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南

2020-12-28 02:07黄璨
飞天 2020年12期

黄璨

尕秀村的两位老人

第一位老人,个子高,背轻微的驼,看起来像一匹骆驼。

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来得及问。当我尾随采访团刚刚迈进那个院子,前面进去的人已经在往回走了。他们的神情有些奇怪,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是挤到了老人跟前,并明显感觉到周围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息在阻隔着我。

“他今天不高兴。”带我们进去的人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好像跟家里人生气了。”

“跟谁生气了?”

“别问了。”

老人用袖筒擦着眼角,跟在往回走的人身后,好像在努力解释着什么。

他的额头很宽,看起来很硬实,似乎撞在石头上都撞不破;高高的鹰钩鼻泛着油光,像泥捏出来又厚厚地喷了一层亮漆;肩膀更是显得宽,凶猛地架起整个身子,像骑在马上肩膀高高耸起的样子。

他嘴里嘀哩咕噜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藏语,急急地,也有些愤愤。

领头的人没打算给我们翻译那些话,只低着头说:“我们到别人家看看。”

——那老人还想解释什么,神情像一个正在堵气的小孩子。我们朝他笑了笑,走出了院子。

尕秀村的主马路漆成了朱红色,走在上面感觉喜洋洋的。路旁,政府为牧民新建的民居,几大排摆成一个矩形,红瓦雕窗。镶了花边的路灯在一旁高高支起,怎么感觉都像是从天而降,整整齐齐落在绿色的草原上,崭新得像微雨洗过的天。

不远处,一位穿暗灰色藏袍的老妇人在自家院子的门口站着。之前看藏族舞蹈,总奇怪妇女的形象大都是弯着腰的,后来才知道,从前藏民的日常用水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背回家,且都是妇女来背,久而久之,妇女的弯腰便成了一种常态。尤其人老了,腰更是离地近了。这位老妇人正是弯着腰的样子,且银色的头发发辫在阳光下一丝一丝地发着亮。依然像一幅绝美的油画。

那老妇人站在门口的样子,如果衣服再陈旧些则更好。但这念头只能偷偷放在心里,要是让索木东知道,又该说我了:你们总希望多些原生态,不喜欢新农村的新面貌,让你透身穿一件破旧的藏袍,盖着薄被住在一顶透风的帐篷里试试看,不冻死你才怪。

索木东自小在草原上生活,对我们这样的想法甚至有些好笑。

旦正草,这是我在尕秀村见到的第二位老人的名字。带着我们,她安安静静,像时光一样缓缓行走在自家的院子里,左右两侧有好几大间砖墙木檐雕花窗的房子,干净整洁得像刚刚用清水洗过。

旦正草脸上有一种安详,又略略显出对我们这些大惊小怪的人的一丝不屑。83岁了,见过的实在太多,没什么能够影响到她的情绪。况且,现在再也不用经受曾经那些苦,有衣服可以穿得暖。住在不会漏风的房子里。正屋门口墙上挂着的记事本记着政府为贫困户家庭脱贫补助的各种款项。如牦牛藏羊保费补贴、高中生生活费、农村居民最低生活保障金、扶贫补贴、产业扶贫……细细算一下,即便她平日里偷闲啥也不干,这些补贴也足够她一家人最基本的日常所需了。

却也不能闲着。苦了大半辈子,一闲下来,心里反而发毛。旧时,是和别的牧民一同度过饥寒交迫的日子。如今,是和别人家比日子,谁勤快谁家日子就会像草原的节日一样一年比一年红火。这一院装修一新的房子,每年七八月甘南最美时节,可以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几个月下来能增加不少收入。家里的牛羊大可不必成日里跟着,都随身安装了遥感器,只要在家一遥控,它们在哪面坡上吃草便一清二楚。今年牛羊的价格又格外好,另是一笔大收入。儿子儿媳得空儿便去附近的地方打工,这又是一笔收入。“勤劳才能致富”,这话放在现在这个社会,精确无比。

“政府好不好啊?”有人用汉语对着旦正草的耳朵大声问。她已经有些耳背了。

旦正草还是那样静静地,坐在她家的木制长椅上,侧着头认真听领头的人给她翻译这句话。随之,她脸上的皱纹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并点着头从嘴里咕哝出一句藏语。

