉销售了很多油画,他愈来愈受到外界的关注,又是记者采访又有名家认可,他的自负骄傲,像吹气球似的在心里一天天膨胀起来。原来从早画到子夜,这时慢慢停顿了下来,有时候一天都不想画了。他觉得自己可以画出别人画不出来的东西,已经画得很好了,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其实凡·高也不过如此。

那段时间,刚好看到三楼公共教室有个画友,模仿了他一张画,酷似,立马受到冲击,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心里非常不爽。这种情绪和他的自负乱麻似的纠结在一起,整颗心塞满了混乱、迷茫。一气之下,他离开画室,回到家还是想不通,不想再来了。

林正碌当然知道这些情况,解铃还须系铃人,让他自己去调整、疏通。当年10月,他觉得冷处理差不多了,正好有艺术界朋友到漈下村访问,便借机邀请沈明辉去村里画画。开始他还犹豫,但林老师都开口了,不去说不过去。从漈下回来时,想了想,他还是去了一趟双溪工作室,试试看能不能待得住。冷静想了3个月,他一进到画室,旋即找回了丢失的自我。

画画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它永远不会停止,只有不断去追求去创造,才能提升。重新拿起画笔的感觉真好,他珍惜这样的机会。在一种几近亢奋的精神状态里,生命里堆积的磨难和压抑的情感,携带着各种奇思妙想,井喷一样冲出来,两个多月里,他一口气画了几十幅,而且多为1米以上的大画。春节前,在屏南棠口鼎顺艺术文化中心举办个展的那批画,几乎都是他在那种心境下创作完成的。因为中心要求个展不能内容单一,要有一个多元表达,他又开启了《少女的手》系列。

看过他作品的人都会受到心灵震撼,看到他画画的人都会为他心疼。如果你路过他的工作室,一定会看到一个小小的身体凑近在巨幅的画布前,那感觉是汪洋大海上晃荡着一只小舢板。作画时,他要手脚并用,一次次吃力、艰难地爬上爬下。有时脚下垫几块砖,有时站在凳子或桌子上。面对大画幅时,那就是高空作业,两张桌子上架两张凳子,中间还得搭一块板。胳膊与手短,左右挪不开,他还得再爬下来,把桌子、凳子和木板一个个挪过去。为了一气呵成,有时干脆磨刀不误砍柴工,画前先搭好脚手架。

心疼他的人问起来,沈明辉总是乐呵呵道:“还行吧,林老师就是希望我们不断地去挑战困难,虽说不方便,但当你想表达,兴致起来,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打那以后,绘画艺术不但成就了他心中梦想,也成为他一生追求的事业。艺术给沈明辉带来的转变已远不止身份,而是关乎自信和尊严。他希望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家,在乎有更多的人欣赏他的画作,把自己的光彩放射出来。他惜售,各类题材留下一部分,希望参加更多画展。2017年以来,他的愿望开始呈现曙光,作品入选第二届“融合·国际残疾人艺术展”,在鼎顺文化艺术中心举办《一个自由的诉说,一个心灵的独白——沈明辉油画展》,代表作品《生命树》在第七届法国里昂界外艺术双年展亮相。

沈明辉有一张成人的脸盘,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起来特别阳光,如果不是永远长不大的身躯,说他是个帅小伙子也不过分。在双溪艺术城里,他就是一个开心果,很有人缘和气场。与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比,他活出了人生的高贵,不乏穿着摩登的美女和专家、学者、领导蹲下身来,攀着他的肩与他合影留念。

双溪艺术城是一处特殊的场所,凡是进入这里学画的人,不管你是残疾人还是正常人、农村人还是城市人、文盲还是学富五车的博士,之前的一切归零,残疾人先学,还成了博士求教的老师。沈明辉交结了很多各地画友。2017年5月,他平生第一次出远门,20多天游历了三省七市,一路都是画友们热情接待,甚至在网上看过他介绍的陌生人也请他吃饭、喝茶聊天。现在,沈明辉彻底转变了自己原有的想法,世界是公平的,没有残疾人与正常人的区别,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做到最棒最独特。他不去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他喜欢现在这种生活。

尽管命运捉弄了他,但他那双短腿却像夸父那样,始终追随着太阳。他健全的大脑里面,装满了学画后领悟的人生与慈善感恩的情怀。

他是个乐观豁达的热心人,时常帮画友的忙,有时是帮人取画框,有时是为画友当模特儿。画友杨发旺是个文盲,尽管自己的画卖得没他火,还是主动帮他在自媒体上推销。下面是他写的“美篇”——《被阿旺缠住的沈明辉》:

他叫杨发旺,大家都叫他阿旺。我和阿旺是在2015年10月22日县残联组织我们来双溪学画认识的。

阿旺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在来双溪之前,阿旺过着乞讨和流浪的生活。

来到双溪后,阿旺便开始了他的油画之路。艺术的种子就这样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并茁壮成长……从此,阿旺便告别了乞讨生活,靠着林正碌老师帮他卖画为生。

以下是阿旺的作品。欢迎收藏。

后来,沈明辉在微信公众号上又写了一件事——

一个偶然机会,有个公益组织帮我们把画推荐给酒店,我便将一些残疾人画友的画推荐给他们。他们选中了阿旺的画。我立马联系阿旺,把好消息告诉他,同时还对阿旺说,不管人家要不要,你都别缠着我(因为每次只要有人帮他卖画,他就会缠住人家)。阿旺爽快地说:不会不会,你只要能帮我发出去就好。

嗨!我万万没想到,还是被阿旺缠住了。我不得不佩服阿旺,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是一个智商有障碍的人。他比我想象的还有智慧呢!

我被他征服了。在阿旺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只要有帮助他卖画的机会,他从来不会放弃。我想如果我们都有阿旺这样的精神,还有什么不成功呢!

每一次见到阿旺,他总是嘻嘻哈哈充满着笑容。他的画充满着明亮的光芒,闪闪发光……

很难想象,一个初中毕业的残疾人,曾经在生活底层挣扎的人,经过艺术公益教学的培训,胸怀居然变得如此宽大且不乏可爱的幽默,感觉他小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巨人。这印证了林正碌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文化创意就是要让最弱的蜕变成最强的,成为文化的創造者。

卖画有收入后,沈明辉便谢绝了政府“低保”。一次公益拍卖会上,他的《生命之树》拍出1.1万元,他全部捐献给公益教育。有一段时间里,他开始做公众号,要把残疾画友的故事一个个放到这个平台上。后来因为身体原因,暂时放了下来。他对画友透露过:林老师这种教学方式非常好,要把它学会,然后再去教那些有需要的、像我这样的残疾人,让他们也从画画中找回自我、找到自信。

他的励志故事被社会认可。2017年5月31日,他上榜“宁德市向上向善好青年”。

林正碌对他的所作所为赞赏有加,“沈明辉非常棒,很自我很独立,有自己的艺术语言,这是非常不错的一种创作状态。他已经成功了,艺术让弱小的他成为巨人。”

在接受《三月风》杂志社记者采访时,林正碌回答了有的学画残疾人没有坚持画下来的问题:艺术对个体生命的认定更重要。你学了,不一定是要靠画谋生,不能把人文当作直接的交易。他学了以后,一定能引发其他价值的呈现。这是一个自证过程,通过自证强大起来,他就不会自我放弃,他做别的也会很精彩。这种自证让他相信,自己可以无中生有地去创造生活奇迹。至于将来是什么角色,其实并不重要。

有一天,沈明辉画画时小声哼起了歌,正巧被林正碌听到,林正碌当即鼓动他大声唱出来,还可以按自己的想法编成歌。受到鼓励,他便创作了一首,整个旋律都是自己想出来的。过去,哪怕戴上小丑面具做动作,都会让他小腿不由自主颤抖。如今,他敢于勇敢去尝试,创作一首自己的歌,并放声唱给大家听。2019年,他站上了龙潭重声音乐节的大舞台,心中那首久酿的歌,飞出了心扉:

让我们一起唱起来吧,让我们一起跳起来吧,让我们一起举起手来吧,让我们一起欢呼起来吧……

看他双脚踏着节拍,短手挥舞,昂首闭目的沉醉模样,颇有点小摇滚的感觉。

沈明辉发现身上这种魔法般变化时,他的心灵被涤荡了一遍,自信仿佛钢铁加固了一般,任何外在力量都不能轻易摧毁。只要敢于去表达,一切障碍都成了脚下群山,他对媒体信誓旦旦,“我肯定能成为一名网红,我敢做各种尝试,连身体障碍都能突破,何况当网红!”

2019年10月,沈明辉在四坪村认领了一座修复的老厝,成为屏南“文创”产业的一块砖一片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创客。老厝的空间布局上,他把一楼打造成自助茶室,二楼做画室,三楼经营民宿,顶层阁楼是自己的卧室。还准备把父亲也接过来,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在这个空气里都飘荡着文艺因子的“文创”村里,创作出更多好作品。

修复150多平方米老厝要花费十几万。林正碌点赞他的想法,承诺尽全力帮他推广画作来筹集资金。另外,他的空间经营民宿,也会有一份固定收入。

做出这样决定,并非一时冲动。2019年6月里,沈明辉双腿痛到站不起来,后来,专门去北京积水潭医院检查,结果是腿关节、髋骨关节,还有尾椎骨都有坏死情况,先天后天都有。医生告诉他,合金髋关节也就支撑十几二十年,现在先药物治疗,缓解症状。你还年轻,动手术换关节,放到最后来考虑。

他有了紧迫感,未到而立之年,便开始筹划自己的一生,对今后生活未雨绸缪。认领一座自己喜欢的老厝,在那住上15年,相当于自己家了。万一哪天走不动了,上下爬楼梯也能靠自己来生活。

3.脑瘫狂人杨发旺

在人生之初,杨发旺因缺氧导致脑神经受损,左手臂失去功能,左脚颠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身体和大脑均有残疾。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吊起,总是眯缝起两眼看人,讲话像嘴里含着个茄子,含糊不清。后来的日子里,爷爷奶奶父亲相继去世,母亲抛下他远嫁他乡,杨发旺遂成孤儿。他没上过一天学,因为智力低于常人、口齿不清,干不了农活,打工也没人要,常年混迹于社会最底层,四处流浪,靠乞讨和偷窃为生,还因此被公安局抓进去关了5个月。一旦哪天生活不下去,他会涎着脸找上门,向各级政府部门求助。

毫无前景可言的人生,到了他生命30岁这一年,林正碌的艺术教学为他开启一扇阳光灿烂的门扉。在双溪古镇国际残疾人艺术教育中心,没有谁说这不行那不准,他不假思索,拿起大笔蘸上油彩,我行我素刷将起来。

画起画来,他很有做派,在高大的画布面前,他上身稍仰,残疾的左臂自然垂落,伸直的右手捏住画笔后端,眯着双眼,手里的笔左右游动,那痛快洒脱的感觉,俨然战场上一位孤独求败的独臂将军,跨在嘶嘶长鸣的坐骑上,飞舞手中长剑,气盖河山。

让他眉开眼笑的是,第一张画就卖出了钱,林老师还不时在旁边为他助威呐喊,“就这样画下去。精彩得不得了!”

他的画笔愈发无所顾忌起来,如入无人之境,电光石火间,沉入自己的梦境、幻觉世界里:尾随一群鱼在水草间穿梭,跟着一片云在蓝天游走,一任生命精彩恣意流溢。随后,画布上出现了一些似山非山、似水非水、似天非天的图像,满满的率性、真诚、纯粹气息。这些带有超表现主义艺术风格的画作,每当那些视油画为精英者舞台的专家,面对它们时,一个个都直呼不可能,尔后吃惊非浅。

杨发旺属于典型的“原生艺术家”,他的画作思维抽象,用色大胆鲜明,艺术语言纯粹得不能再纯粹,到了至真至纯的田地。过人的艺术天赋被诱发出来,在画布上四下迸溅。

手执画笔,他以艺术赢得生命尊严,告别了流浪、乞讨的日子,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从此,他真诚、专注投入作画,尽情放逐内心的梦想。不停歇画下来,画作还有了变化,原来是发光的树、明亮的山、明亮的树,张扬明艳过后,开始归于宁静,笔触变得流畅洒脱,色彩也和谐丰富起来。他的画作迥别常人,具有不可复制性,富于当代风格。

由林正碌策展,他在双溪艺术城举办了《色与空》个人画展,作品《树》参加第六届闽台残障人士书画作品展,获美术类二等奖。画作还被北京798画廊等艺术机构、中国摄影金像奖得主孙衡毅收藏,购买他画作的微信好友已经超过千人。

杨发旺也是安泰艺术城第一批拥有个人画室的残疾人,在颠沛流离和孤苦无依的生活里,他找到了艺术这个心灵朋友,他现在完全靠绘画自食其力,每个月能获得四五千元的收入,销售情况好的时候,一个月卖到一两万块钱也不是什么神话,他是安泰艺术城里画作被收藏最多的人。

为了帮他在朋友圈里宣传、卖画,自媒体推送前,助教王亚飞都要拍他的画和人。回忆第一次让他站在自己画作前拍照的情形,王亚飞说:“一脸恐惧感,身体往一边歪斜,缩头缩脑的,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打被人骂的那种模样儿。”卖画赚钱后,他专门把自己的画送给镇里领导,牛气十足地说道:“我以后都不来要钱了。”

他有了买一套房子与结婚娶老婆的念头,忘情地画,拼命地卖。2019年,杨发旺在屏南县城定下一套80平方米的房子。通过卖画,他已完成了首付。

他逢人便道:“没有这个林老师我就完蛋了。”

哪天身上没钱用了,也找林老师借,一会儿500块,一会儿300块。刚开始,他的画都是林老师帮助卖,他采取这一招,有点“逼宫”的意思,催促林老师快快把他的画卖出去,或者提前拿到卖画的钱。林正碌对他知根知底,经常开他玩笑:“阿旺,你还有多少钱没拿?”

“我不知道。”

“那你找我借钱干吗?你怎么知道我卖画了?”

每当林正碌讲起这件事,总是感慨满腔,“他是跟我借。他不说我是残疾人,你得支持。政府部门给钱,他会理直气壮。找我是一种交换,噢,我要买手机了。我画了这么多,你先帮我卖一下。哦,我要买房子。其实他也没有房子的概念,但至少他要去付出劳动。而我们的教育失败在哪?孩子说,老爸你不是讲考上大学以后要怎样?我现在考上了,房子也买不起,结婚也没钱,你得给我。”

后来,杨发旺买了智能手机,林正碌还手把手教他怎么使用微信,怎么发图片。不会写字,可以用语音介绍自己。慢慢地,他能够在手机微信上分享画作,配图文字时常是随机点出来的古怪文字,让很多人看了一头雾水,但乱码文中时常会调出“感谢老师”的字眼。

他满门心思就是赚钱,有自己独到的经济算盘。看到初来乍到的学画者,他会热情地领到三楼画室,主动加微信好友。有一个画友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等再次路过他的工作室门口时,杨发旺便会招呼他进去看看。

画室空旷,杂乱无章地堆着一地的画,但画还是不同凡響。他开口了,“帮我卖画吧。过年到现在才卖了1000块钱,昨天让林老师帮卖画,林老师给我200块钱。林老师很忙,没空帮我卖。”

说完,还从裤袋里掏出两张折在一起的钞票,立刻又塞了回去,嬉皮笑脸连声说:“谢谢!谢谢!”

