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茵 冯 引
(黑龙江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20世纪,资本主义世界发生了深刻的现实变革。这一方面是由于西方世界为应对经济危机而采用了福特主义所带来的巨大生产方式的变革。葛兰西认为,这是“最完善的美国生产型——亨利·福特的工业所代表的生产的最新形式和劳动的最新方法”[1]384。另一方面,正如法兰克福学派尖锐批判的那样,以广告为代表的大众传播媒介刺激了消费欲望,实现了文化工业与商品市场的合谋,从而塑造了现代社会新的消费生活方式。现代性在全球化的加持之下完成了从生产到消费的逻辑转化。在这种全新的“经济—政治—文化”制度的形塑和裹挟之下,人们沉迷于日渐丰裕的物质消费和精神消费中,看似自由却堕入无节制消耗和过度享乐的泥淖。消费主义势不可当的文化冲击与价值重构的背后隐含的生存困境和价值危机成为当代人类社会和个体发展所面临的严峻问题。
20世纪80年代,波兰裔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鲍曼开启了对消费问题的思考,“消费主义”“消费文化”“消费伦理”成为其理论研究的核心议题。波兰的新马克思主义在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中占据重要的地位。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亚当·沙夫、奥斯卡·兰格等思想家从哲学、经济学、社会学、伦理学等角度力图复兴马克思的思想。其中,齐格蒙特·鲍曼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理论独具特色。虽然鲍曼在20世纪后期移居英国,然而波兰近半个世纪的生活和工作经历为他的理论研究打上了深刻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烙印。对东欧社会主义时期斯大林化的社会体制和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双重体验,使鲍曼的理论始终保有一种人道主义立场,力图在现代性社会中寻求一种“有尊严地生活的可能性”。与其他一些关于消费主义的批判理论相比,鲍曼的批判理论独特之处是站在哲学与社会学的交会处,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哲学批判立场出发,对晚期资本主义时期的消费主义社会文化现象进行一种总体观照。在《流动的现代性》(2000)、《社会学之思》(2001)、《被围困的社会》(2002)、《废弃的生命》(2004)、《流动的生活》(2005)、《消费生活》(2007)、《此非日记》(2012)等著作中,他集中考察了现代消费世界里的消费者和消费生活的新动向、新变化。鲍曼不仅阐释了消费主义主导下的人们的消费心理、消费行为和社会的动力机制等问题,而且从伦理学、社会学层面揭示了现代消费主义给个体生存和社会发展带来的一系列危机。
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被经济学家视为拉动经济发展“三驾马车”之一的消费,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发挥着主导性作用,成为经济过程中的核心元素。然而,正如马克思多次表述过的那样:“消费这个不仅被看成终点而且被看成最后目的的结束行为,除了它又会反过来作用于起点并重新引起整个过程之外,本来不属于经济学的范围。”[2]26在全球化进程的推波助澜之下,消费主义不仅成为当今世界最受关注的经济现象之一,更跃出经济领域,成为现代资本主义大行其道的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态,引发了世界范围内各领域对消费主义的批判。美国著名社会经济学家马克·卢兹通过提出以人的实际需要为中心的“人本主义经济学”模式,从经济学的角度批判了消费主义经济对人的需要的忽视。威廉·莱斯的“合理需要”、本·阿格尔的“异化消费理论”从生态学的角度批判了消费主义带来的环境和资源危机。马尔库塞则从政治学的角度批判了消费主义“伪自由主义”的政治本质。20世纪上半叶,法兰克福学派立足于资本主义大众文化的虚假性和操控性,对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率先展开了文化批判。由此,理论界的兴趣从生产领域转向了消费领域。由于与社会和个体具有天然密切的联系,消费主义文化批判在分析和审视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任务中被赋予了更为重要的价值和意义。