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河滩上稀稀拉拉的小草,似有似无,像大地皮肤上的汗毛。小草很瘦弱,一过霜降就干枯了。物质匮乏年代,人们拾柴火做饭,小草的火暄,在灶堂里火一燎呼一下子就没了,由此得名毛毛呼。村里的人,一辈又一辈,一茬又一茬,无声无息,如同河滩上的毛毛呼。
门叔
弟弟来电话,门叔死了,电死的。
门叔的根在邯郸,他如柳絮随风飘舞,在我们村粘上一片泥土发了芽。门叔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排行老六,乳名小六。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全家逃荒来到我们家乡一带,经人牵线,他爹半斗米把五岁的小六卖给了某村米洛光。米洛光薄有田产,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本意是将小六当儿子养,将来顶立门户,却不好好待他,平时让小六吃剩饭、馊饭。一次小六吃了馊饭拉肚子,把屋里弄脏了,狠心的米洛光逼着小六吃屎。小六回忆说:“吃一口,吐半天,吃一口,再吐半天。”
有一次,小六逃跑被抓了回来,米洛光狠狠揍他不说,还拿起斧子,把他的一只脚垫在门槛上,威胁剁掉他一只脚。小六没有屈服,一直伺机逃走。有一次干活儿,米洛光家的人都回家吃饭,让小六留在地里看水车浇园。小六饿得要死,他想到了死,不敢直接跳井,就扒着水车斗子,晃晃悠悠下到了井里,看着无底的水井,他害怕了,又扒着水车斗子上来了。他想,不敢死,就跑吧。当时正是秋天,禾子长得老高,他钻进禾子地漫无目的地跑,到处是蒺藜,赤脚跑出禾子地,脚早被扎得稀烂。他跑啊跑,跑啊跑,跑了整整一个下午,来到我们村边,天近黄昏,路边有一垛柴禾,他钻了进去,就睡着了。
小六逃出虎口,继续用他出人意表的举动延续传奇的命运。他在柴火垛里昏天黑地睡了一大觉,醒来已经是早晨。从柴禾垛里爬出来,远处来了一个人,真是无巧不成书,正是将他卖给米洛光的那个牵线人。牵线人一看:“哎,小六,你怎么在这儿啊?”小六放声大哭,讲述了他的遭遇。牵线人唏嘘半天,带着小六来到我们村无儿无女的严洛题家。严洛题夫妇给小六做了点饭,小六吃了饭精神恢复了一些。严洛题收拾谷子秸铡干草,小六忙提一个小篮,蹲在旁边帮着从谷子秸里拣谷穗。严洛题大为惊讶,说:“我看这孩子行,咱留下吧。”严洛题家一贫如洗,但对小六却视同己出,十分疼爱。
新中国成立时,小六已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的生父多方打听,找到严洛题家,看望过几次。一年秋天,小六的生父又来到严洛题家,这一次,他有一个很不地道的念头——将小六带走。小六说:“我不走,人家把我拉扯大,对我这么好,我走了人家不得塌了天。”
小六落到我们村,得了“门楼头”的绰号。村里人欺生,不是本村出生的人,融入“主流”社会比较难,可他在村里却是响当当的人物,人们都敬三分。门楼叔为人正直义气,入了党,敢说直理,大集体年代,干活儿不惜力,能吃苦,人们选他当生产队长,他不仅处事公道,脏活儿累活儿还抢着干。他日子比别人家过得活泛,有人吃不起盐、点不起灯,向他借上三块五块,他总是慷慨解囊。我爹和他属于一派人物,结下了“革命”友谊。