看他那样,也许真碰到什么困难。那人就买了两幅,希望多少能帮上一点忙。拿画走的时候,杨发旺跟在后面还一个劲地“谢谢”不停。

有一次,林正碌把卖画的钱给他。杨发旺笑嘻嘻,连连道:“谢谢老师,感恩!感恩!”

什么时候又学一句,除了谢谢还学了“感恩”这个词?林正碌敏感地反问过去,“你这几天又跟谁在一起了?”

林正碌心里感冒这两个字眼,我做自己该做的事,不是只为了你一个人,我要让艺术心理教学理论直接在现场验证,让每一个被认为没有作为的人都成为文化的创造者。

其实,钱在杨发旺心里基本无概念,只是有了没了,随意进进出出,看了让人心痛。有一天,林正碌带客人去他的工作室,看他手里摆弄一台新手机,问他:“又买手机了?”

“这是我的新手机。”

“花钱跟流水一样。”

“就4000元。”

“4000元!4000元好像不是錢一样。”

杨发旺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台,“这里还有……”

“两台。要那么多干吗?”

“有两个微信号,都有人买画。一个没电了,另一个还可以用。”

看他手头来钱了,有人盯上了他,曾经被人骗去买六合彩,输了好几万。画友劝导他,这时候,杨发旺肠子都悔青了,戳着脑壳连连说:“头脑会跑。头脑会跑。”

脑瘫的杨发旺只有沉醉在绘画里才显得特别的忘我、特别的纯粹。一离开画笔画布,不免露出社会底层混迹出来的小狡黠。公众眼里,从来没有藏得住的秘密。有人发现,他在给自己营造“人设”。

安泰艺术城对残疾人有一个特别照顾,他们一天可以领20张画布,大小都不设限。自己卖了画,其实别人也不知道。就数杨发旺交材料费最积极,每一次都会主动找到王亚飞,“老师,你看这张我卖掉了。我把材料费给你。”

他在安泰艺术城里营造的形象,就是一个傻傻的、乖乖的、不会坑蒙拐骗的、善良的人。借了钱会还,画卖掉,会主动来交材料费。因为这里的人会帮他卖画,会给他各种照顾。他知道骗了大家,后果很惨,竭力要营造一个很好形象。

一旦到了外面社会,他又变身另一种“人设”。一个偶然机会,王亚飞买菜,菜店女老板说,你们那里的阿旺好可怜呀,连饭都吃不上。王亚飞诧异,怎么可能?他一月挣好几千呐,比你收入还高呢。女老板反问:不会吧?他在我这边买菜,3块钱都付不起,欠好几个月了。

杨发旺觉得这些人对他没好处,能赖多少是多少,能赖多久就多久。还有,快递店的人帮他寄画,他欠了五六百块钱,两年都没还给人家。最后,那人实在没办法,找王亚飞反映这事。王亚飞转身就对他晓之以理:杨发旺,你怎么可以借人家钱不还?你有没有想过,他狠起来,哪天把你寄的画给扣了,你怎么办?杨发旺听明白了其间利害,第二天悄悄把钱还掉了。

他一直改不了赌博恶习,为了提防被老师们发现,他打电话叫的士送他去县城里赌。口气大得很,马上过来,我给你600块钱。去县城的车费,本来就60块钱,他搞得像土豪一样,包车,还主动给人600块加急费。看他有时卖画一个月进账1万多,嗅到味道的狐朋狗友围上来哄他,奉承话说尽。突然间被人尊重了,脸上好有光彩,立马显阔,把身上的钱都点出来,接下去自然是输得分文不剩。二加三等于五都搞不太清楚的人,游戏规则也不知道,跟着瞎胡,坐在桌前还能打一个晚上麻将。他要的就是那种被人抬举的感觉。

还有一回,在附近老人馆,不巧被王亚飞撞见,他立刻掉头转走,假装没看见。结果出来时,该死的又遇上,他赶忙解释起来,老师,我不是去赌博,我是去关爱老人。

看他赌博一次次被人做局骗钱,林正碌实在心疼,画出一张好画被人看中收藏不容易。他反省一遍自己的教学过程,不会有错,我们一直强调画画要纯粹、独立、不为他人左右,严格要求他们在创作作品时,必须是发自内心的感动才去画。但是,在外部环境影响下,没办法保证一个人突然成功后,会不会膨胀出一些世俗的不好想法。

他又嗅到了腥腐味道。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只猎豹奋勇追击羚羊,一群群鬣狗围上来,一群群秃鹫盘旋在天上……

如此屡说屡犯,他必须为此出面。有一天从漈下村回来时间尚早,林正碌专门去他的工作室开导他,讲着讲着,杨发旺脑子里哪根线骤然短路,过不去了,当场跟林正碌杠起来,提高嗓门大叫起来:“不在你这里混了。不画了!”

林正碌是谁呀,心理学专家。这肯定是谁在背后撺掇的,他才不吃这一套。

他安然若素,仿佛压根儿就没听到杨发旺讲什么,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翻看。寂静几秒后,杨发旺再次发声,“我说没赌就没赌。我去城关找女人了。”

看到林老师还不吭声,他花招已尽,亮出最后一手,“我不画了。我要走。反正都不画了,我明天拿到县政府去卖。”

说着便像那么回事地把地上的画一幅幅摞在一起。

这时,林正碌轻声细语开口了,“锁匙给我。多少张数好,材料费留下。”

林正碌眼角瞟见他的手停顿了一下,又说一遍:“听到没有?锁匙给我。”

杨发旺不经诈,脑子正常时,多少还残留有一点人品。他开始怕了,整张脸像被强光直射着,肌肉往上拉,挤得眼睛剩下两条缝,露出满脸的牙齿,那表情怪怪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转瞬眼泪簌簌往下掉,他一个劲地点头弯腰,“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等一切都谈通,恢复到了正常,杨发旺猝然间萌生出一个创意,他说:“我要在墙壁上画一张画。今年要好好画画,我不再赌博。”

林正碌正视他的眼睛,“你讲话不算数!”

杨发旺挺起胸,信誓旦旦,“我保证。”

“那我写一个,你帮我给抄上去。”

这样,那幅路人透过玻璃就能看到的壁画和鬼画符的文字,遂成艺术城一景。

林正碌知道他的脑瓜子里经常跳台,便找机会给他吃小灶,警醒他。向客人介绍其画作特点时,会笑着带上一句:杨发旺偶尔也客串一下小偷。

这样做,不是小心翼翼可怜他,而是与他平起平坐。把他暴露在阳光下,是对他的悲悯之心。

也有人认为,林正碌离不开杨发旺,他走了,林老师就没有成果了。可以肯定,安泰艺术城不是靠杨发旺一人撑起天地来的,没有了他,还有无数个比他更精彩的人会顶上来。他是个孤儿,没有地方去。不能再把他推到社会上去,林正碌一次次收留了他。

林正碌毫不掩饰忡忡忧心,他对《三月风》记者说:我对杨发旺有一个很危险的判断。他一直混迹底层,社会底层不良的人都会跟他沾上关系。而他人又单纯,任何人被当作“伟大者”奉承时,都会有一种阿Q式的发昏。看到他赚到钱了,会不会有人找他去吸毒?其实,维护他们创作的生态土壤更重要,如有可能,不排除我会将此事放在微信圈的阳光下,这是最好的制止邪恶的方式。

关键还有一点,杨发旺的头脑还会跑路呀!你林正碌再神通,也不可能转瞬就成了妙手良医。让一个弱者成为有文化贡献的人要花九牛二虎之力,相反,让他再次归零,一瞬搞定。

一直以来,林正碌都在努力营造这种人文生态,凭着一己之力,他也只能尽力而为,做多少算多少。

4.脑溢血患者薛美兰

2006年,双溪镇农民薛美兰初中毕业,到福州、厦门等地打工,与一个非她莫娶的同乡结婚,岂料这成了她坎坷人生的开始。受家中接连发生的一些事情刺激,突发脑溢血,经过两次开颅手术后,医生终于把她从死神手里拯救出来。术后失忆,运动、视力、表达神经受损,几乎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她过去活泼可爱,转眼变成一个口眼歪斜、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很快,新婚丈夫一纸离婚协议书,使她再次经历了一次灵与肉的双重打击。薛妈妈唯恐女儿绝望,再发生什么意外,便将女儿接回了家。

薛妈妈是一位小学老师,她一边教书,一边照顾女儿。每天,薛妈妈要为她做康复按摩,常常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晩上,薛妈妈还得开始家庭教学,指着满墙贴着的拼音、数字和汉字,像教幼儿一样让女儿重新认字识数。每到寒暑假,薛妈妈总是带着心灰意冷的女儿四处求医问药,做过各种康复治疗,花光了积蓄。几年反复下来,没什么效果。

在双溪安泰艺术城,薛美兰个人工作室的墙上,挂满了她的画作,创作对象多为一些旧时的老物件,竹篮、鱼篓、围兜、老式化妆盒、针线筐等,这些写实的画作细腻真情,流溢着时光感,带有乡村传统的质朴和亲切。让人很难想象,那是一只残疾人的左手,一笔一画精心描绘出来的世界。还有一些风景画中的人物,所有女主人公一律长发披肩,留给人一副背影,也许,这就是她失忆后,在大脑空白里捡拾回来的某些碎屑残片。感觉得到,她想把自己藏起来,还不愿面对观众,再去直面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她只想陶醉于前方地平线上那漫天霞彩。背影就是她记忆里最美好的形象。

刚到艺术城学画时,记者经常到工作室采访,原本就沉默寡语的薛美兰,越急越无法表达出来,神情异常紧张,往往是立刻给薛妈妈打求救电话:老妈,你快点过来呀。快点!

薛妈妈了解女儿所有心思,是见证薛美兰学画5年来的贴身旁观者,且听薛妈妈怎么讲——

美兰是第一批来学画的,当时镇政府有人给我打电话,说安泰楼明天开始有人免费教画画,可以把你女儿送过去。我马上就想带她过来试一试。平时美兰喜欢画画,生病这10年里,她害怕出门,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用已经不灵活的左手捏着铅笔慢慢画,看我的小学课本上有什么就画什么,打发时间。看她画得很投入,我就买来A4纸,然后把她的画全部装订起来。第二天,好像是2015年10月20日,我这边搀扶着她,她那边自己摸着路旁墙壁,一步步挪到安泰楼。以前她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自己觉得变成这种样子,就不敢出门了。我们家离这里就200米,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

刚开始,她左右不是,画不来。油画跟铅笔不同,笔头是软的,轻重力量很难控制得恰到好处。她捏紧笔头,小拇指顶在画布上贴近画,还要调颜色,动作幅度比较大。画第一张时,她都不懂从哪里下笔。林老师就在旁边鼓励她,你大胆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然后在旁边摆了两个矿泉水瓶让她写生。我站在后面看,她抓不稳画笔,画一条直线都很困难。林老师对我说,你先回去,不要在这里陪。你在这里反而会影响到她,等下吃饭时间,过来领她回家就可以了。看林老师这么说,我就放下心回家。刚开始时,来的人只有五六个,针对每个人讲解比较多。第二次画一个坛子,我看了也感觉挺好的。林老师都是表扬、鼓励,从没说你要这样画那样画。

美兰进步比较快。对她来说单手画很难受,她就把腿踩在画架横杆上,手臂肘撑在腿上画,接连画了三天,手臂肿起来也一声不吭。回家筷子都拿不稳,吃不了饭,我们才发现。一家的人看这么辛苦,都叫她别画了。我向林老师请假,说她身体有点不舒服。没想到,我去学校上课时,她一个人硬是慢慢摸过来。就这样,她凭着自己超常的意志力,克服了很多困难,咬牙坚持了下来。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太值得了。

我这女儿打小就很要强,一连十几天画下来,从来没有抱怨什么,那时,只要她说个不字,我肯定把她领回家。

自从开始学画,她各方面都有了变化,我们看着她慢慢走出过去的阴影,性格也逐渐开朗了起来,偶尔还能听到她的笑声。以前她都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面,唉声叹气的,看她这样,我心里很难受。她对自己的生活一点信心都没有,我们一家人都要偷偷提防着她,就怕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学画一年后,她整个人的气色和精神面貌跟过去比,完全是两重天。

在三楼画了两个多月,因为画得好,林老师在一楼给她提供了一间个人工作室。画了半年后,碰到学校忙,不能准时来接,她会扶着墙壁自己回家。下雨天怕路滑,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让她一个人走的。后来,她不要我接送了,走路也开始不要扶墙了,不再是一步一步地挪。她开始乐观积极面对生活,每天还坚持在艺术城步行大概1000米,她的语言能力也逐渐恢复,敢跟人讲话了,能表达完整的句子。她有这些变化,我一直揪紧的心总算是松弛了下来。我们一家人都很开心,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去年底的一天,接到她电话告急,一放学我就赶紧跑来画室,赶到门口我愣住了,看她自自然然說话的神态,一点也不像怕记者的样子,就留在外边,从玻璃里看她跟来采访的记者说话,有时还会用手比画一下。

这里先打断一下薛妈妈的讲述。那是《中华民居》杂志社的采访,后来出版的期刊上,写到“以画笔为杖的艺术女神”薛美兰时,我们看到这样一段她讲的话:“一开始学画时,我很茫然,不知从哪里下笔,很不自信。后来,在林老师和王老师的鼓励和指导下,我的画慢慢有了进步。这两年,我用画画表达心里面想讲的话。画画让我开心快乐,让我重新站了起来。”

薛妈妈继续往下去说,她过去不爱说话,看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还这么好,让人不敢相信。我心里高兴死了。

她喜欢读书,还经常画书。她跟我说过,老妈,书就是生活,生活就像一本书。我要把书这一个系列画好,再去画别的。

后来有一阵子,她喜欢上做孩子时经常看到的老旧东西,她在家里到处翻,找出来擦洗干净,衬一块我们农村人用的花布,放在椅子上、桌子上,再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摆好,用这种做题材画了一批,很多人喜欢。现在,除了留下几张自己喜爱的,这些画基本卖完了。

在电视台拍卖会上,她的作品《女儿红》,被拍出了4500百块钱,我在台下看,眼泪都控制不住,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我女儿还能够做得这么好?画还能卖这么高的钱?她的人生体现出价值了。当时,她把这些钱捐给漈下小学筹建五年级和六年级,我非常赞同。别人为我们做了那么多,我们也要出把力。2017年的时候,在安泰美术馆办画展,美兰也是其中一个,11个人里面,有好几个身体有这样那样毛病的残疾人,看着他们不分彼此在一起,有说有笑,真的很开心。

还得暂时离开薛妈妈的叙说,我们一起来听一听2017年的一个画展开幕式上,面对来自各地的嘉宾和画友,林正碌是如何的激情澎湃:

“双溪美术馆《非常人,非常展》即将开幕,我是本次展览策展人。我们很荣幸邀请到本次参展的艺术家,就是前面这几位。此时此刻他们站在这里,下一次就是你们。双溪美术馆可以说是人类史到今天为止,第一次出现过的一个美术馆,它不是给全世界大名鼎鼎的大师来做展的,而是给一批似乎看起来跟艺术不可能有关联的人在做展览。而且是每一个人,也就是说,我们正好迎来了一个任何人都有机会施展艺术才华与人文关怀的时代。看到了吗?从小孩到大人,代表着这个时代的伟大,我们今天在场的每一位,其实一样的,只是安泰艺术城一个缩影,我们是这个时代翻开新一页的最骄傲的一群人。从我们开始,这个世界会因而改变。”

美兰她能赚钱养活自己,我和她一样有成就感,这也减轻了家里负担。她的画2016年卖了1万多,2017年卖了两万。那两年,林老师在这边的时间比较多,一直帮助她推,周芬芳主席也在帮助宣传。2018、2019这两年卖得少了,因为她自己没做微信朋友圈,都是人家上门看中卖的。这辈子,她还能这样画画,我是做梦都想不到。自从有了想做的事,她心里有了梦想,更热爱生活、更阳光了。我现在没有别的什么祈求,不管她能不能赚钱,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能好到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老天对我的恩赐,上辈子烧的高香。

只要画起画来,她都全副身心投入进去。早期在三楼画的时候,每次来叫她回家吃饭,都要等她把手上的画画到一个阶段。我就在旁边等,只要碰上林老师,他都会说你也来画。我说画不来呀。后来,叫的次数多了,我都不好意思起来,晚上空余时间也会过来学画。我的画林老师也帮卖了五六张,钱都捐给漈下小学。当时,林老师四处张罗,复办漈下小学高年级,那里只是一个教学点,高年级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读。我也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回馈公益。现在,我学会写美篇发朋友圈,也有游客来这边买,我卖画的钱集中起来都交给林老师。大家知道,林老师他自己也一直在捐钱,为漈下付出了非常多。外地来的画友有人是不缺钱的,也有爱心,知道这种情况后,他们都会表示心意,100元200元,积少成多。

美兰曾经非常消极,甚至有不想活的念头,学画以后,开始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还能够画出别人喜欢的画。她整天钻在画画里头,越画越好,受到很多人夸奖,这给她很大的自信。我感觉,世界在她眼里变得不再像过去那么可怕和无望,她找到了自己今后的人生目标。

说着说着,薛妈妈双眼起花。她停了一下,继续讲下去,我们算是过来人,康复治疗花再多的钱,也不能达到这个效果。谁会想到啊,连医生都摇头办不到的事情,被这个画画做成了。现在一分钱不花、每天开开心心的,还能做到这个份上。

薛妈妈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哽咽起来,话语断续。这是超医学的神话。林老师非常……伟大,是他让我女儿重新站……起来,我就觉得他是我……的大恩人,我真的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我对他的感激之情。真的非常感谢!

