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斌
(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100048)
在中国由传统向近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一批“开眼看世界”的“经世型”官员如林则徐、魏源、郑观应等一直为学术界所关注。在面临同一时代问题之时,除林则徐等官员外,还有许多在晚清时局变迁下担忧国计民生并呼唤变革的传统官员,邓华熙即是其中的一位。学界对邓华熙的研究相对较少,只是在其主持的相关变法等方面有所提及①有关邓华熙的研究论著,主要有汪军:《晚清安徽巡抚邓华熙史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方晓珍:《邓华熙的皖江变法及其对中国近代化的影响》(《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徐伟民、方晓珍:《古城安庆与中国近代化》(合肥工业出版社,2011年版),周仕敏:《邓华熙邓本逵父子生平交游考辨五则》(《岭南文史》2012年第2期)和《邓华熙与中国近代化》(《文艺评论》2012年第4期),陶祺谌:《清末黔抚邓华熙对日本教习的聘用》(《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4年第9期),姚红、罗应梅:《晚清贵州教育改革的实践者——记贵州大学堂的创办者邓华熙》(《档案天地》2016年第9期),吴悦:《安徽银元局人事变迁及铸币情况新探》(《中国钱币》2018年第2期)等。另外,郑国良《戊戌变法运动在安徽》(《安徽史学》1991年第2期)也对邓华熙有所提及。。本文主要利用《邓华熙日记》等资料,通过考察邓华熙由京城到地方为官的半个世纪政坛沉浮及其经历的晚清政局各种变化,从而探讨其仕宦历程和生活世界,以期丰富学界的研究。
邓华熙(1826—1916),字小赤,又作小石,广东顺德龙山人。咸丰元年(1851)辛亥科举人,历任刑部山西司郎中、江南道监察御史、大理知府、云南府知府、湖北布政使、江苏布政使、安徽巡抚、贵州巡抚、署漕运总督等职。光绪二十八年(1902)底因病致仕,民国五年(1916)病逝,谥“和简”,故称邓和简公。邓华熙平生著述颇多,著有日记十卷、奏议六卷,以及《纳楹书屋偶存》《公余杂录》《说文择录》等。其日记手稿现存八卷,时间跨度为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民国五个历史时期,2014年由凤凰出版社出版。由日记起讫时间可以看出,邓华熙从正式入仕至临终前始终笔耕不辍,虽然清代许多官员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是像邓华熙这样日记时间跨度如此之长尚不多见,其将近60年的记述为后人保留了极为珍贵而翔实的史料,也全面展示了一个典型历史人物的仕宦历程。
