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地很顽强

旧时锦

1

坦白说，我从没想过会成为他人眼中的小清新。

到外地读书前我去探望长辈，奶奶将三粒芝麻粒大小的黑色种子，用巴掌大的塑料袋封装好，几乎是硬塞进了我的包里。回到家，我把收到种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继续投入到查专业资料中。

我生长在高考大省，走出考场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的成绩只够勉强上一所一本大学的边缘专业。整个暑假，亲朋好友轮番上阵，出谋划策。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前，我的目标就不是学有所成，而是摆脱眼前的专业，转去大学里最火爆的王牌专业度过余下三年。通向大学的路上，我在心里跟着列车的节奏宣誓：要弥补过去三年未能达到的高度。

想起这几粒种子的机缘，大抵是孤寂。

功课做得太足，所以“崭新生活”四字基本与我无缘。学校规定专业课成绩足够优秀的学生才有机会转专业，而全校像我一般要转到热门专业的人，名字能铺满几张A4纸，成功者寥寥。上本专业的课程，逃不掉的学生活动，读其他专业的书备考……我像是又经历了一遍高三，在图书馆的时间比在寝室多，咖啡和茶混着当水喝，马不停蹄地行走在路上。

同寝室的女生都是本专业的同学，她们多多少少知道我有意转专业，加上我总是单打独斗奔向图书馆，因此她们没有和我建立友情的机会。我因为一些活动，认识了一些其他系的同学，但同他们的交往是淡淡的，宛若隔了一层霜。

我经历了十几年来最复杂的心态变化：早晨醒来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些，好让我多看几页书；沐浴着星光从图书馆出来，我又祈祷指针可以加快流淌，让结果快点到来。我像是突然闯入了一个全是陌生人的郊外聚餐，河岸上的人在举行喧闹的烧烤派对，而我的双脚浸泡在浅浅的河水中，执着地在河里捞着什么。是石头？是包裹着金子的沙粒？我无法确认。

一个三天的假期，我被遗忘在了寝室里，继续和笔记相顾无言。找换季衣服时我从箱子里“挖”出了有罗勒种子的塑料袋，抱着“有区别于人类的生灵陪伴，书大概会好懂一些吧”的心态，我以最简陋的外卖餐盒做花盆，种下了属于自己的罗勒。

几个昼夜后，深深浅浅的绿色从土壤中冒出了头，藤蔓与叶的淡香让我联想到柠檬草和薄荷。面对这株罗勒，我仿佛化身为课本中品行高洁的古代才子，当即想挥毫泼墨作几首诗词。

2

奶奶知道罗勒的名字还是因为我。

我最早接触它是在漫画中，漫画的名字与情节早已淡出记忆，只记得在那一格黑白画中，人物站在普通的木质民宅前，身后的院落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植物。我查到这些被用来当衬托主人公背景板的植物就是罗勒。小小一格的场景温馨又青春，在我心中播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我不止一次地希望，我的青春要像罗勒，要像热血的主角们，四季都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然而我的年华被铅字和黑墨水填满，不存在热闹，倒是奶奶记得我向她展示的图片和话语，买回了香草种子，精心打理，这才得了新种子赠予我。

变化似种子在黑暗土壤中探索，总是潜移默化的。以植物为媒介，我和同寝室的人打开了话匣子。有拍照的，有打听种子要和我一起养的，她们称我为小清新，我开玩笑回答说自己只是“伪清新”。

我摸清了它的性格，假如将罗勒拟人化，它应该是急性子但又不服输的青少年，清新是和它不沾边的。作为一个生命，罗勒懂事独立得过分，甚至连土壤都不需要。漫长的进化中，它将赖以生存的元素减少为阳光、空气和水。剪下一枝枝条放入水中，静静等待它生根就够了。用不了一周，枝条底部就会生出全新乳白色的根系，像是圣诞老人的胡须。日复一日，新鲜感就是珍贵的礼物，这是罗勒赠予我的火花。

“默默在岗位战斗的每个小小英雄，富有和贫穷、卑微和伟大相同，他从不害怕自己被人群埋没。”

在一簇又一簇的火花中，我如愿换了专业。结果家里传来消息：奶奶因病住进了医院。

我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换专业仅仅是一本大部头著作的开篇，进了课堂，我方知之前自学和旁听得到的东西是那么浅显，自以为步入了广阔天地，实际仍在坐井观天。

挫败感如洪水向我袭来。休息间隙，我时常对着罗勒发呆，盯着它顶上新生的嫩芽，一遍遍在脑海中强调：只要我们愿意，生命就可以蓬勃得张牙舞爪。

一个月后奶奶在家人的陪伴下走出了医院，重新回到了她的花草边。她的子女们劝她放弃，毕竟侍弄花草费精力，搬动花盆追逐阳光需要体力，却被她拒绝了。语音聊天时奶奶和我提起这些，平淡的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东西在流淌。通话结束，我提起笔，心无杂念、一笔一画书写公式的力量又降落在了心间。

罗勒就站在那里。

3

又一次，我收到了奶奶做的罗勒酱，密封在玻璃罐里，可以保存很久。打开盖子，罗勒独特的甜辣和浓浓的坚果香充斥整个寝室。

这瓶酱在无数个深夜，安抚了饥肠辘辘的我们。期末十几门考试、资格证考试、令人抓狂的毕业论文……战场上一日三餐是不够的，各种口味的泡面、饼干吃腻了，干脆痛快回到原点。你买一袋最便宜的面包片，她摸出一瓶寝室必囤的牛肉辣椒酱，我贡献出罗勒酱，二者搭配食用，滋味非常别致。无论是面包配老干妈抑或是馒头配罗勒酱，本质都是碳水化合物加上一味香辛料，干瘪的味蕾和疲惫的身心都能得到满足。只要有这些，什么坎儿都能跨过去。中西合璧，土洋结合，别有一番趣味。

几句朋友间的插科打诨，几种滋味不同的食物，让人不难找回好的精神和状态。打开资料，困倦没再来敲门打扰，不知不觉我居然看到清晨。趴在桌上小憩片刻，闹钟一响，我洗把脸就进了考场。走出考场后回想，我觉得凭着这股势头，自己简直能坐上时光机冲回到儿时。那时的我可以抱着好奇心观察全新的世界，透過万花筒去欣赏云和天。奶奶在旁边择菜，时不时回答我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

大概，这就是我一厢情愿赋予罗勒少年感和一往无前冲劲的根据。

一来二去，我渐渐意识到，我和罗勒盆栽拧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它时时保持缄默，无须太多关爱，每一片叶子却都有价值。日剧里说“人意外地很顽强”，罗勒也一样。罗勒的存在恰恰是为了反过来提醒我，身而为人，不要因为孤独遗忘珍贵的闪光。虽然它们只是如萤火虫般四散在血液里，闪着微弱的光，但始终在身体里往复不息。

彷徨不过少年时，对于经常陷入孤独和自我怀疑的我，培育超值的香草罗勒，可能是使生活获得灿烂的方式吧。我学会了以罗勒叶装点美食；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去捕捉细微点滴来回报家人；我在畏惧过的土地上昂起头，闭上双眼感受木叶间漏下来的光；接触新事物难免令手指被蒺藜刺伤，我却乐在其中。

作为“伪清新”，我捧着的小顽强，真的别致又真实啊。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