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愿与我合葬

2020-12-24 22:43王玉梅
癌症康复 2020年3期
关键词:刘先生医护医护人员

□王玉梅

去年夏天,63岁的患者刘先生以“咳痰带血11个月,胸背部和腰部疼痛3个月,加重半月”为主诉来院。他在外院做了支气管镜检查,病理诊断为低分化肺腺癌。因害怕副作用,他未行抗肿瘤治疗,在家中自服中药。入院前3个月又因胸背部和腰部疼痛就诊于某院疼痛科,发现第5胸椎和第3、4腰椎多发转移,行局部腰椎成形术治疗后效果不好。遂每12小时口服奥施康定10mg,疼痛加重时再服1片泰勒宁,但仍有明显疼痛。入院前半个月脐以下痛觉和触觉消失,双下肢肌力0级,饮食睡眠差。

入院后,刘先生焦虑不安、恐惧,脾气暴躁,虽然完全知晓病情,仍对治愈抱有希望,经常与医生谈论自己的病情和治疗计划,但自相矛盾,经常提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医护人员感觉刘先生难以沟通,都不敢接近他。

刘先生的困惑和痛苦

凭直觉,我猜测刘先生一定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在他入院两天后,我带领医护团队去查房。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对于这样的病人一定要建立好信任关系。我走到他的床边,简单介绍了自己,刘先生背对着我,望着窗外,对于我的到来并没有什么反应。我和他开诚布公地谈病情:“听医护人员说你对目前的状况不是很满意,我特别想帮你,看得出来你对自己的病很着急,是否介意和我谈谈?”这时,他把头转向我,眼里出现了兴奋的光彩,很开心地说:“好!”我问:“以前看病时医生都是怎么说的?你是如何理解的?”他说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没有治愈的希望,但是听说我们病房很不错,希望我好好给他看看。

他和我谈起了他的家庭社会情况:他与第一任妻子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两人争端不断,已不再联系。现在的妻子也与他结婚、离婚、再结婚,目前在美国生活,短期回沈阳照顾他,尽妻子的责任。他没有医疗保险,儿子负担所有的医药费,他非但不顾儿子的经济负担和每日照顾他的辛苦,还不停地纠缠儿子让他想尽办法救治自己。其实他也能看得出来儿子很痛苦,但是父子之间没法沟通,所以他心里很着急。他的母亲已经80多岁了,他在家养病时,母亲会抱着他给他洗头,有一天洗头的时候,阳光暖暖地照在床上,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幸福的童年,感受到儿时般温暖的母爱,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希望自己能够重新行走,和妻子在美国团聚。我告诉他这很难做到,从我的行医经验看是做不到的。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些,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说他特别焦虑,因为不知道自己死后和哪个妻子合葬,她们的意愿是什么?如果妻子回美国,儿子是否会照顾好他?前妻是否会原谅他?他是否可以出院回家?出院后老母亲是否会接纳他?刘先生再三叮嘱我下午一定要抽时间过来,他要和我好好聊聊未来的生活和治疗。

下午3点,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后如约来到病室。看我如此守信,他很开心,从头到尾不停地讲述自己一生的经历,告诉我他一生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们聊的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希望以后我经常来看他,他会继续和我分享他的经历。他说他很担心止痛药的副反应,不愿遵医嘱服用。他做过多年的保健品销售,曾扮演过国家领导人欺骗用户,感觉自己患病与以前的不良行为有关,患病是一种惩罚,他对以前的行为忏悔,并对身边热衷于保健品的病友提出忠告。

我和他共同探讨了他所关心的问题,答应他我们会帮助他做如下几件事:和他妻子沟通,明确是否愿意合葬;和他儿子沟通,确保儿子能够继续好好照顾他,并委托儿子与前妻沟通,争取得到她的原谅;如果病情平稳可以短期回家,有问题可以继续回来住院,我们会为他开通绿色通道;委托他的弟弟与母亲沟通,让母亲有时间来探视。

交谈了两个小时后他特别开心,和我依依惜别,一个劲儿地说着“谢谢”,和上午查房时相比,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刘先生的问题和需求

我带着医护团队一起分析了刘先生的问题与需求。

首先,他的疼痛控制不佳,对治疗的依从性差,但却非常渴求我们能够很好地帮他控制疼痛。经过交流,医护团队了解到他一直在忍痛,主要因为他很担心使用止痛药会成瘾,他想自己先扛着,也许能扛过去,没想到事情变得越来越糟,3个月来病情没有得到缓解,进食、体力、精神、活动能力等都越来越差,感觉自己要崩溃了,渴望能够有缓解疼痛的办法。

其次,他有强烈的求生欲望,对于治疗效果期望值高,面对当下的困境和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做好准备。

