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风劲(短诗集粹)

2020-12-28 02:07石枫恋
飞天 2020年12期

石枫恋

纸上踱步,即是闭眼画心

时有鸿雁来访,时有惊鸿入卷

蝼蚁画出骨骼的清奇

鸿鹄画出山河的纬度

抹去内心的惶惑,蛇行和鹤立

我不涂黑色的山谷,和一棵落叶的树

画下一个年轻母亲裙摆的小花和隆起的小腹

画下一条横贯大陆的河流和一只栗色的小马驹

顿一顿,给大雪开一个蓝色的天窗

给庭院添上一个跳着火苗的红泥小灶台

黑 洞

春天一头扎进黄河呛泥沙的人

出了阳关把风当酒饮的人

掏出闪电擦拭眼窝的人

扯片雪花缝制斗篷的人

月亮里掘井舀水

楠木里钻燧取火

出场就带着冷兵器

情书写成一场杀戮的人

炫晕,冰凉,邪恶,倾覆……

星球碾压!核爆之美!

原谅他们太过用力!心有壁垒的人

因为直视过阳光,留下了永恒的黑洞

盲 女

光晕中的人,类似扑火的蛾

被直逼的灼热蚕食

光若是牢狱,黑暗

令盲女如此惬意、富有而敏锐

蜷在夜的摇椅里,剔除钙化的

骨头,只留皮毛如水

白云雪片一样坠入秋野的棉田

草木私语,与秋风互换果酱

褪下战袍霞帔,交付一份毫无障碍的情意

与夜色彼此统领彼此臣服

客 官

好!好啊——好!

拍手顿足忘情的时候,虚空里

张开五指“啪啪”拍将过来

台上火烧粮草,台上妻女插草标!

台下你是手摇蒲扇,翘着腿的轻浮看客!