邓华熙是晚清一名传统官员,在科举制尚未废除时,通过科举取士获得做官资格仍然是当时士人进入仕途的主要途径。作为众多士子中的一员,邓华熙无疑是幸运的,他于咸丰元年(1851)获得辛亥举人,因三合会起义,追随同乡进士赖子猷参与顺德团练局事务,因治事干练,筹饷得力,遵例报捐员外郎,签分刑部,开始了其仕宦生涯[1]。在获得举人后六年,邓华熙才获得一个较小的虚职,因此进入官场伊始,邓华熙颇有不得志之感。在一次告假回乡的路上,他作诗一首云:“六载去来经四度,浮生惆怅役虚名。秋曹清吏归何有,一箧图书两马轻。”[2]5表达了自己虽然仕途不畅,但仍然想要做一名廉吏的愿望。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进逼北京,邓华熙与刑部、兵部、户部的一些官员充任京师巡防处办事员,他条陈抗敌方略数千言,受到恭亲王赏识。咸丰十一年(1861)七月十七日,同治皇帝继位,慈禧、慈安太后辅政。邓华熙“覃恩加一级”。在邓华熙看来,这可能只是一次普通的皇位更替与权力交接,但是这却预示着此后晚清的政局和社会变革日益剧烈和动荡,而邓华熙的个人际遇也在现代与传统的矛盾中不断变化。
同治元年(1862),邓华熙被点派实录馆校对,同时又考取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其间因无实缺,他一直兼职于实录馆和总理衙门,直到同治五年(1866)十一月《清实录》修成后,实录馆奏请优奖,邓华熙接到上谕:“四品衔刑部候补员外郎邓华[熙]著免补员外郎,以本部郎中,无论题选咨留,遇缺即补。”[2]48《清实录》的修成是邓华熙仕途的第一个转折,以至于他在梦中得句:“鸟唱鸣昌运,林居享太平。”[2]50喜悦之情跃然纸上。同治六年(1867),因邓华熙“人勤、能办事、详慎”,于十二月补授刑部山西司郎中,终于获得了第一份实职。同治八年(1869),邓华熙“经本部堂交保送御史”,经保和殿考试后,被任命为记名御史。同治十二年(1873),邓华熙母亲李氏病故,其遵例向刑部和吏部印结呈报,回乡丁忧守制。在此期间,光绪帝继位,邓华熙“阅洋报,惊悉皇帝殡天,以醇王子入继大统”。并发出了“为国家多故之秋,两朝少主,实中外大小臣工所寝馈难安者也”[2]94的感叹,反映了邓华熙身为一名深受儒家学说影响的传统官员忧国忧民的士人情怀。
邓华熙丁忧期满后,回到京师。光绪二年(1876)八月廿六日,“吏部以汉御史一缺带领(邓华熙)引见,即日奉旨补授江南道监察御史。”[2]106在都察院任职一年半后,因“分有云南大理府一缺”,清廷派遣邓华熙到云南任职,并于1880—1886年相继担任大理和云南知府。赴任途中,因云南兵燹初过,前途迷茫,邓华熙由感而发,写下两首诗:其一为《感蓼废吟图》:“人生到此最堪伤,棬杯手泽恨茫茫。拈毫怕写兰陔句,废卷空怀菽水香。定省偶违恩不匮,鸡豚弗逮憾偏长。按图正羡忠移孝,翟服重封五鼎光。”一为《荐芹思报图》:“悯臣孤弱过亲生,伏忆重闱涕泗横。纯孝至诚宜锡类,壮年继志早扬名。从今不读刘殷传,此日徒怀李密情。欲报昊天天报汝,丹鸾衔诏下瑶京。”[2]123面对母亲去世,自己却没能在母亲生前尽孝,加上官场歪风,在京做官多年,却被外放,前路未卜,政治抱负无法实现,邓华熙心情十分矛盾,虽欲退而保节,但是作为一名传统的儒家知识分子,邓氏兼济天下,还是决意积极入世,造福一方百姓。到达云南后,邓华熙先任大理知府,因回民起义,衙署被毁,只能借住学使考棚,仍十分乐观,“笑我十年香案吏,借居犹得住蓬莱”[2]136,并在考棚上“题字以志之”。光绪七年(1881)九月,邓华熙由大理知府调任云南知府。在云南任职期间,邓华熙肃清匪患,发展教育,整顿边防,为云南地方的稳定和发展作出了一定贡献。继云南知府任后,邓华熙还相继担任湖北布政使和江苏布政使。光绪二十年(1894)邓华熙署理漕运总督,八月廿八日,邓华熙将给清廷的奏折记入日记中:“伏念臣粤东下士,知识庸愚,由部曹补授御史,外任知府,洊擢湖北藩司,调江苏藩司。本年以任满展觐,仰蒙召见,训诲周详……”[2]164)从这份奏折中可以看到,邓华熙以举人身份从一名下层官员到布政使直至巡抚一职,其间除自身的务实精神外,也从侧面反映了太平天国起义后,清廷对汉族官员的重视。