一方面,他认为科技这么发达,只要坚持,总会找到神医来治疗他的疾病,他也一定能重新站起来,和妻子在美国团聚。另一方面,以前的就医经历已经使他意识到治愈的希望渺茫。他非常纠结、不安、恐惧、矛盾,经常无故发脾气,对自己未来的生活非常担忧,担心自己成为孤家寡人,被母亲、妻子、儿子抛弃,死后孤零零地无人陪伴。他有很强的无助感,很希望有人能真正懂他,帮助他。

医护团队的支持

我们启动了规范化疼痛管理流程,耐心宣教,提高他的依从性。疼痛综合评估后发现,刘先生存在右胸背部和腰部酸痛,无放射,活动后加重,疼痛评分为重度疼痛,同时存在焦虑和对止痛药不良反应的担心。护理团队就按时服药和治疗爆发痛的重要性、疼痛和病情的关系、阿片类药物成瘾性的正解等疼痛的症状护理以及口腔、皮肤护理与他和家属做了充分沟通和宣教指导。医生将奥施康定增量为每12小时口服20mg,疼时口服吗啡10mg,给予奥氮平2.5mg睡前口服缓解焦虑,而且答应他医护人员会每日常规探访,有问题随叫随到,动态评估疼痛的变化。看到大家如此关注他,刘先生很开心,对医护人员也客气了很多。

几天的沟通让我们对刘先生年迈的母亲、心绪纠结的妻子和心力交瘁的儿子非常担心,他们很需要被关注和支持,于是,我找来了病房的心理咨询师帮忙,与我们一同做访谈和支持。

刘先生80多岁的老母亲几乎每天都会来病房探视,在儿子面前她总是压抑着情感,不敢落泪,不敢多说话,生怕做错了事情,说错了话,让儿子难过。我们把老人家请到暖心坊,允许她表达悲伤,她不停地抹眼泪。我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搂着她的肩膀,阿姨突然起身,转向我,伸出双臂抱着我痛哭起来,她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允许她哭,肯给她温暖的拥抱,让她很有安全感。我们告诉她,她儿子虽然面临死亡,但身体没有太大的痛苦,不会在痛苦中离开,其他的亲人会照顾好病人,身后事也已经安排妥当,鼓励老人家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到病房探视,向儿子表达爱,好好告别。离开暖心坊时,阿姨给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说着“好人啊”,我们的眼睛都湿润了。

我们又单独约见了刘先生的妻子,她说已订好回美国的机票,无法陪伴他到最后,虽然她对刘先生有怨气,但会与他合葬,回美国前会尽妻子的责任,时刻陪伴和支持他,表达爱和关怀,尽量减少遗憾。

刘先生的儿子虽然是独生子,但很独立,是个企业精英,他说自己之前不敢和父亲谈论疾病和死亡,总是自责没有治好父亲的病。我们把他父亲的真实想法告诉了他,他低头沉思了许久,突然间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泪夺眶而出。他说他的压力主要是来自父亲的态度,以前是他误解父亲了。他终于可以放下精神包袱,坦诚地告诉父亲,医学是有限的,治疗无效不是他的问题,目前最要紧的是支持和帮助父亲处理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减少遗憾,向他表达爱,并与母亲沟通,尽量促成他们的和解。谈话最后,我们告诉他一定要注意照顾好自己,病房会定期举办心理灵性支持和家属交流活动,欢迎他来参加。看到他步履轻松地走出暖心坊,我的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我们团队成员就该案例进行了深入交流和反思。大家一致认为,当充分了解了刘先生及其家属的痛苦和需求后,医护人员就不再纠结了,不再担心如何沟通,而是集中精力积极做好症状控制和舒适护理,鼓励和支持他准确真实地表达痛苦症状和心理精神需求,同时让刘先生知晓:“消除疼痛是病人的基本权利”“我们都特别希望能够帮到他”“我们会积极想办法让他不痛苦”……大家的通力合作,给予了刘先生强有力的支持,赋予了他活在当下的力量。同时,通过团队成员的互相交流、与病人及家属的深入沟通,照护计划的不断调整,整个团队得到了刘先生和家属的感谢和鼓励,刘先生真诚地向医护人员道歉,说自己以前的态度不好,于是前嫌尽释,每个人都从中获得了成长,医患关系变得和谐而温暖。

数周后,刘先生平静离世,家人按照他的意愿安排了身后事。

谁愿与我合葬?在刘先生的痛苦追问和困惑背后,是复杂的个人和家庭背景,是疼痛和截瘫带来的身体痛苦,是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不安,是对家人的歉疚和不舍,是对家人是否能按照他的意愿好好陪伴、照顾和打理身后事的担心,这里有家属的无助、自责和悲伤,也有医护团队的无奈和压力。叙利亚著名诗人阿多尼斯在诗中写道:“什么是希望?就是用生命的语言描述死亡,什么是绝望?就是用死亡的语言描述生命。”当刘先生安息之后,与他合葬的仅仅是百年之后的妻子吗?我想答案一定是“不”,那里一定还有爱的奇迹、生命的希望和人世间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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