这种批判思潮在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如果说,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拜物教揭示了人对商品的膜拜,那么德波则将消费时代人们无形中对“景观”的服从视为景观的霸权。“景观就是商品完全成功的殖民化社会生活的时刻。”[3]15这个商品化的景观社会正是消费社会的代名词,而消费社会的操控和运行机制就是由构造景观来完成的。由此,“景观”不再是图像时代中性的概念,而被德波赋予了批判的意义,成为批判消费社会景观文化的核心范畴。德波吸收了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和空间理论,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商品社会的批判进行了发展,阐释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市场、商品、消费现象的新变化,从而尖锐地揭露了由商业视觉图景引导伪欲望而形成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本质。
德波从大众传播文化的角度展开的消费主义文化批判对鲍德里亚产生了重要影响。景观社会借用大众传媒构筑起来的表象世界与鲍德里亚笔下的“类象世界”具有本质同构性。沿着德波的文化批判思路,鲍德里亚从符号文化的角度对消费社会展开了全方位的解读。在《物体系》和《消费社会》中,青年鲍德里亚详尽描述了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种种物的消费现象。他指出,消费变成了一种重要的行为和反应方式,而整个社会的文化体系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消费是用某种编码及某种与此编码相适应的竞争性合作的无意识纪律来驯化他们……这样消费才能只身替代一切意识形态,并同时只身担负起整个社会的一体化。”[4]89鲍德里亚揭示出了消费社会意识形态的符号价值,形成了符号学与社会批判相结合的消费主义文化批判理论。
实际上,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理论构成了詹姆逊后现代文化批判的起点,这一点詹姆逊曾多次提及。[5]203在《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和《文化转向》中,詹姆逊基于美国晚期资本主义的现实指出,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出现与消费社会息息相关,这种文化的形式特点表现的正是消费社会的内在逻辑。历史感的消失,现实转化为影像,时间割裂为一连串永恒的当下,情感的消逝,等等,这些后现代主义文化逻辑与消费社会高度契合。“新的消费类型;人为的商品废弃;时尚和风格的急速变化……我们已经看到了后现代主义复制或再造—强化—消费资本主义逻辑的方式……”[6]19-20丹尼尔·贝尔也不约而同地关注到了被称为“后工业社会”的消费时代所面临的文化困境。在互为补充的两本重要著作《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与《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贝尔批判了享乐主义的价值观对资本主义早期新教伦理的颠覆,揭示了消费社会的伦理困境。
至此,消费主义的文化批判已经从消费主义的作用机制、意识形态、文化逻辑、价值等角度全方位展开。在此之中,鲍曼的消费主义文化批判彰显了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特色,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鲍曼秉持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分析方法,即通过关注对社会结构的形成发挥决定作用的生产系统与同样干预社会境况和人的行为的文化系统之间的相互作用,进而获得对社会发展过程的全面理解;另一方面,鲍曼的社会学始终将关注人类个体置于理论中心,始终在探讨如何在社会既有秩序之中实现个体自由和弱者权利的问题。由此,在消费主义文化批判中,鲍曼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揭示了从生产者社会转化到消费者社会的内在逻辑。同时,他完成了从分析消费社会基础功能向思考消费社会中个体生存状态的转换。这是一个重要的理论转向,因为一贯的人道主义立场使鲍曼坚持认为,在消费关系中真正的主体是人。他将消费主义文化批判的关注点放置在对消费者的心理感受、人际关系和社会处境之上,由此指认消费暴力对人的奴役和压迫。