光绪二十二年(1896)邓华熙奉旨补授安徽巡抚。此时的中国,因甲午战争失败,变法思潮涌动。光绪帝先后颁布数百道诏令,受到维新派和开明人士的欢迎,但却遭到顽固守旧势力的抵制。全国许多省份的督抚或反应冷淡,或观望敷衍,但也有少数督抚执行变法诏令,在所辖省份推行改革,并取得一些实效,安徽即是其中之一。邓华熙在安徽任职期间,主持了著名的“皖江变法”。他在当地支持《时务报》《湘学报》的传播;创建求是学堂和安徽武备学堂;创办银元局、安庆邮局和蚕桑公司,鼓励民办企业的发展;改革军事,为后来的新军建立奠定基础。这一系列措施,为皖江地区注入了新的活力,有力地推动了安徽的近代化[3]。
光绪二十五年(1899)十月,邓华熙调任山西巡抚。次年,因王毓藻病革,邓华熙调任贵州。贵州巡抚是邓华熙在清政府内最后一任官职,虽然即将告老还乡,但邓氏并没有尸位素餐,仍然“在其位,谋其政”。他依照安徽改革的经验,对贵州也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光绪二十八年(1902),邓华熙在给荣禄的信中写道:“迭奉明诏,均以改练洋操、设立学堂为图强之根本。黔于此二事均以次第兴办,属在维新之要政,不因边瘠而缓图。”[4]之后,邓华熙向清政府上《贵州巡抚邓华熙遵旨改设贵州大学堂折》。奏折称:“查贵州省垣有贵山书院一区……随即派员筹款修葺,扩充学堂,增筑学社,现已粗备规模,名曰‘贵州大学堂’,以期赶速开办。”[5]邓华熙将贵山书院改为贵州大学堂,命各府设中学堂,县设小学堂,同时从日本延聘第一批日籍教师,为贵州省培养了一大批人才,对贵州教育近代化作出了很大贡献。同年十一月,邓华熙告老回籍,结束了长达四十年的宦游生涯。在回乡途中,他于睡梦中得一联句:“五月驻京华客来,人事天时,名心已淡;卅年游宦海归去,田园花竹,逸兴遄飞。”[2]4-5数十年官场奔波,邓华熙已经淡泊名利,此时归隐田园自然“逸兴遄飞”,心情愉悦。
邓华熙致仕后,作为有名望的士绅,仍旧参与一些地方事务。如光绪三十四年(1908)由于广东水灾,邓华熙被推举为赈灾慈善会会长,主持赈灾。宣统元年(1909),又被推荐担任顺德自治研究社社长。宣统三年(1911),广州将军凤山被革命党人炸死,邓华熙和梁鼎芬出面组织广东咨议会维持残局。回乡后,邓华熙以其德望仍为地方民众做了许多实事,其忙碌的一生,可以说是清末部分有志官员的缩影。邓华熙虽然一生做官,但是也有自己的日常交游和生活世界,在这些日常休闲中,他也留下了自己的一些作品。
邓华熙一生辗转各地为官,他的日记中不仅记录宦游的行程,也对其日常生活和交游有所记载。由于邓华熙喜好诗词、书画,因此闲暇时喜欢和一些志趣相投者交游。如咸丰七年(1857)六月廿四日,邓华熙“邀左甫田、李丹崖两孝廉,赖血舟内翰,黄海缘茂才,温五郎内部,家慧亭印使,家妹青瑶䜩集云林山馆”,在馆中做诗唱和,“哦诗中酒到三更”[2]8。此外,他还与许多维新人士有所往来。在赴云南途径上海时,邓华熙“至招商局访唐景星观察,托其函上洋局中招呼。又往黎召民方伯辞行……戌刻,梨方伯、唐观察均到船送行。唐观察并致函汉口招商局招呼,又送食物,甚为殷勤可感。”[2]122邓华熙与许多早期维新派官员交往之密切,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邓氏对西方先进思想和技术的认同。邓华熙因作风耿直,拒绝趋炎附势,痛恶官员之间的无谓应酬。光绪六年(1880),云贵总督刘长佑奉旨巡阅营伍,邓华熙与各地方官迎接款待。他在日记中记载,这次谒见“每至站,赏办站人役银六钱,住站一两。其行台供具一切,约费银三百两有奇。”之后作《送客有感》:“民事从来缓不宜,未闻饯客亦虞迟。鸡鸣而起缘何事,貂帽冲寒冷不支。跸路昔年随御仗,郊亭今日送归师。牧猪屠狗何庸辨,世态逢迎便合时。”[2]140诗中对这种劳民伤财的官场礼节表示了强烈不满。
