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
露易丝·格丽克是美国当代颇具影响力的重要诗人,她曾经荣获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等多项美国文学重要的奖项。2020年10月8日,格丽克又摘得了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格丽克在其一生的诗歌创作中,常将个人经验转换为魔幻又灵性的诗行。虽然诗作里呈现的是极具私密性的个人体验,却广受读者喜爱。
露易丝·格丽克于1943年4月22日出生于美国纽约长岛。但她的身份背景却是复杂的:其祖父母原是匈牙利的犹太人,后移民到美国纽约,开了一间杂货铺经营生计,格丽克的父亲以美国公民的生份在纽约出生,而其母亲是俄罗斯犹太人的后裔。这种犹太血统非常深刻地参与到了她的身份认同中,影响着她在诗歌创作中对于“世俗”及 “神圣”的诠释。
在格丽克出生之前,她的父母曾经育有一女,后夭折。此事在格丽克的一生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她一直将其称作姐姐,虽然二人从未谋面,也已永远阴阳两隔,她却对这位姐姐怀着莫名的深情,其后来的诗作中长可见其对姐姐的怀想,以及由此引发的对死亡深刻的诠释。
格丽克的父亲幼年曾立志成为一名诗人,但最终却成了商界的成功人士,而格丽克的母亲毕业于维斯里学院,受过良好的教育。夫妇二人在露易丝·格丽克的幼年时期就开始给她讲述希腊神话及古典故事,比如圣女贞德的生平等。这些教育非常深刻地影响到了格丽克的一生,露易丝·格丽克正是在这些古典叙事的影响下,开始了自己的诗歌创作生涯,而对古典叙事的创造性书写,是其诗作的又一大特征。
青春期时,格丽克患上了神经性厌食症,这种病会让人无法自控地对进食产生厌恶,由此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一落千丈,时常会伴有不同程度的焦虑和抑郁。于是格丽克在其所就读的纽约乔治·休立特高中開始了心理治疗,但不久后休学,回到家中修养,但是她依然坚持自学,于1961年顺利从所在高中毕业。在接下来的7年里,格丽克一直在接受着针对厌食症的治疗。她曾反思自己得上厌食症和自己试图要从母亲那里宣告独立有关,也和她对逝去姐姐的怀念有关。那些时日,格丽克的内心是极端受折磨的。她曾这样深切描述病痛期间心里荡漾的恐惧:
某个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好像就要死去了。但是,我的心里还有一个更鲜活,更本能的声音在喊叫:“我不想死。”
也是因为这段患病的经历,格丽克未能如愿成为全日制大学生。于是,她选择进入美国一所顶尖级的文学理学院——莎拉劳伦斯学院的诗歌班学习诗歌创作。1963年,她又申请加入了哥伦比亚大学通识学院的诗歌工作坊,完成了为期两年的诗歌创作学习。在那里,她遇到了两位重要的导师,他们都是彼时著名的学者和诗人,格丽克曾满怀感激地说二位导师的用心指导对自己的诗歌创作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从哥大完成学习后,格丽克曾以秘书工作谋生计。1967年她开始了第一段婚姻生活,但不久就以离婚而告终。次年(1968)年,格丽克发表了第一部诗集《头生儿》(Firstborn), 引发了积极反响。学界普遍认为格丽克用firstborn 来指代爸妈的第一个孩子——在格丽克出生前就已经离开世界的姐姐。她还有一个妹妹,故在诗作中格丽克常称她的姐姐为另一个姐妹。该诗集涉及了从孕育、生命降临,童年到死亡等重大的人生主题。其中有一行诗句,折射了此时的格丽克对生死哲思的痛彻思考:“死亡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出生才是。”