后来,有人把薛妈妈经常对人讲的这番话,传给了林正碌,他却是另一番态度。思考了一会儿,他这样说:“在我的做人原则里面呢,我不希望一个人提感恩。就像我生你出来,你一辈子都得尽孝。说穿了,感恩是一种交易型的回报,我只希望所有人都能秉承这种精神,哪一天你遇上困难的时候,就有陌生人义无反顾地支持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你把尊重带给了别人,你自己也被尊重。”

5.袖珍女孩杨夏妹

2017年5月的一天,晚上7点半,在双溪安泰艺术城三楼大画室,林正碌开始了他每晚一次的现场艺术教学。巡走讲授中,他径直走向一个画架,看后,对围上来的画友们说:“这张很了不起。以后全世界都要跟他学习了。这是谁画的?”

画架后头转出一位袖珍女孩,低着头,细声羞怯地回答:“这个我还要改,还没画完。”

“但已经非常有味道了。你就这样来,你已经有自己的特点了,而且很认真。”

林老师扭头对旁边的画友说:“我们这里的弱势群体,各方面都表现得更强大,因为他们听取了建议,比如我们说不能看照片画,一定要进入自己的状态。薛美兰、沈明辉、杨发旺他们,拿起笔就创作。最弱势的最厉害,咚的一下就出来了。那些没画兩天就拍一张照片回来抄,好了,就停止了。因为他尝到那种走捷径的甜头。其实呢,他是走进了一个泥潭。这张真好!非常自我的风格。你这是第几张?画了多久?”

边上一个坐在画架前画画的姑娘赶紧接过话头,“她是我带过来的。我看到林老师在这边教人画画,那天联系了一下王老师。她是我亲妹妹。”

“这个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你是她姐姐。”早几天,林老师已经关注到她俩了。

“你赚到了,你妹妹可以当画家了。”林老师又俯下身,握着手机的手伸出食指比画画架上的画面,“这个女性躺在野花盛开的草地上,长发飘上了蓝天,很灵动。但粉脸上的眼和眉用色太重太硬,不协调。”

“真好!”林老师情不自禁又夸了起来,“来,你站在画旁边,给你拍一张。”

站在画架前,袖珍女孩白净的面颊腾起红晕,羞涩地笑着,两只手的手指头绞在了一起。

拍完,林老师话锋一转,“我讲个故事,有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高跟她一样……”林老师过去蹲在她边上,接着昂起头说:“我估计每个人都会恐惧得一塌糊涂,觉得不能活了,绝对不会笑成像她现在这样。你说她有多伟大?充满童话般的精彩、对生活的热情。我想说,你注定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来,我们为她鼓掌。”

两年后,袖珍女孩杨夏妹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已经落落大方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林老师讲你画得多好多好,夸得我都不自然了,有点紧张。但是很高兴呀,才画了一个多月,就有老师认可你。后来,这幅画取名《睡美人的春天》。”

微信圈里曾经流传过一位画友的帖子,看起来也有滋味有味。

题目:《这是一个上帝特别眷顾的女孩子》。

可能觉得这女孩特别可爱,在她6岁那年,故意不让她继续长大,然后上帝太忙了,忘了她应该恢复长大,一直到现在。

人们一直在追求不老童颜,夏妹她不担心,因为她一直是童颜,小手小脚,稚嫩的童声,真心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认识她在双溪安泰艺术城,姐姐带她来画画,在一个小房间里,一画就是一天,不爱跟人聊天,总给人害羞和不自信的感觉。

我们都以为是母女俩,混熟了,才知道是姐妹俩。姐姐白天去上班,晚上来陪妹妹画画。

刚开始,她都是画桌子、椅子什么的。有一天,趴在窗台上,画对面的瓦房,一块砖一片瓦,每个细节都画,虽然歪歪扭扭,但给人的感觉很不简单。敢于挑战就是一颗不屈的心,令人刮目相看。

人生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父母扶持,亲人关注,朋友帮助,都无法代替你独立去战胜困难。

通过画油画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世界,她重塑了自己的内心,提升对自身的认同度。心灵之窗打开了,画风便亮丽了起来。杨夏妹拥有了个人画室,认认真真地画,大大方方地推销自己的画,开开心心地交友,渐渐地,没人在乎她的身高和容颜,大家都平平常常地交往。看她画室里的每一张油画,都能感受到她对生活的热爱,有的只是由衷的感叹和赞美。

每次去双溪,经过她的画室,都要进去聊几句,看看她的新作品,你会发现她的新成长。

如果你去双溪镇,不妨去看看她,或许对生活的抱怨会少很多。当然,喜欢的话,收藏一两幅她的画作,作为对她的鼓励吧。

在双溪艺术城,杨夏妹很快学会使用微信,微信名叫叶子。老师们要求他们多加好友,懂得用自媒体来宣传自己。她也开始在朋友圈推送自己的画作——

每次想写什么,但又不知道写什么,那就唠唠嗑吧。现在已经是2019年了,发觉自己在双溪安泰艺术城待了很久了。怎么说呢?带着好奇,第一次接触油画,刚开始画画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下手,常常手忙脚乱的。虽然过程比较慌乱,画得也不怎么好,但画的时间久了,看到自己还是有进步空间的,嘻嘻。

其实最大的感受是不管画得好与不好,它让你体会到真正静心的过程。

同时,在这里要谢谢老師和画友们的鼓励,让我有了信心。

来到这里是我没想到的,算是我人生中的一份意外惊喜吧!这里让我有了些变化,心也变得佛系了。

温暖,舒服,是我目前能想到的词,感谢遇见所有的人和事。

“这个世界,不管你的条件有多差,都会有人喜欢你;而不管你的条件有多好,也总会有人不爱你。所以你要相信,总会有人爱你。”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相信美好,因为这个世界很酷。

最后,我想说喜欢画画的朋友们,真的可以来双溪安泰艺术城试试,值得来的地方。也许你会有不一样的体验噢,因为这里有我们很好的林老师、友爱的画友们。

希望大家喜欢我的画,谢谢!欢迎收藏!

有意向者加我微信:M1558867337。

文中间隔贴有她的画作,表明题目、尺寸和价格。

单凭上面的三个角度,这个叫杨夏妹的袖珍女孩已经活蹦乱跳地朝我们走来,下面再来为她补充一点背景资讯。

杨夏妹出生于1996年,屏南县代溪镇天峰村人,早产时就手掌那么大。当年,家里人觉得没救了,打算放弃,是她妈强烈要求留下来。因为家里没钱,就在乡村诊所简单治疗,失去了最佳时间。最终,无论她怎么长,身高就定格在1.1米,像小人国的公主,身形娇小,声音细嫩,脸蛋白皙,看上去似乎是十二三岁的少女。杨夏妹平时爱打扮,喜欢化淡妆。周芬芳主席发现她打耳洞,还专门买了一副耳钉送给她。在安泰艺术城里,她活泼开朗,大方可爱,获赠“拇指姑娘”“袖珍天使”等一系列爱称。

在父母和姐姐的呵护下,2016年,杨夏妹顺利从该县的屏城职业中专幼教专业毕业,因为身高原因无法正常就业,感到迷茫和自卑。有一天,姐姐从网上看到双溪安泰艺术城能免费学油画,问她想不想去。开始杨夏妹依恋家庭,不想走动,姐姐说服她来试一试,不好就回家。

2017年3月,杨夏妹到了安泰艺术城,学画她不排斥,这一试还不想走了。刚来时,她俩住双溪民宿,后来,王亚飞老师知道有一个个人工作室晚上都没用,便协调好,让她们住在楼上。姐姐在县城工作,除了节假日全陪,晚上也会过来,姐妹俩一起画了两个多月。姐姐考上教师资格后,看夏妹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才离开。杨夏妹一辈子都感激姐姐,是姐姐的坚持,才有她今天的新生活,在她心里,姐姐是她人生的第二个老师。

学画一个星期后,她的第一幅画被王老师发朋友圈卖掉了。拿到钱,她那个心情呀,超开心,180元,那可是她出世以来赚的第一笔钱。从此,她爱上了画油画,再也没有放下过画笔。她惊奇地发现,当画笔在画布上来回勾画、涂抹时,她的那一颗小心脏也会随之绽放。她内心的自卑感,被她舒心的快乐淹没不见了。

不到一年的时间,夏妹有了政府免费提供的艺术空间。油画创作给她带来了一定的经济收入,她无须再为生活忧愁,不但养活了自己,还实现了人生的新梦想。只要一拿起画笔,她可以什么都不想,终日沉醉在画布上,废寝忘食,用画笔描绘自己的梦想,倾诉自己对明天的憧憬。曾经有过的迷茫已离她远去,她转身变成了一个有自信、有梦想、有追求的快乐天使。蛰伏在她心底的种子碰上了一场春雨,她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生活。记者来采访时,她透露过自己的心声,“学画以来,我收获了更多的快乐和自信。”

杨夏妹的油画,色彩明亮、线条流畅,画面洋溢着童真、浪漫的少女梦想。她最喜欢着笔洋溢青春笑容的少女,那显然就是她自己的化身,她向往这种美好的人生。

艺术空间的墙壁上,迄今还挂着这样一幅画:芳草萋萋的大地上,仿佛绿调子的调色板,藤黄、苹果绿、石绿、橄榄绿、花青……草地上是丛丛簇簇的洁白花朵,一位穿着无袖背心、曳地长裙的少女,修长的手臂伸向古色古香的钢琴键盒,初夏的风扬起了她的长发。少女已然如醉如痴,歪着脸庞面朝观众,垂下弯弯的睫毛,抿起薄薄的红唇。在草地尽头,白浪一波一波涌向了天边,那里,天际线已经变成了弧形,大海和蓝天几乎依偎一体。那恍惚传进耳道的钢琴声悠扬,一定是一首关于初夏的歌、关于一段青春的歌、关于久囚心扉逃逸出来的歌。杨夏妹解释这幅画的来历,有一天她看到一张图片里的钢琴,非常喜爱,就画了这幅《钢琴下的浪漫》,那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场景。

此后,阳光灿烂的笑容附身了,杨夏妹天天一副乐观神情,她经常笑眯眯地开导画友:“起码现在还活着,还能吃能睡,还有人关心,有惊喜在。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们都要笑着面对。”

她的生活变化迥然,过去不习惯跟陌生人交流,现在结交了很多热爱艺术的画友,经常与他们一起参加各种有益身心的活动,相约出游爬山、唱歌跳舞。

最近,她又开始使用抖音,手机架在一旁,画画时开始直播,画累就回头观察一下屏幕,然后粉丝们就会提问,她会回答问题,与大家聊聊天。小小的人还会说:“你认真去画,多卖一点,父母就少分心。”

如今,家里人看到她这样的活法,欣慰也放心。在艺术城她有事情可做,还有一个画友圈子。她爸经常跟朋友显摆,我孩子还有记者采访哩。还把杨夏妹的画拍下来逢人展示,好看吧?这是我小女儿画的。

在艺术城,她如今如鱼得水,一个月花1000块钱生活费,自己买菜煮饭、画画卖画。一段时间后,家里人会带东西来看她,共享天伦之乐。

她想着手画一些大作品,未来想办一个个展。

6.听力障碍者林苑松

2017年4月14日下午,双溪美术馆举行“非常人非常展”,11位非常画友展出他们百余幅的非常油画作品。开幕式上,林正碌逐个介绍每一位画友,走到小伙子林苑松身边时,转身对大家说,叫他发言是为难他,你看他戴着这结构复杂的助听器,我现在讲什么他都没听到,可能我要凑近他的耳朵非常大声讲。

林正碌笑着问他:“有没有听到我说的?”