客官爱看戏,皆因你就是戏文里的

相公。被嗜赌的巨碗扣住一晃

换了场景

沿着墨线篱笆,推开宣纸柴门

有一种落墨的孤独,叫做在幽兰里

越陷越深

青墨落纸,一心想把自己画进兰中

高雅的语文老师,以兰为牢

欲成神品者不与俗品相交

我们看月光时,觉得很亲肤

我们看幽兰时,觉得很刺骨

——画幽兰的语文老师,始终没有从兰中

画出自己,文化之毒

侵蚀了一身兰骨

感慨兰,感慨那一声悲从中来的忧伤

麻师娘的麻辣烫

三尺红围裙一系,拐弯处一立

一副麻人烫眼的招牌打出——麻师娘的麻辣烫

字眼火辣辣地撩拨着众人的馋欲

进店。麻师娘红唇一启,一锅泛开的红油

辣味十足地料理顾客——

素荤俱下

菜上桌,各自打捞,顾客捞着麻师娘的

莱叶叶,麻师娘捞着顾客的小铜板

生活竞技,各有各的一套捞法

竞相通吃,在一锅红油前,油一次嘴

滑一次舌——商品时代就这样

一个愿卖,一个愿买

解馋之后大家起身,两扇门轻轻一合

一锅渐渐冷却的红油,等待着

下一拨的开启

车过袁马村

马在车前,马随风而动。束缚在

辕上的马啊,五里踏出了一个沟壑

十里跑出了一道长坡

前是塬头,后是腹沟

深卡半坡的马,两蹄腾空,身子向后

一昂,努力练习着半坡启动

在袁马村,一匹马要跑得开

那得先动离合,再踩油门。在袁马村

一匹马要停下来,就得

学会紧急刹

站在袁马的村口,我就是一匹袁马

突然驾驭不了自己——站在袁马的村口

我心在一片塬上

而意却在一匹马上

谈到远方,我们有许多渴望

择一处净土,依山依水而居

远离江湖,远离暗箭和子弹

然后,建屋、养梅、植竹

听鸟的鸣叫,看日月星辰交替

斟茶碰盏,说往日的那些忙碌

开心处,把笑容点燃

抱起黄花的身子转圈

让无限单纯的快乐蔓延

叫一声名字,听一句娇应

度一段岁月,醉一个季节

送花的人

风从未穿越,海棠依旧

种子复活,承载不经意的转弯

有人从塞外赶来

遇见江南的夕阳格外红

打碗花一地蔓延

论证生命持续

前程旧梦不是客

梧桐树下弹起的琵琶

凤凰飞舞高歌

送花的人已至

要真切的幸福而驻

水仙、牡丹、玫瑰

每一样都是信使

活在当下,兼致堂妹

春风已经来了很久

新疆或甘肃的冬,早已走远

绿色的刀子割破大地的被子

奋力地向世间宣告生命的状态

那一段风雪路成了尘埃

纵算记忆,也是激勵的镜子

怎能成为前行的羁绊

选择怎么走,坚定的适合自己

不要让飞来的沙尘阻挡视线

一些人喜欢指手画脚,进而评头论足

在这世间极其正常,大概人性如此

轻松一点,路途都是自己的

脚步的沉重或轻快谁都无法替代

对于喧嚣的声音,就让存在

影子照耀了三千年。无花果

拼命地将根扎在悬崖边,因为风

它无法期待花期

拾荒者将自己确定成一个具体的表象

感慨在这虚枉的尘世苟活几十年

他将鲜血一点一点输送给纯洁的天空

和黝黑的土地

拾荒者的眼里,风景是凄凉了

欲望的酒杯始终无法填满

饥饿、贫穷、愚昧和尘封的记忆

他拣起自己的老影子,往上面再涂一层黑

而后架起烟火,烧掉信仰

追光者

追光者把自己的影子嵌入晨霭中。如果

雾气再猛烈一点,追光者会更自由,甚至

会让自己崛起于蜿蜒的河道

追光者一生都在想象飞翔,企图超越梦想

洪荒的意识流中,他的脚步坚实而执著

山川、河流、森林已经不是屏障

追光者眼中,流出一丝坚毅

灸热的太阳,伸出灼眼的光芒

流水与天际接壤,追光者望着落日

心里,忽然有了某种痛。这是一个人

从梦想开始,到灵魂坠落的过程

眼看着光一寸一寸消失,他也一点一点

接近死亡

模仿者

一把椅子静止在空院落,模仿者不会承认

这种错误的表达方式,自始至终

都在自圆其说

一只蚂蚁攀爬椅背最高处,模仿者正襟危坐

重复念叨博尔赫斯,幻想夏末那只断翅蜻蜓

苟延残喘地飞舞

他尖叫着冲向麦地,扭断向日葵的脖子,征服稻草

人的眼神

直到秋风用锋利的镰刀,剔除身体多余的骨头

才发现,模仿者正在被模仿

蚂蚁掉落,我踏过庭院旧痕迹

回望老屋时,他稍稍摆正了失衡的身体

一转眼,白掌已换了三个瓷盆

新叶如绝句

我拼命松土移走几株

插入清水瓶

几日后,乾坤新天,如梦境

一转眼,我居住西安已是三年

低头思量,人生过半

一帆风顺不过是白掌的花语

闭上眼,服下这迷人的解药

夏夜,读高尔泰《草色连云》

时间落在水里,打捞者唏嘘

乌云从世界的一端开始滑翔

抵达你心中的岛屿

青丝化成雪,这其中的愁苦并非汉语能描述

像一块巨石横在小肚鸡肠

每一个汉字都是在叩问

美要把美送上西天

丑要把丑留给儿孙

今夜星辰散落在纸上,闪烁着一些不能说出的宽容

抒 怀

山河如竖琴,你我在调音

日月如秋千,你我在摇摆

冬日的叙述蹩脚不足为奇

敏感词在寒风的字典里来来去去

鼠疫溜出了加缪的书

戏剧日日翻新,演绎即日常

你我所言的斑斓支离破碎

你我所见的盛景面目可疑

长安大街张开宽阔的双臂

给了秦岭一个拥抱!

