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秋贵
黄梅戏唱腔丰富多彩且自成体系。其中[佛腔]和[霸腔]各有其特殊性。
顾名思义,[佛腔]当属宗教音乐,既收入黄梅戏声腔,理应与[仙腔]、[阴司腔]一样,列入主调声腔体系。但是,前辈黄梅戏音乐家多数没有这么做。
方集富《黄梅戏传统音乐》只在《略谈黄梅戏发展状况》一章里,作为“多方吸收”的例证,举了一曲[佛腔]与安庆佛教音乐(也仅一曲)相比较,指出二者“旋律与调式完全近似”,1安庆市群众艺术馆油印本第一册第9页。没有明确它的归属,而是夹在花腔诸例一起介绍。
时白林《黄梅戏音乐概论》明确地把[佛腔]纳入[花腔]系列,属“用于串戏的花腔”。举例为《挖茶棵》(串戏《大辞店》的一出小戏)中小和尚的一个唱段,指出此曲是“两句一反复的[佛腔]”。同时说明,“为了明确其段落的结束,最后两句唱词的下句不再唱[佛腔]而改用黄梅戏声腔中最有代表性的乐句——[平词切板]作为终止句” 。于是又举了《挖茶棵》中丑扮小和尚的一段男[佛腔]转男[平词切板],和旦扮何氏的一段女[佛腔]转女[平词切板]。2人民音乐出版社1993年7月北京第1版第129—130页。
王兆乾《黄梅戏音乐》也是在[花腔]曲例中列举了《挖茶棵》的9段6种曲调,其中曲一2段是小和尚唱的,唱词中明显有“南无、阿弥陀佛”,可是王先生并没有说这是[佛腔],而只是当做一般[花腔]来介绍。倒是在介绍“仙腔与其他唱腔的结合运用”时,举《董永卖身》唱段的“帮腔”(高叫南无)两个乐句,标注为“佛腔”。3安徽人民出版社1957年7月第1版第114、380页。
潘汉明《黄梅戏声腔亲缘关系初探》一文,则把这《董永卖身》唱段统称“仙腔”,认为它与皖南花鼓戏有亲缘关系。4《黄梅戏艺术》1981.2.第188-189页。
只有凌祖培《黄梅戏曲调》把[佛腔]列为平词类之八“其他”第4 种(前3 种为1 仙腔、2 阴司腔、3 道腔),并且指出,[佛腔]“是和尚、尼姑专用的曲调,有些象念经似的朗诵调”。所举例曲也是《挖茶棵》中小和尚唱的2 段,及何氏唱的女[佛腔]1 段。5上海文化出版社1958年4月第1版第58、135页。
可是,凌先生的说明显然是不很准确的。
首先,[佛腔]并非“和尚、尼姑专用的曲调”,仅《挖茶棵》这出戏里,就不只是小和尚唱[佛腔],俗家的已婚妇女何氏也唱[佛腔],而且两人所唱的不仅不限于拜佛、唱经,反而主要是代角色立言的自述和对话。
第二,[佛腔]的曲调也并非“有些象念经似的朗诵调”,相反,它是清新的、开朗的、欢快的,地地道道的民歌风味。
把《挖茶棵》的女[佛腔](①)与《补背褡》的[烟袋调](②)作一比对:
5 — 2弦 2/4 (两曲都是用花腔锣“六槌”起板)
(《挖茶棵》的女[佛腔](①),丁翠霞唱,见凌祖培著《黄梅戏曲调》第135页;
《补背褡》的[烟袋调](②),潘璟琍唱,见王兆乾著《黄梅戏音乐》第86页。)
两曲相比,句式结构相同,调式相同,节奏、旋律也基本相同,又都是用同样的花腔锣鼓。可以说,女[佛腔]就是[烟袋调]的翻版,只是把衬词衬句换掉了,即把“小小郎儿、乖巧郎儿、呱子调儿唆”之类,改成了“南无、阿弥陀佛”而已。
第三,即便是小和尚唱的[佛腔],虽然按男腔唱法,对曲调旋律有所改编,但基本风格、韵味仍然是欢快、俏皮、活泼的:
5 — 2弦 2/4
(胡遐龄唱,王兆乾著《黄梅戏音乐》第114页。)
而其唱词,则不仅毫无礼佛的虔敬之意,相反,还带着怨怼、叛逆的情绪,乃至亵渎意味,多为世俗的“却泼话”,甚至荤话、脏话(衬词衬句省略):
小和尚生来命运薄,
一生一世讨不到老婆。
本当下山讨一个,
又怕师父不准我做。
本当篾扎纸糊一个,
又怕大风刮掉着。
本当泥巴塑一个,
又怕大雨打掉着。
本当用面粉做一个,
又怕老鼠吃掉着。
本当铜铸铁打一个,
他家伙硬似我家伙。……
以后几段[佛腔]所唱的内容,都是小和尚的调侃、调戏,何氏的斥骂和二人对骂。所谓[佛腔],曲调是民歌风,唱词是世俗味,称之为“俚俗的佛腔”当不为过。
当然,黄梅戏里也有礼佛时唱的[佛腔],如《挖茶棵》中何氏带小姑张兰英拜菩萨时所唱。又如,正本戏《珍珠塔》里方母寻子,投宿积善庵,请求出家;当家师尼姑同意收她为徒,但不要她出家,唱了一段[平词],其中夹3 段6 句[佛腔],转[平词迈腔],再由方母以[平词截板]结束。但这3 段[佛腔]虽为礼佛,唱词内容却重在申述不让方母出家的原因:
手牵安人来跪下,
师徒二人同把香插。
安人修行原是假,
不过暂且躲躲波查。
倘若他儿骑骏马,
重修庙宇换袈裟。
黄梅戏本来就是平民的艺术、世俗的艺术。她的[佛腔]自然也是“俚俗的佛腔”。
