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汉时期班固及其作品的接受

2020-12-26 23:57唐会霞
安康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王充班固汉书

唐会霞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汉代右扶风安陵(现陕西省咸阳市渭城区)班氏家族是一个在我国政治史、文化史、外交史、军事史上都有重要贡献和影响的家族。班固是这个家族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在我国历史上一直享有盛誉。从班固的同时代始,他的为人及其作品的接受史即已开始。后世通过对他的个性、人格、才华等的评价及对他的作品的阅读、学习、赏鉴、批评和模拟等,留下了丰富的接受成果。这些成果连同班固本人的作品,形成了东汉以后班固接受史的坚实基础。在此基础上,经过后世一代又一代读者的进一步接受,班固的文化巨人形象更加丰满,其作品的经典地位也更加稳固。

本文从三个方面探讨分析东汉读者对班固的接受情况,以期更深入地了解东汉读者心目中的班固形象和班固作品的价值。

一、对班固才华学识的肯定与赞赏

班固,生于光武帝建武八年(32年),卒于汉和帝永元四年(92年)。其家族在西汉末年贵为外戚豪族、官僚豪族、经学豪族,显赫一时①据《汉书·叙传》记载,班氏在西汉的始祖名班壹,居楼烦,“以财雄边”。“壹生孺。孺为任侠,州郡歌之。孺生长,官至上谷守。长生回,以茂林为长子令。回生况,举孝廉为郎,积功劳,至上河农都尉,大司农奏课连最,入为左曹越骑校尉。成帝之初,女为婕妤,致仕就第,资累千金,徒昌陵。昌陵后罢,大臣名家皆占数于长安。”班况除女儿班婕妤外,有三子班伯、班斿、班稚,皆官至二千石。其中经学造诣很高,才干杰出,深受成帝赏识。班稚“方直自守”,生班彪。(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4198页)。可是经过两汉之际的动乱,至班固父班彪时,已家道中落。班彪虽为“通儒上才”,却仅官至徐令、望都长,不甚显赫。然擅为文,好著述,共创作“赋、论、书、记、奏事合九篇”[1]1329。另外还有《史记》后传数十篇,为班固的创作打下了坚实基础。

如此优越的家庭文化背景为班固兄妹的成长提供了优越的条件。班固和他的弟弟班超、妹班昭皆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儒学教育。班固本人才学尤为出众:“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1]1330而且著述甚多,除《汉书》外,还著有“《典引》、《宾戏》、《应讥》、诗、赋、铭、诔、颂、书、文、记、论、议、六言,在者凡四十一篇。”[1]1386

那么,这样一个身世显赫、博学多才、著述丰富的班固,在他的同时代人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

(一) 东汉帝王对班固的接受:对班固文才、史才和经学造诣的认可

班固最早被世人称赏的,是他卓越的文才和史才,以及他渊博的学识及经学造诣。明、章二帝对他的欣赏和推崇是他人生获得盛誉的重要基础。

1.汉明帝对班固的史才与文才的赏识

班固人生的开局其实是比较顺利的。由《后汉书》的记载可知,他的第一个最重要的接受者即是汉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汉明帝。这是普通人很难企及的幸运。

汉光武帝建武30年(54年),班固父班彪卒于官。彼时班固约23岁,回乡守丧,“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告固私改作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尽取其家书”[1]1333。当右扶风郡将班固私修的国史上呈给朝廷后,“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共成《世祖本纪》”[1]1334。这一年,为永平五年(62年)。彼时班固约31岁,在明帝的肯定与赏识下,不仅免去了可能获得的死罪和罪囚身份,而且骤然成为汉王朝史官,可谓一步登天。两年后,即永平七年(64年),班固又“迁为郎,典校秘书。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1]1334。由这条文献可知,班固不仅史才、文才得到明帝肯定,而且还掌管了国家图书的校订工作,可见他渊博的学识也是深为明帝肯定和认可的。而为他赢得汉赋大家盛誉的《两都赋》即作于这一时期①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89页)认为作于明帝永平九年(66年);刘跃进《秦汉文学编年史》 (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399页)认为作于明帝永平十二年(69年)左右;曾祥旭《班固〈两都赋〉作年考》 (《文学遗产》2011年第6期)认为作于“元和二年或三年;亦或在永平十二年作成,元和二年或三年献上”;安作瑋《班固与〈汉书〉》 (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5页)认为作于永平七年(64年),等等。本文观点同安作瑋先生。。在这篇赋里,班固极尽颂美之能事,但这并未给他带来官职上的进一步升迁。在由兰台令史升为校书郎后,汉明帝终生没有再擢升过班固的职务,以至于班固在郎官任上一待就是二十余年。可见,明帝虽然对班固的才华和学识都很认可,使其常出入左右:“自为郎后,遂见亲近”[1]1335;但却仅仅认可班固的文学和史学才华,并不认为班固有杰出的政治才能。

