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熹祯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1)
中韩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拥有各自的历史文化。20世纪初,作家们不仅运用“成人”的写作视角,“儿童”的认知模式与思维特点也开始被关注,将儿童视角引入文学作品叙事,丰富了人们观察社会、感知世界的方式,即将“一切都等同于有生命的‘我’,不能区分有生命和无生命的现象,而把整个世界都作为有生命的和有情感的对象来加以对待。”[1]中韩现代文学发展史,儿童作为生命存在,担任了一部分文学角色,但“这些儿童形象是被成人出于教育与教化现实儿童的目的所塑造的,而不具备儿童的独特天性。”[2]此前的儿童文学创作中没有儿童自己独立的人格与个性化思考,即在成人眼中,儿童只是被“当作缩小的成人,拿‘圣经贤传’尽量灌下去”[3]。20世纪初,中国和朝鲜半岛儿童的独立人格和个性化思考在中韩文学创作中得到运用和体现。
中韩两国不仅在文化历史方面有相似之处,在文学上也有着共同的一面。20世纪初,中韩一些作家将笔端对准儿童。在他们眼中,儿童不再是还未长成的大人,也不再只是一类具体的文学形象,而是一种生命活力的象征,是纯净心境的代名词,是人们童年经历的记录与再现。
在中国,鲁迅率先在《新青年》(1918年5月)上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受其启发,冰心、凌叔华、张恨水等作家将“儿童”视为心境澄澈、未受社会世俗感染的典型形象。很多作家投入到儿童文学创作中。作家们试图探索以儿童视角为叙事中心的创作思路。在《社戏》中,鲁迅融入自己在外婆家的经历,塑造了双喜、阿发、桂生等活泼开朗、善良有爱、纯净无私的平桥村儿童群像。《呼兰河传》中,年幼的萧红在后花园中摘下玫瑰花,戴满了祖父的草帽;吃着祖父烧好的小猪、小鸭,做着童年该有的、自由的事情……作者儿童视角的叙述,让一幕幕温暖的回忆充盈着人性的光芒,不仅让人们在阅读中感受生命最初的纯真与美好,且自然地融入儿童认知特点而形塑文学叙述模式。作者通过记录童年经历,将内心的烦恼隐藏在儿童与成人社会的对比中,尝试解释现实生活带给人们的困惑。因为“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的回溯中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而现在的生命也就挟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了。”[4]
相较观之,韩国文学领域中“儿童”意象的转变,是在其特定的国家历史发展中逐渐实现的[5]。具体到文学领域,现实中的儿童群体也不再局限于被话语对象的范畴。文学作品中的儿童形象不再是单纯服务于整体作品的道具,他们拥有独立的人格和价值,拥有迥异于成人的视角与理解社会的方式。在周作人的“人的文学”的观念中,以现代生命哲学为深层意识的个性主义思想,其主张个体人格与群体人格的发展,生命意识和社会意识的融合,并将两者统一在共同的时代命题之下。正因如此,“儿童”的主体性价值亦反作用于成人世界,给当时的韩国社会、民众带来诸多启迪,其“不仅赋予了儿童这一形象在我们想象中的独特性,甚至也改变了我们对自己作为成年人的理解”[6]。
张恨水与朱耀燮作为中韩优秀作家的代表,他们的作品中不乏关于儿童的视角和主题,通过比较分析他们的作品可以有助于窥探中韩通俗文学作品中儿童视角的运用与表达。
一个健全的社会是以保障每一个个体生命充分发展为前提的。只有尊重每一个个体生命的价值并保障其全面健康地发展,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他们的创造力。20世纪初中国文学领域里出现了一批反映儿童经历的通俗文学作品,张恨水就是其中之一。作为通俗文学大家,张恨水无论是在通俗文学创作数量,还是发展“章回小说”方面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通俗文学在众声喧哗中逐渐兴盛起来,原有的文学观念发生改变,这是时代的发展带来的思想观念在文学上的反映。”[7]而他作品中的儿童视角的运用,较好地表现了他对社会与人生的思考。
《天上人间》是张恨水于1928年2月15日在北京《晨报》、无锡《锡报》同时连载的一部“未完成”中短篇小说。作品中,张恨水将儿童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引入通俗文学叙事表达,开启了现代通俗文学叙述表达的新思路,也补充了传统的成人叙事视角。作品主要围绕周秀峰与陈竹子的故事展开,他们一个是学成归国的教授,一个是普通的邻家女孩,陈竹子希望通过自己的方式与周秀峰进行交流,并借此探明其对自己姐姐的感情。在张恨水笔下,年龄与受教育水平的差异,体现在陈竹子与周秀峰的交往和对话中。以儿童叙述者的认知模式和视角特点来描写,陈竹子的天真无邪与周秀峰的内外不一形成鲜明对比:
竹子道:“她生了气了。”……周秀峰道:“这就奇怪了,她有什么事为我生了气呢?”竹子将嘴一撇道:“你别装傻,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会知道。”周秀峰脸色红了一红,连忙就笑起来道:“看不出你这小孩儿,你还会说俏皮话,我做了什么事会惹得你姐姐生气,我真有些想不起来。”竹子道:“你干嘛好几天不理我姐姐,昨天又带了一个黄小姐来家里玩呢?你这屋子里,我姐姐瞧都没有瞧过,别人可以在这里随便来坐,有说有笑,你说她不会生气吗?”周秀峰打了一个哈欠,笑道:“就是这样一件事吗?这很不值什么,你姐姐若是愿意到我这里来坐,我很欢迎。我的朋友很多,女朋友也不少,……你就这样回去对她说。”竹子笑道:“你这是诚心,我姐姐可不会讲自由,怎么能和你交朋友。”周秀峰笑着站起来,一拍手道:“这倒很有趣,你也知道‘自由’两个字。”……竹子道:“你别考我,我全知道,这不是好话,比方说,一个姑娘,不好好在家里呆着,跟人家爷儿们上街去胡溜跶,这就叫‘讲自由’。我妈常说,姑娘学自由,那就不是好人。”周秀峰真乐了,……只管哈哈大笑。
……周秀峰笑道:“你听到这位小姑娘讲‘自由哲学’没有,自由的定义,是这样简单明了。”……魏丹忱望着周秀峰道:“怎么样?这里就含有新旧思想的冲突。”又向竹子笑道:“现在戏园子里,男女同座,饭馆子里,爷们可以去,姑娘也可以去,你上公园瞧瞧,一对儿一对儿的多着呢,难道说这都不是好人吗?难道爷儿们去的地方,娘儿们、姑娘就不能去吗?”竹子笑道:“您还是大学堂里的老师呢,说这样不开通的话儿,这年头儿,要讲自由维新,男女平权。”……竹子笑道:“开通,这有什么难,谁都行。”[8]
机械化时代的来临,人们在享受着高度发达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意识到人本身容易被物质社会所异化。倘若人类只活在技术支配的生活中,沉醉于眼前丰富的事物本身,那么在精神世界里注定会无家可归、注定会漂泊无依。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作品中,可以找到这些“单向度”的、带着世俗化倾向的知识分子群像。这其中有一部分人,在世俗生活中逐渐磨去了曾经的志气和对未来奋斗的精神。纵观张恨水的创作,其并没有采用与新文学一模一样的思维逻辑和表达方式,而是开辟独特的视角,观察小市民知识分子阶层的生存理念和恋爱方式。他们的生存抉择反映了在现代都市经济生活的压抑下,被金钱扭曲的人生观。但在儿童的眼中,世界并没那么复杂,很多成年人认为不可或缺的物质价值或精神主义都不是必须的。正是借助这样的逻辑,张恨水笔下的孩子的世界总是清爽而洁净,成人的世界却处处充满了猜忌与困惑。根据受众、创作形式以及作品反映的不同主题,知识精英和大众通俗两种文学形态在创作追求上并不一样。在“儿童”视角的运用和形象塑造方面,知识精英更注重对典型形象挖掘,并试图在对现实生活的概括与描绘中探讨更深层次的社会思考;而通俗文学亦在文学史上拥有大放异彩的典型人物,但是这类小说主要偏重于“叙事”[9],透过寻常百姓的喜怒哀乐,记录那个时代特有的社会风貌,成为丰富精英文学素材的补充。
20世纪初,以儿童为叙述主角的作品登上世界文学舞台,其凭借着对社会现实和普通人情感的细腻刻画为民众广泛接受,并在创作中不断拓展着儿童叙述视角的内涵与外延。不同的是,很多韩国文学作品中的儿童视角并非与现实生活针锋相对,反而代表了当时社会普通韩国民众对生活的态度。由此,儿童与成人两种话语体系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相互映衬与融合。一如“各种声音的不相混合的声音与意识之多样性,各种有充分价值的声音之正是‘复调’,而正是多种多样的具有其世界的平等意识结合成某种事件的统一,文本中的主人公们实际上不仅仅是作者话语的客体,而且也是自身的、直接具有意义的话语之主体。”[10]
在韩国的儿童叙述视角作品中,最为典型的是朱耀燮的小说《厢房客人与母亲》。朱耀燮是韩国著名文学家,与中国渊源颇深。《厢房客人与母亲》是1935年在《朝光》创刊号上发表的短篇小说。作品以小女儿玉喜的视角展开寡妇母亲和厢房客人之间的爱情故事。文本的叙述者“我”名叫“玉喜”,年龄只有6岁。在家人的细心呵护下,健康快乐地成长。玉喜的母亲是接受过大学教育的新女性,24岁的她多才多艺,但结婚不到一年就守寡。作品的男主人公即“客人(大叔)”,在外学成后回到家乡担任教师。他与玉喜父亲、舅舅是同学,由此寄宿在玉喜家。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均接受过高等教育,他们既是在韩国传统道德观念影响下成长的一代,也是追求个性解放的现代文明产物。叙述者“玉喜”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作者以儿童的感知方式和心理特点,通过玉喜的眼睛观察大叔和母亲的一举一动,揣测他们的微妙内心变化,借助种种的“很奇怪”描绘了这段受现实所困无法走到一起的爱情:
玉喜说,周日她和妈妈一起去礼拜堂,大叔特别烦人,一直问去哪一个教堂。结果,叔叔也来教堂了。但是很奇怪,妈妈和叔叔的举动与平时不同,这让“我”感到慌张。玉喜见大叔坐在了男士席,像小孩子一样睁开眼睛抬头四处张望。“我”很快就认出叔叔,开开心心地向叔叔挥手,可叔叔见到我马上就低下了头。于是“我”悄悄地告诉妈妈,“那个大叔也来了”。那时,妈妈就用手捂住我的嘴,使劲按着我的头。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的脸又像红萝卜一样红了。那天真是太糟糕了。不知怎么了,直到祈祷结束,妈妈一直望着教堂的讲台,从未笑过。而“我”回头看叔叔,他也不看我,妈妈又不理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生气?我真想大声地哭一次[11]。
6岁的玉喜作为文本的叙述者,拥有儿童典型的认知方式和思维特点,其虽然能够感受到母亲与大叔之间微妙的情感变化,但却无法给出“爱情的种子已然萌发”的定义,这与儿童的思维“具有很大成分的具体形象性”有关[12]。好奇是人类的天性,而澄澈的孩童最能体现这一特点。在限制性的叙述模式下,主人公不断探寻“陌生”的成人世界,而成人读者也在阅读中不断地填补自己内心孩童世界的“空白”,并在此间重新构筑对自身所处时代的认知。
同张恨水一样,朱耀燮的作品中坚持道德优先论,强调理想主义的光辉,洁净的人格操守的力量,并以这种超越性的、理想化的浪漫主义标准为价值尺度。在他们心目中,未受污染的人性是最健全的,但凡是沾有社会属性的人性则是堕落的、畸形的、应受批评的。进而在人类社会中顺着自然天性是道德的,反之就是虚伪的。因此,童心未泯的成年人也可以成为这种道德纯净标准的化身。因此其作品表现出来的不仅是一种美学态度,更是一种对人生价值的追求。认为人类的灵魂已经与科学和艺术趋于完美的正比。由此可见,张恨水和朱耀燮内心深处的健康道德的划分标准,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善,更是对生命本相的探索。因为现代化不仅是时间意义上的更替,更表现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转型,而且人类的理想,最根本的目的应落实在每个人身上,即从物质到精神,再到人格结构的变换。
韩国的大众通俗文学作品,很多文学实践者还善于运用“孩子气”的叙述语言,将当时的社会历史与现实生活融入进孩童天真的语言中。在儿童叙述者的娓娓道来中,作品的中心思想得以升华,读者也在阅读过程中欣赏到了不同于“成人世界”的审美意象。诚然,从作者与叙事策略的角度而言,以儿童为叙述切入点,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最大限度地、客观地审视社会现实。在儿童简单直接的理解模式下,世界上种种复杂的关系被简化,只留下问题本真。借儿童之口叙述的文学,最大限度地摒弃了成人惯有的看待事物的思维定势,并在作者所持思想情感的指引下,基于文本的叙述,引导读者重构自身与社会现实的认知。作者虽以儿童视角展开叙述,但作者的成年人身份总会或多或少地体现于儿童叙述者的言语和行动中,加之文本构架常与作者的童年有关,作者其实无法完全游离于叙述者的身份之外。正如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说道:“虽然作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选择他的伪装,但是他永远不能选择消失不见。”[13]
从中韩通俗文学创作角度而言,以儿童叙述视角为切入点的经典作品数量颇丰。张恨水与朱耀燮作为中韩两国的通俗文学创作大家,将儿童视角的文学创作引入作品中,将自身对国家、民众的情感寓于孩童简单质朴的语言与行动中,不仅能唤醒人们心中本真的自我,也映衬时代转折背景下普通民众的真实生活。相较知识精英文学,通俗文学不仅可以起到启蒙与教化的作用,还能够引导读者释放现实的压力,在内心找到一处温暖的庇护,同时借助儿童视角的叙述策略,作者通过儿童叙述者传达自己的价值判断与深度思考,读者则通过儿童形象构建有别于旧有成人世界的新的审美意象,由此实现了作者、叙述者、读者的内在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