上世紀八十年代,大旱,河水干涸,村里原本弯腰就能舀上水来的水井成了枯井,只有门叔家一口压水井有水。早晨天还没亮,门叔家人还没起床,人们就担着水筲陆陆续续来打水,直到星光满天。门叔对半道街的人来他家打水,没有烦,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不管是过去有过结的还是关系融洽的,穿得破的和穿戴整齐的,一样看待,辞色始终平和自然。打水的人多,压水井的皮垫坏得快,压水杆也经常出毛病,门叔总是第一时间修好。门叔家原来有一个栅栏门,平时夜晚都关着,自人们到他家打水,他家的栅栏门也不关了。他说:“我关了门,夜里或者大早起有人来打水,进不了门,我还得起来开门。栅栏不关,大家两便。”
那个夏天,门叔的邻居到地里干活儿,一天没有回来,乡亲们分头到地里找,门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突然在半人高的玉米地里倒下了。原来头天暴风雨,刮断了高压线,地里干活儿的邻居被电死,门叔走到他身边也被电死了。
门叔的一生,可谓高开低走,五六岁时貌似有英雄气质,长大后却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就跟小草似的,发芽时拼死出了地皮,却长不成参天大树,最后以这个悲壮的意外,结束了传奇而又平凡的一生。
老半块
人生有三大不幸:早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一个人只要摊上一样命就够不幸,可是黑哥三样都摊上了,而且还远不止这些。
黑哥三四岁父母双亡,他和哥由四叔四婶抚养。叔叔收养侄子,虽不是外人,但与亲生父母毕竟不同。他哥是个低智儿,半傻半语,只能含混地说几个字节。黑哥却一表人才,为人朴厚,心灵手巧,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木工、瓦工,但做得都不精,成为半块木工、半块瓦工,得了绰号“老半块”。
老半块二十多岁娶了个漂亮贤慧的媳妇,生下一男一女。正当人们以为他苦尽甘来的时候,媳妇突发肚子疼,村里的中医开了几副药不见效。有人说扎针可以治肚子疼,在胳膊的血管上扎了一针,流了几滴黑血,哪里管用?折腾了半天,才想起往县医院送,老半块拆下门板当担架,几个人抬着走到半路,媳妇突然说不疼了,但脸色马上煞白,她对老半块说:“我感觉不行了。”话音一落撒手归西了。
中年丧妻,家徒四壁,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老半块的命运一下子又跌入苦难的深渊,他当爹又当娘,好不容易把一双儿女拉扯大。令人欣慰的是,儿女都争气,借着改革开放的形势,儿子做生意发了财,娶了媳妇,生了龙凤胎,生意越来越红火,买了辆皮卡,到处进货送货。在人们刚刚普及自行车的年代,那真是风光得很。女儿学习好,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了工作,端上了公家的饭碗,这在当年可是了不起的事。这些,对老半块来说,是极大的回报和安慰。老半块抱着孙子孙女走在街上,人们又看到了他幸福的笑容。后来女儿成家养育儿女,老半块喜滋滋为她看孩子。可好景不长,上帝又为他降下了难以承受的灾祸——儿子外出做生意途中遭遇车祸身亡。对于老半块来说,不啻天塌地陷,飞来横祸将他刚刚得到的一丝幸福全部湮没了。幼年丧父、中年丧妻固然不幸,而晚年丧子,对老半块的打击更加惨烈,他悲惨的命运更加凄凉。
苦难的命运没有让老半块联苦成甘。儿子去世不久,女儿所在的企业改制,工作没有了。老半块和女儿一家合作倒卖畜禽饲料,凑凑合合过日子。谁知道第四大不幸又从天而降,一个冬天的夜晚,女婿酒后骑摩托车,醉倒路旁被活活冻死。老半块擤着鼻涕说:“命薄啊!儿子没有了,连个女婿也落不下。”