2.汉章帝对班固文史才华和经学造诣的推崇

汉明帝于永平18年(75年) 卒,汉章帝继位。皇帝虽然换了,班固的职务却仍然没有得到升迁。于是,大约建初二年(77年),46岁的班固作《答宾戏》委婉暗示章帝,自己渴望升迁:“固以自二世才术,位不过郎,感东方朔、杨雄自论,以不遭苏、张、范、蔡之时,作《宾戏》以自通焉”②据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89页)考,《答宾戏》作于建初二年(77年)。[1]1373。但是章帝还是没有擢升班固的职务。虽然如此,章帝却更加赏识、宠信班固:“肃宗雅好文章,固愈得幸,数入读书禁中,或连口继夜。每行巡狩。辄献上赋颂,朝廷有大议,使难问公卿,辩论于前,赏赐恩宠甚渥”③引文中所言班固在章帝时所献赋颂,现今所存有《耿恭守疏勒城赋》 《东巡颂》 《典引篇》 《答宾戏》等。[1]1373。建初四年(79年) 十一月,章帝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讲论《五经》异同。这次会议连开数月,规模浩大,是汉代学术史上的里程碑。会议后,章帝令班固将会议内容加以总结,作《白虎通义》。当时东汉朝廷人才济济,大会白虎观的人员除班固外,还有魏应、淳于恭、贾逵、杨终、鲁恭、丁鸿、楼望、成封、桓郁、李育、召驯、刘羡、张酺等,皆为博通典籍的大儒,而这份重任却落在了班固肩上,由此可见章帝对班固才华,尤其是儒学造诣和写作才能的高度赞赏与肯定。此时的班固,在最高统治者的宠信下,官阶虽不甚高,却俨然成为百儒之首,成为最有文采的作家、最有学识的学者、最有辩才的辩论家,在众学者中享有崇高的地位。

班固自永平年间受明帝诏著《汉书》后,一边典校秘书,一边撰写《汉书》,“潜精积思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1]1334。章帝审阅了《汉书》之后,大概再次被班固的才华所震撼,方才将班固由典校秘书郎升迁为玄武司马④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05-108页)认为《汉书》作成和迁玄武司马都在建初七年(82年)。。令人遗憾的是,班固官职虽然升迁了,却也仅仅是一个官秩千石的、主管玄武门的普通官吏⑤《汉书·百官志二》云:“宫掖门,每门司马一人,比千石。玄武司马,主玄武门。”刘昭注曰:“《汉官》曰:员吏二人,卫士三十八人。”(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580页)。这似乎跟章帝对班固赏识与恩宠以及班固的才华、学识不太匹配。但无论如何,此时班固的文化地位及得到的皇恩却达到了其一生中的最高峰。

总之,班固作为一介儒生,一生汲汲以求的,无非建功立业,显亲扬名。比较幸运的是,他得到了两任皇帝的宠信,这两个人是他人生接受史上最重要的两个接受者。他们的赏识,进一步成就了班固作为高才博学的历史家、文学家、经学家的形象。但不幸的是,两位皇帝只赞赏他的史学和文学才华以及儒学造诣,却并不认为他有经天纬地的政治才干,所以班固一生最大的官职只是一个秩比一千石的玄武司马,这与班固的理想差距太远。这是班固人生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政要、权臣对班固的接受

