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传统与小说的文体实验

2020-12-24 07:54颜水生
南方文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散文化欧阳小说

抒情是中國文学的重要传统,海外学者陈世骧、高友工、普实克、王德威对此有过较多论述,国内学者陈平原和李杨也有过类似看法。近年来,虽然“抒情传统”遭受不少质疑,但它已经成为中国文学研究的重要方法论。以往研究大多侧重分析“抒情传统”对文学内容的影响,很少注意“抒情传统”对文学形式产生的作用。实际上,20世纪以来中国小说的形式发展一直深受“抒情传统”的影响,欧阳黔森作为新世纪文坛的重要作家,他在小说形式方面的探索,可以看作是受“抒情传统”影响的典型例证。自1999年在《当代》发表短篇小说《十八块地》以来,欧阳黔森已正式发表数百万字的小说作品,并在当下文坛产生了重要影响。欧阳黔森的短篇小说集《味道》被孟繁华选入《短篇王》文丛,短篇小说《敲狗》曾入围“鲁迅文学奖”,并于2009年获得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榜首,授奖词认为小说“在结构上有中国古典小说的神韵”①;欧阳黔森的小说《断河》也获得较高评价,何士光认为《断河》具有“史和诗的意境”②。这些评价所说的“中国古典小说的神韵”以及“史和诗的意境”,依据陈平原的观点来说,就是“史传传统”与“诗骚传统”③。“诗骚传统”其实就是“抒情传统”,从知识谱系方面来说,欧阳黔森不仅深受明清小说“诗骚传统”的熏陶,而且深受沈从文小说“抒情性特征”的影响。众所周知,小说文体对人生与世界的描写在理论上有其广度和深度的无限可能性,“这种无限性决定其艺术形式具有包含小说以外各种文体的可能性”④。正是思考了小说文体多样化的可能性,欧阳黔森尝试从跨艺术角度探索小说创作的多样化,诸如借鉴诗词、散文、音乐等进行小说的文体实验和形式创新,这些“实验性的技巧、方法与体例的创建”⑤,使欧阳黔森的小说不仅具有明显的抒情特征,而且呈现“一种差异性的张力机制”⑥。

一、引录诗词与小说诗意化

欧阳黔森自小就熟读中国古典小说,“自然受其深远影响”,他赞叹明清小说“可谓登峰造极”⑦,并从明清小说中体会到了诗入小说的作用与方法。欧阳黔森的文学道路是从诗歌转向小说创作,这为他把诗词写入小说提供了基础,诗入小说也就成为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重要特征。一般看来,诗入小说有以诗歌文体形式直接进入和塑造诗意化意境两种基本形式。对于欧阳黔森来说,他最喜欢的是直接引诗句入小说。欧阳黔森在小说中引用最多的是毛主席诗词和他自己创作的诗歌,毛主席诗词可以说是欧阳黔森最为熟悉、最为敬仰的诗歌。欧阳黔森的很多作品都是以毛主席诗词命名,比如《雄关漫道》《莽昆仑》《看万山红遍》等。贵州的红色文化蕴育了欧阳黔森的英雄情结,他自小就枕着红军长征的故事入眠,也熟悉贺龙、任弼时率领红二、六军团在黔东、大方、毕节开创革命根据地的英雄壮举,他被长征中“万水千山只等闲”的英雄主义气概深深地感动。欧阳黔森引用的“万水千山只等闲”出自毛泽东《七律·长征》,这首诗概括了红军长征的艰难历程,赞扬了红军英勇顽强的革命英雄主义。欧阳黔森十分熟悉这首诗词,不仅多次引用其中的诗句,而且特别敬仰诗词所表现的伟大长征精神,他认为“长征的意义早已超出一个政党的范畴,而是民族、国家、人类的共同精神财富”⑧。2005年,欧阳黔森在《心上的眼睛》中多次提到毛主席的诗词《忆秦娥·娄山关》,并直接引用部分词句。欧阳黔森强调毛主席诗词使小说主人公“全身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张开着,血液像涨满春水的溪流,正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地奔向心海”⑨。欧阳黔森引毛主席诗词入小说,使诗词与小说相互融合,不仅增加小说的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色彩,而且增加小说的历史底蕴和艺术魅力。

