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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穿过田野,忽有液滴落在皮肤上,看去却不是雨,无色,油状,皮肤很快变成深褐色,继而灼痛、红斑、起泡、糜烂,惨叫四起,空中散发天竺葵的味道。注意了,这是化学毒剂路易士气,赶快捂住口鼻,迅速撤离。
那次课我讲到路易士气,一种砷类化学毒剂,能把体内含有巯基的酶给五花大绑,致人中毒死亡。路易士气诞生于1918年,美国人路易士上尉研究制造的恶魔,据说要对抗德国芥子气毒剂,芥子气在一战时投放12000吨,残害生命臭名万丈,没有解药,对抗其只能用更毒的毒剂,战争的可怕性不断升级。二战爆发后,侵华日军大肆屠杀我一十八省士兵和百姓,大量化学毒剂参战,其中就包括路易士气。未能对法西斯构成威慑,反而助长了屠戮者的逆天行为,路易士气违背初衷了,其挥发性和穿透力均强于芥子气,毒效迅速,若吸入则强烈刺激咽部及上呼吸道,引发肺水肿,甚至低血压性休克、癌变、免疫系统崩溃,多和芥子气联用,杀伤力倍增,称“死亡之露”。生命的荒原,天空下雨亦下刀子。
芥子气有如撒了芥末和大蒜,路易士气则狙击了天竺葵,盗取它的香气,祸乱众生。
在容纳二百人的阶梯教室上课,我越过一排排目光,声音舒缓且坚定地往后传,扣住最远处的学生表情,宽阔的幕布在背后扩展,知识点随声音、情感、画面,如波涛如细雨回荡在原野、山川、河流之上,很带劲。我讲基础医学生物化学,艰涩难懂被称为天书,我把人体放大成壮观的楼宇,内布错综复杂的代谢线路,优雅而动感,我们穿梭其间,捉住某一链条按暂停键,拆卸、装载、调控、研究,关键部位某物质有一夫站定万夫莫开之功力,如凶猛神兽护佑人体。但毒物就针对它而制造,一旦被挟制,代谢链即刻卡顿、紊乱、致病,迫使其他链条快速调兵遣将,应激声援,讲述那种上下一心、前仆后继的救援场面也热血沸腾,眼眶模糊。当路易士气咔嚓嚓戳断多个链条,神兽长嚎,撕裂了天竺葵香气。
天竺葵什么味?学生疑惑摇头。我马上给出天竺葵花图片,五色斑斓,牻牛儿苗科,支脉庞大,耐旱耐贫瘠,腋生伞状花序,味冲,不喜,乡间多叫绣球梅。去埃及旅行,接触多种古老秘方精油,味道夺魄还属天竺葵。但我给不出气味。匈牙利以天竺葵为国花,一些重瓣花型和香气直追玫瑰,平民多种植,在篱笆角,在窗台,分享喜悦宁静,安慰惆怅的人,也称穷人的玫瑰。深嗅之,确有玫瑰的浓香,甜味弱些,多了辛辣,混有一丝柠檬或薄荷味道,味感复杂。说未来智能手机能制造植物气味,我曾想拒绝此项技术,不出屋能打理一切,还可购买某山的空气、泉水、鸟语花香,谁还愿意去野外跋涉?而自然是无可替代的。但制造气味于上课真是好得很。
风荡开窗帘,我立刻瞟到窗台上两大盆花,一盆四季海棠,另一盆掌状厚叶,玫红色花球闪烁,天,正是天竺葵!