与科拉科夫斯基、沙夫等波兰新马克思主义者不同,鲍曼并不是纯粹从哲学的角度构建批判理论的体系架构,也不是仅仅依赖统计调查或实验研究的分析模型来阐释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理解。他的消费主义文化批判体现了哲学与社会学的融合,他用最直观、最直接的描述展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各种现象。同时,他结合自身及人类所处的社会状况和体验,对消费主义社会关系中生成的经验进行了广泛分析,从而实现对社会生活的反思和质疑。消费主义是鲍曼用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重要范畴,它是消费时代最重要的文化价值观。这种文化伴随着消费取代社会中生产的重要地位而逐渐深化为当今资本主义社会主导性的内在机制,并反过来促成了生产者社会向消费者社会的逻辑转化。鲍曼分析了生产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转化的历程,揭示了消费主义引发的社会主体的作用、心理机制和价值原则的转变。
鲍曼认为,从生产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最为显著的标识就是消费者在社会中地位的显著提升。由此,原有的生产者社会被彻底转变。鲍曼将按照消费逻辑而运转的社会称为 “消费者社会”(society of consumers)。这种社会是一个“首先要‘质询’其成员消费者身份和能力的社会”[7]52。鲍曼关注的是个体在社会中角色和地位的转变,深刻揭露出在消费主义操控下社会主体的变化。
资本主义早期阶段,由于技术水平较低,作为创造社会财富的手段——“生产”在整个社会系统中处于支配地位,从而决定了生产者的重要性。鲍曼认为,在生产者社会,社会成员为了生产和生活不能离开消费,但他们首先是作为生产者而存在的。以生产为主导的社会高扬理性和节制,鼓励工人在提高劳动生产效率的同时要竭其所能厉行节约,这种价值评价标准正是服务于当时社会生产条件下资本增殖的内在需求。
现代信息技术和管理在生产和销售等环节的应用,有效地提升了生产劳动的效率和资本流通速度,与此同时也引起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刻变革。消费品种类和数量急剧增长,为了实现资本增殖,“商品—货币”这一价值实现过程成为更重要的环节,消费的功能和意义发生了彻底改变。正如费瑟斯通指出的那样:“如果说,‘资本逻辑的运作起源于生产’这个论断是成立的话,那么也可以说,存在这样一种‘消费的逻辑’,它表明有一种社会性的结构方式,也即当人们消费商品的时候,社会关系也就显露出来。”[8]22-23当消费逻辑成为新的社会逻辑时,社会的侧重点转变为衡量其成员扮演消费者角色的需要和能力。由此,消费者取代生产者成为社会的主体,也带来了价值体系、个体生活等领域的深刻变化。
鲍曼进一步从消费心理的角度分析生产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的变迁。“让消费主义综合症最为突出地与生产主义综合症区别开来的创造性背离,似乎是持久性与短暂性分别附属之价值的翻转。消费主义综合症首先在于断然拒绝延迟的价值以及推迟满足的正当性与可取性——这两者是由生产主义综合症所支配的生产者社会的两种价值支柱。”[9]89在生产者社会中,人们把幸福依托在持久和长期安全上,换言之,社会倡导稳定、持久性的价值。社会层面能够接受的是服从基本劳动需要的消费,任何超过这一基本尺度的、为追求生活享乐的挥霍都是可憎的。
随着资本主义产能的提高,仅仅满足于需要的消费已经不符合资本逻辑发展的要求。消费主义不是关于需要满足的,它倡导消费者被一个个永远没有终点的消费欲望所萦绕的状态。为了实现资本不断增殖的目标,“需要”必须被“欲望”所取代。
受欲望支配的消费理念决定人们的消费行为。新的需求就需要新的商品,新的商品需要产生新的欲望。消费欲望造就了消费者,也成就了消费者社会的经济繁荣,这是消费社会得以产生和维系下去的重要心理机制。“为了提升消费能力,决不能让消费者休息。他们需要不断被置于新的诱惑之下,以便于一直保持激动状态。”[10]67鲍曼指出,消费主义经济绝不允许人们仅仅满足于维持基本需要的消费,消费市场拒斥那些仅仅满足于获取基本需要和不以消费本身为目的的传统消费者。在资本主义消费者社会,只有采取有效手段催生出更多的消费欲望,促成消费者的购买行为,资本增殖的目标才能实现。此时,消费的心理也从需要逐渐转变为更为长久、更难以轻易满足的消费欲望。
在消费主义主导的现代社会里,为了制造不竭的消费欲望,消费的价值原则从生产者社会的“现实原则”转变为消费者社会“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的和解。“现实原则”追求稳定和持久,它的显著特征是拖延,而“快乐原则”的价值倡导“即时满足”。从根本上看,“现实原则”和“快乐原则”是矛盾的,“现实原则”是对“快乐原则”的约束和制约。然而,消费者社会却使二者协调起来。
