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星汝
十一月的春风,只出现在诗里。
“卷帘亭馆酣酣日,放杖溪山款款风”的和煦温暖,与凛冽冬风格格不入。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在冬日里怀念春风,却是最浓烈的一次。
听着耳旁呼啸的寒风,攥紧可能出现缝隙的衣角,尽力忽视皮肤上有如刀割的痛感,我想起了那个可以骑着单车、穿着白衬衫四处游荡的春天,那时的春风借着诗人的笔,书写了一个又一个莺歌燕舞、草长莺飞的传说。
冬日的午后,并没有想象中惬意的暖阳和精心调配的手冲咖啡,暖阳只存在于温润的南方城市,而手冲咖啡只属于在一幢幢摩天大楼里忙着千万订单的白领精英。对于我,只有一把用来驱赶困意的速溶咖啡、雾蒙蒙的天和因寒冷儿有些发白的双手,不断在纸上演算着数字和公式的排列组合。
冬日没有西瓜、单车、篮球场,有的只能是臃肿的外套、望而却步的室外活动、被寒风吹皴的脸颊和灰色的天。
我曾经好奇,在文人墨客的眼里,冬日意味着什么。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寂寥孤冷,“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的萧瑟凄凉,让这个漫天白雪的季节鲜少能保持浪漫。而最适合在冬日谈论的话题,无非是颓丧、没落和生命消逝。层层叠叠的落叶堆在马路街角,浸着沉沉的雾气,重得抬不起头,驶过的车辆也无法像从前一样呼啸而过,卷起咯吱咯吱的清脆和漫天金黄,只能徒增泥泞和残破污浊;苍白的阳光照在摊开的手掌中,令人完全感受不到热度能量,只单单薄薄地铺开在柏油路上,没有一点温度暖意;偶尔夹杂着无力的雨点,合着剜骨的寒风让出门时尚且干燥保暖的衣物变得潮湿阴冷,打个哆嗦,不能再长久停留,只得加紧脚步赶向有暖气的教室。
2020年的冬天大概是更冷了。
上学必经之路上的关东煮小店开了十多年,一直是我冬天里难得的慰藉,今年却紧锁着卷闸门,旁边张贴着一张出租的告示,大抵也是被长时间停业击垮的小本生意。我记得老板是个十分友善的中年男人,每次我因为快迟到而急匆匆带走热气腾腾的白玉萝卜时,他总会叮嘱我,“小心烫,上学慢点,萝卜趁热吃,冬天吃萝卜最好了”,笑得时候会堆起脸上的皱纹,不急着上学时,我也会揣着手坐在店里,耐心听他谈起他那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孩子,她叫小花,一个在乡下再常见不过的名字。她在老家上学,成绩平平却很知道孝顺父母,“冬天亲手织了围巾给我,说这边太冷啦,叫我注意戴好保暖”。
很可惜,卷闸门至今仍紧锁着,今年怕是吃不到白玉萝卜了,冬天再没有能暖手的关东煮了。
身边一位朋友最近也总是愁容满面,课间不再“阔绰”地喊我去食堂超市消费,一起在操场散步的时候,他谈起最近的变化,沉沉叹了口气,沉默半晌,只说家里有些变故,应该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从前他是我们之中呼风唤雨的人物,家庭关系和睦、零用钱富裕、吃喝不愁、人缘也好,我很多次悄悄羡慕过他“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这个他返校后,瘦了很多,也不如之前开朗,下课总是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偶尔也看着远处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别人说因为太长时间的停业,家里的产业没能撑过那个冬天,祸不单行,冬天不只拖垮了产业,也拖垮了家里长辈的身体。生活和生命都像废弃的工厂一样油尽灯枯,或许这个冬天对他来说,应该比我更冷。
偶尔在互联网“冲浪”时不难发现,最近有个很热的梗:“加油,某某人”。看起来十分积极,但配方却很熟悉,好像是前几年的流行过的青年丧文化,披着乐观积极的外套卷土重来。冲刺在高考备战阶段的高三生们自嘲“没有脱不完的发,只有做不完的题。加油,高三人”;“996”的上班族自嘲“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打工人”;疲于社交却难以避免无聊应酬的成年人们自嘲“社恐人,社恐魂,手机不离社恐身。加油,社恐人”。
看似积极乐观、充满干劲的外表下,其实是他们溢满苦笑自嘲的难言之隐。高考生学业压力如山倾覆,家人的期望、自我的追求让他们“腹背受敌”,四面楚歌之下只得压榨睡眠;打工人总在加班,工资晋升却不见起色,每天熬夜至凌晨,时刻担心自己像新闻中的打工人一样连续工作72小时后猝死,月末到手的微薄薪水却只够勉强交上房租;社恐人害怕社交,害怕同学同事间的人情往来,生日礼物怎么送合适?见面要不要打招呼?周末的聚会要去赴约吗?每天有一万个咆哮的自己在心中呼号“拒绝他们!”却不得不为了工作生活而被迫营业。每种人都有自己的寒冬,却用一点点渺小的希冀支撑自己继续前行。再加把劲吧,下次模考一定会有进步的;更用心地工作吧,下次晋升涨薪水一定能轮到我了;努力说出第一句你好吧,社交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每种人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奋力挣扎着,日子总是一样的寒冷,但如果小小的加油能带来一点温暖的话,不如抱团取暖。