“有啊!”始料未及,林苑松回了一句,对他腼腆地笑着。

满场欢愉笑声响起。

“那你说两句。”林正碌把“小蜜蜂”无线话筒伸向他的嘴边。

林苑松的嘴唇马上启动,细语喃喃,仿佛外星人的话语声里,能勉强分辨出几个词组:好,特別好,非常好……也许是出于紧张,也许是心情激动,他的脸没有看着前面的来宾,眼珠一直在转动,眼神飘忽,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聚焦点,让人感觉在审视自己内心。

听了一阵,林正碌也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为了不冷场,他不失时机开口了,“其实,很多语言,可以不听到,也会打动人的。”

现场寂静,有的人在认真辨识他的声音,有的人用一副爱怜的神情盯着他看,没有人显得不耐烦,大家都在凝神静气地分辨他想说的话。只见林苑松的嘴唇不住翕动,断断续续发出梦呓般的呢喃,都是些支离破碎的语音,听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突然间,他的嘴里跳出“文创、古村风景、蔬菜、景物”几个词,眼睛开始泪光荡漾,接下来又有了一句“我们一起玩”。

一直举着无线话筒的林正碌也被感染了,他忍不住插话,“我们都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这就像我们经常没听到什么,以为这个世界就没有了思想。”

林苑松自言自语了近5分钟,现场始终一片安静,这个场景成为开幕式上最拨动人心弦的一幕。

满场掌声后,林正碌面向大家说:“他说了很多,很认真在说,但是我们都没听到。其实呢,哪怕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了声音,也有无数的生命在呐喊。我们可以感悟到,每个生命,哪怕无声的时候都充满渴望。谢谢林苑松。”

屏南文创公众号的这条“秒拍”,在线上感动了世界各地的围观者,推送视频的24小时内,点击量高达5.5万次。

今年28岁的林苑松,在出生几个月后,因生病用药不慎,导致双耳失聪,从此便被命运抛入了无声世界。他的发声也不正常,8岁时,才能对着口型叫隐约分辨得清楚的“爸爸、妈妈”几个词。父母四处求医,为他配了适合他听力的助听器,这样他多少能听见来自这个世界的一些微弱的声音,也学会了说一些简单词汇。看他偏爱绘画艺术,高中毕业后,父母送他到画廊当学徒,因为与人交流障碍,他始终无法适应画廊里的学画环境。

2016年4月,父母愁苦无招时,听说屏南县双溪镇有一个残疾人艺术教育中心,便带着他从连江县赶来报名学画。

林苑松颇为适应林正碌以心理学为主导的艺术教学方法,埋藏于心底的艺术才华被激发了出来,他的画进步非常快。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真情实感,犹如地壳深处翻滚的岩浆,找到一个宣泄的火山口。他置身艺术这个悄然无声的疆域里,在调色板上,挤出对新生活希望的油彩,再调和出生命的精彩,然后,通过画布,用画笔倾诉对这个斑斓世界的情感。

很快,他有了自己独立的艺术工作室。在众人眼里,他就像一个勤奋的上班族,终日沉浸于油画的艺术世界里,每天一早便端坐到画架前,非常认真投入地挥笔作画,晚上经常画到夜深人静,成为双溪安泰艺术城最用功、最努力的画家。4年下来,画画、卖画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这种专一的生活方式,在艺术城里极为罕见。

坐久了画累了,他会张嘴费力迸出一些拖长的音节,唱那些自己记忆里的歌曲。他经常到古镇周边散步,东瞧瞧西望望,寻觅中意的乡村风景。看到画友的田园风光画作,立即双眼发亮,用手机拍下来,以婴儿那样咿呀学语的方式,费力地向人询问,获得风景的具体位置。

林苑松是个讨人喜欢的阳光小伙子,一旦有人走进他的工作室,便会放下手里的画笔,扭头朝来人腼腆地笑。在艺术城里,林苑松交往了很多朋友,各地来的画友们经常在一起,还会给他开生日晚会。在安泰艺术城的环境里,艺术不分高低,朋友没有贵贱,友善与快乐充实着他们的生活。

艺术就是这么神奇,不论你能不能开口表达,不论你是乞丐还是博士,都一视同仁,可以通过画来尽情表达各自的内心感受。

与那些零基础画友不同的是,林苑松对人对物的造型抓得比较准确,画起画来也举重若轻,很有范。通常,他挺直身板,与画布保持适当距离,左手松弛地搭在大腿上,右手执着画笔的后端,娴熟自如。落在画布上的笔触和线条,有板有眼,充满美感。一幅幅乡村写实风景画就在这样的情形下,跃然画布。

他的古村题材作品,安谧、质朴,带有一种宁静世界的美好,散发出古村岁月悠长的气息,令人心驰神往。

天道酬勤,林苑松的古村风景画广受艺术市场青睐。世界地质公园网络执行局主席尼古拉斯·邹若斯教授到白水洋考察,顺路走访双溪安泰艺术城时,收藏了林苑松的古村油画作品。林苑松的画作还入选了第二届“融合·国际残疾人艺术展”。

有些地方为了搭花架子造声势,曾经把林苑松“挖”去,想利用他来增加知名度、打品牌。但很快,他又自己回来了。天底下,不可能到处都有安泰艺术城这样的人文环境,随随便便就能做到人人平等,而且,“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文化创意产业是一套系统、缜密的工程,走捷径是不会成功的。

2019年7月,龙潭文创村举办“重声音乐节”,林苑松这辈子第一次勇敢地登上舞台,在几位乐手配合下,他张开嘴,很大声的、一字一顿的语音,从喉咙里拖曳出来。他竭力模仿正常人发声,献上一首久藏心中的歌。这非比寻常的一幕,让台下很多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大家明白了,音色是否甜美、音准是否精确、表演是否流畅,那是通常的衡量标准。艺术不能缺少情愫,发自内心、饱蘸情感的声音,才是最打动人心的天籁之音。

2018年8月12日,美国华仁协会和北京鸣琴观梅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在北京举办首届中美“仁智汇”国际慈善艺术节,双溪安泰艺术城的沈明辉、杨发旺、杨夏妹、薛美兰、林苑松、薛美冬6位残疾人画家捐赠了8幅画作。这次活动的主要策划人之一、美国华仁协会中国运营总监林世钰专程到安泰艺术城挑选画作,目睹这些残疾人画家都乐于捐赠自己的作品,来帮助中国艾滋遗孤,她感动地对记者们说:“他们本身都是残障人士,却愿意捐赠自己的画作,帮助那些孩子,太让人感动了。”

对于残疾人,林正碌一向抱以悲悯情怀,在与别人闲聊时,他说过:“我们今天看他们画得很好时,第一视角已经确立他们是成功的。成功两个字最可怕的就是屏蔽了之前的所有,让人不觉得心灵有多大震撼。但是,如果在一个绝对的、完全的、千百年的固有认知里面,他属于悲惨的、落魄的、不可能的,那有多么绝望。当一个人认定某些东西是绝望的,他的思维就是捍卫那种绝望的彻底性,他会给你描述到几百年、几千年寸草不生,更坚定那种灾难。这是思维的一种特点。在这个情况下,突然间他偏偏不是这样的,造成了对固有价值的否定与重构。那些给人感觉没有任何可能和作为的人,在我们这里,无一例外地在半个月到一个月时间之内,不仅自食其力,还能成为一个有人文贡献的人。”

7.广淘天下之沙

从山间湍湍而下的小溪流,每遇上平坦之地,总会收住匆匆碎步汇成一汪碧潭,积蓄能量,准备明天的奔流。如前面所说,教残疾人学画和使用自媒体推销自己,让他们成为自食其力的人,这类精准扶贫的事情,是林正碌前行路上顺手撸的一把草,他的终极目标是复兴古村,让广大乡村的那些空心村人人摆脱贫困,过上有尊严的日子。他反思了漈下成为半成品的缘由,从而调整了自己的步骤,把摆在后面一个程序提前了。

2015年12月底,第一批学画的残疾人和其他学画者成果显现,不少人准备留下来创作,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工作领导小组开始筹备双溪艺术节。安泰楼一楼加紧清理、装修,近10间个人工作室可供入驻,文化产业管理办公室也挂牌了。2016年1月16日,艺术节开幕。主体建筑面积1.5万平方米的安泰楼被命名为双溪安泰艺术城,三楼画室门口多了一块牌子:安泰艺术城公益艺术教育中心。后来,屏南县域内的龙潭村、四坪村陸续开展“文创”,纷纷建成各自的公益艺术教学中心,安泰艺术城就作为全县的公益艺术教学总部。

屏南双溪安泰艺术城的7天公益艺术教学,通过各种媒体、自媒体一波波传扬和画友之间的口碑相传,以屏南为核心涟漪似的向外界荡漾,引起世界各地好奇者的关注。

时间到了2016年3月,互联网上发生了一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一篇名为《农妇200元一幅作品PK名家周春芽500万》的帖子,把农妇与名画家各自所画的桃花作品进行了比对:一个学画才一年多,一个是毕业于名校、进修于德国;一个是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的农妇,一个是被胡润艺术榜评为“最贵在世艺术家”;一个桃花作品卖出200元,一个桃花作品拍卖价格为500万元。由此引发艺术界一场轩然大波,随着事件发酵,媒体人、业界精英、教育界人士纷纷出来发声。深究之下,一个叫林正碌的人浮出水面。紧接着,7天公益艺术教学、人人都是艺术家、双溪安泰艺术城、古村复兴这些事,也纷纷进入了世人眼帘。

被刷屏的帖子,旋即有了上亿流量,双溪安泰艺术城的名声瞬间爆棚。世界各地的知情者便动了到这个偏僻古镇走一走、看一看、学一学的念头,一时间里,五湖四海的人犹如晚归的鸟群,成片栖落在一棵大树上。

安泰艺术城人流开始熙攘起来,世界各地的人说走就走来到了双溪,说停就停置身在安泰楼。涌向这里的人群里,有成人、老人和孩子,年龄最大的94岁,最小的两岁;有母亲带着儿子,也有祖孙三代一起来;有文盲农民、学者教授,有残疾人士、自闭症患者……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绘画零基础。

陆续有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人进入双溪学画,老外多为华裔、华侨,德国海德堡大学汉学系主任毕罗然每年都来,英国的布莱恩先生学画后还认领了龙潭村的老厝。一个福州人想学画,身在英国的女儿从互联网上看到信息,给母亲打越洋电话:屏南就有这样的,一切免费,你快去学呀。中国东西方交流协会的人学完画,想要深入合作,作为“一带一路”亮点,把林正碌老师请到西班牙去,做中西方文化交流使者。无奈林正碌只能留在中国,他的目标是复兴中国古村。

名不见经传的双溪艺术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创意体验中心和文化输出地。福建偏居东南一隅,东北部大山褶皱里的屏南县,很多人闻所未闻,世界各地的人进来将如何抵达?为此,双溪文化产业管理办公室建起微信群,发布及时更新的《福建屏南免费学画攻略》,汇集了很多资讯:福州机场、福州汽车北站、宁德动车站、古田北高铁站到屏南县的路径,屏南再到双溪镇每天班车发车时刻表,以及推荐的当地包车拼车、民宿的电话、微信号和价格。

4年多来,互联网上留存着品类繁多的文章、图片、现场教学视频,都是一个个亲历者的鲜活感受,关于林正碌老师,关于公益艺术教学,关于各地画友,关于双溪古镇……这里萃取其中一些小故事,看后您便会了然,为何屏南双溪不属于热门风景打卡地,却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最后成为他们心里梦牵魂绕的所在。

故事一:今年四五月,我参加了一期线上画画班,知道了林老师和他的传奇故事。几个画友申请加他为好友,居然通过,大家兴奋得不行。有一天晚上,通过微信听到了林老师的课。其实,他讲的并不是画法画技,而是一种类似于人生哲学的绘画情怀。这让我更加好奇:零基础的人,到双溪都能学会画出一手像模像样的画?更神奇的是,许多完全不可能与艺术沾上边的人们,比如农民、智障者,这些几乎没什么文化基础的人,都在林老师的引导启发下,学会了一门高冷的西洋画。这激发了我心底曾经的画画梦想。

于是,鼓起勇气,怀着忐忑的心,我出发了。出发前,家人们都担心得不行,网络上知道的地方与人?不要被骗了,小心啊!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我知道,如果这一次不出发,便永远没有了勇气。就当是一次旅行好了。

到了福州长乐机场,我与群里的志愿者联系,他告诉我坐机场大巴到宁德,然后有人接我。接我的小黄师傅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双溪人,他直接将我送到住处,还微信告诉我许多注意事项,并说有什么困难就联系他。我还未真正参与双溪的生活,就感受到了双溪人的友善。

开始打算住的地方,因为周末客满,志愿者将我送到江南公寓。没想到住下就舍不得走了,老板帮我把行李提到三楼,老板娘陪同我去认识画室和画室里的人,还告诉我,晚上可以去画室接我回来。

故事二:一个人初到双溪,林老师无话,懵懂中拿了材料自己画去。我的双溪之行,第一天林老师给我吃了颗甜枣,第二天却朝我大发雷霆。

画画之初,脑子一片空白。傻坐。一咬牙,开始画。画了我的焖烧杯。

晚上林老师走过来,只扫了一眼,边转身边说:很好,你不要走,多待些天。你会有突破的。我一个人傻愣愣站在那里,那时完全不了解林老师,觉得他好像在开玩笑。后来知道,他对每个初学者都是鼓励,总能发现学员身上的潜质和长处。

第二天,正愁不知道写生什么,出去瞎转悠。双溪古镇四周都是绿色山林与田地,心情大好,但依然拿不准画什么。回来在楼下遇到林老师,他鼓励我画风景。他怎么知道我喜欢风景?心想,哪有一上手就画风景?林老师却说:画了就会了。我还在犹豫,他继续说:不就是一幅画?画坏了就坏了。

于是,鼓起勇气,下午面对窗外大山看了半小时,然后拿起画笔,反正也不会,管它呢。其间林老师路过,我便请他指点,他只说了一句:涂满再说。那时我不知道他从不在学员画画中途指导。晚上,当我第三次请他评点时,他突然劈头盖脸发雷霆。我懵了,不知为何。原来他是觉得我频繁找他看画,不能专心投入。在他看来,这是人格不独立的表现。当他看到我的画作,转而大为赞赏,连说:非常好,你画得非常好。他让我继续将空白处全部涂满。在惶惑与懵懂之中,我开始有了点信心。

第三张依然画风景。先前画风景眼中无物,一会儿便画无可画,现在满眼细腻起来,看到了更多可画的东西,纠结也便多了起来。苦于在色彩、造型、明暗等方面表现力不足,一改再改仍不称心,心生倦意,草草收场。这些逃不过林老师的眼睛,他完全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批评的是我的态度。

这次评画后,我对林老师肃然起敬,也开始进一步理解他的理念。渐渐沉下心来,从中领悟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后來,林老师越来越忙,来了太多学画的人,也来了很多采访的记者。我搬到楼下画室,以一个老顽童的身份与双溪一群小伙伴玩得很开心,很多时间没用在画画上。林老师经常从我们画室门前走过,那段时间他正筹备双溪首届画展。当我在画那顶我特别喜欢的花帽时,林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说了句:对,就这样画下去。后来,林老师将这幅画留下来参展。

如果说刚到双溪时我对画画茫然无知,那么离开双溪时,我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与自信。我知道,以后无论走到哪,我都不会孤单,因为有一个亲密的朋友跟我在一起,那就是我的画笔。

故事三:微信报名,在画室前台公约签字,交押金100元(学满7天后,离开时需把已清理的调色板及画笔移交前台管理人员,退回押金),领了画笔和画板,志愿者帮着找好座位,带我们到颜料区讲解怎样挤颜料,又让我认真看完墙上的《学画准则》,说是可以开始啦,没有人在意你重彩还是轻描。

早晨的双溪,空气异常清新,蓝天白云远山,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想到接下来几天都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学画,无比感恩!

林老师制定的《学画准则》,第一条就是照着有感觉的实物进行写生,不得临摹照片和他人作品。让一个从没拿过画笔的人第一次作画就对着实物写生,感觉好难啊,不知道画什么,怎么画。有点像在牢里坐久的人,一下子自由时那种无所适从。稍微适应后,有谁不爱这种自由?孩子天性自由,所以画室里最能打动人的往往是他们的画。就像这条准则的后半句,“这是树立独立精神与提升归纳能力及人文情怀的根本”。

来双溪跟林老师学的绝不仅是画画,他是要通过画画唤醒人与生俱来的独立自由精神,提升归纳能力,培养人文情怀。当一个人带着这样的态度去画,一定能创作出好作品。同样,一幅好作品一定体现出了这样的精神!在林老师这里,除了讲解“交接处总是相对于某个面而微弱偏亮”这一光学原理,不教任何技法,一切靠自己去独立探索归纳,形成自己的理解和表达。

画人生的第一幅油画时,好多东西都没概念,挤了颜料就往上涂,画得很厚。通过王老师指点才知道,可以蘸松节油把颜料调稀。

经过两幅画热身,我花了几乎两天画自己的水壶,王老师说我找到点感觉了。当我在朋友圈“展出”这张画时,赢得不少赞叹。

林老师让我无比敬佩的地方,还有他对小朋友的爱护和鼓励。他经常会让小朋友拿着作品给他拍照,一个肯定的小动作胜过千言万语的夸奖。

“微弱偏亮”很强大,这个原理的理解和运用也是林老师唯一会示范的,来学画的朋友一定要把这个理解了才走。

林老师正在主持龙潭古村的复兴工程,曾经破败的古村,正一步步走向国际化。龙潭小学刚刚复兴,还需要志愿者老师。老师来这里可以天天免费学画,等学生毕业了,老师也成大师了。

要感谢的人太多,除了各位老师,还有画友,大家都很友善,相互鼓励,让人暖心,让我常常想念。

故事四:此行最大的动力,当然是冲着林正碌去的,这也是每一个去双溪学画者的目的。学画哪里不行?无论本地或网上都是太容易的事,不需要舟车劳顿跑那么远,可是,天南海北,甚至国外的人都跑去甚至长驻双溪,为什么?

