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兆鳌与《杜诗详注》的幕后

2020-12-28 06:58佐藤浩一
博览群书 2020年12期
关键词:及第遗民杜诗

(日)佐藤浩一

/壹/

王朝交替时期常常处于混乱的局势,这个时期杜甫诗特别受到关注。北宋的辛弃疾、南宋的陆游、金的元好问等,著名诗人的名字不胜枚举。他们的共同点都是有着爱国情怀,痛惜国土的毁灭,他们将杜甫作为主心骨来仰仗,将自己的爱国情怀重叠在杜甫的“爱国忠臣”上。这样的姿态,往往出于他们要确认自己良心的一种动机。笨拙的,憨直的,甚至有时还被误解的“愛国忠臣”杜甫,反而受到后世人们的信赖,杜甫诗也经久不衰地被爱读下来了。

仇兆鳌也是一个杜甫诗的爱读者。他作为《杜诗详注》的撰者很有名。但是他为何爱读杜甫诗,却很少被知晓。仇兆鳌于康煕二十四年(48岁)进士及第,此后一直在翰林院奉公。康熙帝对翰林官员们写的文章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为了督促翰林官员提高自己作为一名专业写作家的意识,命令其写诗文而提出。于是,仇兆鳌就把过去撰写的《杜诗详注》交了上去。他认为俚语芜词的文章不值得提出,而杜甫的文章有提出的价值——他在序文里表明了其理由。

这样我们就可以了解到《详注》进呈的背景,但是这个进呈有着不可忽略的问题。第一,他是否违背了故乡的传统思想?仇兆鳌恭顺地向康煕帝进呈的行为,是否令他对鄞县的那些具有反抗精神的知交怀有内疚?如果不然,那将如何保持其精神上的高洁?第二,写作的动机。根据上面的引文可知,《详注》在进呈之前已经写就,并非是在康煕帝的谕旨下达后才开始写作的。那么,在进呈以前,写作《详注》的本来之动机,就成为一个根本性的新问题。

位于浙东的鄞县(宁波市),在明末清初是抵抗清朝最强烈的地方。晚明崇祯十一年(1638)11月16日出生于此地的仇兆鳌,从小就体验了明末清初的各种变故。当然,在进呈《详注》的康煕三十二年,时代进入清朝已经半个世纪,抵抗的热情已大致熄灭。比如,从康煕十八年起开博学鸿词科,明朝的遗民大多得到安抚,而作为反清势力的三藩之乱也在康煕二十年(1681)被平定,清朝已大致确立其安稳的统治。

清初顺治三年举行的进士科考试,已经出现了鄞县的及第者。此后三年一度的进士科,每次都会产生多名鄞县的及第者。就仇兆鳌自身而言,康煕二十四年进士及第,表明至晚在这个时候,他就已经不做明朝的遗民,而顺从了新时代。在这个意义上,仇兆鳌遵循清朝皇帝的谕旨,便可说是符合道义的应行之事了。

不过,即便仇兆鳌已站在清朝臣民的立场,他怀着怎样的想法写作《详注》,这一点依然不能忽略。特别是,当仇兆鳌的鄞县知交们将拒绝出仕清朝的立场贯穿终身时,仇兆鳌却选择了与他们不同的人生道路,这就更值得深入考察。

/贰/

作为思考这一问题的前提,首先要确认几位特受仇兆鳌敬爱的鄞县知交,就是王嗣奭、黄宗羲、万斯同三人。

王嗣奭(1566—1648)正是70年前的同乡前辈。《详注》确是名副其实的“详注”,其中多次引用了前人的注释。其中仇兆鳌参考最多,且被他认定为最优秀的杜诗注本,就是王嗣奭的《杜臆》。他在清军南来后仍拒绝辫髪,将明朝遗民的态度坚持到最后。仇兆鳌对王嗣奭的说法多所遵从,其主要的原因当然在于《杜臆》本身的优秀,但与此同时,这王嗣奭是值得向慕的同乡前辈,就更能吸引仇兆鳌的关注。

黄宗羲(1610—1695),作为与顾炎武、王夫之并列的代表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黄宗羲主持的学校“证人书院”里听他讲课的人中,有一位就是仇兆鳌。康煕四年,仇兆鳌与友人万斯同一起到黄宗羲所住的余姚,拜访并受业。3年之后,还把黄宗羲邀到鄞县,亲聆教诲。到康煕三十二年黄宗羲刊行《明儒学案》时,仇兆鳌也寄去一篇序文,其中称黄宗羲为“吾师棃洲先生”,结尾署名“受业仇兆鳌”。由此也可以确认两者之间牢固不变的师弟关系。仇兆鳌被推为黄宗羲门下最优秀的弟子,比如万斯同就说过:“黄先生之门人遍于浙东西,而四明仇沧柱(兆鳌)先生为之冠。”这样,仇兆鳌便与一位大儒具有直接的师弟关系。但在二人之间明显不同,黄宗羲始终保持了明朝遗民的立场,即便受到清朝的招诱,也坚决拒绝,直到最后。

万斯同(1638—1702)是仇兆鳌的朋友,他们同年出生,同为鄞县人。因其父万泰是黄宗羲抗清的同志,交往甚深,故万斯同从17岁开始便师事黄宗羲。万氏是彻底抵抗清朝的家族,万斯同也曾拒绝康煕十七年(1678)博学鸿词科的招诱。康熙十八年42岁的时候,他参加了《明史》的编纂,但不受清禄,始终以保持布衣身份作为条件而参与其事。仇兆鳌与万斯同二人之间,不仅是一起听黄宗羲讲课的同学,此后也继续保持着交往关系。

王嗣奭、黄宗羲、万斯同三人,其共同点是决不放弃自己的立场,不出仕清朝。与他们成为对照的是,仇兆鳌在49岁时开始做了清朝皇帝的臣下,后来又恭敬地进呈了《详注》。

更为重要的事实是,仇兆鳌对这些人一直持续着思慕之情。假如这种思慕被中途放弃,那么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仇兆鳌选择了不同的生存方式。然而就因为他们事实上的牢固不破的关系,迫使我们不得不更深入地看待问题。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可以从中推察到仇兆鳌的某些不曾改变的显在或潜在的意识,使他克服了对于旧日知交的负疚心理。

/叁/

立足于此,当我们重新精读《详注》时,就会注意到,上述意识的主要内容之一即孔孟思想——特别是“论世知人(知人论世)”的观点,是非常显在的。仇兆鳌在《详注》的序文中如此阐述:

盖其为诗也,有诗之实焉,有诗之本焉。孟子之论诗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诗有关于世运,非作诗之实乎?孔子之论诗曰:“温柔敦厚,诗之教也。”又曰:“可以兴、观、群、怨,迩事父而远事君。”诗有关于性情伦纪,非作诗之本乎?故宋人之论诗者,称杜为诗史,谓得其诗可以论世知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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