可能是我孤陋寡闻,迄今为止,所读过的黄梅戏音乐著作和文章,竟没有人提及黄梅戏还有[霸腔]。但我确实听过[霸腔],而且印象深刻。
上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前期,宿松县有位花脸演员何竟庭,在皖鄂赣三省毗邻地区很有些名气。他演包公戏都唱[霸腔],声音高亢、宏亮,顿挫有力,霸气十足。那时,我们小镇上许多男孩都学会了,看戏时甚至会忍不住跟着唱起来,招来大人的呵斥。
1998年,我到宿松马塘乡采访老艺人杨国英,问起[霸腔],他就示唱了一段——
《卖花记》包公唱的[霸腔] 4/4
(杨国英唱,王秋贵记。)
从这支例曲看,[霸腔]与男[平词]一样是五声宫调式,句式也与[平词]一样是七字句与十字句交替,结构也是完整的基本六句(起板→下句→数板上句→数板下句→迈腔→截板),板式也是一板三眼,就连[过门]锣鼓也与[平词]大体相同。显而易见,[霸腔]乃是在[平词]的基础上进行改编的再创造。
但是,[霸腔]的旋律比[平词]简捷得多,音域也小得多,最低音是低音5,最高音为中音5,八度音域。而这个最高音在全曲中只出现两次,且均为十六分音符,各只占1/4 拍,所以基本旋律音域是在5——3 之间运行,仅六度。再仔细分析一下,又发现,[霸腔]中5 与6 两个低音也居于次要的辅助地位,仅在[截板]句中略有延长和加强,旋律的主要运行区域只在“123”“321”之间。如此简单便捷的旋律,是不是更有利于表现净行的粗犷?如此狭小的音域,是不是更有利于演员抬高音调,以飚出更加响亮宏大的高音?是不是能更好地体现净行豪放、雄伟的气概,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傲视群雄的霸气?
五、六十年前,像我们这样七、八岁到十四、五岁的乡村“野男孩”,经常以摔跤、“斗鸡”、“打仗”为游戏,特别崇尚勇气、豪气和霸气,所以对[霸腔]情有独钟,以致时至今日还是难以忘怀。
然而,[霸腔]还是没得到更广泛、更持久的流传。为什么呢?
1998年采访老艺人杨国英(1922—2013)时,他告诉我:黄梅戏早期没有净行,也就没有净行唱腔。后来剧目多了,需要的角色行当也就增加了,花脸出现时就唱男[平词]。再后来,有人觉得唱[平词]难以与小生、老生区别开来,就按男[平词]的调式和板式,参考徽调[二簧]的旋律,创造了[霸腔]。但会唱的人不多。
2019年,我请教几位从事黄梅戏数十年的老艺术家,他们的回答是——
岳西汪同元(76 岁):
霸腔是指花脸唱腔。黄梅戏没净行唱腔,许多花脸戏演员就从徽调二黄吸取营养与黄梅戏老男平词相融合,设计出一种比较古朴能甩腔有力度的腔调。取名霸腔,用于包公、曹鼎等花脸行。如《卖花记》曹唱“叫一声卖花娃……”
我本人也唱过,是老艺人王干臣教唱的。(《卖》剧曹鼎是花脸、奸臣)以锣鼓伴唱,唱腔不多,用得不广,后剧团作曲丁乐群将此腔稍做发展,用在《赵氏孤儿》大老武臣魏绛和屠岸贾二角色,效果很好。
霸腔没真正定型,而且只有少数老艺人(唱花脸)能唱点。要用"霸音"(用脑音、沙音、仿徽调净行发声),而霸音用普通男平词唱没力度,使不上劲,平淡无味。霸腔之名或与霸音有关。
怀宁何晨亮(74 岁):
所谓霸腔就是花脸唱腔而已,我曾经采访一些民间老艺人,其实就是京黄合演相互影响所生成的一种唱腔而已,它按照黄梅戏平词的节拍,学习京剧花脸唱腔合成的一种似是而非的唱腔,我总感觉不是成功之作,所以现在的曲作中很少运用。
望江方云从(72 岁):
霸腔或为花脸腔的别称。在我的印象当中,花脸腔(霸腔)发育并不成熟,似乎是由徽调转型而来。味道有点像京剧。这腔用得很少,不太好听。我没听过老一辈的传授。
综合以上介绍,大体可以对[霸腔]作如下表述:(一)[霸腔]在黄梅戏声腔中是比较晚出的腔调。(二)[霸腔]是按男[平词]的调式、板式,吸收徽调[二簧]旋律而创造的花脸(净行)唱腔。(三)[霸腔]在黄梅戏班社中未得到很好的推广,演唱者很少,所以也没能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我想,可能因为[霸腔]是在黄梅戏声腔已经基本定型的成熟期所创,又偏偏借用了更加成熟的徽调旋律——[霸腔]的基本风格是豪放、粗犷、有霸气,而黄梅戏声腔的基本风格则是朴实、委婉如小桥流水,活泼、灵动如小家碧玉,因而[霸腔]的基本风格难以融入黄梅戏声腔系统。
但[霸腔]的曾经存在,毕竟是历史事实。
[佛腔]的定位很游移,应用不很多;[霸腔]的应用更少,尚乏传承。惟其如此,遂写了这篇短文,立此存照,留给后来的艺术家和研究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