除了这些大不幸,老半块还经历了常人没有经历过的苦难。四叔四婶年老后,他侍奉不亚于亲生父母,为二老送终。半语哥哥,一生未娶,跟他生活了一辈子,六十多岁得了中风,几年后去世,全是老半块一人照顾。
老半块遭遇这么多苦难,也许有过眼泪吧,但人们没有见过。有一年过年他来给我老娘磕头,我问起他的生活,他淡淡地说没事,身体还不错,只是女婿去世上了点火,得了口眼歪邪(面瘫)的病。到了吃饭的时间,留他吃饭,他坚执不肯,弓着腰一步一歪地走了。
又过了一年,五月份,老半块寻了短见,喝农药死在自家的土炕上。掩埋了老半块,人们在他的褥子底下发现了他留给女儿的两千多块钱和一封只有六个字的遗言:“爹不想拖累你。”老半块被别人拖累了一生,但他没有抱怨,没有眼泪,当自己面临拖累别人的时候,毅然用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墙哥
墙哥,是我的亲叔伯哥。他入伍在部队,工作积极,训练刻苦,早早入了党,俨然成为家族的荣耀。他命运的第一个转折点是婚姻,媒人带着女方到部队和墙哥见面,没想到,女方却相中了部队的另一个老乡。墙哥受不了打击,坚持要复员,部队挽留不住。墙哥回到老家,赌气快速娶了亲。相亲回来和我爹娘说:“姑娘长得不算丑,但脸上有几个疤,不是黑疤,白疤。”他的意思是,有疤不要紧,白疤就更不是事了。结婚后生下一双儿女。正当人们认为墙哥的命运就如此落停的时候,县机械厂招工,墙哥凭借在部队打下的基础一举考中,成为吃商品粮的工人阶级,墙哥又一次让人刮目相看。在工厂里,墙哥是拼命三郎,很快当了车间主任,成为一时的风云人物。可能成为“工人阶级”后覺得了不起,对媳妇百般地看不上,媳妇脸上的疤,婚前他不嫌,现在却成了眼里揉不下的沙子,他给媳妇起绰号“梅花公主”“核桃皮”。他离婚的心九牛拉不回,离婚后儿女全归女方抚养。人们骂墙哥狠心,就连我爹——墙哥的三叔都骂他没人心。
可能是触怒了命运之神,离了婚,墙哥的命运就急转直下。他一心想当脱产干部的事泡了汤。他本想凭着自己“工人阶级”的身份再娶个黄花闺女,结果连个寡妇也没寻上。工作的不顺,家庭的变故,让他破罐子破摔。他不嫌人笑话,下班回家不是弄一捆草,就是弄一车子烂柴火,让人看着比“农民阶级”还可怜。改革开放不久,下海经商蔚然成风,墙哥尝试着做买卖。大买卖做不了,就收破烂,到石家庄各个厂里收下脚料。为了买到厂里的下脚料,就想办法给管事的送礼。为了送礼,有时候在人家门口一等就是一天,只要人家答应让他买厂里的下脚料,受多少白眼都不在乎。
退休工资蛮够他过上清闲体面的日子,可他闲不住,骑着三轮车走街串户收破烂,当上了破烂王。在他眼里,破铜烂铁都是金银宝贝,舍不得及时处理,都堆在院子里,院子里堆不下了,就堆在房子的四周。他的整座房子都被高高的破烂包围着。村子里有一帮坏小子,经常在他的破烂山上捡破烂,然后再卖给他,所以他的破烂好多都是自己出了几倍价钱买来的,他总觉得破烂行市会涨。如果劝他早点卖了,他会和你急:“卖、卖,没有好价钱,我咋卖?”儿子没办法,趁他不在家把破烂卖掉一些,谎称卖了大价钱,差的钱会倒贴给他。墙哥收破烂,穿得如同原始人一般,我对他儿子说,你们好好管管你爹。侄子说,他这个人可怜不得,他就是要过这样的生活。
有一年冬天,他来看我娘,中午留他吃饭,大块肥肉吃了好几块。他三四十岁就嚷嚷身体不好,有这病那病,现在八十多岁了,身体还那样。娘说:“人家有这受罪的命。”
(左志国,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见于报刊。出版文集《逝去的甜甜根——早年印象》,并入选河北省农家书屋采购书目。)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