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感觉派小说的疾病叙事,从社会隐喻角度看,折射出了当时社会的腐朽和病态;从文化批判视角来看,对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提出了质疑与反思;从叙事功能来看,可以作为推动情节发展或转折的“核心事件”。
关键词:新感觉派 小说 疾病叙事
20世纪30年代活跃于文坛的新感觉派作家包括刘呐鸥、穆时英和施蛰存,他们主要的写作资源来自上海这个繁华都市。一直以来,研究者都津津乐道于新感觉派小说家表现人物的复杂内心时使用的内心独白、意识流、心理分析等叙述技巧,而与人物内心相对的身体研究却备受冷落。从偏狭观念看,身体等同于在生理意义上的“肉体”,与心灵相对,但其地位却远远不及,长期遭到贬抑。现在,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认识到“身体”价值的多样性。小说中的疾病作为人物的一种非常态生存状况,内蕴丰富,远超出了其医学含义,成了承载了特定社会、文化内涵的意义符号。通过解读新感觉派小说中的疾病叙事,可以探究其在社会隐喻、文化批判、叙事功能等方面的重要意义。
一、社会隐喻
苏珊·桑塔格认为,在现代小说中,疾病常被视作一种社会隐喻,“显示出个体与社会之间一种深刻的失调,而社会被看作是个体的对立面。”[1]新感觉派小说中的疾病经常用以折射社会的腐朽和病态。
新感觉派小说中有一系列社会底层劳动者形象,主要来自穆时英的第一部小说集《南北极》。像《油布》里的阿川、《手指》里的翠姐儿、《断了条胳膊的人》里的工人等。他们虽然地位低下、生活贫困,但勤劳肯干,在都市边缘艰难谋生。这些原本有活力的底层劳动者的身体在当时社会的一系列严苛规训和高强度劳动之下,被折磨成了病弱或者残缺的不健康的身体。
《油布》里的工人阿川,常要在湿滑的路面上拉700百多斤重的车。在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双重夹击之下,阿川的身体垮了,不停咳嗽,但是其劳动强度一点没降低。在下雨天,他为了保护身体,把盖货物的油布拿来挡雨,厂长撞见之后大发雷霆。当天,阿川咳了一个晚上,痰里全是血,第二天就离开了。工友们都推测他之后很快就会死去。其实,不仅是身体被伤害,阿川在精神上也受到了屈辱。厂长宁愿拿油布盖在一批根本不怕雨淋的货物(搪瓷)上,也不愿用来保护工人的身体,还露出一副“要把他吞下去”的狰狞表情破口大骂。身心受伤的阿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当时社会的黑暗。
在小说中,底层劳动者的身体只不过是都市庞大冰冷机器中的一个个微小零件,是工具性的存在,一经损坏,不能运作,也就失去了其价值。残酷的是,其身体意义的丧失不仅仅是对工厂而言,甚至是对家庭而言,也都是如此。
《手指》里的丝厂女工翠姐儿的双手长期在滚水里泡,疼得每夜哭到不能睡,手指被摧残到满是水泡,“肉一块块地往滚水里边掉,”[2]却还是被亲人拖去工厂继续干活,就是因为这个弱女子身上扛着供养一家人的重任。后来,翠姐儿被监工一阵毒打,其惨状让人不忍目睹:“给打得胳膊腿全断了,蛇似的贴地爬回来。”[2]“手指”本该是身体上坚韧又有创造力的一部分,但翠姐儿死后的手指却是“上皮全给剥了,肉也没了,像萝卜,指甲儿上没了指甲,只有白骨露在外边儿”的可怕面目。[2]一根根手指,烙印着病态社会对底层劳动者的经济剥削和压迫。《断了条胳膊的人》里的工人在机器间工作的时候就倍感压抑和恐惧,“他留神着那大轮子,他瞧见过许多人给它的牙齿咬断了腿,咬断了胳膊,咬断了脖子的。”[2]可悲的是,他终究逃不过像怪物一样可怕的机器,胳膊断了,被赶出工厂。绝望的工人将怨气发泄在打骂老婆孩子和酗酒上,结果,老婆走了,孩子也死了。当底层劳动者拖着在工厂折磨致残的身体回家时,往往得不到亲人的慰藉,也等不到身体的康复,就被更恐怖的厄运吞噬了。
可以说,新感觉派小说中底层劳动者的疾病,源于资本家的工厂,或导致家庭离散,或与死亡相伴。身体的问题也是社会的问题,都市生活中一部分人的金钱至上、人情淡漠等种种社会弊端都通过疾病这个意义符号一一呈现。
二、文化批判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正处于文化转型期,在上海这个开放性的大都市,以西方传来的思想文化为主体的现代文化对传统文化造成了巨大冲击,对时人的性格、心理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对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新感觉派小说家采取的并不是一概否定或肯定的简单态度,而是将对这两种文化的质疑与反思投射于小说人物的疾病之中。
施蛰存《诗人》中的诗人,“除了作诗,喝茶,饮酒和抽旱烟以外,”[3]什么都不会,寄生于哥哥的家庭。像传统文人一样,他清高而鄙视物质,对文学有一种极致的崇拜,并引以为最高价值。哥哥死后,诗人无法独立生存,支撑内心的价值观也坍塌了,成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在很冷的天气,他会戴了草帽,穿着夹袍子,一手拿着旱烟杆,一手提着一个小手炉,这样不伦不类地在大街上走。”[3]“男性大都不像女性因为亲情和爱情的缺失而疯狂,而是对于文化衰颓的极度敏感或无力承担历史的重创而走向疯狂。”[4]诗人的疯癫可视为一种逃避,建立在传统文化之上的价值追求在现实世界遭到挫败,他完全逃进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当中,以隔绝的态度做最后的自我保护。
