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史记》中多次出现有关“蜂”的文字。形容秦始皇相貌,有“蜂准”之说。说商臣,则言“蠭目”,“蠭”就是“蜂”。对规模宏大、形势混乱的群体性社会运动现象的形容,如现今语言中所谓“蜂聚”“蜂拥”等,《史记》中使用了“蠭起”“蠭出”“蠭午”的说法。可知当时人对于“蜂”的形貌和习性有细致的观察。而具备与“蜂”有关的知识,应当不会不关心“蜜”的取得,不会不尝试“蜜”的滋味,不会不体验“蜜”的食用。
秦汉社会饮食生活中“蜜”的消费,《史记》中只有间接的信息。但是参考其他相关历史文化现象,能够得知秦汉人饮食中对甜蜜的追求,是当时社会物质生活方面值得重视的现象。
一、秦始皇“蜂准”
大梁人尉缭来到秦国,向秦王建议以财物贿赂六国“豪臣”,以击灭诸侯。《史记·秦始皇本纪》写道:“大梁人尉缭来,说秦王曰:‘以秦之强,诸侯譬如郡县之君,臣但恐诸侯合从,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滑王之所以亡也。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秦王赞同这样的策略,对尉缭给予了充分的尊重,其衣食待遇享受与自己同样的等级:“秦王从其计,见尉缭亢礼,衣服食饮与缭同。”不过,尉缭以为难以与秦王长期融洽相处,亲密合作,于是离去:“缭曰:‘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乃亡去。”秦王强行挽留尉缭,任为最高军事长官,并且采纳他的“计策”:“秦王觉,固止,以为秦国尉,卒用其计策。”
尉缭形容秦王形貌音声之所谓“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依照当时的相术,判断其品性“少恩而虎狼心”。其中所谓的“蜂准”,值得我们注意。
裴骃《集解》说,“蜂”也写作“隆”。张守节《正义》说:“蜂,虿也,高鼻也。”認为“蜂准”是形容“高鼻”。《史记》“蜂准”的说法,后世文献有的写作“隆准”,如《论衡·骨相》、唐赵蕤《长短经》卷一、《太平御览》卷三八八引《秦始皇世家》、明陈耀文《天中记》卷四一引《论衡》等。虽然《太平御览》卷三八八引《秦始皇世家》作“隆准”,但《太平御览》卷八六引《史记》、《太平御览》卷七二九引《史记》均作“蜂准”。
有学者研究“秦始皇形貌”,指出“今人多以‘蜂准为正字”(王泽:《秦始皇形貌考——相人术视角下的考察》,《秦汉研究》2020年)。
二、“商臣蠭目”
关于秦始皇鼻子的形状特点,《史记·秦始皇本纪》说“蜂准”,但是也有“蜂目”的说法。《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相貌有“隆准”的特征。司马贞《索隐》引录李斐的解释:“准,鼻也。始皇蜂目长准,盖鼻高起。”前引《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蜂准”,这里写作“蜂目”。《汉书·高帝纪上》:“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颜师古注引晋灼曰:“《史记》:秦始皇蜂目长准。”也说“蜂目”。沈家本《诸史琐言》卷四讨论“《高纪》隆准”时,也说到“《史记》:始皇蜂目长准”。晋灼“《史记》:秦始皇蜂目长准”的说法,王念孙《广雅疏证》、王先谦《汉书补注》都曾引用,并没有对《史记·秦始皇本纪》“蜂准”说予以澄清。
采纳晋灼“《史记》:秦始皇蜂目长准”说的,还有宋人王洙《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九《哀王孙》“高帝子孙尽高准,龙种自与常人殊”注。又清人黄钊诗句“秦皇蜂目毒天下,气折琅琊卖药者。阜乡亭畔玉舄飞,玩弄愚儿已鹿马”(《登浴云楼观安期生像作》,《读白华草堂诗二集》卷一),也承袭了“秦皇蜂目”的说法。其中的“鹿马”指赵高指鹿为马,言秦帝国面临崩溃时的故事。而“琅琊卖药人”即《史记·孝武本纪》司马贞《索隐》引《列仙传》所谓“琅邪人,卖药东海边,时人皆言千岁也”的仙人安期生。明人高出诗句“追及徐市驾,男女皆相邀。安期麾白云,翩翩来见招。遂乘赤玉舄,飞渡始皇桥”(《镜山庵集》卷二0),说他“麾白云”,“翩翩”飞升登仙,远离了尘世乱局。
