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滨
爱一座山,除了它的自然景色优美之外,还有历史人文的厚重。正因为山川形胜,方有人文荟萃。
名山古刹常隐于深山,云深不知处,而无车马喧,环境清幽才方便悟道修禅。封龙山却是一个例外。它就在红尘滚滚的闹市门口,距石家庄市区只有二三十公里。平畴沃野骤起山峦,仿佛一幕大戏,没有序幕,没有铺垫,上来就是高潮。站在山上往东北方向眺望,市区林立的高楼尽收眼底,而山中林密沟深,曲径通幽,泉石击韵,林籁结响,完全是一个幽谧的世外桃源。从人间到“仙界”,一步之遥。
封龍山不算很高大,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封龙山当然跟“龙”有关,相传大禹治水将蛟龙锁封在此山,故名封龙山。当地流传着诸多名人故事,有些是传说,有些是历史,杂糅一处,难以分辨。比如,汉末张角在此得道,创立“太平道”;东晋高僧释道安修佛并立新教规,僧尼从此弃俗姓,统一姓“释”;隋朝南阳公主辗转来此出家修行;唐代名医孙思邈山上采药,救治百姓;五代李昉创建“封龙书院”,被誉为江北四大书院之一……其中,北宋名家苏东坡更是吸引后人。
苏东坡有奇才,有绝智,有妙趣。他“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生命态度旷达洒脱,可敬复可爱,千载之下,一人而已。当年,苏东坡所行之处,凡有遗存,必为宝物,令人流连低回,吟赏不尽。
封龙书院东侧,有一棵古槐,据说,是东晋释道安所植。树身高大,腰围粗壮,需五六人环抱。此树没有如一些千年古树呈龙钟老态,树干朽枯,低垂委地,需要多个柱子支撑,仿佛垂垂老者拄着拐杖,而是依然雄壮遒劲,枝柯向上伸展,且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旁立着一通石碑,上面刻有四个飘逸潇洒的大字“槐龙交翠”,署名“赵郡苏轼”,名字下面是篆体印戳:子瞻——子瞻是苏轼的字。
何谓“槐龙交翠”?并未查阅到相关的文献注释。但见树根拱出地面,有龙头、龙身、龙爪之形,状似蟠龙,引来人们膜拜。莫非此槐乃封龙山之龙魂所附,槐龙一体吗?如此说,当然是穿凿附会的想象了。苏东坡有一首《九月十五日迩英讲论语终篇赐执政讲读史官燕》,其中有“日高黄繖下西清,风动槐龙舞交翠”的句子,并自注:“迩英阁前有双槐,樛然属地如龙形。”“樛然属地”即树枝向下弯曲连到地上。这里写的也是槐树。原来,“槐龙交翠”就是写槐树和像龙形的树干(枝)交相吐绿喷翠,葱茏葳蕤。宋人黄升也有“风动槐龙交翠舞,恰恰花荫亭午”的诗句,明显是移用苏句了。
有碑为证,大抵是某日苏东坡游玩封龙山,见槐树蓊郁且有异形,兴致大发,便挥毫题写了这四个字,被后人刻在碑石上。却没有查到苏轼登临封龙山的确切记载。不过,苏东坡似乎对槐树情有独钟。出知定州时,曾在寓所院里手植两棵槐树,至今仍然枝叶茂盛,一棵树枝向两侧伸展,如凤凰展翅,一棵则挺拔高耸,如神龙游天,人名之为“舞凤”“神龙”。
你看,也是槐龙,定是符合苏东坡心意的了。苏轼在《槐》中写道:“忆我初来时,草木向衰歇。高槐虽经秋,晚蝉犹抱叶。淹留未云几,离离见疏荚。栖鸦寒不去,哀叫饱啄雪。破巢带空枝,疏影挂残月。岂无两翅羽,伴我此愁绝。”1079年,苏轼在湖州任上时,应邀为学生王巩题写了一篇《三槐堂铭》,以槐喻德,以槐喻盛,以槐喻荫,对槐大加揄扬:“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苏轼自谓“赵郡苏轼”,他承认自己是河北人。在许多诗文后面,都这样落款,或者是“赵郡苏氏”。苏辙著有《栾城集》,在给乃兄撰写的墓志铭中写道:“苏自栾城,西宅于眉。”祖籍河北栾城,生于四川眉山。苏氏的远祖是唐代诗人苏味道,曾两度为相,为人圆滑,留下一个成语“模棱两可”,人称“苏模棱”。因阿附武皇佞臣张易之,中宗复位后,被贬为眉州刺史,后死于此。苏味道在眉山遗有一脉,即“三苏”之祖。
古人重视郡望,不忘来处。苏东坡与河北还特别有缘,元祐八年,56岁的苏东坡被贬,出知定州。惜只过了半年光景,再度被贬至英州(途中又改惠州)。翌年闰四月,苏东坡离开定州南下,行至临城,西望太行,作《临城道中作(并引)》,里边有这样的句子:“予初赴中山,连日风埃,未尝了了见太行也。今将适岭表,颇以是为恨。过临城、内丘,天气忽清彻,西望太行,草木可数,冈峦北走,崖谷秀杰。”当年,苏东坡赴定州时,天气不好,连日风尘弥漫,都没能看清西边的太行山,如今要离开到岭南去了,以此引为憾事。谁知老天眷顾,此次道中,天空忽然清澈,终于看太行了然分明了。如此说来,苏轼是否从未登临过太行山呢?
还是不去管它了。苏轼“槐龙交翠”四字,无疑是这棵千年古槐的最佳注释。依我说,槐龙交翠更应是苏槐交翠。拥此,足够了。
摘自《河北日报》2020年9月11日 毕传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