欧阳黔森不仅引用毛主席的古体诗词,也把自己创作的新诗大量引入小说。陈平原认为“诗骚之影响于中国小说,主要体现在突出作家主观情绪,于叙事中着重言志抒情;‘摛词布景,有翻空造微之境;结构上引大量诗词入小说”⑩,相比叙事性小说而言,诗歌是更为凝炼的文本,也更适合抒发情感。欧阳黔森不仅利用古体诗词来言志抒情,也经常运用新诗进行抒情表意,在小说中利用诗歌抒发情感可以使小说境界与情感得到升华。在《十八块地》中,小说主人公“我”写了一首题目为《热爱兰草》的诗来表达对萧美文的怀念。“我”与萧美文是最好的朋友,她当兵临走时送“我”一盆兰草,这首诗不仅是对萧美兰的怀念,也是对少年时代的祭奠。虽然这首诗具有明显的叙事性,但相比小说叙事,诗歌语言又更凝炼,更为重要的是,这首诗运用象征的表现手法,歌颂萧美文具有兰草一样的纯洁心灵和高贵品格。2003年,欧阳黔森发表小说《梨花》,小说主人公梨花人美心美又有才华,她扎根乡村教育,奉献青春与热血,同事李老师给梨花写了一首题目为《这是那夜月的错》的诗,以表现主人公梨花的高贵品格。这首诗以物拟人,以梨花象征主人公的崇高精神,诗歌语言凝炼,但又具有叙事性,恰当运用象征、暗示、比拟、用典等多种表现手法和修辞技巧,有力地扩展了小说的表现能力。

在小说叙事层面,欧阳黔森也引入诗歌加强叙事效果,其最常用的方法是重复叙事。重复叙事是古今中外小说常用的写作技巧,“其最常规的形式乃是将同一件事或同样的意思在不同的场合多次加以讲述”11,运用诗歌进行重复叙事是欧阳黔森小说创作的一贯做法。在小说《穿山岁月》中,欧阳黔森引用自己创作的诗歌《山村女教师》与小说故事形成重复叙事。小说以一种戏谑语气讲述乡村教师的经历,其实是尖锐讽刺现实的无奈和社会的问题,笑中饱含着热泪和讽刺。乡村教师的人生命运和精神困境原本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重复叙事使小说中的乡村男教师与诗歌中的女教师形成复调,共同演奏一曲苦难的乡村教师之歌,提升了小说的艺术内涵和思想境界。2003年,欧阳黔森发表小说《血花》,欧阳黔森用一首诗作为小说的结尾,这首诗与小说情节形成二重复调,热情歌颂司机在危急关头为保护车上人员毅然撞上山壁而英勇牺牲的精神。不难看出,这种重复叙事增加小说的多声部复调效果,从而增加小说的艺术魅力。

欧阳黔森运用各种方式引诗入小说,不仅是继承中国古代小说“诗骚传统”的结果,也是继承贵州小说“抒情传统”的结果,从蹇先艾到何士光的贵州小说具有鲜明的抒情诗特征。陈平原认为中国现代小说的抒情传统深受“诗骚”传统的影响,蹇先艾作为五四小说的重要成员,他的小说也具有浓厚的抒情特征,尤其是《到家的晚上》等小说“情节单薄,调子幽美,抒情气氛很浓”12。在何士光小说《种苞谷的老人》中,开篇那几段风景描写也具有浓郁的诗意,是一个典型诗意化意境。相比较而言,欧阳黔森引诗入小说既表现崇高壮美的诗意,又表现了忧郁感伤的情调。前者主要集中在革命题材小说如《雄关漫道》和《心上的眼睛》等作品,后者主要表现在知青题材小说《十八块地》和《有人醒在我梦中》等作品中。

