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是科举考试的专门场所,唐宋时期朝廷亦以其指称当年负责科举考试的临时行政机构和班子。唐代科举考试规模有限,乡贡一级考试人数更少,故全国各地无须单独建造贡院。见于现存唐代文献者,惟京师有贡院。北宋时期沿袭唐朝,汴京建造贡院,以备省试之用。全国各地之发解试,大都临时借用寺庙、学舍、官府举行。从宋太宗开始,大肆扩张科举录取名额,提高进士中第者地位,逐渐形成“不中进士举,无由得朝廷之官”(1)吴潜 :《奏乞分路取士以收淮襄之人物守淮襄之土地》,《全宋文》卷七七六八,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37册,第140页。的局面。由此引导全国士人都挤向科举之康庄大道,所谓“凡读书作文章被儒服,无不举进士者”。(2)刘敞 :《张氏杂义序》,《全宋文》卷一二八五,第59册,第206页。各地发解试人数日益膨胀,以至寺庙学舍无法容纳。北宋末年,朝廷明令各地建造贡院,记载贡院建造的文章随之出现。
北宋绝大多数时间里,各地都没有建造贡院,而是借用临时场所考试。据学者考辨,“自徽宗朝起,礼部贡院开始有了一个固定的场所”。(3)何忠礼 :《北宋礼部贡院场所考略》,《河南大学学报》1993年第4期,第52页。之前连省试贡院都没有固定场所,遑论地方。随着发解试人数的迅速增长,各地有了建造贡院的需求。北宋贡院建造,偶尔见于地方志。《淳熙三山志·试院》载 :“元祐五年,柯龙图述谋所以易之。会朝廷下学及孔子庙不得试进士之制,五月,乃择州治之东南公廨及隙地,广二百三尺有奇,而深倍之。乃增筑厥址,崇其旧,三尺穹堂,延庑中辟,旷除后敞。公堂缭以重屋,以为考校之舍。外门之内,监门、巡铺、弥封、誊录之所皆具。旬五十而成,凡为正屋百有二十区。”(4)《淳熙三山志》卷七,《宋元方志丛刊》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849页。朝廷颁布诏令,也是徽宗年间的事情了。相关朝廷诏令,文献失传,只能从宋人转述中获知。李焘云 :“政和二年,又从董正封建请,令诸州遍立贡院。……近时诸州缘董正封建请,又争立贡院。”(5)李焘 :《贡院记》,《全宋文》卷四六六七,第210册,第269页。魏了翁云 :“政和二年,从董正封之请,诸郡得立贡院。……自崇宁至政和,中都外郡咸有贡院,贡院之备又昉此。”(6)魏了翁 :《普州贡院记》,《全宋文》卷七一○○,第310册,第357页。可以肯定,宋代各地纷纷建造贡院,是政和二年(1112)以后的事情。然而,北宋末年各地建造的贡院大概规模有限,且整个国家很快卷入战争,故存今宋人文献中较少见到北宋建造贡院之记载。
宋人所作贡院记存今还有31篇,全部是南宋的作品。其中3篇为地方志所载,未被收入《全宋文》。以今日的区域划分来做统计:江苏11篇,四川7篇,浙江4篇,广东3篇,江西3篇,湖北2篇,安徽1篇,这能够大致反映出南宋的科举状况。即:围绕着都城临安之江浙地区科举文化最为发达;四川因为有了特别的类省试制度,参加科举士人数量迅猛增加;江西是宋代传统的科举兴旺发达地区;广东教育和考试在南宋时期得到长足的发展。此外,各地方志中关于贡院的记载,有的比较详尽,也可视为一篇完整的贡院记,此处暂不将其计算在内。
现存最早的此类文章是李处权作于宋高宗绍兴十七年(1147)的《衢州新建贡院记》,全文引录,以窥见贡院记散文之一斑:
古之取士,论终身之行,不试以一日之长。居州处于学,及其贡于天子也,亦自学而宾兴之。及既贡而选之也,则取其行能同耦者射于泽宫,泽宫者所以择士也。古之择士之所惟见于此。自是而降,汉以秀孝贤良,魏以中正九品。惟贤良射策于天子之廷,其余则考其素行,无试于有司之文。至隋建进士法,唐因隋旧而浸盛。其贡士之制,又有明经、明法、书算,每岁仲春各郡县馆监课试其成,以礼遣之,试士之法,始见于此,犹未有所也。惟汉以前去古未远,俗尚敦朴,有司一出于公,士亦信其所有。一介自修,爵禄随至,故无僻远幽隐,而废滞毕举。及其后世风俗浸衰,公道化为私恩,人材怵于势利,廉耻汩没,奔竞成风,如贾求赢,侥幸一得。于是有三互之法,黏名之制,有挟假之禁,革滥防奸,如此其备。自古文物之盛,莫过于本朝。主上继统承业,尤留神于取士。三岁大比,取士至数百人,而州郡之充赋于有司者,大郡至数千人,其次犹参伍其一。故寺舍官府殆不足以赢之,茇舍棘藩,取具一切,湫隘暴露,防禁不严,奸弊滋起。有司玩习,恬不知省。衢为大郡,在东南号称多士,每三岁来试于有司者,无虑四千余人,然亦无所谓贡院者。中书舍人襄阳张公作牧之二年,适政之成,补苴罅漏,无以不理。会三岁诏至,吏以故事告公,乃慨然相州之西北隅,得元爽之地,实始建焉。肇自丁卯之七月,而成于其十二月。