1971年,她开始在佛蒙特州的高达尔德学院讲授诗歌课。她这一时期创作的诗歌都被收入在她的第二部诗集《沼泽地上的房子》(The House on Marshland)中,1975年正式出版。彼时评论界对这部诗集反响甚好,称之为格丽克的 “突破性著作”。此诗作发表两年后,格丽克步入其第二段婚姻生活。
1980年,格丽克发表第三部诗集。该诗集用沉思的笔触,描写了叙事者悲恸的往昔,满含了叙事者对已故姐姐的怀恋。整部诗集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漫步者》(The Wander) 描写了主人公在暮色中走上街道,彼时 “太阳低沉沉地挂在天上”,“发出数道惨白的光”,“苍穹如铁幕”,了无生气,衬托了叙事者流离失所的混乱心绪,以及其想要把“填满这空落”的念想。此部分还描写了主人公和姐姐游玩嬉戏的场景。 “姐姐她死了,妹妹我好孤单。”“为什么没有人喊她回到我们中间来?”痛彻心扉的呼喊,昭告着格丽克对姐姐被遗忘的愤恨。
诗集第二部分名为《病孩》, 开篇描写了璀璨星空下,小木屋里孩子们依偎在妈妈怀中的温暖场景,但是突然氛围急转之下——那位妈妈不睡觉,“定睛凝视着那明亮的博物馆,”“到春天,这孩子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 我抱着她干嘛呢?真是错了。大错特错了。”“就该让她自己待着啊,什么记忆都不留,这才好。”
诗集第三部分名为《致我的姐姐》,开篇依然是满怀希望的美好画面,“姐姐正在婴儿床里爬来爬去”,可过不多久,她的姐姐饿了,可是发不出声音来呼喊,主人公不知道,也没能及时去到姐姐的婴儿床跟前。最终,“姐姐的皮肤变得惨白”,呼应着诗集一开头所描写的太阳在铁幕苍穹上投下的冷冷光亮,而姐姐的头上“盖着数片漆黑的羽毛”,如同惠特曼《船长,我的船长中》写的那一幕:她倒下来,冷了,死了。
同年(1980),格丽克遭遇了人生中又一场劫难,她在佛蒙特的家失火,近乎所有的家当付之一炬。而她却在这场悲惨遭遇随后几年里,出产颇丰,于1985年发表了诗集《阿基琉斯的胜利》(The Triumph of Achilles)。
阿基琉斯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所描写的半人半神之英雄,希腊联军里的重要骨干,可其因女俘被掠拒绝出征,其挚友不忍看希腊联军在特洛伊军队的逼战中节节溃败,于是穿上阿基琉斯的铠甲,出战特洛伊,可是不幸被特洛伊大王子所伤,战死沙场。阿基琉斯在帐篷中听闻挚友的死讯,陷入极度悲伤。《伊利亚特》讲述的结局是:阿基琉斯后来出征特洛伊,割下了特洛伊大王子的头颅,在战场上拖着它飞马奔腾绕场三周以警示敌军,也为挚友报了仇,的确算是胜利了。但格丽克在此诗中并没有提及后来的情节,它写到阿基琉斯的 “整个生命都陷入了无限悲恸里”,然后诗歌突然转向众神的视角,强调了阿基琉斯凡人的一面:凡人会爱、凡人终有一死。《纽约时报》曾发表文评称该诗集比起格丽克之前的作品“更清晰、更纯粹也更犀利”。
这部诗集可称是格丽克诗歌创作主题的一大转折,它不再拘泥于自传式的悲恸经历描写,而转而通过对古典神话的创造性改写来探寻性与权力,探寻爱欲和艺术的关系,探寻男女两性的审美差别,并从中揭示定义女性身体的种种深层结构。《乔治亚评论》则称此部诗集使得格丽克成为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1984年,格丽克进入威廉姆斯学院英文系担任高级讲师,其父于同年逝世。父亲离世带来的伤痛敦促她开始了新一轮的诗歌创作,并于1990年发表新诗集《阿勒山》(Ararat),又名《亚拉腊山》。此部诗集的名字来自于《旧约》之《创世纪》。大洪水后的150天,水开始消退,“七月十七日,方舟停在亚拉腊山上”。据记载此山是诺亚下船、建造祭坛和开辟第一个葡萄园的地方,现今是土耳其东部的山地。2012年《纽约时报》曾发表文评称这部诗集是 “美国诗坛过去25年间最为虐心的作品集”。