其实,班固初次向世人展露自己的文学才华,是在被明帝召见之前。据《后汉书》记载,永平初,“东平王苍以至戚为骠骑将军辅政,开东阁,延英雄。时固始弱冠,奏记说苍曰:‘……’苍纳之”[1]1330。这篇奏记极力赞美东平王刘苍地位的显赫和品德的崇高,并向其推荐了故司空掾桓梁、京兆祭酒晋冯、扶风掾李育、京兆督邮郭基、凉州从事王雍、弘农功曹史殷肃。后人论其文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希望“通过推荐别人来婉转地推销自己”[2]。这篇奏记风格典雅,感情饱满,文采斐然,充分表现了班固的用世之心和文学才能。然而东平王刘苍大概只是被班固的文采感染而接受了这篇奏记,所以仅任用了李育一人,而没有任用班固。可见班固被人肯定的依然只是文学才华,而非政治才干。永平十八年(75年)十一月戊戌,蜀郡太守第五伦为司空,“令班固为文荐(谢) 夷吾”[1]2713。此文即《代第五伦荐谢夷吾疏》。此疏与前奏记风格一致,亦文采飞扬,雅丽动人。第五伦贵为司空,天下能文者傅毅、崔骃等云集京师,而他却选择让班固代自己撰写奏疏,充分表现了他对班固文学才华的赏识与信任。

此外,当时权倾天下的外戚窦宪也对班固的才学非常赞赏。当时班固与博学多才的崔骃齐名并交好,而且多次向窦宪推荐崔骃。但窦宪却很宠信班固而忽视崔骃。就连章帝都为崔骃鸣不平,对窦宪说:“公爱班固而忽崔骃,此叶公之好龙也。试请见之”[1]1719。可见窦宪对班固赞赏和推崇。

和帝永元元年(89年) 秋七月,窦宪率大军征讨北匈奴。班固当时已经58岁,却毅然随军北上,可见其建功立业的愿望之迫切,也可见窦宪对班固才华的赏识。史载,此次北征取得巨大胜利,汉军大破北单于,斩敌一万三千余,受降二十余万人,获牲口马、牛、羊、橐驼百余万头。为了纪念这一辉煌的战绩,窦宪遂登燕然山,勒石以铭。而这万古流芳的《封燕然山铭》即为班固所作。当时,与班固齐名且同在窦宪府中的文士尚有傅毅、崔骃等人,而窦宪却最中意班固,可见在窦宪心目中,班固的才华绝对超过了傅毅、崔骃等。

汉和帝永元二年(90年),窦宪又命班固行中郎将事,率数百骑出居延塞迎接北匈奴单于入塞。后虽因匈奴内乱,没有接到北单于,但班固的领军才干得到窦宪的肯定却是非常清楚的。此外,窦宪还多次赐赠礼物来表达对班固的赏识与拉拢,这些在《全后汉文》所收录的班固与窦宪的几段书信中可知。窦宪赐赠班固的物品有衣物、首饰、宝刀等。

(三)学者们对班固才学及性格的赞赏和倾慕

班固从小就表现出非凡的聪颖和博学,这一点,前文所引《后汉书》已明载。而最早发现其史才的,是班固父班彪的学生、后来的大思想家王充。《后汉书·班固传》注引谢承书曰:“固年十三,王充见之,拊其背谓彪曰:‘此儿必记汉事’。”[1]1330王充生于建武三年(27年),长班固5岁,当时在太学从班彪学习:“(王充)后到京师,受业太学,师事扶风班彪”[1]1629。可见王充应该是现今可知最早发现班固史才的人,是除班固家人外的第一个接受者。王充的欣赏与肯定对班固才名的传播应该有很大的促进作用。

成年后,班固的博学多才与性格宽和,也得到了同时代士人们的推崇:“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性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诸儒慕之”[1]1330。唐李贤注“九流”曰:“‘九流’谓道、儒、墨、名、法、阴、阳、农、术、纵、横。”[1]1330由这一记载可知,班固的确非常博学,且性情宽和。诸儒的倾慕包括了对班固性情和才学两方面的欣赏。此外,东汉末年的著名学者应劭也对班固的学识非常认可,称班固为“通儒”:“班固通儒,述一代之书,斯近其真”[1]3623。经学家卢植也说:“中兴以来通儒达士班固、贾逵、郑兴父子并敦悦之。”[1]2116可见,除帝王、重臣外,汉代著名学者、儒学家们也认为班固是博学多识的通儒。