籍旧逋以其用,故人不病扰;取游食以助役,故工不告劳。作堂于中,各五楹,重其后堂,挟以左右庑,为吏舍、庖湢之所。其前堂为东西序,又其前为长廊,东西相重,以待试者。外为大门,挟以两庑,以处凡有司之隶于试所者。为屋百间,从四十丈,广半之又加六焉。高其闬闳,厚其垣墙,前日之弊事革无余。既成,会行乡饮礼,于是率州之宾老士大夫以落之。卒事,相与周览四望,惊所未见。此邦固多士,先是龙丘刘君章廷对第一人,益有奋心,争相磨厉,风俗为移,盖数百年未之有也。而襄阳公之治,威行爱立,吏畏民服,遇所未为,指麾亟办,不俟终日。是役也,一方之士赖焉,又岂数百年所有哉!或曰 :“虽然,今为是耽耽者旷数年以待,不几月之用,其为不急之务欤?”处权曰 :“不然,凡国家取士,岂非所谓至公者耶?斯院之役,使人人得安意挺志以毕技于前,而秋毫之私无所隐,所以奉承法令者。苟嫌于豫备逆设,而苟且是图,盖为政之公患耳。且子欲以取士为虚文乎?虽无院可也。”或曰 :“然则盍书之?”乃刻石以记。(7)《全宋文》卷三八○一,第174册,第149-150页。
文章分为四个部分。其一,回顾历代择士选官之方式。作者立足于厚古薄今的立场,往往虚构出理想化的古代,将其无限美化,以抨击科举时弊。作者先为古代之择士选官定下基调 :“古之取士,论终身之行。”其结果必然是“一出于公”。古代士人在地方时学成于校,而后“贡于天子”“射于泽宫”。汉之察举、魏之九品中正,都被作者归纳为“贤良射策于天子之廷,其余则考其素行”。甚至隋唐科举制亦被美化成“馆监课试其成,以礼遣之”。对比当下,“风俗浸衰,公道化为私恩,人材怵于势利,廉耻汩没,奔竞成风,如贾求赢,侥幸一得”。
美化古代以抨击当下是宋人讨论问题的常见思维和议论方式,在宋人关于各种时政的论述中常常可见。具体到择士选官科举问题上,宋人的基本论调亦是如此,如宋初王禹偁云 :“古者乡举里选,为官择人。士君子行修于家,推于众,然后荐之于朝,故政和而民泰。”(8)李焘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898页。北宋中叶蔡襄云 :“三代之道,乡举里选,专取德业。汉察孝廉,加之策问,取士有经术。隋唐以来,尽失之矣。”(9)《全宋文》卷一○○四《论改科场条制疏》,第46册,第393页。南宋姚勉对策云 :“自乡举里选首废于周,而策士有科始见于汉,既非古意矣,犹未至以词章也。隋唐以来,始有进士。科目之诱既设,利禄之习益牢,然后天下之士愈不知所谓道。心术日坏,以至于今,士习之趋,犹唐旧也。”(10)《全宋文》卷八一二八《廷对策》,第351册,第325页。稍加对比,就知道作者这里发表的言论其实是宋人的陈词滥调。
宋人多数贡院记,总是要对当时的科举制度议论或评点几句,如此以来,文章就有立意,并不是仅仅记录当地的一座新建筑而已。但诸多作者却并不一定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只能泛泛议论,观点大同小异。如关耆孙《大贡院记》云 :“自周乡举里选之法坏而士失其寓。”周必大《吉州新贡院记》云 :“致治之要在得士,得士之要在乡举。……近世不然。三岁大比,凡于于而来者试其艺尔,德与行固未暇问。”陈造《高邮军建贡院记》云 :“古帝王之盛,倚重于士,不薄其养,而重其用。自尧舜而下,法备于周。……周而下浸不及古。”李道传《江东转运司初建贡院记》 :“窃惟近世取士之制,每不如古。专尚词章而德行道艺之实丧,多为文法而廉耻礼逊之节坏。”(11)以上四文参见《全宋文》卷四四二九,第200册,第331页;卷五一四八,第231册,第228页;卷五七六四,第256册,第348页;卷六九三七,第304册,第45页。当然,某些贡院记文章也对科举制度有较为深入的思考,此留待下部分讨论。
其二,表彰当代择士选官业绩,阐述建造贡院之必要性。作者笔锋陡转 :“自古文物之盛,莫过于本朝。主上继统承业,尤留神于取士。”既然当下圣主贤明,择士选官得当,贡院就是必备的建筑。而贡院建设,往往跟不上科举考试的需求,所谓“寺舍官府殆不足以赢之,茇舍棘藩,取具一切,湫隘暴露,防禁不严,奸弊滋起。有司玩习,恬不知省”,如此则建造新贡院的必要性就被突显出来。前文批评今不如古,此处话风突兀转变,尤嫌生硬笨拙,有文脉断裂之弊。独裁专制社会,主上圣明是不容置疑的,也是必须时时挂在嘴边的。宋人发表议论既要基于厚古薄今的立场,又要歌颂今上英明,自相矛盾就无法避免,很多时候只能如此强词夺理了。