二、心靈解放与小说散文化

一般看来,“诗骚”传统有可能使小说诗化,也有可能使小说散文化。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虽然一致认为鲁迅、郁达夫、废名、沈从文、萧红、汪曾祺代表了“抒情小说”谱系,但是这种小说一直没有确定的命名。郑伯奇认为“达夫的作品,差不多篇幅都是散文诗”13,蹇先艾也认为王统照的《春雨之夜》“好像一篇很美丽的诗的散文”14。直到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在《小说的散文化》和《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中“正式将其命名为‘散文化小说”15,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把郁达夫和废名的抒情小说称为“散文化小说”16。近年,中国社科院学者刘艳把从鲁迅、郁达夫到废名、沈从文、萧红的现代白话小说发展趋势称之为“小说散文化”,认为这些小说表现了“诗意、抒情性的散文化特征”17。在这种命名中,“散文化”是对“抒情小说艺术特征和审美优长的直感把握和总体概括”18。虽然欧阳黔森并没有对“小说散文化”进行界定,但他对“散文”的看法可以视作为他对“小说散文化”的理解与认知。1994年,在《从贾平凹的散文说开去》中,欧阳黔森强调散文写作关键在于“心灵的解放”19。“心灵的解放”不仅包含思想精神的解放,也包含形式技巧的解放。欧阳黔森高度评价了贾平凹的散文艺术,他认为贾平凹的散文“是以心交换心,以情动人的创作风格”20,他指出贾平凹的散文重在一种超技巧的“道”,“道”即“一种灵魂,一种境界,一种精神的存在,一种内在哲学”21。在欧阳黔森看来,写作的最高境界就是沉浸于自己所顿悟的“道”中,“忘记了自我,忘记了语言、逻辑、结构等技巧方面的考虑”,只求把顿悟之“道”“随心所欲地表露出来”22。欧阳黔森从贾平凹散文中概括出文学创作的境界与技巧,这些观点不仅可以看作是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理想与追求,也可以看作是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艺术或审美特征。欧阳黔森在散文创作中实践了这种文学理想与追求,比如《水的眼泪》《白层古渡》《武陵纪事》等散文作品都“随心所欲”地写出了“自身的心灵”,“随心所欲”地写出了“灵魂的颤动、灵魂的痛苦、灵魂的强音”23。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观点在欧阳黔森的小说创作中也有着充分表现,比如《十八块地》《莽昆仑》《穿山岁月》《心上的眼睛》《有人醒在我梦中》等一系列小说都可看作是“小说散文化”的代表作品。

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将“意境”概念用于抒情小说的分析,解志熙则把“意境”概念用于散文化小说的研究。在解志熙看来,意境与氛围、情调是散文化抒情小说“最富抒情性和审美价值的内容范畴”和“美感魅力的主要来源”24。在《种苞谷的老人》中,何士光描绘了一个富有美感的意境,在一个遥远寂静的村庄,四面青山屏障,山谷幽深、石径通幽、溪水潺潺。这种诗意般境界不仅增加小说的艺术魅力,而且对表现小说主人公刘三老汉的心灵世界和生活追求都有重要作用。从何士光到欧阳黔森代表了新时期以来贵州小说发展的成就,欧阳黔森多次提到何士光对他的影响,在小说意境塑造方面,欧阳黔森颇有何士光的神韵。在《扬起你的笑脸》中,欧阳黔森描述梨花寨的优美景致,这种优美意境与小说主人公田大德老师的精神世界相互统一。尤其是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灿烂火光更加显示灵魂的温度,增加小说的艺术魅力和美学品位。相比较而言,欧阳黔森更加喜欢运用意象来增加小说的象征内涵,他以植物名称命名小说,其实就包含一种深意乃至象征,比如《兰草》《丁香》《白莲》《梨花》等。小说《血花》在意象构造方面无疑显示欧阳黔森的独到匠心,小说开篇出现“美丽、轻盈、奇妙、梦幻”的雪花意象,“雪花像一朵朵透明无瑕的小小银伞,在没有北风吹的山野里飘动”25。雪花与老杨合而为一,雪花意象在小说中成为一种高贵精神的象征,充分表现小说的虚构意蕴和象征内涵。