综上可知,经过明帝、章帝两代帝王和重臣的充分肯定、宠信、任用,以及汉代其他儒士、学者、官员的赞许、推崇和倾慕,至东汉末年,班固作为史学家、文学家、饱学之士、经学大师的经典形象就已经完全建立起来了。即便是在今天,这一形象依然放射着夺目的光彩。

二、对班固作品的推崇或批评

汉代人对班固的接受主要表现为对班固作品的接受。这些接受行为中,阅读、学习、批评、续写、注解等成为最初的、最普遍的接受行为。

(一)对《汉书》的学习和批评

由前引文可知,《汉书》是班固“潜精积思二十余年”所撰成的巨著,在我国文化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1]1334。唐刘知几曾高度赞扬:“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3]刘氏这段话,对《汉书》的体例、内容、语言、叙事成就及对后世的影响等都极度肯定。类似的赞美之声在史上绵延不绝。而这样一部伟大的著作,刚问世就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史载《汉书》写成后,“当世甚重其书,学者莫不讽诵焉”[1]1334。大儒马融甚至跟随班固之妹班昭学习《汉书》,“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1]2785。因班固卒时,《汉书》的八表和《天文志》尚未写成,汉和帝又下诏让班昭和马融兄马续补充完成。由此可见,包括帝王在内,人们对《汉书》都极为重视与喜爱。

当然,也有学者对《汉书》提出了一些批评,如汉安帝永初年间,张衡在东观收集、整理典集时,“条上司马迁、班固所叙与典籍不合者十余事,又以为王莽本传但应载篡事而已,至于编年月,纪灾祥,宜为元后本纪。又更始居位,人无异望。光武初为其将,然后即真,宜以更始之号建于光武之初”[1]1940。由这条记载可知,张衡是在非常认真地研读了《汉书》后,分别从记事、体例等方面提出了如上三条批评意见的。

另外,班固在《汉书·杨王孙传》中,以赞赏的口吻记载了杨王孙裸葬的事迹,表明了自己崇尚俭朴、反对奢华的人生态度。而汉末学者郦炎却对此表示异议。他在《遗令书》中说道:“每读《汉书》杨王孙裸葬,班固以为贤于秦始皇,意常壮之。然裸以见先人,若炎不为也。”[4]912这是对班固在《汉书》中表达的某些价值观的不赞同。

时至汉末,汉献帝对《汉书》的文风提出了批评:“(献)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汉书》文繁难省,乃令悦依《左氏传》体以为《汉纪》三十篇”[1]2062。汉献帝“文繁难省”的批评有一定的道理。尤为重要的是,他的批评还促生了另一部伟大著作的诞生,即荀悦受汉献帝诏,以《汉书》的记载为蓝本,依《左传》体裁删定改作成的《汉纪》三十篇,至今留传。

除以上接受行为之外,另一重要的接受行为也从《汉书》产生后不久即开始,这就是对《汉书》的注音、释义等学术研究活动,这也成为后世“《汉书》学”诞生的基础。正如司马贞《〈史记〉索隐后序》所说:“以是自东京中叶,迄于今兹,研习者代不乏人:或注字音,或释大义,或辨异同,或抉微隐,卓然可观者,前后无虑百余家。此由各艺文志及藏书目可窥知也。”[5]从史料记载可知,史上最早为《汉书》作注的是东汉学者许慎。后来马融的学生延笃不仅为《汉书》注音,而且释义。惜其现在只存有片言只句。延笃之后,服虔著有《汉书音训》,应奉作《汉书后序》,应劭有《汉书集解》,伏俨有《汉书纠谬》①东汉这些注解《汉书》的著作,今皆不存。其中许慎、延笃著作亡佚最早。应劭、服虔著作隋时尚存。《隋书·经籍志》录有应劭《〈汉书〉集解音义》二十四卷;服虔《〈汉书〉音训》一卷。以上这些著作被西晋人晋灼合成一部,至东晋蔡谟首次将注、文合并,然亦不存。现今可在唐颜师古《汉书》注中看到这些著作的部分文字。。这些都是东汉学者研究《汉书》的重要成果,对后世学者研习《汉书》有重要的借鉴启发作用。