此种行文之弊,在许多贡院记乃至宋代其他议论文中比较常见。如关耆孙《大贡院记》云 :“余观太宗初兴,本有忌天下英雄之心,既不能用秦之杀,则欲以进士为饵而销之。……国家取士用唐制,累圣待士则非太宗之心,所以得士。”宋初科举制沿袭唐代,作者却以唐太宗为反面事例,由此来论证修建贡院的必要性。陈造《高邮军建贡院记》接上文议论,转折云 :“复古而尽其善,以不愧帝王,惟我宋,汉唐莫进也。”(12)以上二文参见《全宋文》卷四四二九,第200册,第332页;卷五七六四,第256册,第348页。以“复古”表彰当代,虽然保持了厚古薄今的立场,但是,宋代取士之法与周朝相去甚远,作者纯粹是在生拉硬扯来完成文意转折。“国家取士用唐制”是常识,作者居然连常识都摒弃了。宋人殿试对策,既要颂圣,又要根据考试要求针砭时弊,其行文也采取上述类似的方式。耿直如陈亮,其《廷对策》也必须如此立论 :“臣有以见陛下深知人心之未易正也”,“臣有以见陛下深知民命之未易生全也”,“臣有以见陛下之未尝以薄待天下之人也”。(13)《陈亮集》卷一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15、116页。接着才可以转折文意,抨击时弊。
其三,叙说衢州科举现状与贡院之建造。类似的记叙,是每篇贡院记必须有的内容。衢州绍兴年间发解试人数已经有“四千余人”,这是非常惊人的数字,说明南宋时期衢州教育、科举、文化的发达程度。赵公硕《新建试院记》称 :“(临川)每科诏下,例以寺之宝应为郡试之所。士子云集,不下数千辈。”陈天麟《重修建康贡院记》称 :“应三岁之诏者常数千百人。”陈公亮《重建贡院记》称 :“严陵为今三辅,士风日隆。顷当大比,应诏者已三千人。”(14)以上三文参见《全宋文》卷四七六○,第214册,第270页;《景定建康志》卷三二《儒学志五·贡院》,《宋元方志丛刊》第2册,第1874页;《全宋文》卷六二一二,第274册,第413页。比较而言,衢州的参加考试的人数规模极其可观,由此就彰显出当地建造新贡院的迫切性。
建造贡院是官方行为,一定是地方长官的决策,所有的贡院记因此会言及地方长官的政绩。所谓“中书舍人襄阳张公作牧之二年,适政之成,补苴罅漏,无以不理”,地方长官政绩显著,政通人和,乃有余力建造贡院。“慨然相州之西北隅,得元爽之地,实始建焉”,宋代以科举制度为主要选官途径,因此特别重视地方教育,较大地改变了地方执政风气。“其为太守,为监司,必须建立书院,立诸贤之祠,或刊注《四书》,衍辑语录,然后号为贤者。则可以钓名声,致膴仕”,(15)周密 :《癸辛杂识》续集下“道学”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69页。发展地方教育文化成为当地长官的主要政绩之一,贡院建造也归属其中。李处权的这篇文章对地方官的表彰还是比较笼统的,许多贡院记则以大篇幅描写记载。如鲍同《贡院记》以此立论,开篇即云“郡国贡闱之兴废,可以观政之善否”,因为“邦之大政,莫先于取士”。贡院不得修建,原因是“为政者往往辄救目前,尽心力于钱谷、狱讼、簿书、期会间,至于此则不暇”。官员倘若能够将地方上述要务治理停当,而以余力建贡院,自然是贤能中之佼佼者。李焘《贡院记》就有这样的叙说 :“颇闻长文治蜀,慨然有爱民之心。尝奏减茶盐重课为缗钱几五十万,及上供金帛之白著者亦几二十万,皆遗黎数十年所患苦者,一旦得少苏息,式歌舞之。其听讼、治兵、搜访人物,罔不尽瘁极挚,类省试贡院特一事耳。”程珌《徽州贡院记》则云 :“今侯之贤也,冰雪其操,襁褓其民,堂皇其属邑,符移不繁,财用自裕。而又振丙戌之水,代秋苗之输,新川驿之桥,建休宁之寨,凡可以便斯民者靡不力焉。可不牵联书之,以告后之为政者乎!”(16)以上三文参见《全宋文》卷四四三三,第201册,第2、3页;卷四六六七,第210册,第271页;卷六七九一,第298册,第86页。
衢州此次建造贡院,七月动工,十二月完成,用时首尾六个月。其大致结构如文中所述 :“作堂于中,各五楹,重其后堂,挟以左右庑,为吏舍、庖湢之所。其前堂为东西序,又其前为长廊,东西相重,以待试者。外为大门,挟以两庑,以处凡有司之隶于试所者。为屋百间,从四十丈,广半之又加六焉。高其闬闳,厚其垣墙,前日之弊事革无余。”在记体散文中,贡院记有其独特性,必须完整描述贡院建筑,这部分类似说明文。在诸多贡院记中,这样的记叙文字往往构成文章的主干,占据大段篇幅。衢州贡院建于南宋前期,“为屋百间”,规模还不算宏大。而后,各地贡院规模越来越宏伟。如建于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的临川贡院,“朱碧照耀,逾二百间,雄伟壮丽,几为诸路冠”。(17)赵公硕 :《新建试院记》,《全宋文》卷四七六○,第214册,第271页。建于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的婺州贡院,“凡为屋三百六十有四间”。(18)韩元吉 :《婺州贡院记》,《全宋文》卷四七九七,第216册,第186页。建于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的吉州贡院,“为屋五百十有八间”。(19)周必大 :《吉州新贡院记》,《全宋文》卷五一四八,第231册,第229页。从这一个角度也可以看出南宋科举规模的迅速扩张。
