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意明 孙伯翰
传统节俗活动为日常生活按下了暂停键,打破了人们生活的原有时空体系。康德认为,个体对世界的感受是由时间与空间两种基本方式构成的。节日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为参与者提供了不同于日常生活的时间与空间感,节日好像构建了一个新世界,一切事物、行为都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生命在此解除了外在的桎梏,得到短暂的解脱。我们在《与时偕行》一书中,希望揭示出不同节日中节俗活动丰富多彩的意义,以及个体在节日时空中独特的生命体验,并提出现代社会重建节俗的重要价值和可行方案。
研究中国传统节俗,不能仅梳理其历史变迁过程,还要见出变迁背后功能、意义的变化;不仅要记录节俗活动发生时空中的行为,还要考察其行为的特定内涵。节日的研究告诉我们,节日时空与日常生活时空在属性与功能有着差异,节日是历法岁时中的特殊时间节点,是一年中不同生活模式之间的阈限阶段,具有帮助生产、完成生活转换,维持日常生活秩序的功能。通过节日,人们跨越了一种时间的界限,打断了生活经验的“同一性”,进入一个新的生活阶段。而所谓节日发生的特殊空间,并非使用了不同于日常生活的空间,而是将原有空间中的行为之意义进行转化,使其具有一种超越日常的特征。节俗发生的过程,就是节日意义的生发过程。在现代的节日研究中,我们不仅要看到共时性中节日生活对于日常生活功能的转化,注重节俗活动的仪式功能,而且还要着眼于中国文化传统与节俗在历时性中的内在变化,因为传统节俗活动经历了从功利性的巫仪活动,到具有教化意义的礼俗活动,直至一定程度超越实用、充满诗意的身心活动的不同阶段。在节日产生之初,节俗活动中的物品、行为,尽管已经和日常生活中的功能有所不同,却仍旧带有较强的现实功利性,例如中秋拜月最早起源于生殖崇拜,与中秋相关的事物中,月亮、月兔、蟾蜍等意象也皆与生殖象征相关;又如端午节,该节日的起源于祛除、辟邪仪式,节日中的艾草、雄黄酒、香囊、五色丝等物皆具辟邪功能。但当中秋、端午节俗形成后,其中蕴含的巫术性功能尽管没有完全消失,却已日趋减少,非功利的审美功能却在不断增长。七夕乞巧的活动则不再只是寄希望于上天赐予少女以灵巧手艺,而是众人欢聚一堂,将关爱与愿望赋予少女;中秋祭月,也不单只是对生殖与长生能力的渴求,而是对神话世界的美好想象,对良宵月光之美的欣赏。伴随着节日意义的丰富化,节日中的物品,如粽子、月饼、元宵等不再是用以充饥的食物,亦不再具有巫术性的攘除、祈求作用,而是诸多美好寓意的象征。节日中的人们抛开生活中的烦恼,代之以与家人、朋友相聚的欢乐。在论述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几种传统节日发展演变历史的同时,《与时偕行》比较全面而有深度地展示了上述节日的多元意义。
我们认为,伴随着时空意义的转变,个体重建了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当一个人短暂脱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生活时,其自我价值也就得以显现。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比日常生活更为繁忙,但人们却从这种繁忙中获得了生命的自由。当个体在经历长期受到约束、被迫进行的劳作后,终于能在短暂的时光里真正为了与家人相聚而忙碌时,个体因而短暂摆脱了日常生活的异化劳动。节日的忙碌带有游戏与审美性质,包粽子、赛龙舟、采菊登高,在这些活动中,个体的疲劳得以消除,身心得到放松与愉悦。伴随着空间体验改变的是时间意识的转变,尽管节日是短暂的,但个体却能在短暂的节日中冲破常规,满足对美的永恒追求。在节日中,美与人类生命的永恒性和个体生活的现实性、短暂性联系在了一起。故而节日虽是短暂的,却带有永恒色彩。获得自由的个体常以艺术为手段,超越于日常时空的束缚,诗意化地认识整个世界,节日中的诗歌、绘画、书法等作品集中表现了节日的这种性质。以《与时偕行》中所选张孝祥的《念奴娇》词(洞庭青草近中秋)为例,词中“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两句,前句遗世独立,后句意境深远。“今夕何夕”,大有禅宗气象。在禅宗看来,时间或许只是个虚幻的概念,所谓“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当下即永恒,对时间的超越,也即是对得失的超越。古人之所以能有这种感受,或许与节日的非日常性相关联。摆脱了日常生活的烦恼,才能产生“扣舷独啸”的心境,同时这种感受也与节日中日常时间的暂停带给人的永恒感相联系。这种永恒感,一方面激发出对宇宙、人生的思考,另一方面,出于有限之中,却能够认识到无限世界的主体的自我价值也得到凸显。所以与节俗相关的诗歌往往带有一种特有的宇宙感、生命感。《与时偕行》选取了较多与节俗相关的诗歌并做了详尽的分析,对读者理解传统节日的魅力与节日与艺术的关系很有帮助。
节日研究,不仅应关注传统的时空体系和社会民俗,更要将节日的重建工作提上议事日程,放眼于当下社会的新变化,以适应现代人的生活时空。现代社会中拥挤的生存空间、一切从功用出发的观念以及高速的生活节奏,不仅消解着生活中的诗意,也压迫着个体的身心健康,与传统社会文化环境相适应的节俗活动,也在现代社会中走向衰微。重建节俗活动,仅在形式上恢复或复古是不足取的。《易·系辞》云:
《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这强调了万物皆变,与时偕行的道理。波德莱尔认为,艺术作品处于现实性和永恒性这两条轴线的交汇点上,它一半是短暂的、过渡的、偶然的,另一半则是永恒和不变的。因此当下和永恒必须同时被关注,缺乏了时代性,艺术就难以为人所接受。节俗活动类似于波德莱尔所描述的艺术,或者可以说节俗本身就带有生活之艺术的特点,唯有将其永恒性寓于時代性当中才能保持其长久的魅力。《与时偕行》一方面特别强调在节俗重建中,强化固有的文化价值和真善美理念,提倡诗性文化,其目的在于通过节俗活动,令现代人穿越时间和空间之闭锁,与古人一同感受自然之美、感受文化魅力、感受生命的韵律、感受时代变迁背后不变的永恒宇宙。另一方面,重建后的节俗活动要能美善结合,面对现代人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另外,调节生活节奏、减少日常生活压力是传统节俗固有的功能,本书中所提出的现代节俗重建活动亦延续了节俗活动的此种效用。现代人的生活往往是机械的、枯燥的、被动的,而书中提供的重建的节俗方案则希望做到自由的、活泼的、主动的。倘若这些活动方案能够得到实践,或将有益于现代人的身心健康。
(作者简介:黄意明,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孙伯翰,上海戏剧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