(二)对班固赋颂章奏等作品的议论批评

从前文所引可知,班固九岁即能做文章,一生著述甚多。他在创作《汉书》的同时和前后都有其他体裁的作品问世。这些作品也得到了世人的褒美或批评。

1.对班固文采的夸赞推崇

如前文所论,汉明章、汉章帝都非常肯定和推崇班固的文学才华。但史书并未留下二帝针对班固作品所作的具体评语。而留下大量褒美之词的重要接受者却是著名学者王充。前文已论及,王充在班固十三岁时就断言他将来必记汉事。当班固成年之后,王充继续关注、推崇班固,同时高度评价班固及其作品。王充对班固的评价主要集中在他的《论衡》里。

首先,王充肯定了班固的才学,称之“通人”,即博览古今、九流百家之言的人。如王充在《论衡·别通篇》中说:

或曰:“……是以兰台之史班固、贾逵、杨终、傅毅之徒名香文美,委积不绁,不用于世。……”然则兰台之官国所监得失也,以心如丸卵,为体内藏,眸子如豆,为身光明。令史虽微,典国道藏,通人所由进,犹博士之官,儒生所由兴也。委积不绁,岂圣国微遇之哉!殆以书未定而职未毕也![6]604

这一段里王充批驳了时人对班固等人当时担任兰台令史这种小官的歧视,认为“令史虽微,典国道藏”,是至为重要的,是班固这样的“通人”晋升的必经之路。今虽官微,并非国家不用,而是藏书尚未校定完毕。由此可见王充对班固才华、学识的推崇。

其次,王充在《论衡·案书篇》还对班固的作品大加褒美:

盖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伪真,无有故新。广陵陈子回、颜方,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令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辞斐炳,赋象屈原、贾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观好,其美一也。当今未显,使在百世之后,则子政、子云之党也。[6]1174

指出班固等人的“赋颂记奏”等作品“文辞斐炳”,即文辞华美、文采鲜明,属于美文,可以媲美前汉的刘向、扬雄这样的文章大家。当然,从这一段话我们也看到,班固的“赋颂记奏”当时并未引起广大学者的肯定,即“当今未显”。王充对班固等人的这些作品的价值是高度认同的。如在《佚文篇》中,王充称赞道:“百官颂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金玉,孝明览焉”[6]864。文中所言美如金玉的颂即《神雀颂》。可惜的是,此颂已经亡佚。现今班固所存颂一类的作品尚有《高祖颂》 《东巡颂》 《南巡颂》《窦将军北征颂》四篇。其中前三篇仅存残篇,第四篇所存较多,但也不甚完整。从目前所存来文字来看,的确可谓美如金玉。如为窦宪所作《窦将军北征颂》:

于是雷震九原,电曜高阙。金光镜野,武旗冒日。云黯长霓,鹿走黄碛。轻选四纵,所向莫敌。驰飙疾,踵蹊迹,探梗莽,采嶰阨,断温禺,分尸逐。电激私渠,星流霰落,名王交手,稽颡请服。乃收其锋镞、干卤、甲胄,积象如丘阜,陈阅满广野,戢载连百两,散数累万亿。放获驱帑,揣城拔邑,擒馘之介,九谷谣噪,响聒东夷,埃尘戎域。唱呼郁愤,未逞厥愿。甘平原之酣战,矜讯捷之累算。[4]612

这一段文字,词藻丰富,辞采华美。因为描写的是战争,所以作者大量使用富于力度的动词,并运用对偶、夸张、排比等手法,从视觉、听觉、感觉各方面进行大肆渲染,把窦宪军队的锐不可当、声威振天非常形象地描绘了出来,显得大气磅礴、勇武豪迈。

然而,这类颂德颂瑞的文章,在为班固赢得美名的同时,也为班固带来了“谄窦”[7]、“党于窦氏”[8]的批评。再加之班固的《汉书》 《两都赋》《奏记东平王苍》等作品也表现了歌颂的主题,因而后世学者往往对此不满,讥其“谀世”“媚世”。然而王充却对班固颂德颂瑞的思想倾向和态度大加肯定与称赞。如《论衡·须颂篇》说:“唯班固之徒,称颂国德,可谓誉得其实矣。颂文谲以奇,彰汉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与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6]855