邓华熙因常年在外做官,对家庭的付出自然较少。在其日记的许多记载中,邓氏都表达了自己无法忠孝两全的愧疚。同治十二年(1873)四月二十二日邓华熙母亲去世,六月初八日,邓华熙回乡守制,途径韶关,“是日为先慈生辰”,邓华熙想到已经与母亲天人两隔,不由感到“风木之悲,更不胜哀感也”[2]75。除母亲外,邓华熙对妻儿也疏于照顾,只能以诗寄情:“喜逢旧雨话离情,别久言长蜡屡更。清闷阁开延目赏,温柔室雅具心评。绮筵且喜环珂集,绣幕曾聆珮玉声。我为奔驰升斗养,几年辜负旧鸥盟。”[2]8八月十五日,邓华熙中途停于滕王阁,正值中秋,因叹于无法全家团聚,作诗寄愁:“船船同拜月团圞,儿女家家笑语喧。独坐无聊姑把钓,遣愁非惜买鱼钱。”[2]73守制期间,邓华熙眷属都在京中,而自己离开京城已经一年有余,思念妻儿:“离京几许又春来,官舍桃梅次第开。稚子呈文凭雁寄,荆妻举案盼鸿回。还家转作思家梦,内顾方知内助才。有约归期今不远,黄花时节莫须催。”[2]85邓华熙生有许多儿女,大多夭折。在籍守制时,邓华熙殇两儿一女,加之母亲去世,悲痛巨大:“儿女情难慧剑挥,思量往事不胜悲。春来乳燕双归去,寂寞虚巢画阁西。”[2]119“燕台路隔八千余,漂泊萍踪不定居。水馆孤灯人静后,穗城新雨夜凉初。瓜壶引蔓思官舍,蝼蝈引秋忆卧庐。回首韶光才几日,京华兰蕙萎三株。”[2]136邓华熙将儿女比作“乳燕”和“兰蕙”,而自己却“漂泊萍踪不定居”,其心中苦涩可想而知。
虽然邓华熙在家庭生活方面有一些不幸,但其又具有积极向上的乐观态度,在生活中亦善于自嘲。如邓华熙初到北京时,因南北风俗和语言不同,在诗中自嘲道:“南国衣裳冠古今,我来直北换衣襟。恐人笑是南蛮客,不敢沿街噪土音。”[2]6邓华熙年老时,偶然患上“气下泄”的病症,但他却将此看作“沉香”,传说可以“消脾气”。“自笑此心茅塞久,年逾八十始开通”[2]236。邓华熙为官清廉,这在其诗中多有反映,“手不能文怎送穷,米盐仆赁日匆匆”[2]77。在这种情况下,加之邓华熙不失粤人崇实尚朴的本色,因此其对日常琐事都计算精细,举凡租赁房屋、雇佣舟车仆妇、亲友钱物往来等均有记载。如他在回乡时,“雇艇开狮前上排涌渡往省。艇钱三百六。渡船包舱二个七钱二分,另计客一住一钱二分。因跟随者二仆,共三人也,银八钱四分。另菜饭二钱四分。共用银六两。”[2]77邓华熙将艇钱、渡船、仆佣、饭菜等消费都详细记入日记中,从中也可以看出其务实的精神。
晚清以降,西方的思想和技术传入中国。或许出于谨慎,邓华熙没有在日记中详细记载有关西方的思想和人物,但从其所记少量见闻中也可以一窥见邓氏对西方的感知和态度。如同治十二年八月,“午刻至芜湖,停轮少顷。是处无马头(码头)可泊,其上船下船者由大轮船由高跳下,夷人随手将行李箱物摔碎落剥船。如暮夜则更为艰险也。”[2]70在此处记载中,邓氏不仅称呼西方人为“夷人”,还揭露了西方列强的蛮横粗暴。此外,虽然邓华熙对西方人的印象并不亲切,但生活中仍受到西医技术、铁路运输的影响。在日记的后半部分里,邓氏对里程、时间单位兼用英里、点钟,日常出行多乘坐西方轮船,这些无疑是时代悄然变迁的鲜明印记。