如此规模宏大的建筑,要耗费相当大的地方财力和人力。《夷坚志》记载一则神鬼故事:
饶州自建炎后,就荐福寺试举人。淳熙初,提点刑狱丁时发将别创贡院,委学正鲁时以下,访隙地可以营建者。或曰 :“七里外县社坛,处势空旷,且旁无民居,用之最便。但为县徙社于它处足矣。”议未决。其首谋者梦一士人来,与谈是事,曰 :“取之无害,但非旱干水溢,可变置社稷乎?”谋者惧,乃白于丁,寝其说,而置院于学官之东。士人以片言而能止大役,盖神云。(20)洪迈 :《夷坚支志》庚志卷六“鄱阳县社坛”条,何卓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181页。
可见地方贡院建造,是一项兴师动众的扰民“大役”。多数贡院记则要从这个角度出发予以解释,强调建造工程完全不扰民。所谓“籍旧逋以其用,故人不病扰;取游食以助役,故工不告劳”,而此前“争立贡院,往往挟士以扰民,识者病焉”。(21)李焘 :《贡院记》,《全宋文》卷四六六七,第210册,第270页。如前所言,地方教育、科举等方面的建设,已经成为宋代官员的政绩工程之一,就会频频产生扰民现象。所以,多数贡院记都要强调此地此次贡院修建,丝毫不扰民。如赵公硕《新建试院记》云 :“储粮鸠工,涓日之吉,取材于邻郡,借力于游手,初无毫发扰于民,又无片瓦尺椽资于县。”关耆孙《大贡院记》云 :“一毫不取于民。民但见其成,而不知其为力也,则相与歌之。”钱文子《袁州贡院记》云 :“不请于朝,不赋于民,不取办于诸县,而栋宇屹立,焕然湖山之间。”(22)以上三文参见《全宋文》卷四七六○,第214册,第270-271页;卷四四二九,第200册,第332页;卷六八八八,第302册,第55页。此亦为地方官一大政绩。
其四,阐述贡院建造之深远意义。相比于其他民生要务,贡院建成之后,“耽耽者旷数年以待,不几月之用”,就有“不急之务”的质疑。作者特别辩说,认为建造贡院意义重大 :“凡国家取士,岂非所谓至公者耶?斯院之役,使人人得安意挺志以毕技于前,而秋毫之私无所隐,所以奉承法令者。苟嫌于豫备逆设,而苟且是图,盖为政之公患耳。”理解科举制度对于宋代的重要性,才能理解各地的贡院建造。关耆孙《大贡院记》云 :“上励精求治,思欲得天下士,与共大功业。今取士一途,而贡院实为进士取士之始。则其容略乎?”(23)《全宋文》卷四四二九,第200册,第332页。国家安危兴衰系于是否得人才,人才选拔途径惟科举为重,贡院建造当然不可忽视。
贡院未建造前,“科诏下,乃卒然治故驿,辟僧院,因陋就寡,取具一时。而类皆湫隘颓阙,支撑补葺,不免草创疏略。既非所以待士,而奸弊复不禁,坏乱法制,熟视莫救”。(24)鲍同 :《贡院记》,《全宋文》卷四四三三,第201册,第3页。甚至京师临安的国家贡院,也曾有此弊。宋宁宗嘉定六年(1213),臣僚奏云 :“贡院墙壁,本自低矮,年来颓圮,如西边一带,抵靠别试所晨华馆,而断垣及肩,践踏成路,传泄之弊,多由此出。最后正通大理寺前,居民搭盖浮屋于墙上,亦作弊处,莫可堤防。东畔墙虽稍高,却与封弥誊录所相邻,而缝穴最多,关防须密。”(25)徐松辑 :《宋会要辑稿·选举》六之一三,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4336页。奸弊丛生,科举制度便失去意义,因此会影响到国家的根基。
贡院仅仅用于考试,长期空置,当然是资源的浪费,个别地方官会考虑多种用途。陈公亮《重建贡院记》称当地“郡治濒溪,每遇梅潦之溢,则渰浸城市,居民奔迸迁避,往往即官舍、佛庙而群处焉”。贡院建造之后,“万一交流暴涨,有所未免,不妨斯民蚁赴而蜂屯。庶几一举两得焉”。(26)《全宋文》卷六二一二,第274册,第413页。贡院主要功能是考试场所,结构独特,不适宜他用,故贡院另作其他用途的记载仅见此篇。
上文以现存最早的李处权《衢州新建贡院记》为案例,且以多篇南宋贡院记为佐证,概述了贡院记的主要内容。宋人贡院记内容与结构大致如此。
存今31篇贡院记,其中有4篇 :《眉州创贡院记》《资州新创贡院记》《长宁军贡院记》和《普州贡院记》,作者都是魏了翁,在宋人贡院记创作中独树一帜。
魏了翁(1178—1237),字华父,号鹤山,邛州蒲江(今属四川)人。庆元五年(1199),以第三名登进士第。“时方讳言道学,了翁策及之”。(27)《宋史》卷四三七《魏了翁传》,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2965页。官至资政殿学士、湖南安抚使等。卒,赠太师,谥文靖,累赠秦国公。魏了翁乃南宋后期理学代表人物,有丰富的诗文创作传世,所著有《鹤山集》《九经要义》《周易集义》等等。