鲍曼认为,“这恰恰是消费社会的目的:在服务于‘现实原则’时谋取‘快乐原则’的支持;它把反复无常的欲望同社会秩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把非永久性的物质视为建构持久而稳定的制度之基础的原材料”[11]194。鲍曼生动地把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比喻为“让小偷看管珠宝仓库”。正是因为和珠宝库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小偷就会自愿成为捍卫理性秩序的忠诚警卫。“快乐原则”并不会有损“现实原则”,在消费者社会,二者实现了完美的统一。按照传统的观点,受非理性支配的欲望和希望可能会带来对稳定的社会制度的冲击,因此它可能受到秩序构建者的质疑。但鲍曼从消费主义促进了“现实原则”与“快乐原则”的和解这一现实说明了,受欲望和期望驱使的消费生活所特有的脆弱和不稳定不再是操控社会秩序的威胁因素;相反,它变成了维护社会原有秩序的稳固剂,成了制度、结构等持续存在的纽带。正因如此,消费欲望和希望被消费者社会中的统治者极力推崇和维护。
通过对生产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的逻辑转化的研究,鲍曼从中归结出消费者社会得以产生的价值导向,据此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深刻批判。消费者社会与以生产为主导的社会在主体地位、心理机制和价值原则等诸多方面有着很大的差异,但仍然以最大限度地追求资本增殖为根本目的。从生产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是资本逻辑从生产环节到消费环节的延展,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剥削和欺骗的本性,消费者与生产者虽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环境,但仍然没有改变被支配、被奴役的命运。
在消费主义逻辑驱动的社会里,不断发生消费对消费活动根本原则的背离,从而产生消费异化。鲍曼在研究消费问题的几部著作中,深刻揭示出消费主义所引发的个体生存的现实境遇。作为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学者,鲍曼坚信,在流动的现代性社会中,跟踪个体的生存体验,为人们思考和真正理解生活中看似显而易见和司空见惯的各种现象提供方向,为人摆脱虚幻、寻求有尊严的生活方式提供方向,是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价值和意义。因此,他从消费主体的商品化、主体关系的淡漠、个体与社会的疏离这几个方面展现了资本主义消费者社会的个体生存困境 。
现代社会里没有什么是稳固不变的,就连人的身份也开始变动不居。这恰好体现了鲍曼对现代性做出的“流动”性特征的判断。在消费者社会中,购买能力有了构建身份的功能,个体的消费能力和水平成为辨识身份的标记,成为社会分层的决定因素。消费市场上的商品不仅代表一定的使用价值,而且还有符号象征意义,是特定的生活方式的代表,是区分群体社会层次的依据。“我们通过购买其符号象征而加入这些部落,之所以表面看来类似于后者,是因为它们都要使自身有别于其他群体,都力求凸显自身独有的特性/身份/认同,避免混淆/融合,也都将自身的特性/身份/认同交付其成员,代行界定之责。”[12]156在各自消费能力范围内赢得的身份认证是社会分层的有效方式,每个人根据社会体系给予自己的评分,被编织进消费者的社会关系网络,获得属于自己的身份,鲍曼将这种消费者的身份认同建构称为DIY模式,人们需要受制于消费行为,在商品的消费中反过来制造自己。
鲍曼将消费者社会中主体受制于消费的现象称为“消费主体商品化”,用以揭示资本主义社会个体异化的生存状态。在流动的现代社会中,没有什么是不可商品化的,消费者自身已然成为商品,即消费者的商品化或再商品化。他们奋力通过消费活动建构自身的价值,正是拥有商品特征才使他们被纳入社会关系中,他们试图找到自己的特定位置,提高自己在市场中的价格,成为这个社会“无缺陷”的成员。“消费市场滋生对消费者用来满足其需求的产品的不满——它们还培养对已获得的身份和定义这种身份的一系列需求的持续不满。改变身份,抛弃过去,寻求新的开始,为重生而奋斗——这些都被这种文化当作一种责任,伪装成一种特权。”[7]100消费主义竭其所能地激励人们对已有商品甚至是自己身份感到不满,消费者的商品化则强化了消费的作用,促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持续运转。
当消费逻辑成为社会的主要运行逻辑,社会关系表现为消费关系时,主体间的关系变得更加脆弱、短暂和易变,缺乏情感的维系,呈现出类物的、淡漠的状态。鲍曼指出,在流动的消费者社会中,市场关系进入了人际关系的所有领域:家庭中的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工作领域中的领导与下属的关系、同事之间的关系、业务员与客户之间的关系;公共场合中的本来互不相干的陌生人的关系等,都可以通过消费来构建和清除。消费在处理人际关系中的纽带作用在流动的现代社会中更为凸显。