这一句藏语,不等领头的人给我们翻译,我们也都明白了。

此刻,刚刚生着气的那位老人在干什么?他的气消了吗?想起前日在草原曾遇到一位穿藏服的帅小伙,当时我给他传照片时加了微信,后来看他朋友圈,他正在云南四川那些地方玩。朋友圈照片里,小伙子未穿藏服,只穿了普通的T恤牛仔裤,头顶短烫发,一副青春偶像派风格,天天玩得不亦乐乎。我甚至猜想那小伙子正是这老人的孙子,而老人生气也似乎正是为了他。

这日子,来得多不容易啊!只是,不知老人有没有想过,如今这一代的年轻人,即便这样的享受或如老人所言的挥霍,当到了必须要为着生活努力的时候,他们绝不会有丁点儿的退缩。

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给了草原上的牧民更多选择生活、选择努力的机会,他们只会比上一代乃至上上一代更强、更自由。

布楞沟的老社长

我也来蹭蹭布楞沟的热度,网上只需输入几个关键词,关于布楞沟脱贫致富的消息便雪花一樣纷纷扑来。

布楞沟有自来水了。

布楞沟的路通了。

布楞沟的村民搬到新房子里了。

布楞沟……

这是2013年2月以后的事,那一年,中央领导人专程去看望正处在贫困线上的布楞沟的老百姓。

之前,水是家里最壮的劳力从距离村子十五公里之外的洮河用整整一天时间背回来的,脚被磨得血泡连片,脸被晒得焦裂如土,腰垮了直不起来,途中哪怕漏掉一滴水心都要疼上半天;路开在悬崖边,一天活干下来,即便累得身子软,返家路上还得强提十二分的精气神,才不至于摔下崖边去;住房是几辈人住过的老房子,被风撕破了口,被雨淋塌了墙,早成危房了,还得修修补补住下去。

“不一样了,如今简直是过去员外才能过上的好日子。”布楞沟东乡族77岁的马麦得的话格外多,他在这里已经当了五十多年的自然社社长了。

同尕秀村的那位老人不一样,他额头瘦窄,皱纹在上面一条条高高地隆起,就像布楞沟山上一层高过一层密匝的梯田;同样尖瘦的下巴上,几根花白的山羊胡一颤一颤,感觉有很多的话想要说出来。

“地还种着呢,娃娃们种着呢,我老了么,还种啥呢!”他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种的是玉米,一亩地能收1500多斤。以前一亩地最多收300斤。”说到300斤时,他的语气加重了些,有些狠狠的。

“如今生态好了,雨水多了。”旁边的人替他解释。

“老二儿子去新疆打工了,老三儿子开了个养鸡场,养了3900多只鸡。”

嚯,3900多只,感觉眼前铺天盖地的一片。

“和老大一起住呢,老大是个残疾人,55岁,没有成家呢。”

“他要是命大,走到我前头是最好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

“他要是命大,走到我前头是最好的!”同行的一位女作家重复着马麦得老人的话,长叹了一口气。

老人径自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着。

七十七岁了,该欢喜的欢喜过了,该悲伤的悲伤过了,有些事由人,有些事由天。

只是精气神眼见得越来越好,眼睛里是光,脸上也是光,就像阳光照在他家新屋子的窗玻璃上。

屋里的炕头上也是光,白得像纸一样的墙壁上的光、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上绿的粉的绣着花的扇巾上的光、贴着木纹瓷砖的炕壁上的光、铺在炕面上的织着精美图案的羊毛毯子上的光、空气中荡着的一屋子人的笑声里的光。这屋子可真是亮堂啊,虽无金银,却感觉金碧辉煌的,让人有一种不真实感。

然而确实是真的。真真的真的。这个全县曾经最贫困、最干旱的布楞沟村,如今被长流不息的自来水滋润得水光涟涟。原来瘦骨的牛羊正鼓着劲儿长膘;颠簸的土路修得通向了天;村民的腰板挺直的就像村口那棵笔直的白杨树。

还有,那些山、树、房子、麦子、土豆、玉米、鸡、鸭、鹅……

总之,一切都变了,变得让人觉得真实又像梦幻,简直换了个天。

而且,它还会继续变,变得更好,你想都想不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