刘艳认为“迟子建小说的散文化倾向”是现代文学资源和地域文化资源蕴育的结果26,这样看来,欧阳黔森的小说散文化也是这两种资源蕴育的产物。在迟子建的散文化小说中,刘艳特别看重鲁迅、郁达夫和萧红的影响;然而,欧阳黔森的小说散文化更多来自沈从文、蹇先艾和何士光的熏陶。在欧阳黔森小说中,既能看到以沈从文为代表的现代文学资源的传承,又能看到贵州地域文化的哺育。众所周知,地域文化是“传统文化在不同地域的表现形态或分支,不仅具有传统文化的共性,更有其鲜明的地域性特色”27。欧阳黔森十分看重地域文化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他认为每一种地域文化都是瑰宝,都能显现出耀眼的光芒,因此他在访谈录中强调“文学与地域属于母子关系”28。在欧阳黔森的散文化小说中,如《心上的眼睛》和《扬起你的笑脸》,都能看到浓郁的贵州地域文化特征。20世纪80年代,汪曾祺和贾平凹等作家的小说散文化为“小说界带来新鲜的气息”29,进入新世纪以来,迟子建和欧阳黔森又扩展散文化小说的谱系。从文体角度来说,小说散文化打破小说与散文或诗歌的界限,它是一种交叉文体,是一种带有“反叛性与创新性”的文学样式30,欧阳黔森的小说散文化为小说创作提供形式自由,也为“心灵解放”提供基础。

三、叠化歌曲与小说音乐化

近四十年来,小说音乐化在新时期文学中渐呈燎原态势,莫言、张承志、格非和迟子建都作出了重要贡献,比如《檀香刑》《黑骏马》《春尽江南》《额尔古纳河右岸》等小说都可以说是小说音乐化的代表作品。欧阳黔森在文体实验和形式探索方面有着执着追求,他不仅尝试小说的诗化和小说散文化,他还通过在文本中编织、叠化歌曲来探索小说音乐化。欧阳黔森特别爱好音乐,他在作品集《有目光看久》结尾为乐曲作词,他能够演唱很多首中外歌曲。他喜欢俄罗斯歌曲,曾在访问俄罗斯期间唱过几十首俄罗斯歌曲,深受俄罗斯友人的好感。他认为音乐是民族精神的体现,音乐也能为文学创作提供灵感和思路。这种音乐爱好为他进行小说音乐化探索提供条件。欧阳黔森通过音乐化的文学书写,不仅表现文学的音乐性质和审美特质,还将音乐的主题与结构融入文学叙事,使得文学文本呈现文学与音乐相互融合的复调诗学。音乐符号的引入不仅体现欧阳黔森在小说形式和艺术方面的创新,而且扩展小说的主题、结构和象征内涵,为小说音乐化做出有益探索。

主题音乐化是小说音乐化最常见的方法。长篇小说《下辈子也爱你》可以看作是欧阳黔森试图把文学性与音乐性结合起来的代表作品,欧阳黔森在小说中引用《遥远的地方》和《送别》两首歌曲,并且详细列入歌词,然后以叙述者“我”的身份谈论这些歌曲,这段歌曲讨论既可以看作是故事层面,又可以说是话语层面,但都是为了实现“文本内主题音乐化”31。欧阳黔森把歌曲引入小说,使小说充分情感化和音乐化,不仅有利于揭示小说人物的心理情绪和精神世界,而且使小说文本“具有了音乐对主题阐释的暗示性和联想性,从而获得更加深远的意义”32。欧阳黔森还引入《重庆知青恋歌》和《南京知青恋歌》,谈到两首歌曲的哀婉悲凄,这同样也是在故事层面和话语层面力图实现“文本内主题音乐化”。实际上,《下辈子也爱你》中的情节叙事和音乐书写相当于两种相互独立、同时奏响却又相互融洽的旋律,这也可以看作是“音乐对位法”的运用,情节叙事体现的是知青个体的生活情绪和心理状况,音乐书写蕴含的是知青集体的社会心理和时代精神,而“音乐对位法”把两种旋律或叙事结合起来,使小说呈现的既是知青个体又是人民集体,更是社会历史。从这个角度来说,欧阳黔森小說“是纯粹的形式,却思图扮演具有世界历史(world-historical)智慧的角色”33。