刘呐鸥和穆时英则分别在小说里表现出对现代文化的反思。刘呐鸥的《方程式》里的密斯脱Y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的少壮实业家,忙碌的他除了工作之外,鲜有社交。他的妻子密昔斯Y的最大作用就是准备食物,维持他的身体机能有序运转。当密斯脱Y失去妻子之后,他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悲伤情绪,只是发愁,“因为食桌上少了一盆青菜Salade的关系,他的日常的行动竟大起了混乱。”[5]而且健康也出了问题:“头昏,便秘,腹痛,寒热,食欲减退,睡眠不足,差不多无所不来。”[5]为了恢复身体健康,他迅速地找了一个年轻的妻子,“于是他便觉得像解决了方程式一般地爽快。”[5]妻子對密斯脱Y来说,不是思想交流的对象,纯粹是工具性的存在,可见现代都市男性对情感的冷漠。
穆时英《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里患消化不良症的少女蓉子,对待感情的态度十分随便,不同的男友对她来说就像不同口味的零食。蓉子的病因被“我”一语道破:“把雀巢牌朱古力糖,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花生米等混在一起吞下去,自然得患消化不良症哩。”[2]不加控制的滥情,看似现代女性为自己身体作主的进步表现,事实上不过是将需要责任感来维系的爱情简化成赤裸裸的原始欲望。蓉子的病是她的身体被自己的欲望反噬的结果。
“当时的社会由于受到金钱与西方享乐主义人生观的冲击,传统伦理道德已经趋于土崩瓦解,然而,社会中新型的道德体系的病态又使现代人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精神压力,”[6]密斯脱Y和蓉子的病征虽主要反映在身体上,实际上源起于文化转型背景下脆弱的“精神”状态。
三、叙事功能:以爱情小说为例
疾病还具有叙事方面的功能,可以成为推动情节发展或转折的“核心事件”。很多研究者都发现:“在现代中国文学中,疾病与爱情的关系非常密切。”[7]“疾病”和“爱情”两种情节元素常如双生儿一样在文本中同时出现。下面我们就以几篇爱情题材的小说为例,解读疾病的叙事功能。
疾病可以成为爱情的推动力。穆时英的《空闲少佐》里,中国医院的护士——黎姑娘,精心照顾受了重伤的日本军官——空闲少佐,日复一日的伤口护理让两个人经常性地身体碰触,自然产生了感情。在身体逐渐康复的同时,空闲少佐因战争而受的精神创伤也在恢复。当然,疾病也可以为不道德爱情制造契机。施蛰存的《港内小景》里,看似体贴的丈夫陪伴患肺病的妻子去疗养院,实则暗藏鬼胎:跟情妇约在这里相见。妻子的病反倒制造了种种丈夫偷情的良机:“一个病卧的妻,对于一个多情的丈夫,是有着不少方便的。……一方面,他每天花费一点时间去调护病人,而一方面,他以种种托辞去从事于恋爱的新生。”[3]
疾病也会导致爱情的悲剧,穆时英的《公墓》就叙述了一个悲情故事。患着肺结核的玲像一个从戴望舒的《雨巷》里走出来的丁香一般的女子,“她有一双谜似的眼珠子,苍白的脸,腮帮儿上有点儿焦红,一瞧就知道是不十分健康的。”[2]与其他的很多会给身体带来残缺或丑态的病症不同,肺结核患者“如果经济上允许,则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在优越的条件下整天躺卧在病榻上,”[8]所以,肺结核被很多文人视为“浪漫”之病。在中外文学作品中,有很多患肺结核的经典美女形象,比如林黛玉和茶花女,这种理想化的病态之美,满足了男性别样的凝视需求。被玲的病弱之美深深吸引的“我”,还没来得及表達爱意,就得到了她的死讯。“在文学艺术中,爱情只有与死结缘才能达到最具感染力的顶点。……肺结核病人苍白的脸及其时而泛起的红晕,既使人想到‘热情和‘生命,又使人想起这生命正在一天天萎谢和消逝,想到这生命的美的被摧残、被毁灭;”[9]疾病在《公墓》里,不仅直接导致了爱情无果的结局,更给小说增添了一份别样的悲剧美。
参考文献:
[1][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81.
[2]穆时英.穆时英小说全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3]施蛰存.十年创作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4]邓寒梅.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疾病叙事研究[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76.
[5]刘呐鸥.刘呐鸥小说全编[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
[6]谭光辉.症状的症状:疾病隐喻与中国现代小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237.
[7]宫爱玲.审美的救赎:现代中国文学疾病叙事诗学研究[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4:72.
[8][9]余凤高.呻吟声中的思索——人类疾病的背景文化[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46,62.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科研基础能力提升项目“新感觉派小说的身体叙事特征”(项目编号:2020KY27007)。
(作者简介:高珊,女,硕士研究生,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与写作)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