第一天进画室办好登记手续,小助教美久帮我安排好位置。正鼓起勇气画下第一笔,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赶紧跑出小房间:林老师,我今天刚来,你能进来帮我看看吗?我告诉他,准备画早上拍的一朵小花。林老师温和地说:不能画图片,一定要画实物。他看了一眼我放在边上的包:你就画包吧。

画完,心里得意极了,我真的可以。有了点自信,找小王老师看。她说不错。把白色的地方全部涂满,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林老师绝对是画室里的灵魂人物,他一般晚上7点半以后到画室讲课。三楼画室空间很大,四面通透,没有过多的修饰,抬眼望去,都是画架,上面还有未完成的作品,到处摆放着椅子和调色盘,墙上可见斑斓的手印和画作。光是大厅就能容纳大几百人,大厅三面还分布有几个小画室,转一圈点评下来,一般需要一两个小时。就像医院查房一样,林老师走到哪里,大家一路跟到哪里听,还有人录像、录音。

听他点评别人,也会知道自己的毛病。别以为林老师什么时候都和蔼可亲。我见他发过几次脾气。一次是因为家长带着孩子,在画手机上的一张图片。林老师一再强调,第一,一定要自己画,要有自己的思想。第二,一定要画实物。另一次,妈妈将孩子的画放在画架上时,那位14岁的男孩远远地躲开。林老师说:嗯,真不错。那位妈妈则问道:哪里好?我看不出啊!林老师足足看了她一分钟,语气低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你不鼓励孩子,还损孩子。虽然他是个大孩子,一样需要鼓励。我们每一个人不是都这样起步的吗?一进画室就想像模像样,那是一种不劳而获。一味否定孩子,孩子敢画吗?还敢画出自己的想法?

第二天,小王老师说,现在需要慢下来,不用一天画很多幅。可我感觉这就如学开车,想慢也慢不下来。小王老师说:你画纸吧。

我知道,画纸是林老师发明的一种特殊的教学方法。不是一开始就会让你画纸的,要画了几张以后。林老师早上来时,看我畫的纸,给我讲解了一遍,仿佛听明白了,但要真正表现所见所理解并不容易。下午,小王老师又讲解一遍,并画了一遍给大家看。

我慢慢明白了阴影、明白了确立关系。光是一块砖头,我画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更像砖头。自己都笑,再画下去,我要爱上这块砖头了。那些天里,专注一件事情,整个人是一种兴奋和快乐。一块画布可以画上两天,颜料也越用越少,一支笔也可以“打天下”,之前恨不得有十几支笔蘸不同颜料。

第5天晚上,我又请林老师看画,并告诉他,已订好回程票。林老师要求把空间存在的因果关联表现出来,砖头在桌子上、桌子在地板上……任何物品的存在都不是孤立的,要学会归纳这个完整的系统,将你看到的不断在画面呈现,这样会锻炼你的勇气,也会锻炼你的平面归纳能力,最后征服整个世界。林老师又一次逼我,你不是要回家嘛,你不画,我怎么教你?

鼓起勇气再次下笔,没学过透视,光是踢脚线找了半天,终于感觉找对了。晚上林老师笑道,你还是画出来了,对吧?不过,偷懒了,窗没画。

短短7天,我敢画油画了,我能看见那个光在哪儿,那个阴影在哪儿。

故事五:大约两年前,我听说了这么一个地方,在福建双溪镇,有一个叫作林正碌的家伙办了一个公益艺术教学中心,那里很神奇。怎么神奇?有三点:

1.一切真的免费:教学免费、场地免费、画材免费;2.所有人都接纳:上至90岁老翁,下至1岁萌娃,健康的、偏瘫的、自闭症的、在职的、退休的,农妇、白领、流浪汉……总之,只要你想画画,只要你拿得起画笔,这里都欢迎;3.一切真的皆有可能:这里不自我设限人生。

油画创作走下学院派神坛,不再阳春白雪,主旨是“人人都是艺术家”,村镇里很多农民都是忙时扛起锄头下地,闲时拿起画笔创作。技巧、画法、秘籍、捷径,统统没有。

每天晚上7点半,林老师的教学课,就是一场教育理念的集体探讨、碰撞、辩论和检验。林老师在点评大家画作时,讲得更多的是教育理念。

到双溪学画的人,不会有任何人来教你什么技法、构图。领了画笔和画板,看到想画的东西就去画。之前没摸过画笔的人,不知道该怎么下笔,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调出想要的颜色。面对空白的画布,唯一的“救命稻草”是《学画准则》。

放眼画室,我面对的危机是不知道画什么。其实每个第一天来的学画者都面临同样问题。“选择自己有感觉的实物进行写生”,我观察了一下画室,无从下手。画水杯,其实不是有感觉,因为常用的东西不陌生,这是人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第一幅画,我得到了“体验”。从挤颜料的力度、方法,到混合颜料用量、调色,再到画笔与画布接触,最后是颜色、构图、呈现、光线观察,甚至颜料沾到手上的触感。

一句话概括:哦,原来画油画是这样的!

我想画一朵花,遇到另一个危机,仔细观察,一朵花真是太复杂了。那么多花瓣,每片花瓣颜色都不一样,再加上光影。

“不以画得像不像为标准,造型是主观的,色彩是主观的,情绪也是主观的。”那天是我生日,就想把画作为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我喜欢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颜色?甚至背景的深浅是怎样的?不知不觉,我加入了“主观”情绪。

第二幅画,我得到了“自我”。从我的角度观察花朵、颜色呈现,还有生日特殊意义的融入。

一句话概括:嗯,这是我的花!

画室窗外一个景象吸引了我,阳台上晾晒着一排衣服。在我看来,那就是热气腾腾的生活。“艺术的价值在于能够饱满生命体验,促进个性独立与人格完善,升华人文情怀与创造力”,在画的过程中,我也感受到这一点。从选定景象,到画法、色彩表达,其实都融入了我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审美,最终呈现的似乎也表达出我想表达的。

第三幅画,我得到了“勇气”和“情怀”。我勇敢去画见到的一切,没有省略,没有敷衍,加入我的生活态度,反映我的人文情怀。

一句话概括:嘿,你好,我眼中的生活!

7天时间,由于林老师的鼓励、积极引导和《学画准则》这样的方法,我完全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教会成千上万没摸过画笔的人学会画画。

故事六:从双溪学画归来一直想写林老师,但他太过精彩,反而不敢写。我开始怀疑林老师是否与宇宙意识管道接通,否则,他为何能直捣生命本质,语出惊人?跟着他可遍地拾萃,如大梦初醒。一位北京朋友说“他是个比较高级的人”,我说“他令人很过瘾”。

2016年,林正碌老师火了,我在双溪的日子里,看到各路媒体络绎不绝地前来采访,人们惊奇地发现有个叫林正碌的人,竟然可以教会所有人画油画。这个暑假里,来双溪学画的人挤满了双溪安泰艺术大楼,其中的绝大多数人从未拿过画笔,甚至有些人从未见过油画。所有这些人上来提笔就画。无比神奇的是:来到这里,每个人都会画了,很多人出手不凡,连自己都诧异、震惊。

第一次听到林老师名字,是在一个公益微课里,那时听这个满口南方腔的老师和大家说,人人都是艺术家。心想,谁都是艺术家,我也不可能是。但这个男人的名字和他的公益艺术教学理念就像颗种子,在我心里某个角落生根,直到最近开始发芽。

这一年,我的心愿清单里有了个愿望,能有一幅自己的油画作品。不要惊为天人,只要看得出是油画就好。说走就走。

关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关于天赋和创造力,关于艺术,关于最纯粹的灵魂本质的洞见,在短短一天半里,我的思维被无限开启,让我看到生命原来有如此多的内涵。

看了那些短时间内呈现出来的作品,你会开始怀疑人生,之前只是在生存,到这里才是生活。

透过他们的作品,你会感到每个人灵魂深处最本原最纯粹的光,那点纯粹是你愿付出一切去守护去捍卫的人性之光和生命的悸动。

占地面积2000平方米的画室长这个样子,我仿佛走进一个色彩世界。找了几个伙伴聊天,完全被震撼和折服。看到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在遇见这个男人的那一刻改变。

无数个阿旺和明辉的生命因为遇见这个男人而被改写。他用实例告诉这个世界,真的人人都是艺术家。在這里,我看到偏瘫女孩也在用画笔展示那内在的美好世界,退伍老兵画出了他内心的童真,孩童在这里也找到了乐趣。

所有的都是因为这个帅到炸裂的男人。

晚上听他点评画作,每一句都直指核心又触碰心灵。他说:世界这么精彩地展现在你面前,竟然没有你喜欢和反对的东西?生命这么短暂,请把它奉献给真正有意义的事。他说,脱离当下,一切是毫无意义的,要去发现这个世界的鲜活。他还说,生活没有重点,展现这一刻,每一秒都同等重要。

这里的学员,你很难把他们与“梦想”这些宏大的词联系在一起,你只是看到纯粹地看见什么就表达什么,无关乎技法,无关乎专业……

他不是在教我们画画,完全是在解构人生。他强调独立思考,他说任何脱离鲜活世界出来的东西都是毫无意义的。

故事七:如果能有一段时间,一个机会,让你不顾一切去做一件生命不断在呼唤的事,会是什么?我的答案就是画画。

我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2018年3月,我离开待了8年的工作单位,不管未来要转换哪种工作,在这之前,我想先放任自己尽情地去画画,找回童年时代自由自在的乐趣,想单纯地去做心中所爱的事。才起了这样一个念头,朋友就传递了双溪安泰艺术城零基础学油画的消息给我。虽然有点心动,但福建却是我未曾踩上的土地,更别说从地图上看起来包围在山中的双溪镇,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慎重思考了好几天,带着想冒险又不安的心情,最后鼓足勇气,放弃在台北就近学习的便利,一个人漂洋过海、翻山越岭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双溪镇。

第一次我计划在双溪待15天,后来把机票改期,又多待了一个多月。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是“信任感”。这里的村民对人很友善,不管是所住的民宿,还是外地来学画的画友,大家都相处得融洽愉快,在这里很有归属感。不画的时候,画友们会组织一起去附近村子走走逛逛,采采风,再加上屏南凉爽的气候,让我在这里流连忘返。

结果一来就是三次,竟画了8个月,一整年在这里的时间比在家都多。

待在这样幽静的地方,更有助于专注画画,我在简朴的生活中体验到不同的幸福,然后返台,投入下一个人生阶段。

启蒙——“画自己有感觉的事物,拥抱眼前的世界。”这是林正碌老师给大家的第一堂课。初来乍到,以为会先从技巧下手,首推的却是心法。在平凡中看到不平凡,当一个有感觉的人,艺术与生活不分离,才是作品感动人的关键。因此在不懂油画技法的状况下,在林正碌老师与王亚飞老师的悉心指导下,我开始画一张张的作品。

在我走访的屏南古村中,龙潭村带给我的震撼最大。回台北后,每次画古村落,就会对那里的房子有更深的回忆。龙潭此起彼落的层次特别多,用传统工艺修房子的做法,我觉得很有代表性。

我计划在台湾打造一个类似的空间,融合咖啡、糕点、油画等,让更多的人体验这种生活方式。同时把在屏南学到的心得带回台湾。这不是我最后一次来屏南,一有闲暇我就会再过来画画,看看这里认识的朋友。屏南是值得一来再来的,因为它是个特别没压力的地方。

故事八:2016年12月,第一次来到双溪免费学习油画,待了11天,回家后,我被屏南的山水和艺术氛围牵引着,第二年,再次踏上屏南之路,还在这里过年。从零基础开始,已经待了整整一年时间。这是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现在。我每天坚持创作,少则4-5个小时,多的时候12个小时。到现在为止,创作了200多幅。还有许许多多和我一样或不一样的人,在这里或在来这里的路上,和大家一起享受着艺术生活。

我对林老师人文情怀的教育理念有着深刻的理解。在自由挥洒学习油画的道路上,我活出了人生夕阳美的无限风采。感谢林老师面向大众、坚持不懈的公益教学。在屏南这块热土上,无数世界各地喜爱油画的朋友会聚一堂。

有朋友说,那里的生活怎么可能和城市相比?千里迢迢那么远,跑到那深山里做什么?也有朋友说山里冬季潮湿阴冷,身体会出问题……可我不这样认为。人是给自己活的,生活不是过给别人看的。舒不舒服,自不自在,只有你自己的心知道。生活也不是看人家做什么,才去做什么。每個人的情况不同,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也就不同,盲目跟风、人云亦云的生活并非我所爱。

我并不认为退休了就应该趁着腿脚好,和时间赛跑一般到处跑。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家庭情况、经济条件都不一样,并非一定要跟风赶时髦国内国外去旅行,这样也许还会伤身,使自己不能安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有根据自己的志趣和情况来选择想去的地方、想过的生活,才能活出退休后生活的最佳状态。我想要的退休生活就在这里。

因为我喜欢这里安逸健康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又能与自己喜爱的油画艺术相伴,可以随心所欲享受生活和艺术带来的快乐。我感觉找到了一种诗意生活。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事都是我快乐的源泉。所以我才和许多喜爱这里的画友一样,由一个过客尝试短居,转为长期居住。万水千山只选屏南而居!