在消费市场中,人们通过购买可以获得最想要的交往技能和交往体系,能够促进某种交往关系的形成或使其更为亲密,也可以结束那些他们已经厌倦的关系体系。正如鲍曼所言,我们可以购买到“如果我们需要就能交到新朋友而如果不再需要就能把老朋友清除掉的方法;购买能吸引注意力的方法和躲过监督与检查的方法;购买从友爱(love)中获得最大的满足而又避免变得依赖于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的方法;购买赢得心爱的人的爱情,而又能在爱情褪色、关系不和时,能以最小的代价来终结这种结合的方法”[13]134。消费主义使人与人之间陷入功利而冷漠的商品关系,情感、道德不再成为维系关系的纽带,消费的利益关系使主体间的关系变得淡漠。
鲍曼对于消费主义的批判还体现在他所关注的个体与社会日渐分离的问题上。消费者社会助长了个体化的进程,在个体化思维的引导下,人们依靠消费活动成为彼此分离、完全独立的实体。消费主义必然带来“去社会化”的结果,每个人只需要对自己负责,个人与他人毫无关系。
在生产者社会中,工作的完成需要成员之间的分工协作,个人必须学着遵守与服从社会制度和公共利益。然而,在消费者社会中,市场在个体化的道路上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它借助媒体的力量刺激消费欲望,转变人的思想。消费主义的兴起使个体化成了人类的命运。消费行为不需要同他人有过多联结,对于商品的自由选择,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消费欲望是消费者最为核心的价值追求,是个体化行为的终极目标。它改变了人类共处的形式,最为明显的就是改变了人们参与集体事务的方式。人们日渐脱离了公共秩序和空间,协调与合作渐渐被放弃,个人成为没有联系的孤立者,消费者注定是自我的,更是孤独的。
不仅如此,消费者社会更强化了个体与政治生活的疏离。“对大多数公民来说,对政治的关注最后只剩下让财政部的手远离他们的口袋。其他就没有什么攸关利害的事了。”[10]104鲍曼反对个体与社会相脱离的趋势,强调社会与个体要彼此认同、不可分离。社会和个体不是命定的敌人,而是相互依赖、彼此成就的存在,社会绝不是敌人,而是个体极其需要的条件。个体与社会的分离并不能让个体摆脱社会压制而获得自由和价值。个体失去对社会固有的依赖,其后果就是人的自我孤立、自我牺牲。鲍曼由此认为,当前的分离状态是现代消费者社会一种病态的、亟待改善的问题。
消费主义虽然主张“快乐原则”、追求消费自由,但是这并没有让人们真正获得快乐,没有为资本主义市场的发展带来真正的进步。正如在一次访谈中鲍曼所言,社会学可以让人们看清世界是如何变化、是如何影响人类生活的,只有这样,人们才能真正获得快乐。鲍曼的人道主义的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立场使他秉承了马克思一贯的批判态度,他尖锐地指出了整个消费者社会的各种虚假性和欺骗性,进一步展示了整个社会的危机。
在鲍曼看来,消费主义虽然是消费者在驱逐无安全感和不稳定性的欲求中兴起的,但消费并没有带给人们真正的安稳。鲍曼将消费主义批判置于对现代性“流动”特征的分析框架之下,分析了消费者社会的新特征和缺乏稳定性的内在原因。
从稳固的现代性到流动的现代性,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随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工作变得不再固定,任何一项已经掌握的技能都不会永远有效,任何一项工作都不能保障劳动者长久的生计;任何一种关系都不会牢不可破,就算是相对稳定的家庭关系也是如此;任何一种物品都不会对人保持更为长久的吸引力,哪怕它曾如此的独特和重要。未来的一切都是流动的,生活于流动的现代社会的人总是生活在不稳定、不确定、不安全之中,在这样的社会里,个体时时感觉到恐慌和焦虑。
当一切都失去了稳定性,消费在此时承担了新的角色——对抗不确定性。无保障的忧虑使消费者更愿意相信自己:如果现在拥有的一切明天都可能化为乌有,那么消费所带来的快乐就是唯一可以获得的满足。鲍曼把流动性带来的不确定、不安全称为“幽灵”。消费成为购物者们驱逐幽灵、抛开恐惧、获取快乐的方法。瞬间性、即时性的消费让人能暂时摆脱不确定性带来的忧虑,消费者沉醉于欣赏商品带来的快乐感觉。买到心仪物品,享受有品质生活带来的满足感和优越感,这是逃避不确定性的良方。购物在流动的现代社会里已经由强迫性行为转变成了使人上瘾的行为。沉浸在消费的快乐之中,人们看似具有获得确定性的可能,然而消费并没有真正地带给人们确定性和安全感。不仅因为“无论其他的强迫性的/上瘾的购物行为可能会如何,它都是一个在白天举行的仪式,对这些一直在晚上徘徊的、可怕的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幽灵加以祛除”[13]145。