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凯(上海)
写画有蹊径六则:对景不对山、对山不对景、倒景、借景、截断、险峻。此六则者,须辨明之。
上一章为《境界》,却讲的“分疆”。从表面来看,是虚实分隔,有悖于题目,但实际上石涛把两者一以贯之,融通而论。
本章名为《蹊径》,但其说蹊径而不落蹊径,方有辙迹,随即扫除。
“蹊径”,即是小路。依山形地势而在,又融合于自然之中,必须有人不断摸索、反复经过,才开辟出来。而且,人常行走即显,无人行走即隐,故其隐显随着时节因缘而定,很多古道荒径也都是要待人重新走过,重新开启。蹊径一般少有人知,远离闹市,有幽隐之象。如果往来者众多,成为通途,其野逸之境却又失去了。可以想象,人行走于蹊径,寻幽探险,是有风景的,它充满了活性。而宽阔的道路,多是作为城际间的连接,目的性强,虽通畅却无生趣。
“蹊径”,也可比喻为艺术道路,有法度、法式之意。具有开创性的艺术家,立一法式,即称独辟蹊径。然而,效仿“法式”的人多了,又成定式、画谱,类似于把蹊径走成了通途。只知因循旧路者,笔下是没有生机和真趣的。
我们由山水的“蹊径”引申到绘画之“法式”,对应观照,会之以象,或能更深入地领会石涛此章用意。
正文开篇先列举出“蹊径六则”:对景不对山、对山不对景、倒景、借景、截断、险峻。
这“六则”可能当时已有通行意义,或者,也早就被曲解了。石涛当是抱着“独立之精神”,把这“六则”重新走过。古道重扬砺,新知换旧说。故提醒读者:“须辨明之。”
对景不对山者,山之古貌如冬,景界如春,此对景不对山也。树木古朴如冬,其山如春,此对山不对景也。
“对景”,是传统园林构景手段之一。即从某个观赏点观赏另一个观赏点,比如,登亭、台、楼、阁、榭,而观赏堂、山、桥、树木等等称为对景。
“对”,就是目光所及,或谓之着眼处。触目而相感,有对斯有应。
我以为,石涛取春冬之象,并非实指季节。对应相感,即“春”意盎然,不论目光所“对”,是景还是山,皆一时鲜明、活泛起来,如禅家言“满目皆春”。而目光没有“对”应时,山、景则随之退、藏、素、默,即成配景或背景。如“冬”眠守静,自是苍茫古淡、万物萧然。
这里的春、冬,若作实法理会,则季节错乱,无有是理。大概石涛是看到凡俗作画,写春景,只知红绿点染;写冬景,便用赭墨皴擦。而于真境无感。他在这里正是要破除常见,令人换一种眼光来看世界。何谓春?生发鲜活,即春之意思。何谓冬?退藏寂默,乃冬之态度。画者能于一幅之中,既生于春,又藏于冬,虽不是春,而愈加鲜活;虽不处冬,而愈加古淡。如此,笔底生意,贯四时也。
国画 石涛
国画 石涛
如树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树木倒,皆倒景也。
正,面呈而正立。倒,侧身而倾斜。此句以树木、山石为例,讲“倒景”一则。然而,又不必局限在山石、树木。凡景物之奇正、参差、掩映等,皆可视为“倒景”之发挥。乃至主次、疏密、聚散、俯仰、蹲跳等,亦可视为“倒景”之演绎。
总之,不出阴阳相生、互变之理。变化归宗,“一画”尽矣!