魏了翁曾经长期在四川各地为官,4篇贡院记都作于四川。北宋时期,蜀地教育与科举事业不发达,“蜀中士子,旧好古文,不事举业。迨十五年,无一预解名者。景德元年,李畋与同门生张及、张逵诣州请解,……仍奏给三人驿券赴京。两川士子目为盛事,方奋起家荣乡之志”。(28)张咏 :《张乖崖集》卷一三引《宋朝事实类苑》,张其凡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38、139页。南渡以后,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南宋兵荒马乱,四川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朝廷特别实施了类省试制度,即:四川一地省试在成都举行,考生无需赶赴京城。陆游云 :“自建炎军兴,蜀士以险远,许就制置司类试,与省试同。”(29)陆游 :《老学庵笔记》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81页。类省试制度极大地振兴了蜀地的教育和科举风气,考生云集,各地纷纷建造贡院。除了魏了翁的4篇作品外,存今作品另有关耆孙《大贡院记》、陆游《彭州贡院记》、李焘《贡院记》3篇。
魏了翁所作之贡院记,主干部分依然是当地教育科举事业之盛况、贡院之新建过程和结构规模等,其中以具体事例反映了南宋时期蜀地科举文化的迅猛发展状况。如《资州新创贡院记》云 :“就试者因以倍于昔,盖不下五千人。”《长宁军贡院记》云 :“数十年间,人才彬彬间出,接武科级,就试者因以倍于曩日。”然而,魏了翁之贡院记更加侧重古今选官制度得失之讨论,如《普州贡院记》云 :“某为人记贡院、记学宫多矣,然而考诸制度之详略,风俗之厚薄,则未尝不致疑焉。”(30)以上三文参见《全宋文》卷七○九四、卷七○九六、卷七一○○,第310册,第270、295、357页。魏了翁是有治国平天下理想的士大夫,仕途上也相对顺畅通达,他对现实政治与制度的关切和思考,就更加积极投入。
魏了翁思考的立场仍然是厚古薄今。但是,他不是在应景泛泛而论,而是竭力想表明自己的观点。其《眉州创贡院记》在叙说眉州科举文化发展、贡院建造之后,便展开大段议论:
每惟科举取士,至于文已密而敝滋多,法益详而意逾薄,则未尝不深有惕焉。古者闾月书,族时考,州岁比,乡三年而宾兴,众宾之席弗属,堂下之观礼者弗坐,无异词也。今易吏而主其事,糊名而察其言,望实之素著或攻而去之,文词之稍异或惧而抑之,宁收卑近,无拔隽尤。其幸而得之,则又将以其取于人者取人矣。古者使民兴乡之贤能,还以长治其乡,士自修于家而民自为乡谋,故毁誉公而贤否明。今以一日之长,一夫之见,而投之以非所素习之事,授之以非所素附之民,积日累月而为卿、为公,天子所与论道经邦,皆若人也。呜呼!斯其为学制学御不已多乎!且六经之书,家藏而人诵之,其下利而上义,贱浮而贵实,夫皆有是说也。而夷考其朝夕之所孳孳,则所以治其国者,秦汉以后郡县迫促之规也;所以修于家者,隋唐以来科举纂缀之业也。言行心迹,晓然相违,而人不以为异。盖其说曰 :“仕为养也,为将有行也。使所学与言稍违时律,则有司之所必弃。”此不惟薄乎待己,亦浅之望人矣。且以言取人固非易事,然而昭晣者无疑,优游者有余。文也者,命于气,立于志,成于学,而独不可以观人乎?国初之文宗尚西昆,至于仁祖之季,诡异日甚。嘉祐二年贡举,士所推许者诡异之尤也,而欧公所取乃皆平淡尔雅之文,是邦之二苏公尤重兹选。方二公之隶于家塾而为是学,试于礼部而操是艺也,使今之士必曰:此非时所尚也。而士以是进,有司以是取。不惟进不失正,取不失贤,由是远近闻风,日改月化,极于元祐之盛。学醇行修,历数世而流风未泯。然则试艺于斯、考言于斯者,顾瞻江山,想象仪刑,亦可以得师矣。(31)《全宋文》卷七一○四,第310册,第427页。
魏了翁对科举时弊的归纳非常精粹,所谓“文已密而敝滋多,法益详而意逾薄”。接着魏了翁做古今对比评述,认为:第一,古代通过地方层层考试,考生品德昭然;当今“糊名察言”,必然有“宁收卑近,无拔隽尤”之弊。第二,古代选拔民之贤能者“长治其乡”,其风气必然是“士自修于家而民自为乡谋”;当今以糊名考试所录取,“投之以非所素习之事,授之以非所素附之民”,其为政之弊显然可见。第三,考生虽然需攻读六经,然而考场时文不过是“纂缀之业”,科举考试不过是“仕为养也”,其结果必然是“言行心迹,晓然相违”。第四,文章“可以观人”,欧阳修主持嘉祐二年科举考试,“所取乃皆平淡尔雅之文,是邦之二苏公尤重兹选”,士人当以苏轼兄弟为学习对象。