也就是说,消费所获得的短暂满足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失业”“过剩”“贫穷”等真正引发不确定性和无安全感的根源,只是一种自我麻痹。更因为,消费主义还引发了新的恐惧和不安。它所倡导的“自由”和“快乐”既是均衡器也是分割器。无差别地面向整个社会群体传播,却无视被刺激的消费欲望与实际消费能力之间的落差。“那些对如此诱人的欲求却无能力行动来满足的人每天都要面对那些有能力消费的人所带来的琳琅满目的景象。他们被告知大方的消费是成功的标志,是获取公众喝彩和名誉的捷径。他们还发现拥有和消费特定的物品、实践特定的生活方式是幸福甚至是人的尊严的必要条件。”[10]148无能力消费者要面对更多的挫败感、自我怀疑,甚至被视为“有缺陷”的社会成员。这样一来,消费在提供短暂快乐的同时也衍生了新的不安和焦虑。
鲍曼指出,消费主义的出现意味着“快速过时”时代的到来,也标志着垃圾处理的显著增加。现代社会是一个过量生产、过度消费的社会,是剩余的和挥霍的、堆满废弃物的社会。在鲍曼看来,消费主义综合症“从根本上缩短了欲望的寿命,缩短了从欲望到满足、从满足到垃圾处理之间的时间距离”[7]86。从购买到使用,再到废弃,继而到购买新的商品的循环周期越来越短,多余的商品成了浪费性的生产。
鲍曼从“占有”和“存在”的关系角度分析了消费者社会和谐的生活状态的内在矛盾和危机。“占有”关注个人与之共处的事物,强调对物的占有,人与世界之间是一种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存在”关注个人与之共处的人性,它倡导人的独立和自由,彰显人作为主体的价值和个性。鲍曼指出,在流动的现代社会中,“占有”和“存在”之间的对立已经不是人们争论的核心,这两种选择之中的任何一种似乎都不特别具有吸引力。“占有”预示着对物的依赖,“存在”则是对他人和社会的依赖,二者都把与所依赖对象之间的牵连和依附视为一种长期或永久的状况。然而,“依赖则是个体不惜一切代价想避免的状况,因为要想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中生存和发展,他必须不断地应对变化——立即的变化,突然的变化。他必须在物理和社会空间内为旅行做好淮备,而且,他随身携带的东西越少,他走得就越快,他就越舒服”[11]151。在此,鲍曼言明,在流动的现代社会中,依赖与流动的、变化的社会以及极力寻求个体价值的人是矛盾的,它们都令人不悦,都令人想避开,从前被视为价值中心的财富积累、生活节制在消费社会中已黯然褪色。
消费者社会颠倒了生产者社会的众多观念,它决然放弃了对持久和不朽的追求,它高扬新奇性价值,追求即时性和瞬间化带来的愉悦体验。“坚实”现在成了“垃圾”的同义词,人们避免一切因长期存在而产生的烦恼,更乐于及时占有、快速废弃。消费者社会中的各种商品都不是为了被长期或永远保存,“有用”的定义也早已经发生了变化。在这个社会中,任何一件商品都有和它价格、功能、外观相类似的,可供替换的存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因其独特性而取得长久存续的机会。有些商品即使还拥有刚流出生产线时的完备功能,仍然能够满足由其内质所提供的基本需要,但仍然面临着被丢弃的命运,因为它缺乏持续地提供服务的能力,缺少新的附加值,无法满足人们对于物品的新的欲望。
鲍曼通过分析消费者社会过度生产和大量浪费的特征,深刻揭示出消费主义经济繁荣背后存在的价值危机。这种表面的繁荣不仅与进步和文明背道而驰,而且还暴露了挥霍和虚荣的价值失范。消费者社会的经济繁荣是虚荣和欺骗的繁荣,人们拥有的不过是虚假的幻象、过度的消耗和废弃的文明。
鲍曼的消费主义文化批判是其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重要内容。虽然这一思想形成于鲍曼移居英国之后,但是其中深刻的新马克思主义立场以及东欧烙印是无法抹去的。正如我们所知,鲍德里亚对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批判并不是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出发的。甚至可以这样说,消费主义批判正是鲍德里亚放弃马克思“生产范式”有效性的开始。最终通过宣告“生产之镜”的结论,他彻底完成了对马克思的背离。同样相异于詹姆逊从后现代主义中汲取资源、贝尔转向保守主义的立场,而鲍曼的消费主义文化批判具有深刻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并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批判的当代视域。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从经济角度入手的。在他看来,物质生产方式在整个社会系统中居于核心地位,是社会存在、发展和变革的决定力量。