故事层面音乐化也是欧阳黔森小说的重要方法。2003年,欧阳黔森在《红岩》发表小说《梨花》,开篇就引用童谣“桃子开花李子结,麻子婆娘惹不得”34。这首民谣在小说中具有引发小说故事情节的作用。在小说《兰草》中,欧阳黔森讲述歌曲《我爱你,老山兰》每天都在广播里传唱。听到这首歌,使“我”坚定当兵上前线的决心,去保家卫国守护边疆,这是通过聆听音乐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典型例子,《有人醒在我梦中》和《远方月皎洁》也是如此。小说《有人醒在我梦中》主要讲述“我”对白菊的怀念,这种怀念始终伴随歌曲《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白菊唱起这首歌曲时,给“我”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美丽旋律像溪水一样流进“我”的脑海,这首歌也无处不在地一直伴随“我”。这首歌曲与小说情节构成复调形式,共同奏响一曲爱情之歌,表达作者对美好爱情的怀念。歌曲在小说中不仅暗示情节的发展,也隐喻时代背景的变化,《咱们工人有力量》是“我”年轻时代最响亮的歌曲,这首歌在那个时代无处不在地歌唱。然而,歌曲成为一桩美好爱情的终结者,歌曲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为小说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短篇小说《远方月皎洁》以《在那遥远的地方》歌词作为开头,铺垫浓厚感情,这首歌与小说情节形成共奏,共同谱写一曲爱情的华美乐章。歌曲不仅与小说标题形成一组“对位”,而且暗示小说的故事内容。在小说《穿山岁月》中,民歌对唱使小说增加浓厚的民族特色,也使小说增加音乐性和趣味性,尤其是地质队员不会苗家调子,却急中生智地分别用广西刘三姐的调子和云南大理《五朵金花》的情歌调子进行对唱,歌词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民歌对唱使地质队员的采样工作显得丰富多彩,也使小说具有浓厚的地方特色。这种民歌对唱活动已经完全融入小说情节发展过程中,不仅成为小说情节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增加小说叙事的趣味性和可读性。

欧阳黔森在小说中还试图运用交响曲结构来追求和声与复调效果,从而使“结构性对照”成为他小说创作的“基质性特征”35。小说《穿山岁月》可以看作为一首交响曲,其中有奏鸣曲、变奏曲、谐谑曲的交相辉映。小说第一章主要讲述地质队探矿工作与地质师牺牲的故事,这就如同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奏鸣曲,节奏快速、气势恢宏,能够迅速吸引读者。小说第二章主要讲述地质队员的心理压抑和乡村男教师的变态行为,这就如同交响曲的第二乐章变奏曲,节奏较缓、气势低沉,试图感动读者。小说第三章主要讲述地质队员与苗家姑娘对歌,这就如同交响曲的第三乐章谐谑曲,节奏较快、旋律幽默,希望留住读者。《下辈子也爱你》中的“我”、黑松、陆伍柒的“声音和意识”相互独立,创造一种真正的复调世界。三组不同的叙述结构互相间不发生融合但又形成对话关系,“如同对位旋律一样相互对立”,这种结构对话关系比人物对话关系更为丰富更为深刻,因为这种对话关系“浸透了整个人类的语言,浸透了人类生活的一切关系和一切表现形式,总之是浸透了一切蕴涵着意义的事物”36。在《穿山岁月》中,地质队的穿山经历、地质师牺牲的故事、《勘探队之歌》组合成三重叙事,共同演奏一曲为祖国和人民寻找富饶矿藏的精神乐章,小说的三组叙述结构分别代表不同的世界,两组歌曲原本就浸透人类语言和社会关系,《穿山岁月》和《下辈子也爱你》也正是这个意义上获得更为丰富的内涵和意义。