想神神来到,天竺葵下凡成全,杜甫暗示“路转溪桥忽现”,我脑内多巴胺瞬间喷涌,嘴角眉毛随之上扬,眼冒蓝光了。气味描述总会加上个人感觉,再接近也不如本味在场。“请同学们移眼左侧窗台,一大盆天竺葵正等着你们下课去体味,记住那味道,路易士气恶魔。”
二战远去,毒剂被锁入历史的暗箱,人们也成功发现了路易士气的解毒剂二巯基丙醇,恶魔不再让人过度惊恐。但当年日本法西斯败溃,却遗留下数以万计的毒剂炮弹,东北是重灾区,尤其齐齐哈尔是侵华日军“516”部队空军基地弹药库所在地,在2003年8月4日的建设挖掘中发生过严重的毒剂泄漏事件,是芥子气与路易士气联合毒剂。如果民工知道相关化学毒剂使用历史,闻到现场散发的芥末和天竺葵气味,决不会围着几个金属桶看来看去,还辗转卖掉使多人中毒,教训惨痛。而日方毫无罪恶感,企图忘却造下的孽,还有多少毒剂被隐藏,谁也不知道,记住天竺葵之味是保护生命,也是勿忘国耻。
学生不无讶异,两百多双眼睛同时扭过去盯住天竺葵,这场面惊心动魄,它会不会受惊颤栗,羞涩低头?我知它感应召唤,循着神旨站到课堂,是担着使命的,为自己申辩,让大家深刻记住路易士气味道,否则知道理论没有实战经验,对面不相识,延误判断。
我继续揭示“天竺葵行动”。二战结束后,美国接管并销毁部分德国化学武器,方法有三,高温焚烧,化学中和,两者造价均高而危险,直接倒掉简单。1948年12月,美国将二战期间生产的近两万吨路易士气,分批倾入大西洋和太平洋。壮阔的天竺葵香气在大洋里跳荡,滔滔巨浪抵抗、稀释,无奈多少动植物无端殒命,而深蓝的阻隔使更多人无知无晓,海洋孤独地吞下哀伤的眼泪,用怒吼的波涛清洗伤口。
深海只是暂时封锁毒剂,并没改变其邪恶的本性,不定什么时候被别有用心者打捞起封,水循环是全球的,危险仍在,罪恶仍在,像病毒把生命与人性搞得一塌糊涂,又神秘消失,实际隐匿在角落伺机再爆发。大和平时代尚未来临,以毒攻毒尚会持续,彼此约束求安,但生得出来,送不回去,灭活困难,后患无穷。毒物从实验室、战场、农场、山峦流入海洋,都以为是九牛一毛,海洋终有一天洗脱不动人间罪恶,被毒死了,地球就成了臭球。
在我们头上,整个自然界上空,都悬着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人类只有像海洋一样拥有宽阔的胸怀与自净能力,驱除心中之魔,天竺葵之味才会接近玫瑰之味。虽然玫瑰偶尔淘气,如它刺进诗人里尔克的手指,致其败血症而逝,玫瑰就是催命剂,但万物哪能十全十美,玫瑰情怀仍是大爱,是和平之象。
不期而遇的天竺葵无疑是一道光,是医学与正义之神化身而来,欲关闭一扇邪恶之门。学生挤着看花充满敬意,我折了三枝带家去,我要爱上天竺葵,像爱一个决绝而沧桑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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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露”模仿了天竺葵香气,罪恶就让一朵花背锅了,犹如善良的妲己被九尾狐入侵控制,这太不厚道。那气味让人聞风丧胆,天竺葵就是嘎嘎叫的乌鸦,人们记住恶魔的呼吸,也因此厌恶天竺葵。它与战争、危险、糜烂、痛苦相关,不明真相者以为毒剂提取于天竺葵,于是一些小道帖子断章取义,不负责任传播天竺葵有毒,致癌,好端端的名声就变恶了。里尔克写道,“美无非是恐惧的开始”。有多美,有多毒,是花气袭人,还是死亡袭击?
暑假回老家,发现窗台上的天竺葵不见了,一直爆盆,不至于养死。老妈疼惜花朵,冬天一溜花盆捂在热炕头,泉水浇灌,上羊粪,十分茁壮,朱红花瓣薄如真丝,也叫红女巫。搬新居时,我刻意掐了三枝红女巫插入瓦盆,给水就活,从根处打骨朵,一簇未谢一枝又结了苞,绵绵不息,母亲就说这花“甜呼人”,我摆在卧室飘窗上。周末早晨,见它在一抹红光下热烈昂扬,我深受感染,把多年没读下去的《杜伊诺哀歌》一气读完了,一首诗也在等一个开花的时刻,宁静又绚烂,从没发现有何不妥。