其实,《史记》中明确的“蜂目”,所说另有其人。《史记·楚世家》说商臣相貌与心性的特点:“商臣蠭目而豺声,忍人也。”所谓“豺声”,和尉缭对秦始皇音声的形容是一样的。《汉书·王莽传中》:“是时有用方技待诏黄门者,或问以莽形貌,待诏曰:‘莽所谓鸱目虎吻豺狼之声者也,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南史·贼臣传·侯景》写道:“景长不满七尺,长上短下,眉目疏秀,广颡高颧,色赤少鬓,低胝屡顾,声散,识者曰:‘此谓豺狼之声,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都说到“豺声”。《世说新语·识鉴》:“潘阳仲见王敦小时,谓曰:‘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注家引《春秋传》曰:“楚令尹子上谓世子商臣蜂目而豺声。”可知《史记》所说商臣的故事是有长久影响的。
《史记》中“蜂目”的相貌形容和“蜂准”同样,借“蜂”这种昆虫比喻人的面容特点,体现出当时人对“蜂”的形貌的熟悉。而“蜂准”“蜂目”被看作“少恩而虎狼心”之“忍人”的容貌,应当与“蜂”怀有戒备之心的情感背景有—定关系。
三、“蠭起”“蠭午”“蠭出”:“蜂”的习性观察
在司马迁生活的时代,人们对于“蜂”往往群聚群飞的特点也是了解的。《史记·项羽本纪》说秦末形势:“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蠭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汉书·项籍传》的说法是:“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桀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豪杰蠭起”和“豪桀蜂起”,意思是一样的。《后汉书·安帝纪》载汉安帝诏,检讨自己执政有失,“朕以不德,奉郊庙,承大业,不能兴和降善,为人祈福”,以致“灾异蜂起”。这里的“蜂起”也是密集发生的意思。《后汉书·刘盆子传》说:“时青、徐大饥,寇贼蜂起,群盗以崇勇猛,皆附之,一岁间至万余人。”《后汉书·岑彭传》:“今赤眉入关,更始危殆,权臣放纵,矫称诏制,道路阻塞,四方蜂起,群雄竞逐,百姓无所归命。”《后汉书·冯衍传》:“众强之党,横击于外,百僚之臣,贪残于内,元元无聊,饥寒并臻,父子流亡,夫妇离散,庐落丘墟,田畴芜秽,疾疫大兴,灾异蜂起。”《后汉书·谢弼传》:“方今边境日蹙,兵革蜂起,自非孝道,何以济之。”《后汉书·董卓传》李贤注引《典略》载卓表所谓“变气上蒸,妖贼蜂起”,《后汉书·袁绍传》所谓“是时豪杰既多附绍,且感其家祸,人思为报,州郡蜂起”,《后汉书·西羌传》所谓“永初之间,群种蜂起”,都可以说明汉代社会语言习惯中已经通行“蜂起”之说。
同样是说秦末民众起义的发生,各地纷纷起兵,范增为项梁分析形势,有这样的说法:“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蠭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范增所谓“楚蠭午之将皆争附君”,裴驷《集解》:“如淳曰:‘蠭午犹言蠭起也。众蠭飞起,交横若午,言其多也。”司马贞《索隐》:“凡物交横为午,言蠭之起交横屯聚也。故《刘向传》注云‘蠭午,杂沓也。又郑玄曰‘一纵一横为午。”《汉书·刘向传》:“水、旱、饥,蟓、螽、螟螽午并起。”颜师古注:“如淳曰:‘螽午犹杂沓也。”《汉书·霍光传》说刘贺行为:“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千一百二十七事。”所谓“旁午”,颜师古注也解释说:“如淳曰:‘旁午,分布也。师古曰:‘一从一横为旁午,犹言交横也。”大约所谓“蠭午”语意,也说如蜂群飞舞一般密集纷乱。