故事九:国庆节后,北京昌平的小院冷得已经没法待,生活了27年的那座城市也不再吸引我回归。因为妹妹的推荐,飞到了梦中的这个地方——双溪古镇。从机场坐大巴转出租车,山路十八弯,傍晚到达了这里。

关于来这里画画的故事就从深秋的那个周二开始了,开公众号的灵感也来自这里的一切。我想记录生命精彩绽放的每一刻,表达我内心所感受到的真实世界。这里的一切无一不触动我的心弦,这里就是冥冥之中一直寻找的那片天地,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每一刻都值得我珍惜。双溪古镇,这个神秘的存在,风景如画,民风淳朴。

林正碌老师在这里免费教人画画,他秉承每个人都是艺术家的理念,创建了安泰艺术城这个公益课堂,用新颖的教学方式让每个人都感受到生命的高级。他看画谈人生、谈生命、谈教育,引导每个人独立思考,观察探索,勇敢创新,通过画画感受生命的精彩,重新回归生命本原。

他是伟大的艺术家,开创了漈下古村、双溪古镇、龙潭公益艺术教育与古村落的修复发展。

以前的生活都在车水马龙的世俗间,灯红酒绿,忙碌了身体,空虚了内心,过得索然无味,麻木不仁,对未来也失去了信念,想要找点生活的乐趣和意义都难,一度处在崩溃的边缘。来这儿的初衷就是散心,没想到得到了内心的安宁。在这里的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而不是获得金钱物质带来的短暂满足后的再次焦虑,这里让我重获新生。早上就着温暖的阳光醒来,带着热情走进画室,忘了时间流淌;夕阳西下,漫步在乡间农田,看炊烟袅袅。有时内心安静祥和,有时心潮澎湃。每一刻都在感受生活的意义,就像儿时,内心纯洁、好奇、专注,想去发现这里一切美的存在。

这里让我快乐。生命有意义,往后余生无论我身在何处,生命都将充满幸福感。我的出生仿佛就在这一刻。

故事十:双溪对于喜欢油画的我来说,一直是个向往的地方。2月终于飞到福州,踏上旅程。出发前就预定了双溪的怡家公寓,前一天,公寓房东王姐的女儿就发来微信说,要带点厚衣服,要带伞具,山区很冷。如此温馨提醒,让我们没有一丝顾虑地出发了。

福州下飞机就坐上大巴,去福州汽车北站,50分钟车程很顺。房东女儿一路也在关注我们,还发了福州到屏南的汽车时刻表。去屏南全程山路,曲曲折折十八弯,路上好多隧道,我们穿过了一座座山。下午5点半到屏南时,开始下雨,打车50元直奔怡家公寓,到时已是晚上7点。房东王姐准备好了稀饭和4个当地菜,看我们车马劳顿,第一餐请我们在家里吃。好热心的一家人啊!

这里的人很淳朴,从到达的前一天到现在,从房东王姐一家到街上小吃店的老板、行人,几乎遇到的每个人都是那么热情亲切,仿佛回到家里。我们走在街上,和当地人交谈,感觉十分舒服。这是和其他旅游区不同的感觉。

这里空气很纯净。周围都是大山,山上弥漫着雾气,不是雾霾。吃的水也没什么味道。相比大城市,更喜欢这里的环境。房子新旧都有,双溪老街大多是很古老的宅子保留下来。早上的街道很静寂,推开窗,楼下的街道中间趴着狗,小卖部门前坐着老人,看见这些,心一下就静下来了。

这里的生活很纯粹,吃的用的都是自己做的。房东王姐自己酿糯米酒,我们也跟她学习回去做。永兴包子铺的豆浆是自己磨的,豆子很纯。追求绿色原生态食品的老公甚是喜欢,一餐都要两碗,一直在称赞豆子好,感觉回去喝不到这么纯的豆浆了。永兴包子铺很出名,来的游客好像必去这里,我们也是慕名而来。女老板很热情,墙上都是画友送给她的作品。

初到双溪,每天从早上9点到晚上10点都在画室画画,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周围转转,等学到一定程度,一定要去大山里走走,看看瀑布。

故事十一:确切地说,从请完假的那一刻起,便开始兴奋,很多次,一个人想到几天后的行程,都会傻傻地笑着,反应过来才赶紧打住。

2016年的五一节,坐在去上海的车上,正无聊翻着朋友圈时,无意中看到“好报”公众号写作群报名帖,看完,没有片刻犹豫,完成交易。一直认为,在一些小事上太过理性,也是浪费时间,不值得。这一次我庆幸自己的感性。

那段日子,正是脱离团队、一个人困在家上班的日子。我以为活到中年,历过繁华,见过烟云,世界只有那么大,以后的日子淡淡过,这就是生活。

可是,那个遇见,又在我的生活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和激情。外面的世界,精彩或者困苦,故事一直都在。

从写作群又知道了“好报”画画群,知道了怪才林正碌老师,知道了双溪……

晚上10点抵达双溪。淅淅沥沥的雨,璀璨夜景,外加美美客栈女主人甜美的笑容、亲切的服务,一下子让一路上昏昏欲睡的心醒了过来,也由此加深了对双溪的第一印象。

短短的双溪8天之行,有着太多的感动、感恩。

永新包子铺的早餐,谈不上丰富,但够大够吃,更大的记忆,还在于那里似邂逅之地,每天用餐时,总会遇上各地画友,因为头顶双溪这一片天,便自然都感到亲切,像熟人一样主动交流。无奈用餐时间太短,最后都互加微信,道别。

每天吃饭的老街口小吃,味美价优,老板娘淡淡的笑容恰到好处,每次到饭点时,便不自觉来到了這里,像回家吃饭。老板娘知道我喜欢辣,还从冰箱里拿出了老家四川寄来的泡茶,免费给我们。雨天雨伞也随便借用,如善良家人。

来双溪,看到最多的还是画家。之前,看过很多报道,但来了之后,那些文字转化成真人真事。在自己的眼前演绎时,才更为感动。

常人能写能画不足为奇,让我最为佩服的是,林老师带动了一群智障残疾人士,拿起了画笔,画出了自己的画,并能靠卖画养活自己。

到达双溪第二天,一早醒来,心立马就飞到了画室。心里一直慢慢地念着,只有可怜的几天时间,来这里的每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故事十二:从福建双溪回来已一个多月,很多的美好记忆,而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自由和快乐。

很敬佩的一点,是林老师帮很多喜欢画画的朋友圆了画画、创作、画展和自由艺术生活梦……

第一天,选了我的水杯,拿起画笔开始画。第一次画透明物体,没人教,就是让自己随意发挥。见到传说中的林老师,他对我说了三句话:来一个月啊,那你到时会画得很棒。你成功了,色彩很丰富很好看。色彩多好,你成功了。我立时像被打了鸡血。

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课堂,对初学者来说,给予自由和鼓励肯定是最好的上课,这也是我花了14个小时来这里感受的原因……时常挂满笑容的王老师不时过来鼓励赞美和提些建议,旁边的同学也会给出一些心得体验:调不出色吗?不断调,会调出来的。等颜色干了再上,感觉会不一样。

当时上网看了林老师画白纸的教学视频,对画白纸特别感兴趣,于是第二幅就急不可待地画了。林老师每次都很耐心,对新来的画友用白纸演示他的秘诀:交接处微弱偏亮。他说:色彩、形状等是主观的,而微弱偏亮的光学原理是客观的。

后期觉得有点对不起林老师的微弱偏亮秘诀,呵呵,心都在玩乐上了,因为发觉自己在画画中,套上了想画得更好的执着,结果让自己没有享受其中,没能很潇洒地表达,那就去玩吧。

在双溪认识了很多来自各地的朋友,我们一起游玩、交心、做饭,一起唱歌、跳舞,一起品茶、读诗,个个都各怀才艺,无私分享,真的很美好……

篝火晚会后,英姐说想感受我的火之舞,因此,做灵性舞蹈的我开始带一群喜欢舞动的画友们跳舞,很快乐也很感动。每天早上在阳光下起舞,做自由、自信的自己,然后画画。感谢林老师,感谢双溪,感谢每一位有缘的朋友,这一趟真的是快乐的天堂之旅。

……

只要没有特殊任务、没有外出,林正碌每天晚上必须到场。按他的话说,我做的是一个公共教育,就意味着跟整个社会签约,人家千里迢迢来,要等你上课,你不能说我不在。画友随到随学,我随学随教。

安泰艺术城流传一个故事:有位画友第二天要离开,去找林老师点评画作并合影,回来时告诉同伴,林老师说他太累了,休息一下再过来。同伴感叹道:林老师那么晚了还在朋友圈点赞,能不累吗?大家都有同感,平常林老师很忙,见不到时,大家都会习惯去关注群里的消息和林老师的朋友圈。

没过10分钟,林老师又精神饱满地过来了。这是他身体力行的一种契约精神。

2016年,双溪安泰艺术城一楼美术馆开放后,这里不定期举办“七天奇迹展”,世界各地的人,不论年龄、职业和性别,只要你在“人人都是艺术家”公益教室经历了7天,画作与众不同、够精彩,就能被挂上美术馆的白墙。在这里,时令季节被重心定义,有了累累硕果,任何时候都可以是丰收时节。

在第一场“七天奇迹展”开幕式上,策展人林正碌向全世界阐明了“奇迹”的意义:

全世界没有一个博物馆、美术馆、课堂里面陈列的作品,比安泰艺术城公益艺术教育中心墙壁上的作品来得了不起。因为这里的每个人,基本上都是一辈子被认为不会画画的、不敢画的,来这里仅仅是第一张,顶多也是七天之内,表现出他独一无二的精彩。请问这个世界还有哪个地方,为这样的生命做展示?没有。其他地方滔滔不绝说的是,我这是精英,不是你普通人能做出来的,而恰恰这里告诉你,任何人都可以无比了不起,这就是安泰艺术城的伟大。我们墙壁上的所有作品,如果从个人艺术历程来说,卢浮宫里面没有一个人能比,这证明了人性的伟大,而不是拼命地冠以天之骄子以后才能有所成就。

8.古镇的人文情怀

安泰艺术城步入正轨后,成果不凡,数十位学画者的画作,应邀参加北京798艺术区、广州美术馆、武汉双年展、第14届里昂(法国)双年展等地的画展。艺术城的影响面逐日扩展,每年吸引来自国内外学画的艺术爱好者1万人次,他们少则待7天,多则长住一年,留在双溪镇的时间平均一个月,有人甚至干脆把家搬到了这里。

双溪镇距离世界地质公园白水洋和国家5A级旅游景区约5公里,是一个典型的旅游集散地。随着“文创”产业的兴起和白水洋、鸳鸯溪景区知名度的不断提高,慕名前来旅游、参观考察、学画体验,以及收藏、旅居的人越来越多,改变了景区不能留客和一年分淡旺季的现象,从而带动了当地旅游业态和乡村经济的蓬勃发展。

神奇的“文创”产业试行一年后,结出了果实,大家都看到了冉冉升起的旭日,原先的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工作领导小组已不足以支撑全县发展“文创”的局面,周芬芳在常委会上提出成立一个专项领导小组,得到县委、县政府的重视。2016年5月,屏南县文化创意产业工作领导小组成立,县长任组长,周芬芳任常务副组长,张峥嵘、陆坚都是领导小组成员,任办公室正副主任。从此,屏南县有了个名正言顺的“文创办”。

由于政府加大了“文创”产业的投入和支持,双溪镇在公益艺术教育培训中心的基础上,逐渐建成一个集艺术空间、艺术教育、学术交流、艺术体验、艺术展览、艺术市场、文化旅游于一体的文化创意产业艺术城。45家艺术工作室及画廊成功运营,画作通过互联网和现场销售,产生了良好的社会和经济效益。

持续推广的公益艺术教育,以及它所营造出来的氛围,升华了全镇人的审美趣味和人文情怀,从政府到每一个人都开始积极维护古镇老厝、生活环境、自然生态,古镇保护和环境进一步优化。“文创”业态的注入,变废为宝,原来弃用、闲置的房屋,转而变成“文创”和高尚生活载体,走出了一条“文创”供给侧改革的创新路子。

在双溪古镇闲逛,阡陌小巷里,百年前留存下来的老厝比比皆是,非常原生态,不像那些商业过度开发的古镇。在这里,可以一个人安逸地边走边看。

镇政府用心保护古镇肌理,沿街立面改造和谐统一,修缮后的老厝没有被砖块水泥替代,夜景灯效也没有花花绿绿,全是款式统一的LED暖光灯,既使古镇充满生气,又渲染出夜晚安详气氛。主街干净整洁,虽然各色招牌灯光璀璨,却不见高分贝的音响和商贩的卖力吆喝,给人安逸舒适的感觉。

源源不断的客流为偏僻乡村的发展带来新机遇,当地农民自发转业,经济形态悄然发生变化,针对外来学画者的服务业应运而生。镇上出现了一个自发的车辆调度中心,司机们忙忙碌碌接送南来北往的客人;住宿业、餐饮业和土特产店、旅游用品店生意兴隆。

双溪这地方历来民风淳朴,加上艺术的耳濡目染和学画者的身体力行,又培养起双溪人的人文情怀,提升了每个人的价值观,纯粹的利益已经不再是当地人的首要追求。

就像画友有数十个画画群一样,双溪的生意人也有朋友圈,他们抱团做良心生意,彼此关照。在这里,旅游集散地被游客普遍诟病的惯例成了例外,没有一次性宰客、强买强卖的“天价”事件发生。

当地人对待游客友善、真情。外地人来学画,预先通过微信或电话联系好,民宿房东会根据客人的需要,安排车辆去机场、高铁站迎接。民宿都没有电梯,等在门口的主人会帮助把行李提到房间,再泡一碗当地特色饮食蛋茶待客,表示对远方来客的热情和尊敬。来的第一餐一定在房东家里免费吃,通常民宿里都有一个共享厨房,你也可以选择自己煮。住的时间长,油盐酱醋等调味品共享;时间短,一切用房东的,一个人每天交10块钱。要搭伙也可以,去街上吃也行。碰上下雨天,到点了,房东会拿雨伞到画室门口接人。冬天晚上寒冷,知道客人10点半回来,10点便打开空调预热房间。遇上节日,房东在家里给客人加餐。有人端午节那个晚上从画室回来,已经安歇的房东把事前煮好的粽子,用塑料袋扎好保暖,挂在房门手把上,客人回来一看,溫暖得两眼冒泪花。

他们大方待客,客人入住,自己炒的茶免费喝。客人一泡,不错,你这个还不贵,离开时买了茶叶,还捎上他们自己种烤的笋干等土特产。在这种宾至如归的氛围里,住的时间一长,还住出了感情,好像变成亲戚一样,告别时,拥抱来拥抱去的,依依难舍。好口碑到处传扬,赢得了很多回头客。即便人没来,还会让房东帮助买喜欢的土特产邮寄过去。

街边的小店和街上的大排档,价格合理,消费轻松。看你只有两个人,店家会自行给你做小份菜,征得同意后,还主动把吃不完的菜放冰箱里,下一餐来了再为你热上。

有一个厦门女子,回家时买了很多土特产,大包小包的,吃完早餐,问店老板汽车站怎么走,店老板在门口随口叫停一个骑摩托车路过的年轻人:依弟,你过来过来,帮我把这个客人送到汽车站。这人回去写了一个美篇,说,现在哪里还有这种事情?如果有,你敢坐吗?