可是嫂子得到花毒信息,把自家花扔掉后,心急火燎对老妈一顿劝,并亲自搬走扔大河套了。听说我还养着绣球梅,嫂子不容质疑劝道,“家家都扔了你还养?快扔了。”那一脸的焦急,好像花毒正在残害我们。路过河滩,五六坨沦落的天竺葵与苍耳、白色曼陀罗歪在一处,红是红黄是黄仍开得欢实,倒是不惧闲言碎语,但冬天呢?它原产非洲,抗不了寒的。是气味害了它,像尸香魔芋花臭之千里。人类患有遗弃病,使生灵痛楚,而人不要的,自然都搂在怀里,再下上一场小雨或落雪安抚。
众口铄金,大家忽然了悟,怪不得味道那么冲,肯定不是好东西,躲瘟神一样指责天竺葵,仿佛它就是毒剂,不敢碰不敢闻。也不能说愚昧,趋吉避凶是常情,在全民恐慌癌瘤时代,看不到权威剖析,天竺葵必会经历一场“浩劫”。我也犯了踌躇,出差半月回来它已枯死,心下戚然也释然,不是我弃掉的,是自然之意,连忏悔也没有。
那个夏天很奇怪,有毒的傳闻处处渗透,许多花被逼上了诅咒的船,突然成了巫婆,见而诛之。说滴水观音有毒,一时办公室上下抢着养的圣洁观音,都自然枯萎了。说扶桑花“桑”字不吉,一树朱槿被弃置角落,叶子掉光了。说三角梅同“霉”,惊疑,马上把花盆挪到墙角荫着去了,可梅兰竹菊是四君子,喜鹊登梅是吉祥画,哪里触着霉字?一方水土养一方习俗罢了,这厢又把梅花搬到阳台去,但花期一过,终觉不妥,请外面自生自灭了。对面一家三角梅腾云驾雾,赞之,庸人却做不到婴儿心,汉字博大精深,恐越想越迷乱,奈何。
去邻村看望两位老人,吃惊她家炕头上大大方方养着两大棵天竺葵,紫红深黄阳光里舒展展,我们坐炕头聊天,简直米勒的静物画时光,何来忐忑,唯见祥和。“您还敢养?”我没有问出口,老人的勇气与见识,月光般淡定安然,始终微笑的脸色,让我思量许久,那该是天竺葵的品性。
你关注此花,就会与它无处不遇。去女友家做客,满阳台名贵花卉,其中五六盆花都是天竺葵,焦粉,紫白,鹅黄,朱红,桃色,花瓣厚而多层,真如小玫瑰般漂亮。见我疑惑,她说,“这是国外培育的新品种,味道好闻,也无毒。”是我孤陋了,天竺葵在发展。她坦然说着花名,紫晶,香恩,龙卷风,雀斑,四倍红,并替我掐了一株桃色。去逛商场,卖衣服的女郎临窗养了一地花,细数各款色都是天竺葵。
正是诅咒的极力诅咒,爱着的自由去爱,花的命,人的性。
而我折来的天竺葵跌跌撞撞命途坎坷,植株要长到很高壮才挑出一团花来,两次花期得有半月到一月空档,心生惰意,三棵渐渐枯死了。我思念丢掉的红女巫,总是不间断地开花。那种薄如蝉翼的花瓣再没见过。怅然想是花弃了我。凡我遗弃的,都是它们先弃了我的。于是良心发现,马上给枯死的天竺葵浇水,希望它感应到我的悔意,只要活过来我将不离不弃。
一周没有动静,等,真的有一枝冒芽了,放叶,抻枝,打苞,开花,惊喜之余想到,从前枯萎的红女巫其实根还活着,嵌有祖先的密谕,锁水等候重生,是我偏见加愚昧了。
细细察看活转的玫红天竺葵,一个伞形花序竟有上百朵小花,花期亦长,开一次顶别的品种开三四回的,中间先开先枯,愈发紫红,指尖搓碎则产生红染,要是宝玉早闹着给林姑娘淘制胭脂膏子了。默默空档期正是它奋力孕育挺出臂膀,方开得古艳绝伦,枯了也不落不残,干花插瓶继续欣赏。
至于味道,天竺葵香无毒,汁液小毒驱虫驱蚊,过敏体质注意花粉就好,而花的粗提液能清除超氧阴离子,捕捉自由基,是高效天然抗氧化剂。高科技可以分析出一朵花包含多少种味觉成分,剔除不良不喜的,加进喜欢的特别的,改造后的天竺葵温煦多了,气味淡化。
而我怀念乡野的天竺葵,香气成分多,冲冲的喷进记忆,像恋爱往死了爱,像喝酒就要整高度原酒,一口下去满腔如火烧,那股子冲劲儿又烈又暴,是人生。如今城市园林树木花朵,有多少是“勾兑”的香气?丢失原味的天竺葵还能指认路易士气恶魔吗?谁会是下一个被模仿的植物?
战场,课堂,民间,实验室,自然界,动荡的未来走向必是和平。苍天有神,也定能渐渐剔除人性中粗鲁的成分,使万物并育而不相害,自然葱茏的秘密,亦是家国之间恒久共生的秘密。
(绿窗,原名宋利萍,满族,承德护理职业学院教授。获首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出版散文集《绿窗人静》《击壤书》等。)
编辑:郭文岭 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