这样看来,好像大家的寒冬,都来源于不够坚强,或者无法坚强。
关东煮大叔绝不是个例,将近大半年的停业拖垮了太多家庭式小作坊,他无力坚持下去,只能另谋出路;朋友失去令人艳羡的生活,家中遭遇变故,他还不够坚强,没能恢复往日元气,但也一定会消化落差、加速成长;“某某人们”被各种原因击垮后,仍然点燃小小的希望继续生活。这或许是成长的无奈,但也更是成长的坚强:他们得想办法继续坚持生活,所以只能在寒冬里燃烧自己。
只要生命的时钟没敲到最后一个钟点,我们都还有机会活得更坚强,都还有机会让这个冷酷的冬日吹起和煦春风。
不可否认的是,2020的我们,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寒冬。
那个冬天长到无数城市陷入死寂,无數生命坠入黑暗。世界像个冰窖,而我们都是自我封闭的孤岛。
一串平平无奇的RNA序列,如同恶魔的锁链,将无数小小的人类封印在四四方方的混凝土砖块里。外卖堂食暂停营业,娱乐场所暂停营业,快递物流暂停营业,甚至整个社交圈都暂停营业。所有人缄默不语,世界像被按下暂停键,除了太阳照常升起,好像什么都变了,却也都没变。
热热闹闹的中国年里,家家户户推杯换盏,穿上新衣向全世界发出“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喜悦信号,那会儿没人知道,在另一条时间线里,现在是黑漆漆的未来,或许已没有未来。新年快乐听起来像恶魔的低语,阖家团圆看起来像地狱里的狂欢。
所有人都像惊弓之鸟一样恐慌,网络上谣言四起,每时每刻都得关注着丁香医生的实时地图、死亡人数,关注着身边的人都来自哪里、去过哪里。所有人都神经敏感,感觉病毒就在盯着你的后背诡谲地笑:“我来了,别躲了。”
世界变成了非黑即白的世界:黑是希望渺茫的黑,白是防控医院病房的白。
但我们挺过了那个万籁俱寂的冬天。
志愿者和抗疫战士们以命相搏,带我们走进花团锦簇、万物更新的春。这个世界穿透一切高墙的东西,就在我们内心深处。
那就是希望。
我偶尔会看到一些令人难掩热泪的视频,比如留学生在国外与分裂势力对峙,用三国语言将分裂势力怼得无言以对;比如中国女排重拿冠军,在将赛前曲目错放为国歌时停止热身行注目礼;比如今天军事力量的腾飞,再也不是积贫积弱的中国,飞机不必再飞两遍,“这盛世如您所愿”;比如袁隆平院士拒绝采访,却愿意与满怀期待的小学生合影,宽厚的大手轻轻覆盖在学生的肩头,笑容慈祥;比如抗美援朝老兵的讲述当年的故事,一家三个弟兄,除了自己全部战死沙场,几度哽咽,想起战死的哥哥们,八旬老者哭得像个孩子。
而令人动容的除了他们眼中的深沉坚毅,更是刷满屏红色的弹幕:“中国,加油!”“来生还在种花家”。
我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或许都是普普通通的某某人,甚至很多人是世俗眼光下人生几多坎坷的“loser”,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有个共同的标签:中国人。
中国人向来是未曾畏惧过寒冬的。
七十一年前,领袖带着全中国四亿人,挺过了三座大山压制的寒冬;
四十多年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始了史诗般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挺过了受制于人的寒冬;
……
2020年,我们在党和国家的正确领导下,挺过了生命消亡的寒冬;
如今,我们正满怀信心地准备挺过“卡脖子”的寒冬。
无数平凡人拼命努力着创造价值,虽平凡却不平庸。看似所有人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春天蓄着力。想要让国家科技自立自强,不受“卡脖子”之虞,我们每个中国人,都应当为之奋斗。
每个岗位的每个人,都与民族命运发展息息相关。
科研实验室的尖端人才,重工业、轻工业的从业者,医护人员、解放军等等在不同的岗位奋战……。而我们,就是新时代厚积薄发的后备力量,这个庞大的“抗寒”系统坚不可摧、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未来在我们手中,我们有理由且有义务,去缔造一个更雄伟壮阔的大国传奇。
这个国家,尚且有那么多人在为春风拼搏呼号,我们好像没有理由轻易放弃。
不过是个比从前更冷的冬天罷了。
街角的落叶清扫了就好了,明媚的阳光总会拨开云雾,凛冽的风不总常有,无力的雨带好雨伞便是。街上新开的关东煮还是熟悉的味道,冬天吃萝卜最好了。
穿厚点、拉起手,十一月的冬日好像没那么难熬。
十一月的春风,不只出现在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