如前所言,魏了翁古今对比的论述并无新意,其古代选拔官员之方式以及“毁誉公而贤否明”之结果,也大多出于美化虚构。讨论到最后,拐到“文也者,命于气,立于志,成于学,而独不可以观人乎”尤其令人意外。这段论述并不是对上文讨论的回应,逻辑混乱。凡此种种,乃时代的局限性所导致。即:魏了翁无法认识到专制社会的诸多弊病,都是由于“人治”之政体所导致,故只能人云亦云地厚古薄今,或者文章生硬嫁接而无逻辑。
魏了翁贡院记的独特之处在于对科举时弊之观察到位,描述详尽,归纳精准。除了上文言及的弊病,还有两点:其一,《资州新创贡院记》云 :“所谓试之日,士携脂烛餐器,分坐于寒庑冷地。唐虞辟门,三代贡士,未有若是慢易者。”这是魏了翁的多次亲身体验,其屈辱之感受多年以来耿耿难忘。其二,《普州贡院记》云 :“当岁大比,往往窃取朝廷余论、荐绅奏疏与郡国邸吏所传,昈分条别,纂缀以备问。使朝廷清明,君仁臣直,则上无阙政,下无谀词,正学以言,犹可得士。脱不幸而遭时之难,问绍述则赞绍述,谋和戎则赞和戎,欲开边则是开边,大抵凿经术以傅世好,刺邪说以阿有司。或者贪黩成风,则货取势夺,抑又有甚难言者。”(32)以上二文参见《全宋文》卷七○九四、卷七一○○,第310册,第270、358页。独裁体制之下,阿谀成风,难得真正有操守的耿介人才。这段言论对宋代应策时文鞭辟入里,是宋人里说得最为直白最为大胆的。
魏了翁贡院记中还言及贡院地点之特意选择,涉及宋人“科名前定”思想与风水地理观念。如《长宁军贡院记》记叙选址过程云 :“乃陟南冈,顾见西门之左稼泽且数十丈,距郡宇百步,而近域诸峰秀出于左,中为宝山,屹起百仞。侯曰:‘是始可矣。’……乡之进士曰:‘此地发祥效灵,实盼于侯。’”《普州贡院记》记所择之地云 :“土地于国之阳曰和庆寺,砥平席衍,而势爽明,龙泉屹左,凤山峙右,士从龟袭。”(33)以上二文参见《全宋文》卷七○九六、卷七一○○,第310册,第295、357页。宋人“科名前定”思想严重,尤重风水地理,所以,此类内容也是贡院记的重点之一。如鲍同《贡院记》云 :“夫人物钟乎山川之秀,地理阴阳之说,圣人不废焉。郡之秀气,慈寿据其先,旧学据其次。前既以慈寿为学,今又以旧学为贡闱,异材将辈出矣。”陈公亮《重建贡院记》云 :“于是相阴阳,审面势,得地于州序之西偏。计其广袤,适足以当堂庑之地。层峦前列,秀气可挹;崇冈后峙,旺势岿然。真角才战艺之场,摛藻振奇之地。”李道传《江东转运司初建贡院记》云 :“于是,相其阴阳,正位南乡,筑而增之。其崇五尺,背负钟山,前直长干,清溪环流,秦淮旁注,宽闲爽垲,不僻不嚣,于校文论士为宜。”陈垓《登科姓名记》更是将贡院新旧地址做对比,云 :“贡院创于庆元三年,才六十二间,地势下,市声近,位置窘狭,面城之阴,刹搀而塔左之,阴阳家之说弗合。垓常谓海陵城之东,冈萦坡起,如天马南驰,故城隍之祠以灵显,庾鹾之台以官显,万寿之宫以仙显。其前缺如,苇连水积,苍龙之角,谁实掀之?”(34)以上四文参见《全宋文》卷四四三三,第201册,第4页;卷六二一二,第274册,第413、414页;卷六九三七,第304册,第45页;卷六九三六,第304册,第9页。李处权《衢州新建贡院记》没有这方面记载,魏了翁贡院记提供了更多的资讯。
在宋人记体散文中,贡院记以其题材内容的独特而自成一类,写作风格亦与其他记体散文有别。
科举考试,是宋代文化高层次的活动,涉及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群体。凡与科举考试相关的文章写作,作者都有意识地向古拙典雅的语言风格看齐,在宋文中形成一道风景线。如宋宁宗庆元二年以来,省试皆赐知贡举等御札,以宋宁宗嘉泰二年(1202)御札为例:
朕惟古乡举里选之法弊,而后世始设科目,延至英彦,靡之以好爵,共兴治功。朕践祚以来再取士矣,今虽嬛然在疚,复遴选侍从台省之臣,典司文枋。士有抱负,彪为词采,必刊去浮华,体要为尚,基异时之实用。《传》不云乎 :“言,心声也。”傥或外是,抑曷取焉。卿辈其求所以得人而称朕意者,则惟汝嘉。(35)《咸淳临安志》卷一二,《宋元方志丛刊》第4册,第3472页。
喜用古拙语辞,多对称四字句,引用经典,是省试御札语言的统一风格。宋人进士题名记的语言风格与此类似,笔者已有专文讨论。(36)诸葛忆兵 :《宋代进士题名记论略》,《文学遗产》2020年第1期,第57-67页。贡院记整体语言风貌亦如此。以曾次元《南雄州修贡院记》为例:
出豫章,下滇水,曰雄州。脉络江湘,襟带交广,山川孕灵,涵秀之彦,代不乏人。三岁宾兴,舒翘扬英,梯级霄汉,袂相属也。而棘闱鏖艺之地,乃陋不见治。毗陵张侯友师帅是邦,导宣华风,陶染士类。暇日,平确词章,不减布韦笔砚之寒。岁当登贤书,谓词场眼境庳污,士子何以明发灵腑?乃屏乃翳,乃新是图。自门徂基,自皇徂堂,启之辟之,百尔并作。庭庑洞达,橑棼高骧,皇皇伟观,荡耀人目。使士子仰栋宇之高闳,以浩其气;俯廉隅之峭整,以厉其节;观丹艧之灿丽,以昌其文。游目而得于心,岂徇华土木云乎哉?噫嘻!世之士大夫轩冕一穹,视布衣若将浼者多矣,奚暇他及?侯不惟淡养若儒素,而恢弘士气之机,且见于长养凝实之余。《诗》云“济济多士,克广德心”,斯之谓乎?侯自下车来,羽檄方丛,而俎豆之事亦不偏废。架壕梁,壮城宇,以侈金汤之胜。而黉舍之修,尤汲汲介心。铢积帑金,将及二万缗,欲创筑外城,为保障之图,而学田之增,尤欲垂利于悠永。使侯当从容无事时,则其羽翼斯文者,将如何哉!盖侯名门素风,得濂涑之传。文靖公与张紫严为淡交,动在国史;傃斋雅洁之操,杨文节公剧嘉道之。信乎侯之家学有源乎,充若所为,功用岂易量哉!次元蝗粟邻封,敛衽候望熟矣,怅未造铃下。一日,士辈来谒,夸大贡宇之宏,属余叙志之。次元窃谓侯之善政,若士与民铭诵之,奚俟赘语?然是举也,乃作新士气枢钥也。尔士子去卑陋而诣高明,意气激昂,头角轩露,异时犹曲江之张、日南之姜,大声沨沨,岭海之光,可不知攸自欤?乃纪诸坚珉,使道盛德至善而不忘。若夫缮费之浩繁,区宇之赢缩,《保昌志》详矣,不书。(37)《全宋文》卷七七六○,第336册,第388-389页。
宋人贡院记语言风格之古拙典雅,以此文最为突出。其一,文章在绝大多数篇幅里都是使用对称句,有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七字句、九字句之对称等等。使用最多的是四字句对称,也有传统的四六对称句,如“仰栋宇之高闳,以浩其气;俯廉隅之峭整,以厉其节;观丹艧之灿丽,以昌其文”。然而,文章并不刻意追求两两相对,如上述的三组六四句;又如开篇是连续的三个三字句对称 :“出豫章,下滇水,曰雄州。”且中间偶尔杂以非对称句,如“游目而得于心,岂徇华土木云乎哉”等。语句既得整齐雅致之美观,时而又有错落变化之灵动,可以看出作者遣词造句之功力。其二,文章引用典故,古朴高雅。除引用《诗经》之外,其他造句也模仿《诗经》,如“乃屏乃翳,乃新是图。自门徂基,自皇徂堂,启之辟之,百尔并作”。其三,词语古奥,时而深僻,增强佶屈朴拙之感。如“梯级霄汉”“橑棼高骧”“轩冕一穹”“蝗粟邻封”等等。
上述三个方面共同造就了古朴典雅的语言风貌,这在其他贡院记里都有表现。杨万里《建康府新建贡院记》四字句用得最多:
岁阤月隤,至者千人。项背骈絫,至纬葭为庐,架以苍筤。风雨骤至,伛偻蔽遮,仅全文卷。……幕府肇启,一新百为。劬躬疚怀,于夙于夜;仁声义实,允洽甿庶;文令武竞,兵戎载肃。靡政不葺,靡敝不革。孚于九郡,水顺雪释,……乃彻厥旧,乃图斯新,意匠是断,画堵是度,栋杗崇崇,柱桷奕奕。率视旧贯,益四之一。考官有舍,揖士有堂;爰廓四庑,爰拱二掖。可案可几,可研可席。堂之北堧,中闑以南,前后仞墙,内外有闲。自闑之表,缄封之司,书写之官,是正之员,左次右局,不淆不并。交会门关,启闭维时,职谁何者。……自堂徂庭,自庭徂门,自门徂裔,皆甓其地。士之集者,霁则不埃,霖则不淖。(38)《杨万里诗文集》卷七四,王琦珍整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183页。
其他,如李焘《贡院记》 :“舆诵云吉,龟兆日时,鸠材筑基,久乃克为。”魏了翁《资州新创贡院记》 :“危栈腐梁,上下填牣,廪乎压覆是惧。投卷之庑,衣冠曳娄;校艺之馆,藩绂级夷;封录之所,嚣隘近市;导水之沟,污秽杂袭。”魏了翁《长宁军贡院记》 :“识济开远,克念厥绍,凡所居安,惟猷是程。……覆茅之庐,为缮以瓦;触舟之滩,开凿如席。泥涂十里,伐山陶甓,化为康庄;四溪病涉,为二修梁,直达郡治。大葺官宇,爰蔇典学、司刑之官,咸妥厥居。”(39)以上三文参见《全宋文》卷四六六七,第210册,第269页;卷七○九四、卷七○九六,第310册,第270、296页。宋人贡院记之语言风格惊人地一致。甚至其他与贡院相关的文字,也表现出类似的语言风格。如《桯史》载 :“胡给事既新贡院,嗣岁庚子适大比,乃侈其事,命供帐考校者,悉倍前规。鹄袍入试,茗卒馈浆,公庖继肉,坐案宽洁,执事恪敬,訚訚于于,以鬯于文,士论大惬。”(40)岳珂 :《桯史》卷一○,吴企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19页。
宋代贡院建造完毕,请人作记已经成为惯例,州郡长官往往恳请与该地有关的名人来写作。或为当地知名作家,或曾任职此地,或为当地长官之友人。请求对方创作,必然有相互间的对话,有时对话是以书信的形式完成。作者要交待写作缘起,这类对话就进入宋人贡院记,逐渐形成写作特色。以真德秀《潮州贡院记》为例:
嘉定十二年闰三月壬子,潮州贡院成,郡学职十有四人,以其绘事之图来请记。余既受图于使者,则进而问之曰 :“始余读梅溪王公诗,知潮之有贡院久矣。今者所创,将新其旧耶?抑改作之也?且其地焉在?”曰 :“郡城之北有曰凤啸坊者,故试士之所也;郡城之东有曰登云坊者,今试士之所也。故基之废八十有八年,而今始复其旧也。”问其所以复之意,曰 :“以形势言之则背负五龙,前峙金鳌,大江之水回环而萦带,双旌雁塔骈罗而鼎列者,昔人卜地之胜也。旁联民庐,后迫隍水,山川清明之气远而弗瞩,市廛喧嚣之声迩而狎闻者,近岁草创之陋也。况夫以人物则昔盛而今歇,以规抚则前敞而后隘,此其复之之指也。”余于是竦然曰 :“《春秋》大复古,谓其复之而当也。是役也,复之而当《春秋》之法,所宜书。然余不知主之者为谁?与费之所自出?”则又曰 :“知是役之当为而勇以决其议者,郡太守莆阳陈公也;知是役之可为而力以任其事者,别驾浚仪赵侯也。若夫考视工程,则寓客之贤曰王君恪;勾稽出纳,则郡庠之隽曰方遇、施仪凤等,实分任焉,而吏弗与也。会其费用之目,为钱千三万有奇。郡之所捐者百万,别驾半之,其余则为士者合以相焉,而民弗知也。”予曰 :“嘻!是真宜书矣。”(41)《全宋文》卷七一八二,第313册,第393页。
这篇文章将写作缘起、贡院选址、风水地理、工程主持者和工程费用等等,都以对话体形式做出交待。全文900字,对话体部分约500字,占据大部分篇幅。接下来的400字是作者创作发挥,夸奖地方官政绩,阐述贡院建造的意义。多数贡院记中都有对话,所占篇幅或长或短。如魏了翁《长宁军贡院记》中多次出现“侯瞿然曰”“侯曰”“乡之进士曰”等对话,而其《普州贡院记》则有“其说曰”“以书来谂曰”等对话。
贡院记中出现对话,最大的功能是起到承上启下的转折作用,是文章的自然过渡。仍然以魏了翁《长宁军贡院记》为例。“侯瞿然曰:‘是登进贤能之地,顾苟焉若是,盍更诸爽垲者!’”是对当地建造新贡院必要性的总结,接着转入选址。“侯曰:‘是始可矣。’”是确定选址,接着进入建造实施阶段。“乡之进士曰:‘此地发祥效灵,实盼于侯。请勿以烦官有司,吾侪小人愿加一力焉。’”(42)均见《全宋文》卷七○九六,第310册,第295页。以此结束建造阶段叙述,接下来便是介绍新贡院结构。
又,贡院记一定有对筹划、捐献、决策者的颂扬,这种颂扬往往是针对着地方长官的。利用对话体,可以减轻自我标榜或揄扬吹捧的成分。陈造《高邮军建贡院记》云 :“河南陈公守高邮,……一日,谓客陈某:‘取士,郡切务也。前未尝有贡院,吾将兴之。’某曰:‘公之来,为武学,为军营,为麴院。当岁大侵,成屋八百楹,户骇其难。似不宜复有所举,而易于言。言不酬,为前绪累。’公笑曰:‘吾规画定久矣。木于岸,甓础灰竹,凡其材,于舟于所无缺然。阅三月当成,成,诿子以记。’”对长官的谀颂就在如此不经意的对话中完成,自然而不尴尬,文章颇有举重若轻之功效。魏了翁《资州新创贡院记》云 :“今崇庆守杨侯某,……慨然曰:‘我祖父捐田千亩于学,以资公养,所以望于乡之士者,不为薄矣。今登进贤能之所,而苟焉弗称。盍即其地思所以拓之者?’”(43)以上二文参见《全宋文》卷五七六四,第256册,第348页;卷七○九四,第310册,第270页。用对话体,就没有了自我吹嘘或故意标榜之嫌疑。
贡院记的总体语言风格是古拙典雅,对话体则往往通俗平易,两者结合,文风活泼多变,增加了可读性。当然,对话体依然可以保持古拙典雅的作风。前引杨万里《建康府新建贡院记》为古拙典雅文风之例证,其中对话体也保持这种风貌 :“顾谓治中廖君俣曰:‘斯邦斯士,而延以斯庐,不湫隘否?不简陋否?其宜称否?’”(44)《杨万里诗文集》卷七四,第1183页。这样文风保持一致的,只是个别作品,多数贡院记在对话体部分文风都会发生变化。
此外,贡院记既要记叙贡院建造过程,又要对科举制度发表议论,所以,多数贡院记采取夹叙夹议的表达方式,大抵是记叙为主,议论为辅。上文讨论中已有大量引证,不赘。
综上所述,宋代贡院记从题材内容到写作方式,皆独树一帜,在宋代记体散文中自成一类。
附录:31篇贡院记目录
李处权《衢州新建贡院记》、赵公硕《新建试院记》、陈天麟《重修建康贡院记》、关耆孙《大贡院记》、鲍同《贡院记》、陆游《彭州贡院记》、韩元吉《婺州贡院记》、陈公亮《重建贡院记》、李焘《贡院记》、杨万里《建康府新建贡院记》、周必大《吉州新贡院记》、钱文子《袁州贡院记》、周必大《梅州贡院记》、魏了翁《眉州创贡院记》、楼钥《黄州贡院记》、魏了翁《资州新创贡院记》、魏了翁《长宁军贡院记》、李道传《江东转运司初建贡院记》、真德秀《潮州贡院记》、楼观《台州增造贡院记》、魏了翁《普州贡院记》、程珌《徽州贡院记》、陈垓《登科姓名记》、曾次元《南雄州修贡院记》、冯梦得《重建建康府贡院记》、冯梦得《建康府重建贡院记》、王应凤《通州贡院记》、陈造《高邮军建贡院记》、陈造《维扬贡院寿祠记》、周南《平江重修贡院记》、李英《荆门军贡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