王充还在《宣汉篇》中赞美道:“观杜抚、班固等所上汉颂,颂功德符瑞,汪濊深广,滂沛无量,逾唐、虞,入皇域,三代隘辟,厥深洿沮也。”[6]822在夸赞班固等人的美颂行为时,自己也热情地歌颂汉德超过了上古。可见,班固的美颂思想在东汉时应该是一种合理的存在。后世对班固作品此类倾向的批判,脱离了班固的人生境遇和政治背景,有失客观公正。

王充学识渊博、思想深刻而独到。史载,他“博通众流百家之言,……著《论衡》八十五篇,二十余万言,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1]1629。这样的大思想家对班固的评价,对后世学者研究班固及其作品有非常深远的影响。

2.对班固评价屈原的批评

屈原是我国历史上伟大的爱国诗人。汉代去屈原的时代不远,所以研究、评价屈原的学者文人非常多。班固即其中一员。他在《离骚序》和《离骚赞序》中分别从儒家大义、政治功能、伦理功能方面对屈原进行了批评,谓其“露才扬己”“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但又肯定了屈原的忠,并从审美和艺术的角度肯定其《离骚》“弘博丽雅,为辞赋宗”[9]89。班固的这些评价在后世引起了极大反响。其中,东汉末学者王逸在其《楚辞章句》中收录了班固的《离骚序》,并反驳了班固在序中表达的“全命避害”“明哲保身”的思想,而且认为屈原并非“露才扬己”“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而是“绝世之行,俊彦之英”;指出班固对屈原的批评是“亏其高明,而损其清洁者也”,是不恰当的[9]149。王逸的这些批评比较公允,得到了后世的肯定。而班固对屈原的批评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局限,有些片面。

三、作家在创作上对班固的接受

学者的注解和批评使班固的作品得以更加广泛的传播。同时,班固作品的创作成就也吸引了作家们的注意,于是借鉴和模拟之作也逐渐地涌现出来。这是东汉班固接受史的又一个维度。

首先是荀悦采用《汉书》记载的史实创作编年体史书《前汉纪》,对此,前文已有论及。荀悦的这部史书虽然自有其特点,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但其所有史实皆采自《汉书》。颜师古在《汉书叙例》中说:“撰《汉纪》三十卷,其事皆出《汉书》。”[10]4这是对《汉书》史实可靠性的最大肯定,是《汉书》最重要的接受成果。

其次,班固赋颂在创作界的影响力在东汉也已经显现。班固的几篇著名的赋作,按创作时间的先后排序,有《幽通赋》 《两都赋》和《答宾戏》。其中《幽通赋》约作于其父班彪卒后:“弱冠而孤,作《幽通之赋》,以致命遂志。”[10]4213此赋表达了作者对世事难料、祸福无常的忧虑迷惘和对圣贤之道孜孜以求的处世态度,情感低沉而浓郁。而张衡的《思玄赋》即模拟《幽通赋》,抒写情志:“衡常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1]1914。此赋抒发了张衡在“吉凶倚伏,幽微难明”的乱世中苦闷压抑的心情及对先贤贞节之士的仰慕,表达了自己要坚守正道、决不与小人同流合污的决心和渴望归隐的愿望。可以看出,两赋的相似度很高,即都是抒情写志、感叹自身遭际之赋;都大量地描绘了自然现象;都指出了祸福无常、吉凶难测的人生规律;都表达了对先贤的仰慕和对正道的追求坚守。因而可以说,张衡的《思玄赋》模拟班固《幽通赋》的痕迹非常明显。陆机在《遂志赋序》中梳理述志题材的作品时说:“昔崔篆作诗以明道述志,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焉。张衡《思玄》、蔡邕《玄表》、张叔《哀系》,此前世之可得言者也。崔氏简而有情,《显志》壮而泛滥,《哀系》俗而时靡,《玄表》雅而微素,《思玄》精炼和惠欲丽前人,而优游清典,漏《幽通》矣。”[11]此段对比了张衡《思玄赋》和班固《幽通赋》,指出了各自的特点和承继关系。