两年后(1992),格丽克发表了另一部诗集,堪称其最为受欢迎的作品之一:《野鸢尾》(The Wild Iris)。该诗集以园中的花朵和园丁及神祗的对话为主线, 探讨“挫折、幻灭、希望和责任”。该部作品被称为格丽克创作生涯中的里程碑,并于次年(1993)斩获普利策奖,格丽克也因此领衔美国诗坛。
在格丽克的诗歌创作视野蒸蒸日上时,个人生活却遭受了巨大的创伤性变故。1993年,她遭遇婚变,第二段婚姻也以离婚而告终。格丽克将婚姻的创伤转换成了巨大的创作动力,进入了又一段高产的岁月。1994年,格丽克发表了第一部学术散文集《理据与理论:诗论集》(Proofs & Theories: Essays on Poetry)。1996年,格丽克发表诗集《草场》(Meadowland),集中探讨了爱的本质及婚姻的每况愈下。在接下来的几年间,格丽克又发表了诗集《维塔诺娃》(Vita Nova)及《七个时代》(the Seven Ages)。
2003-2004年,格丽克获得美国桂冠诗人的称号。2004年,其为了纪念2001年的911事件,又发表了长诗《十月》(October)。该诗有一本著作的长度,一共分为六个部分。诗人通过对古希腊神话的创造性改写来探讨创伤与磨难的方方面面。同年,格丽克受耶鲁大学驻校作家项目之邀,开始担任英文教授的工作,直到如今。
在耶鲁大学执教的这些年,格丽克继续着自己的诗歌创作生涯,陆续发表诸多诗作集。需要特别提及的是早在2012年,格丽克先前已有的作品全部被收入一整部作品集,命名为《诗集1962-2012》。
2020年的露易丝·格丽克已经77岁高龄,依然活跃在诗坛上,她在大学中开办诗歌工作坊,用自己的努力影响着更多的诗歌作者,把更多的新诗人带到读者的面前。她的一位学生曾经这样评价她:“她给我们的评语特别睿智,理路也非常的清晰。我敢说那些评语本身读起来就是诗了,而且满含着直击人心的智慧。”
读懂格丽克,首先我们需要对西方的古典文明(希伯来、希腊、罗马及文艺复兴)的背景有相当的了解,因为在她的诗作常常以希腊罗马神话及《圣经》典故作为母题。如她的《野鸢尾》被认为是以《旧约》之《创世纪》为基础的组诗;她的诗集《草地》里则出现了诸多希腊神衹及英雄的名称;比如奥德修斯,比如冥后珀尔塞芙尼,比如海妖塞壬;比如诗集《新生》中引用了但丁《神曲》中的诗句,还书写了希腊神话中非常著名的俄耳普斯与欧律迪克的生死爱恋。而去阅读这些诗作,不仅仅是对古典的温习,更重要的,读者可以从格丽克的创造性改写中体味古典的另一种隐喻义。
读懂格丽克,我们还需要想象及共情。虽然格丽克的一部分诗作描写的是看似是极度私人化的个体经历,但那些诗歌里所讨论的死亡、失去、爱欲、恐惧等,却是全人类不可避开的体验。我们读格丽克的诗,会在情感战栗中拓宽生命体验,丰富灵魂。
诚如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李敬泽言:
文学给我们的最好的礼物,就在于,它不仅仅是一面镜子,让我们从中认出自己找到自己,它还是我们房子之外的一条街道、村子之外的一片原野,让我们去结识陌生的人,让我们认识他人的内心、他人的真理,然后,我们就有可能越出我们的有限性,去探索世界和人類生活、我的生活的更广阔的可能性,或者不可能性。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博士,现居杭州,大学教师,主讲西方文明史及文学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