鸦片战争后,清政府日益腐朽,各地起义不断,尤其是太平天国起义,给清政府以沉重打击。邓华熙在日记中以诗文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太平天国的看法。咸丰七年(1857)五月,邓华熙《出都补做》云:“世事伤棋局,身名愧锁疆。北堂鱼菽少,南国虎狼狂。剑似归心急,车缘觅店忙。尘高马蹄疾,日低人影长。”又作《感赋》:“天堑长城势壮载,顿令钟鼓歇池台。六朝金粉成尘迹,当道豺狼出草莱。酒色登徒谈将略,旌旗队里炫文才。秦淮月夜三军醉,畴听飞鸿遍野哀。”[2]5-6从这两首诗中,可以看出邓华熙对太平天国的厌恶及清朝军队腐败的失望。而清政府为镇压太平天国,不断加捐加税,其中影响最广泛的是厘金。
邓华熙日记中多次记载了厘金给民众带来的负担。同治十二年(1873),邓华熙乘舟返乡途中,感于沿途厘捐失度,认为“夫捐厘所以助饷,而稽查之卡不过以调剂委员,各省候补试用人员薪水无资,每讨一厘卡之差,倚为活计。以细民之血本,供若辈之贪饕。厘捐一日不停,则商贾一日受累。兵燹之后,元气何由而复乎?惟冀封疆大吏不惮艰难,力图别款,尽止厘捐,则民力纾而康阜有素矣。”[2]71数日后即有诗讽咏云:“待人寸地不留余,去舸来舟道曲纡。不信细民能府海,横江竟敢绝流渔。”[2]73次月,邓华熙又在日记中强调:“本省厘捐,尤为骚扰,每卡用至差役百余人,苛求搜索。且闻货有上、中、下之分,故下等货皆视为上等,而咨报之策又以下等申详。设此名目,以图中饱。此各省所无,急宜禁革者也。”[2]76丁忧期间,邓华熙仍关心国事民生,六月,“阅邸抄湖北牙厘一款,自同治十年(1871)至十三年(1874)四月,连钱银总算,共银五百余万两,为款甚巨。一省如此,各省可知。此时动用纷繁,万难裁撤,惟于粮食、棉花、棉布、麻布、柴炭为小民衣食所资,相应请旨饬行各直省一体免厘,以体恤百姓。至洋烟、洋药、烟叶、烧酒等项,非民间不可少之物,而且有害于人者,无妨加重抽收以裕饷需。同一物件,往往有上、中、下之分,相应改为一律,以杜诸弊。”[2]85邓华熙担任江南道监察御史后,对厘金一事更加关注。光绪二年(1876)十一月,因知江西巡抚刘秉璋奏水灾停抽米厘数月,邓华熙趁势上“奏免谷米抽厘疏”,以“谷米抽厘,有妨民食”的原因,恳乞“饬下各省督抚妥议章程,凡谷米之属,有关民食者,一概免其抽厘。俾贩运转移,畅行无阻,则民食充而民心愈固矣。”[2]108其奏疏经户部议奏落实,至次年四月止,各省谷米一律免去厘捐。光绪三年(1877)二月,邓华熙再次上疏,陈述杜绝厘金弊端具体方法近千言。同年十二月,他又奏请免抽广西到广东米厘,并敏锐指出广西谷米因厘抽之故渐少东来,导致“广东米粮有不得不藉资于外洋者”,倘若“任令大利之趋于外洋,窃恐粤省之银日耗、民日穷而势日弱,此刻广东之隐忧也”[2]110-111。其前后奏稿、户部覆奏及谕旨,邓华熙皆记入日记之中,其以国计民生为己任之心,由此可见一斑。
正因为邓华熙具有儒者之心,才能直面清末诸端时弊。甲午战争时,邓华熙正担任安徽巡抚,在九月的一次出差中,到达上海时,“阅津致江海关电,知大军于平壤失利,不觉愤懑填胸。”[2]162甲午战败后,邓华熙呼吁变革,并向光绪帝进呈郑观应所著《盛世危言》。光绪帝命总理衙门印刷两千部颁送诸臣,使得这部书以“天子嘉叹,海内传诵”[6]之誉,引领思想界一时风潮。戊戌变法的失败,使得之前的改革付诸东流,而义和团的兴起,则加速了清朝的灭亡。光绪二十六年(1900),京津地区义和团运动不断扩大,正值邓华熙回京述职,他将其对义和团的所见均在日记中表现出来。