张衡另一篇文章《应间》也接受了班固《答宾戏》一赋的影响。《答宾戏》是班固晚年有感于东方朔《答客难》及扬雄《解嘲》所抒发的不遇之悲情而作的。在此赋里,班固以设问的形式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和悲哀,坚定自己立言立身的志向,并以此赋委婉暗示章帝自己渴望升迁的意图。张衡在《应间》一文中也运用了主宾问答的形式来表示对功名利禄的鄙薄和安贫乐道思想倾向,表达了自己清高自守、不愿追逐权贵的节操。从文章的结构形式到主旨,我们都可以看到班固《答宾戏》的影子。两文在开始的设问中,皆假设客人对自己的不得志表示不满而作答;都大量用典,对那些不以正道取富贵者表示了不屑;都表示了对圣贤之士的推崇;都表达了壮志难酬的悲哀之情等等。

此外,崔骃的《达旨》也借鉴了班固的《答宾戏》的结构方式。

东汉末年学者蔡邕也有感于班固《答宾戏》而作《释诲》。众所周知,东汉末年桓帝时,宦官擅权,政治腐朽黑暗,文人士大夫遭到疯狂的迫害打击。面对如此黑暗腐朽的社会局面,学者蔡邕拒绝听从宦官的召唤,称疾不仕。他有感于班固赋而作《释诲》:“(蔡邕) 感东方朔《客难》及扬雄、班固、崔骃之徒设疑以自通,乃斟酌群言,韪其是而矫其非,作《释诲》以戒厉云尔。”[1]1980引文中所云班固的作品即《答宾戏》。而蔡邕的《释诲》虽然借鉴了包括班固在内的其他几人作品答问的形式和安命自守的主旨,抒发的却是不愿入仕、不愿结交权贵、渴望归隐的心理,即“韪其是而矫其非”,既有继承又有改变。

总之,班固的《答宾戏》是对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的模拟,而崔骃、张衡、蔡邕等则远承东方朔,近绍班固,进一步促进了对问体赋或文章的发展。后世也曾指出了这种承继关系,如宋文彦博说道:“昔扬子云《解客嘲》,班孟坚《答宾戏》,崔骃《达旨》,张衡《应间》,蔡中郎之《释诲》,郄秘书之《释对》,皆所以矫厥俗而旌厥素焉。”[12]在指出其承继关系时,还指出了它们在主旨上的相同点。

而班固的赋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两都赋》了。这篇赋铺采摛文,驰骋词藻,体制宏大,雍容典雅,对东汉的各种政治措施、法令制度进行了热情的歌颂,被萧统列为《文选》赋类第一篇,也是整个《文选》的第一篇作品,赢得后世广泛赞誉。而历史上第一个明确模拟此赋的作家依然是张衡:“永元中,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1]1897当然,张衡的模拟主要在题材和构思上,赋的主旨则有所不同。首先,两赋都是将西汉首都和东汉首都进行比较,且都从市郊、山林、宫室、游猎、祭祀等方面进行大肆地渲染铺陈。其次,两赋的上下两部分在内容上都是呼应对照的关系。当然,两赋的不同之处也显而易见,其中最重要的是主旨不同。班固在其赋序中明言其目的是“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13],极力赞美东汉君主的仁德功绩及东京礼仪法度的美善完备。而张衡赋的目的却在“讽谏”批判,美俭刺奢。其他如内容上,张衡赋更加丰富;风格上,张衡更深沉古峭。

此外,班固的其他赋作,如《竹扇赋》 《白绮扇赋》,题材也被张衡接受而创作《扇赋》。

综上,我们从三个方面探讨了东汉时期班固及其作品的接受历程,明确了班固在东汉各阶层人心目中的形象,同时也揭示了班固的各类作品在东汉时的成就和地位。

班固在东汉时期被积极接受有着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明、章二帝对班固的肯定、赏识一是因为统治的需要,二是因为二人都有深厚的文化修养和儒学造诣,能够欣赏、鉴别班固作品的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同时,他们对班固的宠信也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其他朝臣,诸如第五伦、窦宪等对班固的赏识和任用。而其他学者、文学家对班固的接受,一是因为东汉政府对文学、文化,尤其是对儒学的大力推广、重视,二是因为这些学者本人对文学、文化的喜爱和弘扬优秀文化的使命感。他们对班固的接受,强化了班固作为文化巨人形象,推动了他的作品经典化的历程。当然,所有的接受行为发生的基础条件是,班固本身就是一个性情宽和、具有杰出才华和深厚学术造诣的文士,其文史创作取得了极高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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