亮灯这一刻

一切都朝着梦想前行

天上的云学着孔雀

展开浪漫的翅膀

一棵树急忙爬上城市的高处

向凌空而过的电线招手

几枝麦黄杏径直高过屋檐

借助一束光亮

与徜徉在光芒之中的楼群对视

连接乡村与城市的路

睁大太阳能路灯的眼睛

一路光亮地思想

让跟在城市后面的乡村

有古典的美和神韵

灯火阑珊处,又一树麦黄杏

从光亮中闪身出来

推开的栅栏

有烟火气息和至亲的温暖

在天地的帐篷

走到这里

高空的月亮,地上的灯

照明的同时也模糊

一些经典台词

像是静下来的湖水

深浅藏在心里

桥的面子,踩在脚下

有人看出鸿沟

有人欢呼彩虹

草木之心,光彩喜形于色

回望之间

拔地而起的高楼

在天地的帐篷

那么孤独

树木闪到路边

一片片叶子

一双双打破夜幕的掌声

高过大地的花朵

一场透雨落在大地心坎

草木纷纷踮起脚尖

究竟看见什么

转眼之间高过这个夏天

楼宇听见一些风声

不自觉地靠边

花说说笑笑

枝头含苞待放的是心里的话

找错依靠的藤花

与耸立起的青蒿倒下

芦苇顺着风频频点头弯腰

山在远处

默默看着这一幕

满手紧握

珍存多年的種子

河边的事物

全部暗下去

河流远逝

流水的声音隐匿

我点燃一支烟

靠近水

水却是不动的

水中那一个小小的红色的烟头

开始发亮

让我误以为

在夜色包裹的狭长河流中

有一处正在为我发着光

夜色中我把自己打碎了

“嘭”的一声

我开始碎了

鹅暖石开始袭击

柔软的头骨

世界的声音

开始隐匿

世界像巨大的棉絮

我找不到自己

“嘭”的一声

我又醒了

我辨不清周围的人群

我辨不清我在何处

整個房间充满了夕阳的余晖

生命垂危的格兰特

和牧师乔治共处一室

在这之前

看望格兰特的人络绎不绝

包括前妻娜塔莎

和随母生活的女儿伊莎贝拉

这时候她们都走了

乔治开始布道

疲惫不堪的格兰特

看了最后一眼慈祥的牧师

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房间里充满了夕阳的余晖

夜,抻开腰身和四肢

盛放成墨蓝色的丝绒花

一枚月亮眉眼羞涩忽现其间

替黑夜亮着眼晴

倦鸟归巢,行人正在不远处

当有一条归路渐次变窄

夜行者的脚步应和着匆忙的心跳

给夜以温存与眷顾的

必是三两处灯火和人家

屋内饭菜吞吐着热气

一圆润乖巧的女子

已然暖了灯火

秋天的红颜

一只火红的狐狸自季节的风中穿越而过

那高挂在枝头的山楂 杮子 红枣

腰身圆润的苹果

最先羞红了脸

一把豁牙断齿的镰刀

还握在父亲老茧斑驳的手里

老家院落里的几棵山楂树

曾许诺我一片万紫千红

月夜,携一壶露水酝的菊花酒

与你对饮在葡萄架下

哦,井台上摆放的一筐苹果

像极了我微红的心事

种子爆裂的声音

不是所有的缄默才叫睿智

譬如这崖畔的灯芯草 百年灵芝

藏于地下千年的人参

还有长于母亲菜园的土豆 茄子 辣椒

萝卜和乖巧的青蒜

一声声石破天惊的呐喊

这来自于生命最初的爆裂

在每一个风雨过后的清晨

以更多的叶子 枝干 花朵 果实

立于这广袤的人间

这多么像多年前的情景

在母亲十根肋骨断裂般的疼痛中

一个婴儿的啼哭

是这世界最美的声音

橱窗里的花裙子是有魔力的

引我驻足,留恋

而不敢抬手触摸

这繁密的,肆意的花

我听见她们有脉博,有呼吸

有纯粹的声音

如果我穿上这裙子

这碎花的,大花的裙子

如果这裙子贴着我的肌肤

街道的楼房是些参天的,疯狂的树

车水马龙是熏热的风

让困了的世界合眼睡吧

让我带着蝴蝶,鸟鸣,和斑斓的蛇

走很远的路去约会

约会一个从银色天际出发的人