《史记·六国年表》指出战国时期政治军事竞争激烈,“信”的政治“约束”遭到破坏,而“谋诈”时兴。太史公这样写道:“矫称撬出,誓盟不信,虽置质剖符犹不能约束也。”这里所说的“蠭出”,也以“蜂”的群飞态势,形容“矫称”这种欺诈行为频繁发生,密度很大。
范增所谓“皆争附君者”的“争”,或许是人们观察“蜂”群飞时隋形的真实感觉。
“蠭起”“蠭午”“蠭出”的说法,见于史论和政论用语。如范增这样的智士,如汉安帝这样的帝王,都曾使用,可知当时社会对于“蜂”的活动方式与飞行习惯是相当熟识的。用以形容人类社会的活动形态,“蜂起”“蜂午”“蜂出”等言辞,大概已经是民间习用的熟语。《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孙皓》裴松之注引陆机著《辨亡论》有“群雄蜂骇,义兵四合”的说法。所谓“蜂骇”,是后世语言的变化,但是借“蜂”为喻,却继承了原来的传统。
人们既然熟悉“蜂”的习性,不大可能不知道蜂巢中“蜂蜜”的存在。很可能是因发现并取用“蜂蜜”时惊动了“蜂”群,才导致“众蜂飞起”,形成“蜂起”“蜂午”“蜂出”的情形。
四、“蜂蠆”比喻和“蜂与锋同”
“蜂”的自卫方式,即以尾部的毒针以螫刺方式报复敌害。《史记·礼书》称之为“蜂虿”。
蒯通劝说韩信面对政治危急形势时要果敢决断,有所行动。《史记·淮阴侯列传》载录了蒯通的话语:“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听不失—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牦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蒯通所谓“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应是引用当时人们普遍认可的语言。“猛虎”的攻击力度远远超过“蜂虿”,然而“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立即行动,则可以切实有效地进击敌害。《史记·淮阴侯列传》“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汉书·蒯通传》写作“猛虎之犹与,不如蜂虿之致蠚”。
《史记·礼书》有这样一段话,形容“楚人”军势的强劲:“楚人鲛革犀兕,所以为甲,坚如金石;宛之巨铁施,鑽如蠭虿,轻利剽邀,卒如熛风。”司马贞《索隐》解释“鑽”:“镄谓矛刃及矢镞也。”其兵器制作能力之优胜,可以“鑽如蠭虿”。也说到“蠭虿”,《说文·虫部》:“虿,毒虫也。象形。”段玉裁注:“《左传》曰:蠭虿有毒。《诗》曰:卷发如虿。《通俗文》曰:虿长尾谓之蝎。蝎毒伤人日蛆。蛆张列反。或作蜇。旦声。非且声也。”“按不曰从虫象形而但日象形者,虫篆有尾,象其尾也。蝎之毒在尾。《诗笺》云:虿,螫虫也。尾末揵然。似妇人发末上曲卷然。其字上本不从万,以苗象其身首之形。俗作万,非。且与牡螭字混。”“虿”指以“毒伤人”的“蝎”。“蜂虿”,蜂蝎连称。但是“蜂”也是“螫虫”。形容兵器“镄如逢虿”,言其锋利并富有杀伤力。前引蒯通语“蜂虿之致螫”,也强调其尾针“螫”的刺伤毒害能力。
《史记·龟策列传》说:“羿名善射,不如雄渠、蠭门。”裴骃《集解》:“《淮南子》曰:‘射者重以逢门子之巧。刘歆《七略》有《蠭门射法》也。”今本《汉书·艺文志》可见“《逢门射法》二篇”,而裴驷看到的本子,写作“《蠭门射法》”。“《逢门射法》”,应当源自“射者重以逢门子之巧”的说法。“逢门子”见于《汉书·古今人表》。《汉书·王褒传》:“逢门子弯乌号。”颜师古注:“逢门,善射者,即逢蒙也。乌号,弓名也。并解在前也。”但是“逢门”“逢门子”的名号,也不能说和“蜂”完全没有关系。《荀子·王霸》《荀子·正论》和《吕氏春秋·听言》都写作“蠭门”。《史记》应当沿袭了较早的说法。
以“蜂”形容兵锋,是汉代语言习惯。《释名·释兵》写道:“刀,到也,以斩伐到其所,乃击之也。其末曰‘锋,言若锋刺之毒利也。”“锋刺”之“锋”,许多研究者校正为“蜂”。《释名疏证》写作“蠭”,说:“‘蠭刺,今本讹作‘锋刺,盖俗‘蠭作‘蜂,故又转相误也。”