双溪民宿20多家,互相之间就是旺季也不乱抬价,因为对来学画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淡旺季。本来夏天一间房可以收100多块钱,但只要艺术城开出证明,一个房间最贵就是60块。利益共享,他还是稳稳赚钱,通常画友一来最少住上7天。

当地人建了一个民宿群,群里彼此关照生意,介绍来介绍去,时间一长,大家都受到影响,衍成一种良性生态。譬如,甲家有4个房间,乙家是6个,甲今天已经开房两间,来了一批要6间,甲没有接两个进来,而是全部推荐给乙家,让一起来的人同住一个地方,方便出行。

说到底,双溪人很聪明,他们懂得因小失大的道理。这里的生意都摊晒在阳光之下,那些开店老板,你今天待客有问题,明天立马生意寡淡。这里的信息很透明很公开,因为一个个画友微信圈里,视频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警醒不断,点赞不停。嘿,你不要去那家住;啊,这家店价格实惠,炒的菜很好吃。各家的服务状况,就像火一样,想藏藏不住,要包包不了。

如此人文环境,淳朴自然,体验舒适,让所有外地人身心愉悦,可以几个月惬意地待下去,甚至一年。

一位画友有感而发,为此在微信里写了一篇文章——

双溪古镇有着浓厚的人文环境,不断外来的“新移民”,给这里带来了勃勃生机,这区别于一般的游客环境,是一种生活态度、文化构建的双重融入。这不是个景区,更像一个汇集、包容、接纳各种生命姿态的“青苹果乐园”。

刚开始,他们培养了几个本地画得比较出彩的学画者当助教,负责管理、值班等项工作。安泰艺术城出名后,几个有经验的全部被外省做艺术培训的机构挖走。人才流动很正常。

卖画、定购画材等事宜缺了业务熟练的人手。王亚飞问林老师怎么办,一直空着也不是个事儿。

林正碌就有了请一个会计的想法。

后来,这件事无果。王亚飞眼睁睁看着这个摊子,时间越拖长可能问题积得越多越大。她跟林正碌说:“这样恐怕真的不行。我先做吧。”

最后,王亚飞的活越揽越多,走开一下都不行。龙潭村的挂村书记邀请她到村里走一走,直到一年过后才实现愿望。但她觉得这些不重要,在事业起步时,什么事情都是要多费心。作为老师,她每天要在偌大的画室里边走边看边教,一天光在这里面转,手机上的步数就两万多。看朋友圈里的熟人行走健身,随随便便就是这个数字,便与他们打哈哈,我怎么快要累死的感觉?夏天最忙的时候,始终立地的双脚处于快要虚脱的状态。一天下来,双脚放在热水桶里一泡,都麻了,很快红成一片。

王亚飞是个停不下来的女孩,稍有点空闲,又开始在“抖音”平台做“林正碌艺术课堂”视频,希望认真做出成果,让别人看到样板和效益,就会主动接盘。这之后,画室的志愿者都学会了视频制作的拍录剪贴等程序。其后,她才做了一个自己的个人号,这个品牌才是她的财富。

有人认为,互联网是他们营销的一种手段,其实,教会学画者运用自媒体,是为了他们的长远发展,这样可以一边画一边写公众号宣传自己,建立朋友圈。有不少来安泰艺术城学画的人,最后变成专门做自媒体的人,以写公众号为生。学画带来的自信,确立了人生一个新起点,它可以延伸到其他领域。

任何人来艺术城,他们都给予更开放的思维,不会让画友只做一个点。兴趣点越多,成功的可能性越大。你在做其他点时,这一点又在放松,然后彼此相互支撑,增加灵感。

现在,公共画室有4名志愿者,为学画者登记、签字,帮忙领个画布,再给一些操作上的指导。他们两人轮一个星期,上半天班,政府安排住宿,分担水电,工资2000元。志愿者也会换,一旦有兴趣做别的什么,画室就会给他转换一个支点。

有人质疑王亚飞是否依赖于林正碌的平台和资源,她轻松说了起来,“专注于画画时,如果我有这么多杂念,那我肯定画不好。可是当我把这份专注积累到一定时间,就会突然发现,前方路上,平台和资源都在向我聚集。”

现在,王亚飞的油画作品已经有了身价,比起那些为了生计早早转行的同学,她深感自己的幸运。很多人问,能赚的钱为什么不去赚?她的想法是:“以前的梦想是买车买房嫁人,现在不重要了,几张画就能换一台车了,那还买什么车?我已经有了这个技艺,走到哪里都不愁生活。有的人以赚钱多为乐趣,有的人以获得价值感为乐趣。我现在发现,你越是做公益,对社会贡献越大,你的成就、价值也会越高。”

别看王亚飞对画友们不停说话,一副笑脸相对,私底下她其实不爱出门,不太喜欢社交,房间门一关上,就不愿意多讲话了。她可以一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除了画油画、剪视频,她的兴趣点很多,做动漫、设计服装。她身上有一种职业女性的特点,转身可以一秒进入工作状态。

到双溪后,镇里给她发工资,解决住宿吃饭问题。双溪艺术城名声大噪后,外面机构纷纷来这里挖人,连她家乡的县,都派人来请她回去。屏南县为了稳定人才队伍,也跟她签订一年20万的服务合同。

作为屏南县的领导之一,大家看到周芬芳的时候,更多是在电视新闻里、会议主席台上、办公室的大桌前。但在外地来的画友中,她就是一位热心的大姐、亲切的阿姨、慈祥的奶奶,双溪艺术城画友十几二十个微信群都有她的头像,还经常露出水面冒泡点赞。事无巨细,画友们有什么事,都爱找她说,找她咨询、帮忙。

有一年中秋节,陕西汉中一对夫妻带着3个孩子过来学画。第二天晚上,一个孩子突然发高烧,在群里求救。周芬芳出面安排,教他们怎么坐车到医院治疗。到了第4天,母亲又在群里直接问,周主席,昨天我和孩子们去附近乡村游玩,不知3岁小女儿被什么虫子咬了,头上怪怪的样子。周芬芳让她拍一张照片发来看,伤口周边好像还有虫卵,以她的乡间经验判断,是感染了寄生在牛身上的蜱虫。她便让艺术城的管理员为其叫辆出租车到县医院。这一头,又打电话给皮肤科主任。主任正在去古田的路上,连忙掉头赶回来,周芬芳专门到医院对接。主任在创口消毒、局部麻醉后,把叮咬在孩子头皮上的蜱虫夹出来。

还有一位武汉来的母亲,带着智障孩子到双溪学画。孩子是歌坛新星莫愁的追星族,画的画都是莫愁的形象。大家知道后,纷纷帮忙转发帖子,通过一手一手接力,还真传到了莫愁那儿,并回复可以见面。

有一天,正好县里组织30多个退伍老兵学画,屏南文创公众号要到双溪拍新闻,周芬芳也同去看望、慰问,中午和几位老兵在餐馆吃饭,管理员电话打过来,说武汉来的那个孩子倒在地上,有点像癫痫发作。他们几个放下筷子,连忙赶到三楼画室。双溪卫生院已经做了急救处理,正等待县医院的120救护车。母亲已经吓软了双腿,几个老兵一起帮助把担架抬到楼下救护车里。住院三四天的检查、治疗中,“文创办”的几个人轮着去看护。

后来病情控制下来,回武汉时,周芬芳用车把母子俩送到机场。分别时,周芬芳跟孩子妈讲,根据屏南县医院结论,是脑内长了良性胶质瘤,必须尽快到更大的医院做治疗。

现在,周芬芳还经常在微信里给这个孩子点赞。

为了鼓励农民和残疾人带头学画,为“文创”添柴加火,周芬芳时常会送他们围巾、皮包和小首饰。中秋节留在画室的人很多,她自己掏钱,买了1000块钱月饼分给大家,让那些离家的人感受到家的温暖。那几年的春节年夜饭,她不在双溪就是在漈下,和驻留的画友们一起守岁过年。

10.“名记”的乡村生活

2014年,京城“名记”吴阿仑从“无冕之王”的火热中抽身而出,创办自媒体“好报”,运营激发自身潜能的兴趣社群,有写作、画画等主题,提出“做自己的生活大師”理念,参与者甚众。

2016年3月,朋友微信公众号出现一篇关于林正碌公益艺术教学的文章,吴阿仑十分好奇。在朋友牵线下,他邀请林正碌在自己的“零基础画画营”做了几次线上分享课,深为其传达的理念所折服。林正碌不仅在教人画画,还反复告诉人们如何热爱生命。他的许多理念正是吴阿仑所思所想,但林正碌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更有系统性。吴阿仑便动了认识这位高人和看一看他教人学画现场的念头,千里迢迢奔赴福建大山褶皱里那个闻所未闻的双溪古镇。

当年5月,吴阿仑到双溪学画,并跟随老林到漈下村采访,他把记录所见所闻的文章,陆续发布到“好报”公众号上,为老林正在进行的公益艺术事业、古村复兴推波助澜。因为“零基础画画营”都是铁粉,加上之前的线上分享课,许多动心的网友通过这条路径,纷纷前往双溪安泰艺术城,去兑现自己怀揣的艺术梦想。

那段时间,“好报”“报大人”这样的词汇,经常出现在安泰艺术城画友们的闲谈海侃中。而吴阿仑创办自媒体两三年以来所见到的粉丝,还不如在双溪古镇那些天里见到的来得多。那之后,“报大人”的雅号便代替了他的本名。

在艺术城,两个志趣相投的男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态,有了很多思想上的交锋与撞击。经常在晚上12点左右,林正碌忙完一天工作,便给他打电话:“报大人,你在哪里?来画室喝茶吧。”

报大人在文章里这样写道:在公益艺术教室里,有残疾人、街头乞丐、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有年收入上千万的富豪、名声大噪的记者、学识深厚的大学老师,也有两三岁的小孩子、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八九十岁的老人。不同背景的人可以在一个空间里互相尊重、其乐融融,一切都缘于林老师强大的人格魅力。这种魅力帮助他能影响和接触到的人化解心灵上的毒素。

停留20天后,报大人事务在身,回了北京。他认为老林这样有意思的人,走遍中国也很难再遇到。离开时,他告诉老林:“我还会回来。我还想跟你有一段合作呢。”此后,林正碌甚是挂念,打过几次电话,询问他何时再来。

一年后的5月,报大人再次返回双溪。那段时间里,报大人的生活出现了一些状况,想找個地方长待一段时间,梳理清楚心里纷乱的头绪。首先,想看看与老林能在什么方面进行合作;其次,也想尝试一下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双溪自然成为他的首选之地。

再次来到双溪,他发现自己写过的几篇文章,获得很好的社会效果,受到大家的追捧和赞誉,便计划开设一个专栏,继续写那些在双溪遇到、听到的人和事。他婉拒了林正碌在艺术城安排工作室的好意,写作嘛,就是要安静、自由,因此自己在双溪镇附近的乾源村租了一套民房。

没多久,他又改变了原来的主意。艺术城正在发生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置身其间,目睹耳闻,会获得更大的信息量,随时可以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单是看沈明辉、杨发旺那些身体残疾、内心丰富的艺术家们,天天在门口晃来晃去,就很有感觉。何况,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的画友长驻于此。这相当于住进了一个传奇故事库里,再不是一个局外人有距离的审视目光。

报大人“出尔反尔”,又向老林申请回了工作室。

我给你一个苹果,只是你手上多了一个苹果。我给你一份爱,则你与我的心中都能感觉到爱。报大人信奉这种公益性分享的美妙,在近身采访、“隔岸观火”写作的同时,他也想通过学画融入画友圈。

有一天在漈下村,他巧遇一位50多岁的女画友,40多公里路程,她居然骑辆自行车来回,一趟大约要花掉3个小时。看报大人百般不解的眼神,她解释说这样做是为了省车票钱。她没有手机拍照片,沿途发现中意风景,可以停下来,勾画到纸上,回到画室,再根据草图和记忆画出来。

聊了一回天,报大人知道她来自浙江台州,叫王柳云,在台州一家宾馆当服务员。有一天休息,她从宾馆电视上,看到央视报道林正碌老师教一个80多岁老太婆学画。她从没摸过画笔,一周后就完成了一幅油画作品,还被网友盛赞为中国的摩西奶奶。王柳云也想改变人生命运,要是能靠高雅艺术赚钱养活自己,比在宾馆当服务员、天天被老板呵斥要好多少呀!那才是她梦寐以求的、有尊严的体面生活,于是,辞职到双溪。她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刚画了几幅画,她老公就打电话过来,“你赶快回来吧!村里人都笑话你。再不回来,你会穷死的!”心犹未甘。最后,自卑的王柳云还是服从了老公的话,回家去了。过了一个星期,王老师打电话来说,她留在画室里的3幅画卖掉了,被人收藏了。她愣了半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件事,给她重新安上了梦想的翅膀,硬着头皮找亲戚借了一点钱,重回双溪。

从漈下回来后,因为跟报大人熟了,在艺术城,隔着老远,王柳云经常大嗓门喊,报老师,点评一下我的画吧。报大人对她印象深刻,这人特别能吃苦,要比常人付出更多的一份辛苦达到常人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她的画不乏细腻和真诚,朴素中透出一点凄凉的美感,让人莫名感动。

凭着一股执着和刻苦,3个月里,她画出了50幅古村风景和乡间风俗画。她笔下的古村风景,连专业画家看了都倍感惊诧。她的画口碑不错,可是销售渠道不通畅。后来,虽然买了智能手机,却连微信都不会使用。由于没钱,性格内向而且自卑,赞扬声多了以后,性格里面的古怪成分开始不断放大,讨厌人家叫她村妇,觉得自己很牛,又不善于跟人交流沟通,轻易产生矛盾,她本人也很受伤。她的画,只是在林老师帮助下卖出几幅,更多的都留在自己手中。画了一段时间后,画卖不动了,又悄无声息回老家打工去了。

报大人觉得,一个辛苦活了大半辈子的女人,一双干了大半辈子粗活的手,突然有一天,对艺术心生向往,拿起了画笔,但迫于生计,又不得不放弃,终止了这个美好的事情。王柳云这么热爱艺术却又放弃,原因是她必须回去赚钱糊口。太可惜了!报大人心里也想不通,这么好的画,怎么就卖不出去呢?她的故事能打动我,也一定能打动别人。报大人就有了利用自己的公众号平台写文章来宣传推广的念头,让被她的故事打动的人一起来埋单,帮助她实现人生梦想。报大人马上付诸行动,得到王柳云的家庭地址,驱车400多公里,专门去了一趟她的老家。

开门见山,报大人问:“如果你的画一下子全卖掉了,突然变成了一笔钱,你还会回双溪画画吗?”

“我会。”王柳云毫不犹豫。

“那好。你的画,我全部买下。我把钱一次性付给你。然后我再慢慢卖。就这么定啦。我到台州是来送钱,并搬走我买的那些画。”

忽现曙光,王柳云又看到了希望。她说:“你先回双溪,我把手头事处理完。过几天,一定双溪再见!”