如空山杳冥,无物生态,借以疏柳、嫩竹、桥梁、草阁,此借景也。
为何要“借景”?“借景”以“生情”也。
“空山杳冥,无物生态”,空山固是好,然而幽深杳冥,其境过清。无鲜活之景物,以生情态也。
因此,要借来“疏柳、嫩竹、桥梁、草阁”,或呈现物象生机,或显露人迹情态。
本来“借景”是营造园林的重要原则。“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园冶》卷三)。”所谓开窗借景,风月无边。但园林为人所居,与“空山杳冥”当然不同。园中“借景”,于闹市中留清雅。山林“借景”,在荒寒中寻情态。
同是一“借”,随境而迁,亦无定法也。
截断者,无尘俗之境,山水树木,剪头去尾,笔笔处处,皆以截断。而截断之法,非至松之笔,莫能入也。
“截断者,无尘俗之境”,“截断”一词,实为禅门手段,显于笔墨也。德山禅师有“截断众流(《五灯会元·云门偃禅师法嗣·德山缘密禅师》:“我有三句语示汝诸人:一句函盖乾坤,一句截断众流,一句随波逐浪。”)”句。
即把第六意识之流豁然切断,从而绝去念虑,超越情识。若是行者在绵密用功的情况下,㘞地截断,即触破疑团,而开悟见性。
石涛所言,笔下“无尘俗之境”,也正是无念虑相扰。截断这妄念迁流,下笔即破俗显真。并非表面上把“山水树木,剪头去尾”就是了。假如这就是截断了,那接下来“笔笔处处,皆以截断”。看你是怎个截法?又如何断去?!
“截断”以形,便落“蹊径”,与石涛相逢而不相识也!常言“独辟蹊径”,汝若“见独”,即与石涛抚掌大笑之。
宋代道禅师亦有“三句颂·截断众流”一首,可参:
堆山积岳来,一一尽尘埃。
更擬论玄妙,冰消解瓦摧。
当然,石涛知道,举世也难找个心心相印的人,但错会者却如麻如粟。他也只好再补充一句了:“而截断之法,非至松之笔,莫能入也。”
国画 石涛
“至松之笔”,绵绵若存,不着丝毫力气。从功夫上看,已近于“断”“继”之间,只差㘞地一发。但石涛也只能说到这里了,送至门口,须是自己破门而入,始得。
另外,石涛在其它章节也提及“截断”,意有虚实,而不相违。须善会之:
“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一画章》
“腕若虚灵,则画能折变。笔如截揭,则形不痴蒙。”《运腕章》
险峻者,人迹不能到,无路可入也。如岛山渤海、蓬莱方壶,非仙人莫居,非世人可测,此山海之险峻也。若以画图险峻,只在峭峰、悬崖、栈道崎岖之险耳。须见笔力是妙。
“险峻”之山,人迹所不能到达,也无路径可通行。同样是无人迹处,“险峻”与“空山”境味不同,一是危峻高耸,一是洪荒杳冥。付诸笔墨,两者表现手法也就不一样了。
怎样算是险峻呢?如“岛山渤海、蓬莱方壶”,这都是仙人所居之处,非世人可知、可测。我们只有求诸想象了,这才正显山海之险峻!
既不可测,“蹊径”全无。直须纵笔,跳脱成见。
若以“图画”来表达险峻,那么,峭拔峻耸之峰,悬空断际之崖,栈道之危险,山径之崎岖,这些都是山林险要处。
石涛只一句:“须见笔力是妙。”因为,既无人,也无路,何来“蹊径”?无关山形势态,自当笔力是妙!
此篇终了,石涛的“蹊径”也扫除干净了。
蹊径章第十一 写画有蹊径六则:对景不对山,对山不对景,倒景,借景,截断,险峻。此六则者,须辨明之。对景不对山者,山之古貌如冬,景界如春,此对景不对山也。树木古朴如冬,其山如春,此对山不对景也。如树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树木倒,皆倒景也。如空山杳冥,无物生态,借以疏柳嫩竹,桥梁草阁,此借景也。截断者,无尘俗之境,山水树木,剪头去尾,笔笔处处,皆以截断。而截断之法,非至松之笔,莫能入也。险峻者人迹不能到,无路可入也。如岛山渤海,蓬莱方壶,非仙人莫居,非世人可测,此山海之险峻也。若以画图险峻,只在峭峰悬崖,栈直崎岖之险耳。须见笔力是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