王莽执政末年,连续发生蝗灾,《后汉书·光武帝纪上》说当时的形势:“寇盗锋起。”李贤注:“言贼锋锐竞起。字或作‘蜂,谕多也。”说“蜂起”如上文讨论有“喻多”的文意外,还可以直接理解为“锋锐竞起”。这样的解释又见于《汉书·项籍传》颜师古注:“蠭,古蜂字也。蠭起,如蠭之起,言其众也。一说蠭与锋同,言锋锐而起者。”《汉书·韩王信传》:“士卒皆山东人,竦而望归,及其蠭东乡,可以争天下。”颜师古注:“蠭与锋同。”《汉书·艺文志》颜师古注:“蜂与锋同。”《汉书·景十三王传·中山靖王刘胜》:“谗言之徒蠭生。”颜师古注;“蠭生,言众多也。一曰蠭与锋同。”颜师古所谓“蜂与锋同蠭,又见于《汉书·赵广汉传》注、《汉书·扬雄传下》注。《汉书·赵广汉传》:“专厉强壮蠭气。”颜师古注:“蠭与锋同,言锋锐之气。”《汉书·扬雄传下》:“猋腾波流,机骇蠭轶。”颜师古注:“猋,疾风也。腾,举也。蠭与锋同。”所谓“蠭与锋同”,说兵锋犀利,以“蜂”尾刺的“毒利”作比喻。
五、《司马相如列传》间接说“蜜”
长沙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帛书《五十二病方》可见“蜂卵”人药,又明确有体现使用“蜜”的文字。看来当时人们对“蜜”的食用价值是非常熟悉的。以“蜜”来“合药”的记载,见于《后汉书·朱祜传》李贤注引《东观记》:“上在长安时,尝与祜共买蜜合药。上追念之,赐祜白蜜一石,问:‘何如在长安时共买蜜乎?其亲厚如此。”这是刘秀在太学读书时的故事。“买蜜”经历,体现了西汉长安“蜜”已经进入市场交易的情形。在东汉洛阳,作为商品的“蜜”能够以“石”为计量单位,可知当时社会消费数量颇为可观。《后汉书·李恂传》李贤注引《袁山松书》说“西域出诸香、石蜜”,则是远方输入的“蜜”。《后汉书·西域传》明确说“天竺”特产有“诸香、石蜜”。“蜜”的远程运输,说明社会需求的热切。
《史记》正文中没有直接说到“蜜”。但是《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上林赋》记述皇家苑囿栽植的林木,有“留落胥余,仁频并闾”。司马贞《索隐》引司马彪云:“胥邪,树高十寻,叶在其末。”又引《异物志》:“实大如瓠,系在颠,若挂物。实外有皮,中有核,如胡桃。核里有肤,厚半寸,如猪膏。里有汁斗余,清如水,味美于蜜。”说椰树类果实“里有汁”“味美”,并以“蜜”作为参照。这是对于“蜜”的食用体验的曲折记述。
《汉书·南粤传》记载,南粤王致书汉文帝,表示放弃帝号:“复故号,通使汉如故。”“因使者”所献诸物,有“桂蠹一器”。颜师古注:“应劭曰:‘桂树中蝎虫也。苏林曰:‘汉旧常以献陵庙,载以赤毂小车。师古曰:‘此虫食桂,故味辛,而渍之以蜜食之也。”这也是一则以“蜜”加工食品的例证。
六、甜蜜:秦汉人的味觉幸福
秦汉人追求的甜蜜味觉,在文献中的直接文字表现似乎是“甘”。《论衡·超奇》说到“甘甜”的感觉,与“辛苦”相对应。
“食”则“甘味”,是人正常的味觉体验。《史记》频繁出现“食不甘味”的文字,形容心思紊乱,饮食失常。如《史记·司马穰苴列传》:“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于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史记·田叔列传》:“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忧在陛下也。”但是这里所说的“甘”,似乎并不是简单的“甜”,所以《史记·礼书》有“口甘五味,为之庶羞酸咸以致其美”的说法。又《史记·宋微子世家》裴驷《集解》引孔安国说:“甘味生于百谷。”这里的“甘”,大概是指食品的自然滋味。但是也有以“甘”为甜美的。司马相如赋作言及的一些果品,注家多有“甘”或“甘美”的形容。如《上林赋》“卢橘夏孰”,司马贞《索隐》引《吴录》云“建安有橘,冬月树上覆裹,明年夏色变青黑,其味甚甘美”。关于“杨梅”,司马贞《索隐》引《荆杨异物志》:“其实外肉著核,熟时正赤,味甘酸。”关于“荔枝”,司马贞《索隐》引晋灼曰:“离支大如鸡子,皮粗,剥去皮,肌如鸡子中黄,其味甘多酢少。”“甘”也用来命名果品。