事情如报大人所期望的那样,王柳云的画在自媒体上卖得挺火,一下就出手了20多幅。

有一段时间,林正碌在画室找不见王柳云踪影,打电话问报大人要她电话。艺术城美术馆准备办一个优秀学员“双个展”,王柳云是其中之一。

报大人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但之前在基督堂碰到过她,心想顺便去看一看她的近况。他到基督堂旅馆的围墙外喊了两声她的名字。他只是想碰碰运气,因为声音不大,就是人在里面恐怕也听不见,何况,她可能根本就不住在这里。

岂料,有人应了声,王柳云开门出来了。她一直闷在房间里画画。

办完画展以后,林正碌给她派了一份公益教室清潔工的杂工,虽说工资不高,多少也可以补贴一点生活花销。

当记者多年,报大人善于察言观色,思维敏捷尖锐,经常提出一些富有挑战性的问题,林正碌棋逢对手,很是过瘾,基本上每天晚上都要喊他到画室喝茶,针尖对麦芒,碰撞思想火花,每每夜阑人静方散。

他们也谈起过王柳云,报大人说:“想起王柳云,我会感到一丝辛酸,她的画能打动人心,但就是卖不好。我有一个感觉,她是现代社会里社交严重缺失的人,有点像凡·高。”

林正碌接过报大人递过来的一支香烟点上,接嘴道:“但她有一个致命毛病,别看她表面上自卑,其实呢,骨子里极端自负,这两个东西又麻花一样扭在一起,麻烦在这里。她看过一些书,经常给我念古诗,觉得自己可以当大学教授,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她自负到什么程度?当面讲得清楚的事情,非要用古文给你写信。我说,如果你古文造诣胜过大学教授,那你骨子里讨厌自己是农村出来的,这样的文化品格使你小看自己。我真诚地跟她讲,她就伪装,哎呀,我怎么都听不懂。”

……

在与报大人的一次次海侃里,林正碌开始琢磨一个新问题,京城“名记”可以在这山沟沟里自由自在地走动,还能沉得下来,写自己喜欢的文章,同时,线上公众号还经营得如火如荼。这已经证明,在新经济条件下,人才资源可以大解放,而对被工业抛弃的废墟、愚公也要背井离乡的中国乡村来说,又是一次新的地理大开发……

眼前袅袅升腾的淡蓝色薄烟里,林正碌幻想着,在随后勾画的蓝图里,这样的人才,从各地来学画的人里面淘出来越多越好。

11.乡村种子队营地

诸多事情叠在一起时,有的人怕乱麻缠身,一根捋完再去捋另一根;有的人偏偏不怵这纷繁复杂,这根捋捋那根再捋捋。林正碌智商过人,他擅长同时画几幅风格不同的油画,一会儿撇撇这边,一会儿又刷刷那边,转场迅速,还有条不紊。在漈下复兴古村时,他插入了双溪和降龙;在双溪开办公益艺术教学、“文创”扶贫时,他插入了龙潭和四坪;等到在龙潭振兴乡村时,他又插入了芳院、墘头和寿山。一旦条件成熟,他立马跟进,全方位布点。

一个人的时候,他像解奥数题一样,一遍遍推演结果。按自身能力,只能一年做一个村。他在算,自己今年46岁了,体能会下降,兴趣度也会减低,再加上那些无谓的损耗和意外,蛮打蛮算,这一辈子能复兴10个古村就不错了。但是,当这个社会没有达成共识时,这10个村也不保险,让人忧心忡忡。

林正碌在抖音里,从哲学的角度,经常与粉丝谈生说死:生命极端鲜活,昙花一现。在昙花一现前后,人生都是虚无与黑暗。如此虚无、黑暗,正所谓无常。而人性的伟大就在于悲剧的人世间,像昙花一样去绽放,而不是去恐惧,你恐惧也没用。所以,生命的伟大,正所谓向死而生,笑看无常是最好的。

到这个年龄,他必须笑看无常,一生里还有很多使命要去践行,这成为他四处奔波的一种动力。从到屏南开始,他就没有了正常的节假日,每年春节期间回莆田和家人团聚8天。人生苦短,只争朝夕。为自己心中的信念,他得快马加鞭,把屏南大地上的古村复兴蓝图多描画出几张。

林正碌的策划蓝图上,双溪安泰艺术城就是一个桥头堡的存在,在整个系统运作里面,属于不可或缺的一个控制节点。漈下村妇陈祥李前后判若两人的成功转型,已经树立了一个样板。安泰艺术城也可以让农民在这里优化文化属性,使那些自卑的、谈不上情怀的、对外社交开放度不够的人群,通过艺术教育的激励,让认识、思想转型,在这个过程里面,弱者变强者,从而改变乡村生态,接纳四面八方的艺术家到来。随后引进的新村民,借助这个生态,再把乡村人文环境进一步优化,二者融合。微观经济的特点是人力资源大开发,解放了农民的情怀和创造力,接下来,土地资源才能被有效地开发利用。

这就是乡村种子队的构想。

种子选手身负几种功能。第一是改变观念,变不可能为可能,譬如一个刨土扒食的农民会画油画,进而创造文化价值;第二,在与外部世界沟通、交流中换脑筋,不知不觉中,农民接纳、理解了城里人和他们的生活方式;第三,至少让那些农民把耳濡目染的好习惯带回乡村,树立文化自信。

在漈下村开展“文创”产业时,林正碌以为把先进理念植入就成功了,后来涉及老厝修缮这一块,与村民产生诸多认识方面问题。林正碌检讨了这种思路:漈下村开展“文创”后的版本之所以不高,缺的就是这个中间环节。

第一批进入安泰艺术城学画的种子队是降龙村,在整个村还没有进行“文创”改造之前,全村能叫出来的村民都先拉到艺术城进行短期脱产培训。文艺是最容易聚人流、聚人气的一种手段,让农民学油画,并不是要他们一个个当艺术家。在艺术城,与世界各地来的人天天厮混在一起,不管你曾经有多么高端,大家平起平坐,彼此关系都是画友,还有共同语言。这样的环境里,已经不再是一个农民跟城里人的对话。学完画,外来人自然而然跟随村民一起回到乡村写生、游玩。我是东家,你是同学,那种感觉真是天差地别。

先知先觉者早已预感到他的思维体系里庞大的恐龙骨架,先行望洋兴叹。20世纪80年代著名作家、独立纪录片制作人徐星,前洋村“文创”张勇团队的杨笑编导,他们跟踪记录林正碌7天公益艺术教学的构想,在此前都打住了。

这几年来,林正碌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他在寻找一条理念落在容器上的路径,一路走来。他的理念与时俱进,县域政治、农民心理、人际关系日渐丰富、细腻起来,他不断汲取营养,修正、补充自己的思路。

龙潭挂村第一书记吴明峰不是全程跟踪者,他属于“空降部队”,也许他暂时还不明了林正碌的运筹帷幄,但在这一个节拍点上,踩得极为精准,提前为林正碌的心理预期助推造势。

他这次带队来的任务就是提供保姆式服务,稳定村民情绪,确定培训制度,安排生活食宿。當天上午,他带头画了两个多小时,便在公益教室四处走动,主动招呼交流,认识、熟悉各地来的画友,相机宣传挂点的龙潭村。下午他动用自己的车,拉了几位新认识的画友前往龙潭,来回120公里山路,一个多小时,连拉三天。如此好事在画友中传开了,想去龙潭玩找吴书记,车费免了,中午包吃一顿,亲自向导、讲解,还用“单反”帮忙拍照留影。

挂点不久的吴明峰,由此熟悉了村里的环境布局。刚开始带画友沿西溪两岸走,看看古厝、逛逛回村桥、走走临水宫,还去溪头喝甘甜的山泉水,在村里转个半小时便捉襟见肘,缺节目了。后来轻车熟路,从溪头绕一圈下来再到溪尾,深入小巷寻幽访古,再去参观龙潭闽派黄酒厂兵马俑一般壮观的酒库,两个小时还下不来。黛瓦黄墙,石径廊桥,原生态环境,古意村落,淳朴村民,一次次让那些城里人叹为观止,一副怦然心动的样子。

关于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切,林正碌的路径是这样的——

我们置身这个时代,要解决的是让每一个人都更有创造力、更有人文情怀,而艺术是最好的介入。文化创意产业的特点就是尽可能把人高贵的人文情怀、创造力和个性彰显出来,成为社会价值。所以,在打造乡村时,首先要解决的是这些方面。一个理工生通过画画,人生新的可能性被打开了,有了这种可能,他再看任何事物也都充满了各种可能。

双溪艺术城这个平台,使天涯海角的人来到这里,他们敢来,骨子里就是敢于接受新事物。这些人一般是高学历、中产阶层,学完画以后,人生有新的收获和惊喜。这是一个在任何地理环境里都可以有作为的时代,龙潭只是给你更大的选择可能。这些人又特别热爱那些古老的中华文明,不经意间,发现这样一处人间乐土,他们心里的那些个宝贝,恰恰在龙潭村被保存了下来。我们再把它修缮成适合现代人居住的空间,他们自然格外喜欢,城里人因此进驻。人们原先所有的逻辑除了进城还是进城,我们的传统教育从来都是说,你好好念书吧,以后才有机会跳出农村。这些弄潮儿,个个都是厌倦了工业时代朝九晚五生活的逆城市化者。因为自媒体的高度便捷,又不断传递引爆,催生新经济,把偏远的无人知晓的山沟沟激活了。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现象。

明白这个道理,把龙潭打造成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弘扬地和寻根地、优质生活的策源地与输出地,从而构建出优质的新生活方式,引领未来,就不是想当然的乌托邦。

四方涓涓之水潴水成湖,双溪艺术城蓄饱蓄满了,就面临导流。在修缮古村时,有意识将画友引导到龙潭写生、游玩,其中必定有人一见钟情。随后,一批批城市精英和资金跟进,同时村民再次转型。因此,我们拥有了人力资源去实现古村复兴,进一步打造龙潭片区跟屏南的其他乡村,就有了一个雄厚的文化创意人才的宝库,整个古村复兴就这样一波接一波被推动起来。

但得强调一点,这里不是康养基地、不是城市后花园,是为年轻人创业打造的容器。我们这个国家,如果年轻人创业机会不多、条件不好,不但年轻人没有前途,我们整个社会都没有未来。任何情况下,都要让年轻人去激情创业,降低创业成本,给他们更多试错机会,有了试错,便有了新的成功与辉煌。

基于此,双溪艺术城这个桥头堡,摇身一变,成了招商平台。仿佛跳动不停的主动脉,把新鲜血液源源不断输送到肢体的各个部位。

龙潭村全面修缮、建设公共设施时,林正碌白天在工地上规划指导,晚上回双溪讲课,一天一个来回地跑。看他来来去去、行色匆匆,有人问,忙什么?他便带上情感描绘,大家受到他莆田口音里的内容感染,越来越多的人要求跟他去龙潭走一趟。

对报大人这样的新经济高手,林正碌肯定是要给他吃小灶的。

有一天,林正碌带点神秘语气说:“走,明天带你去看一个古村。到那里创业吧。”

去龙潭的路上,很多时候,车不停地在山高林密的山腰盘绕,进村的那一段山路下坡拐弯,仅容一辆车通过,车身左颠右簸,感觉跌入一个避世之处。报大人心里直嘀咕,这样的地方能创业?

村里俨然一处大工地,老厝残破不堪,与他的湖北黄冈农村老家比,落后景象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报大人在文章里写道:

老林是一位非常羞涩的人,我看得出他非常希望我也能领一栋老房子,修缮后作为自己的工作室,留在龙潭。他带着我在村中四处转悠,看各种老房子。然而,看了许多栋房子,也没有真正令我心动的。但他从没有强力推销什么,只是蜻蜓点水地说上几句:“我也看上一套老房子了,非常安静,想修好自己住。如果你要,就让给你。”

老林的脑洞之处就体现在,站在一片废墟上,他能够展望美好的将来。我的想象力有限,他的指指点点、比比画画,没能激起我对老屋新生活的向往之情。

我没有答应领房子,也没有说绝不考虑……

黄璟是林正碌在上海M50艺术空间时就认识的老朋友,她一直在追踪林正碌的事业进展。因为公司生意与合作伙伴产生龃龉,看到人性贪婪、不择手段的一面。林老师一席规劝的话,直击她的内心:没有一个好的人文环境,不可能有商业的成功。你已经知道业内的这种生态环境,游戏规则被设定成那样了。既然那个规则不好玩,那你干吗不去想一想,我们自己也可以去创造另外一种规则?

2017年5月,她带朋友们来双溪学画,在双溪逗留的两周里,她明白了林正碌所说的规则,那就是通过艺术教育这个工具,介入社会,唤醒每个生命体的创造力,然后把空心村变成一个比城市更优质、更令人羡慕的人文社区。那些天里,跟着林正碌的车,她看了龙潭、四平、芳院等几个古村,对新生活产生了美好憧憬。当年,黄璟就决定关掉公司,认领了一座老厝修缮,确定到龙潭村来生活。

悠然从北京到双溪学画时,龙潭村种子选手就是画友,都说我们那地方马上要建画室,风景挺好看的,以后可以到我们那里画画。林正碌带他们进村时,她就是想在乡村游玩一下。当听说20多万就可以认领一座修复好的老厝,悠然思忖开了,这地方夏天凉爽,可以画画,还有田园风光。已经忙碌了一辈子,现在她渴望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当时也没考虑会成年累月待在这儿,就寻思这样每年只住两个月也甘愿,毫不犹豫交了1万块钱定金。后来,她先生还专程过来眼见为实。北雁南飞,一家人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出于对林老师的信任,老厝修缮伊始,悠然就提出要做民宿,两个厨房要现代化的,自己、客人各用一个。二三层全部搞成房间,都是单床,也可以一两间套房。房间要敞亮,有公用卫生间。然后从推荐房子到设计修缮,全权委托给林老师。女儿已经大学毕业,这里的生存环境悠然,适合一个女孩家创业。

在江西吉安,曾伟为古村落振兴做过策划,他考察过很多古村,对此始终热情不减。深圳一个朋友知道林正碌正在打造村落,推荐他过来看看。他和绘画培训学校的同人带一帮学生到双溪学画。第二天,他就随林正碌去了龙潭村,直觉告诉他,这里正是他要“踏破铁蹄”寻找之所。龙潭村残破归残破,传统风貌尚在,古村肌理尽显。留守村民很善意、很自然,老人迎面走来,会笑着点个头,也有简单的问候寒暄,让人没有隔膜之感。他也听明白了林正碌对古村未来的勾画、渲染,这与通常的美丽乡村做法迥然有别,特别是林正碌的人文社区构想,让他怦然心动。曾伟不完全是为了一种乡村生活而来,他希望自己的价值在这个地方有所体现。他爱人演丹刚从体制内学校辞职,有教师资格证和教学经验,与曾伟一起到双溪學画,夫唱妇随。复兴龙潭“村小”需要老师,应林正碌之邀,确定来支教。

一个姑娘长到1.8米,忽然想体验一下,便剃了个光头,这种做派,马上让人感觉张小燕是个假小子,一副风风火火的性格,但事实却不尽然。她很单纯,就知道画友都想来,龙潭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她一概没去想。5月份进村,看了蛮喜欢,也想找比较完好的一座老厝,简单修一下,安个家,把家人接过来住。一时没有合适的,还拜托画友陈孝高帮她继续物色。

她带生病的妹妹来双溪学画,画了一个月,林正碌说她可以毕业了,她就自己做手工摆地摊。辞职以来,她在三亚、大理都干过这事,赚生活花销、攒路费,各种生活她都想体验一下,心里却会很紧张,随时担心城管出现。

到了8月底,找房还没下文,计划要回泉州了。在双溪的街上碰到林正碌,当时剃了个光头,那形象把林正碌给逗笑了,顺口问她什么学校毕业,有没有兴趣去龙潭村当支教老师。当小学老师她也想感受一下呀,便应承了下来。

喜欢上龙潭古村的生活环境,到这里当新村民的,还有香港建筑设计师杰克和他的女朋友,英国作曲家、音乐理论及钢琴教师布莱恩·巴顿一家……

林正碌在双溪艺术城淘出来的第一批龙潭新村民,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这些人,在艰难跳出龙潭、搬到县城的原村民嘴里就是一个个疯子。龙潭文化创意产业混沌初开时,这些“疯子”都是依稀可辨的星宿,一两年后,尘埃落定,大气澄明,便成了耀眼的启明星、北斗星什么的,为后来者指引了方向。

林正碌在抖音里对粉丝说过:你觉得远方很美,你就开始挪动你的脚,每挪动一步都是往目标靠近,哪怕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目标,你不断迈进的脚步还是构成了你人生无比伟大的精彩。总之,你得勇敢地向未来迈去,做什么都应该这样。向梦想的方向出发,哪怕在行进途中,像夸父追日一样渴死了,你的精神都将不朽。

龙潭新村民个个精彩,都是斜杠人物,林正碌携手他们,用饱蘸新经济的油彩,将如何在一个省级贫困村的底板上画出网红村的新气象呢?

(本文为长篇报告文学《我那山青水秀的乡村》中部)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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