五月十七日,“街上义和拳匪充斥异常,各以红、白、蓝布包头,或系红、黄、蓝、白带,搜教堂、教户焚烧。是晚,闻有烧西山避暑洋楼之事,又闻十六日董军杀日本书记官,闻是晚烧毁使署,不确。”次日,“甫至宣武大街,见烟焰冲天,拳匪又毁教堂,骇目怵心,猖狂扰乱。土匪随之以助其势,气象惨恶异常。”[2]198二十日,邓华熙途径天津时,“逃难男妇相属于道,提挈担抬,肩摩毂击,气象愁惨,骇目怵心。有一骑马拳目拦轿告我曰:‘大人不须过虑,现时到有三十万天兵。’容色甚是慌张,其真伪可想见也。”[2]199从日记中可以看出,邓华熙既对义和团感到不屑和厌恶,又为他们所造成的民众困苦而担忧:“老臣北望泪沾胸,愁煞浮云蔽九重。无事自求蜂趸螫,此行被挟虎狼凶。黄巾自古名流寇,白简何人枉效忠。若辈自矜儒者党,欲陪魏宦两庑中。”[2]209
邓华熙为官一生,官运平稳,这与其务实谨慎的风格、清廉的作风、对民生的关怀和对清政府的忠诚不无关系。在数十年的为官生涯中,邓华熙以忧国恤民为念,在安徽巡抚任上的改革维新及晚年尽力促成广东自治立宪诸事,都表明了其思想上的开明变通和以国富民强为初旨的立场。孙中山曾在《孙文学说——行易知难·自序》中写道:“卒赖全国人心之倾向,仁人志士之赞襄,乃得推覆专制,创建共和。”[7]邓华熙在清末所推行的各项事业,无疑应归入有功于共和之列。
由于邓华熙接受的是传统儒家教育,虽然在晚清的时代大潮中也在学习西方,但是面对易代之际种种不得不为之事,他也表现出了强烈的矛盾心态和典型的遗民情怀。宣统三年(1911)九月初四日邓华熙与各士绅主持商讨广东自治会议之后,因“闻武昌失守”而“影响及于粤垣”,为避祸乱,邓华熙将家眷全部迁入香港。十月十五日,邓华熙写下了《怀古》一诗:“生今怀古思悠悠,昔人过处未全尤。羽坑降卒遍青策,秦始埋儒二世休。散财四海翘归马,铸铁咸阳盛买牛。老来无汗供驱使,肥遁难忘豢养优。”[2]242次月初八又作《偶成》一首:“阅年将九十,玲珑若水晶。感时多恶梦,异趣鲜交情。契我惟花木,论人舍败成。存心休颇侧,天道最平平。”[2]243表达了对于清政府覆亡的痛惜与怀思。事实上,这不仅是邓华熙一人的选择。广州光复期间,有一批当地著名士绅都纷纷避往港澳,并以年老多病为由推辞龙济光邀请他们参加当地议会。
尽管如此,邓华熙并未真正放下对广东时局的关怀。1913和1914年,邓华熙在香港联名诸绅士上书广东军政府民政长李开侁反对广东开赌,并倡议在研究社内设“拒赌会”。1916年又致信广东巡按使张鸣岐请求严禁牌馆,可见其以民生为己任的责任感并未因世易时移而消退。此外,在辛亥革命之后的日记纪年中,邓华熙使用了新旧并列的特殊方式,如在宣统四年(1912)日记卷首记载:“中华民国元年壬子、宣统三年(1911)十二月二十七日,皇帝降旨退位。”[2]244又卷首记为:“宣统五年(1913)旧历癸丑年日记,即民国二年二月。”[2]248如此等等,可以说微妙地表达了其对于民国的事实认可和对清政府留恋的矛盾心情。
“行政多偏言枉大,读书惟博过能文。贤奸不论须同党,势焰专尊趋结婚。切语立身廊庙者,莫教遗臭万年闻。”[2]225作为一名科举制度下的清朝官员,邓华熙的仕宦历程在晚清具有相当普遍的代表性。可以说,邓华熙是当时中国由传统向近代转型的个案,其日记所展现的一个典型历史人物的身份认同和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为我们从新的角度更加深入探索错综复杂的历史提供了有益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