如司马贞《索隐》引《广州记》云“卢橘皮厚,大小如甘”。“甘”可能即现今所言“柑”。司马相如笔下还出现了一种含糖量极高的经济作物——“诸蔗”,《史记》有所载录。裴驷《集解》引《汉书音义》的解释是“诸蔗,甘柘也”。司马贞《索隐》:“诸柘,张揖云‘诸柘,甘柘也。”“甘柘”,也就是现今所说的甘蔗。《文选》卷四张衡《南都赋》说到南阳民间“园圃”栽植“薯蔗”。五臣注《文选》写作“薯柘”。《文选》卷四左思《三都赋》:“其圃则有蒟蒻茱萸,瓜畴芋区,甘蔗辛姜,阳蓲阴敷。”雖然写作年代稍晚,仍可与《南都赋》“园圃”“薯蔗”相参照。南朝宋人谢惠连《祭古冢文》说到一座古墓被破坏的情形:“东府掘城北堑,入丈余,得古冢。上无封域,不用砖甓,以木为椁。中有二棺,正方,两头无和。明器之属,材瓦铜漆,有数十种,多异形,不可尽识。刻木为人,长三尺,可有二十余头。初开见,悉是人形,以物枨拨之,应手灰灭。棺上有五铢钱百余枚。水中有甘蔗节,及梅李核瓜瓣,皆浮出,不甚烂坏。铭志不存,世代不可得而知也。”作者撰作的祭文写道:“公命城者改埋于东冈,祭之以豚酒,既不知其名字远近,故假为之号曰‘冥漠君云尔。元嘉七年九月十四日,司徒御属领直兵令史统、作城录事临漳令亭侯朱林,具豚醪之祭敬荐冥漠君之灵,忝总徒旅,版筑是司,穷泉为堑,聚壤成基。一椁既启,双棺在兹。舍畚凄怆,纵锸涟而。刍灵已毁,涂车既摧。几筵糜腐,俎豆倾低。盘或梅李,盎或醢酰。蔗传余节,瓜表遗犀。遣睢夫子,生自何代。曜质几年,潜灵几载。为寿为夭,宁显宁晦。铭志堙灭,姓字不传。今谁子后,曩谁子先。……”(《文选》卷六0)墓室中随葬“甘蔗节,及梅李核瓜瓣”的情形,即祭文所谓“盘或梅李”以及“蔗传余节,瓜表遗犀”,提示“甘蔗节”与其他果品同样为墓主所珍爱,这是特别值得注意之处。从墓葬形制及“明器之属,材瓦铜漆”,“刻木为人”二十余件看,其“世代”可以推知大致是汉时。特别是“棺上有五铢钱百余枚”,可以作为汉代人食用“甘蔗节”的判断基准。
汉代人的饮食生活中,“蜜”其实已经有所介入。
前引《汉书》及颜注说“桂蠹”,“渍之以蜜食之也”,就是实例。《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孙亮》裴松之注引《吴历》写道,孙亮出西苑,食用“生梅”即新鲜梅子,“使黄门至中藏取蜜渍梅”,准备用“蜜”现场加工“生梅”以求味道的改良。然而发现“蜜中有鼠矢”,于是“召问藏吏”,“藏吏”惊恐“叩头”。孙亮问道:黄门曾经向你索要“蜜”吗?藏吏回答:曾经索求,“实不敢与”。黄门不服“蜜”中置“鼠矢”之罪。侍中刁玄、张邠建议:“黄门、藏吏辞语不同,请付狱推尽。”孙亮却说:“此易知耳。”于是“令破鼠矢”,发现鼠屎内里干燥。孙亮大笑着对刁玄、张邠说“若矢先在蜜中,中外当俱湿,今外湿里燥,必是黄门所为。”黄门不得不认罪,左右“莫不惊悚”,叹服孙亮的智慧。黄门“求蜜”不得,置蜜中“鼠矢”陷害“藏吏”,为孙亮识破。这一故事体现了孙亮在对“蜜”的性质熟识的基础上所表现出的聪敏,也说明“蜜渍生梅”的宫廷食用习惯。而中官“求蜜”未得之情形,也透露出“蜜”可能相当贵重。
《三国志·魏书·袁术传》裴松之注引《吴书》记述袁术政治末路之窘迫,可以看到比较具体的情节描写:“时盛暑,欲得蜜浆,又无蜜。”所谓“蜜浆”,大概是富贵之家通常的暑期饮料。
关于西域出“石蜜”,除前说《后汉书·李恂传》李贤注引《袁山松书》外,《后汉书·西域传》也说天竺出产“诸香、石蜜、胡椒、姜、黑盐”。《后汉书·西南夷传》:“白马氐者,武帝元鼎六年开,分广汉西部,合以为武都。土地险阻,有麻田,出名马、牛、羊、漆、蜜。”也说到“蜜”的出产地包括武都地方。山区多产蜜,应当是通常情形。后世史书记载如《新唐书·地理志七下》“石蜜山”,《清史稿·地理志三·吉林》“蜂蜜山”等,皆可为证。
通过许多迹象可以了解,汉代社会的饮食生活中已经有享受甘甜的幸福感觉。“蜜”丰富了汉代人的味觉体验。而《史记》中虽然没有看到饮食中用“蜜”的明确记载,却有颇多有关“蜂”的文字,从而提供了多方面的信息,堪称生动具体,这让两千多年之后的《史记》读者认识到中国古代饮食生活史中对昆虫资源的有效开发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