结语

欧阳黔森在文学创作上孜孜不倦地进行探索,尤其坚持不懈地进行文体实验,不断地尝试小说诗意化、小说散文化和小说音乐化,不仅使其文学创作呈现多样化的审美风貌,而且为当代小说文体的创新发展积累了有益经验。在小说音乐化的理论阐释中,巴赫金、罗兰·巴特、米兰·昆德拉、维尔纳·沃尔夫和萨义德都十分重视小说的“形式与结构的类比”;虽然巴赫金坚决不承认自己属于形式主义派别,但他的复调小说理论以及他对小说形式与美学的重视,又不能说与形式主义无关,以至于托多罗夫认为他是“后形式主义者”37。众所周知,“形式的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中通过分析阿尔都塞、卢卡契等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意识形态理论,提出“形式的意识形态”概念,即由“共存于特定艺术过程和普遍社会构成之中的不同符号系统发放出来的明确信息所包含的限定性矛盾。”38在詹姆逊看来,形式可以解作为内容,形式的意识形态研究必须是“狭义的技巧和形式主义分析为基础”39,最终寻求揭示文本内部存在意识形态信息。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角度来说,欧阳黔森在小说方面的跨艺术探索或跨文体写作其实也是一种“形式的意识形态”。无论是小说散文化还是小说音乐化,其实都是“心灵”和“主题”的再现;尤其是小说的诗化和小说音乐化,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都被融合成形式的“意识形态素”。

【注释】

①《前言》,见《水的眼泪:欧阳黔森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②何士光:《〈欧阳黔森短篇小说选〉序》,《山花》2014年第10期。

③⑩12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第220、224、249页。

④马振方:《略论初创期小说中的诗歌功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⑤姚文放:《生产性文学批评论纲》,《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⑥郭晓平:《召唤与响应:中国现代小说风景修辞的张力建构》,《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⑦28周新民、欧阳黔森:《探询人性美——欧阳黔森访谈录》,《小说评论》2015年第5期。

⑧欧阳黔森、王士琼:《欧阳黔森:一部小说背后的四级跳》,《当代贵州》2006年第24期。

⑨欧阳黔森:《心上的眼睛》,《莽昆仑:欧阳黔森中短篇小说选》,作家出版社,2015,第431页。

11李鹏飞:《以韵入散:诗歌与小说的交融互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

13郑伯奇:《〈寒灰集〉批评》,《洪水》1927年3卷33期。

14蹇先艾:《〈春雨之夜〉所激动的》,《晨报·文学旬刊》36期,1924年5月21日。

152930曾利君:《中国现代散文化小说:在褒贬中成长》,《文学评论》2011年第1期。

16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第71页。

1726刘艳:《神性书写与迟子建小说的散文化倾向》,《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

1824解志熙:《新的审美感知与艺术表现方式——论中国现代散文化抒情小说的艺术特征》,《文学评论》1987年第6期。

1920212223欧阳黔森:《从贾平凹的散文談开去》,见《有目光看久》,贵州民族出版社,1994,第96、95、98、98、96页。

25欧阳黔森:《血花》,《欧阳黔森短篇小说选》,贵州人民出版社,2014,第165页。

27陈夫龙:《民国时期新文学作家与侠文化研究》,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7,第82页。

31[奥]维尔纳·沃尔夫:《音乐—文学媒介间性与文学/小说的音乐化》,李雪梅译,《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32梅丽:《现代小说的“音乐化”——以石黑一雄作品为例》,《外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4期。

33[美]萨义德:《音乐的极境:萨义德音乐随笔》,彭淮栋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第6页。

34欧阳黔森:《梨花》,见《莽昆仑:欧阳黔森中短篇小说选》,作家出版社,2015,第362页。

35姚亮:《论欧阳黔森小说的结构性对照》,《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36[苏]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5卷》,钱中文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第54页。

37[法]托多罗夫:《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蒋子华、张萍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第230页。

3839[美]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作为社会象征行为的叙事》,王逢振、陈永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第5、89页。

(颜水生,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本文系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大委托课题的结项成果,项目批准号:18GZWT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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