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是以资本主义私有制和雇佣劳动为基础的一种剥削制度。马克思通过分析剩余价值生产过程,从阶级批判角度剖析资本主义剥削的本质,科学论证了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生、发展和灭亡的必然性。同时,马克思也关注社会的消费问题。“货币资本转化为生产资本,就是为生产商品而购买商品。只有消费是这种生产消费,它才进入资本本身的循环;而这种消费的条件是,通过这样消费掉的商品生产出剩余价值。和以维持生产者的生存为目的的生产,甚至商品生产,是很不相同的。”[14]187马克思深刻揭示了消费作为资本主义经济链条上的一环对于剩余价值和剥削的产生所具有的意义。他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只有资本家购买了劳动力商品,通过工人的劳动才能够创造出超出其自身价值的价值,消费最为核心的意义是成为资本家组织生产,实现资本增殖的环节和要素。
鲍曼对消费时代个体与消费行为之间的异化关系的描述深受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影响。同时,他注意到这种异化状态的表现与马克思的时代相比具有新的特征。结合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新特征,鲍曼认为马克思所面对的以生产为导向的生产者社会已经完成了向消费者社会的转变。他以消费主义文化批判作为切入点,不仅从经济运行的作用,更从消费者社会的个体地位、心理感受、主体间关系和价值原则等角度展开了批判分析,扩展了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的视域。不仅如此,与马克思在资本主义批判中强调鲜明的阶级立场、主张通过阶级斗争改变生产方式来实现人类解放的路径不同,鲍曼将摆脱消费者社会困境的希望更多寄托于文化之路,这与赫勒、科拉科夫斯基等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思想家立场极为相似。
另一方面,鲍曼的理论体现出了深刻的伦理意蕴,不仅从伦理的角度反思消费主义的问题,而且对于解决消费主义的困境提出了可供参考的伦理方案。然而,他的伦理构想与布达佩斯学派等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学者又存在差异。如果说赫勒的伦理构想依托的是每一个向善的“好人”,通过个体的道德构建完成伦理变革的话,那么鲍曼则更注重从群体与个体双重维度上实现消费者社会的伦理救赎。
鲍曼用“新穷人”来指代消费者社会中丧失劳动机会的群体,而这个群体的主要成员正是生产者社会中同样处于被剥削、被压迫状态的工人阶级。生产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的转变使他们变成了“新穷人”,而其中除了经济、政治的因素外,还有重要的伦理原因,即鲍曼所指出的“工作伦理”与“消费美学”之间的张力。 与生产者社会不同,消费者社会中,消费者受到美学旨趣的引导完成消费活动,从而保障资本主义的持续发展成为现代社会的全新特点,原来整合整个社会生产的工作伦理已经丧失了传统效力。积极地投入工作不再是道德升华和救赎的必选之路,劳动不再带来满足和快感。这与马克思对劳动是人的本质的理解大相径庭,也是鲍曼所揭示的消费主义异化的深刻根源。对此,鲍曼提出,可以从两个方面寻求解决之道。一方面,从个人消费伦理的角度,通过唤起个人的道德责任和自我的理性约束从而摆脱消费主义困境。因为,一定是“社会成员的道德能力——而不是其他方式,使社会、社会的持续存在和社会幸福成为可能”[15]36。消费活动需要道德的约束,消费要以对他者和整个社会负责为前提。作为一种理性的存在,个体应该将消费的数量和内容限定在伦理边限之内。另一方面,从重新为工作伦理赋予意义的角度,鲍曼探讨了消费者社会中伦理的可能性问题,即以劳动伦理为导向,重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纽带,激发每个社会成员的创造力和激情,重新构筑个体化社会逐渐衰落的公共空间,从而祛除消费主义的弊病,改善人的生存境遇。
作为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家,鲍曼从消费主义入手,对资本主义进行了深刻质疑和批判。新世纪以来,鲍曼着重在 “流动的现代性”构架之下分析消费问题,对消费主义和消费者社会的新阐释更具有时代性和现实意义。鲍曼的消费主义批判范式和分析策略,为人们认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变化和其他社会问题提供了全新的视角,为人们在全球化的今天反思自身的生存困境、探求伦理变革提供了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