如果那个人还未到,这施了魔咒的

裙子,会不会花枝蔓延

蔓延,竭我血肉

关山月

月亮就要从关山升起

我在黑色的旷野上唱歌

等你经过,并停下脚步

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车的身影

如急归的兽

顿然消失于昏暗的公路

我舞动手臂和腰肢

触摸夜风

甄别一种纯净的

属于日光的信息

近了,近了

你的笑声似乎响在耳畔

那温暖,将我裸露的肌肤轻轻包裹

我知道它经过了蜿蜒的山路

还穿越了一段深长的隧道

这两个字

像两块盐田

一块藏父亲发间

一块藏我发间

像两把白糖

一把撒父亲心头

一把撒我心头

像两场大雪

一场落父亲眼里

一场落我眼里

你头也白了

父亲经常念叨

仿佛我是一个

不可饶恕的抄袭者

我们这里,都把父亲

叫大,大小的大

像一个人肩上压着一根扁担

一头挑着妻儿老小

一头挑着风霜雨雪

天大地大,都没有大大

天塌下来,有大顶着哩

没队长大社长大的大

实在太渺小了

一元人民币,就能把他压垮

小学毕业,为要一元钱

他大一巴掌打掉了

他两颗门牙

它比我更能接受陌生与别离

它的骨头无疑是淬火的

我喜欢冲天炉里那一腔橘红

充满欲望,顺着砂箱

写下一行激情的篆体

然后成型。春天不会老去

陌生与别离只是一个冶炼过程

在低处捡生活的人,端着铁水

最能吸收来自寒夜的养分

最能锻打成钢,浑身的热量抚慰夜的伤口

不只是像星星那样闪耀

而是有吸收黑暗的勇气

于黑暗里冶炼春天,然后

让黑暗溃败。它比我更成熟

更能接受陌生与别离

它的血液里跳躍着奋进的种子

它的基因里有鲜花也有倒春寒

不难想象,生活的陌生与别离

只是一种冶炼人生的过程

是一剂不可或缺的良药……

归 宿

——读朱利安德多克画作

那是我的归宿。适宜做蓝色的梦

不需要月光指认,月光下

一个小小的我踌躇满志

1922年。富人的餐桌上

正在经受股市暴涨,而我在

股市的背影处画饼充饥

色彩有点冷,而我的欲望强烈

我想在色彩的欲望里充实我的肠胃

那是我的归宿。春天正在凋零

一片叶子由绿变黄

厚重的颜料,你不能代表我

你只能代表你自己,我想从你的囹圄中出来

用上四十年的光,燃烧自己

那是我的归宿。历史正在强大

月光里猥琐的影子,一个画饼的影子

别了,朱利安德多克

那是我的归宿,一间小屋

橘黄的光,一条小路是那样漫长

那是我的归宿。一间醒着的小屋

在树阴间闪烁一条小路很快拥抱我

那是我的归宿。是我精心雕刻的墓碑

一间小屋,有橘黄的光……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我的生命与你有关

我第一次受到的爱恋与你有关

我第一次挨打挨骂与你有关

那么最后给你掘墓和安葬的

肯定

也与我有关

非原罪

两个人的嘴唇肯定会在某一个时刻接触在一起

是否会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是一个未知数

是不是有种子

质量好的种子质量差的种子

以及阳光

土壤

空气

这些都是未知的

所以最后的结果

不能怪吻

一河之隔

一面高楼屹立

白衣天使的微笑温暖着每一个病室

一面火把高举

神祗在呓语

我不知道了

谁对

谁错

我不是河里那只无忧无虑的鱼

我也不是行走在山坡上的那个长颈鹿

只选高处的绿叶吃

我只是一只土拨鼠

在车轮或者巨人的足下

苟且偷生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