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全
峡咀与小湾
四十年前,一个叫陈玉兰的女人站在李家寺堡子向对面的村庄看了好久,她发现了一件天大的事。他们的村庄下面长满了石头,上面只铺了薄薄的一层土,像一张随时会飘走的纸。人们还在上面一丝不苟地劳作生活。
她想,用不了多久,那些石头会从地里长出来,赶走庄稼和人。
她跑过去查看,果然如她所料,崖畔上的地里已经长出了石头、砂子,每一粒土都要被石头烤焦了。不管是小麦还是玉米都长成了矮子,一尺长的小麦无法用镰刀割,只好用手拔;玉米长不过人的身高,棒子又短又细。让她多少感到欣慰的是,往高处走还好一点,土层相对厚实,但她明显感觉到石头把庄稼的脚都垫疼了。
那时候,她应该是峡咀生产队的队长,或者是刘川村的妇联主任,又或者是副支书,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还生活在这个庄子里,这么大的事得有个解决的办法。
庄子里的人看见旋风起来的时候,把地上的土也旋起来了,他们会按照老年人的说法,对着旋风唾唾沫,让旋风把土放下,到空中去旋云、旋鸟都行。天上的事他们管不了,但他们发现,旋风总会旋走一些土,甚至恰好会被一只飞过头顶的鸟遇见,土粘到翅膀上被带到了远方。
她多次和村民们讨论这一大事。有人说在庄子的西边栽一排白杨树,挡住西风,有人表示反对,认为东边的风会把土吹走。这人说这就对了,东边的风吹过来的土,会被西边的白杨树拦住。又有人建议在北边栽树……这样的争抢一直在持续着,没有个定性。
他们相信,办法总被困难多。忽然一天,事情出现了转机。
1982年春天,当地政府让群众栽苹果树,陈玉兰敏锐地发现,保养一个村庄的大好机会已经来临。小麦、玉米、秫秫一类的传统作物根浅,风把地里的土刮到沟底流过的葫芦河水里,去了渭河、去了黄河,想要也要不回来了。如果满山遍地栽上苹果树,苹果树会从风手里夺下土来。
农民自有农民的生存哲学,人人干啥我干啥,大部人种小麦我不栽果树,人人栽果树我偏不会种小麦。
已经当了十多年不脱产干部的陈玉兰才不管这些,在工作上她已经得罪了不少人,经常有人找茬要和她干架。也苦了几个孩子,她的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的成长好像与她关系不是太大,儿子今年五十三了,说起往事还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说,1971年春天生下小妹,没过百天,母亲就丢下他们上党校去了,他才四岁,大姐看着他们睡觉,小妹半夜里的哭声能把天戳破。
土地还没有下放,地里长的东西都是集体的,吃不饱肚子时别人家的孩子可以偷几个玉米棒啃,他们不行,因为他们是队长的孩子。
冬天,别人家的孩子有鞋穿,他们没有,母亲忙工作哪有时间给他们做鞋,父亲还要挣工分。路边上的草、沟渠里的树叶允许拔、可以扫,但他家就是没有人做这些事,炕冰得睡不着,连小妹的尿布也不得干。
……
她把苹果树苗分到了地块,每亩地33棵,谁家不栽就罚款,一棵罚十五元。穷农民谁交得起,十五元能把人愁死。
就这么一个女人,把一庄子的人唬住了。栽吧栽吧,陈玉兰使的劲比山梁上刮过来的风力道大得多,他们如何招架得了。他们栽下了国光、柳玉、红香蕉、黄香蕉品种的苹果树。政府在好多地方推广,都没有栽起来,唯独刘川村的硖咀、小湾两个庄栽上了。之所以我要把小湾庄写进来,一个主要原因是这两个庄的地相互交织着,每个梁咀上都有他们的耕地,峡咀人下种时不小心把一把种子撒到小湾人的地里了,小湾人耕小麦时冷不防把峡咀人的割了一镰刀。
更重要的是风没有因为他们脚下的土地太少而停止吹刮,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想尽一些办法守护好这一层土。他们从小湾庄的大湾到老架坪,接着从硖咀庄的毛刺咀、高石咀、油坊咀、杏树咀、老庄咀也依次栽上了果树,还从河湾里挖沙,运到果园,铺在果园里,把土死死地压住。
硖咀人从小湾走过的时候,把小湾的土带到了硖咀,小湾人有时候也会把硖咀的土带到小湾,两个庄子都二三十户人家,总量上,两个庄的土并没有因为人的走动而减少或者增多。但是他们走出庄子去远处的时候,会认真地把身上的土都拍打下来,不让一粒土落到别的地方去。相反,他们把从别的地方带来的土拍落在自己的村庄。
树长起来了,苹果也结下了,一斤洋芋卖七八分钱的时候,他们的苹果一斤卖四角五分钱。这地方一下子成了全县果树栽植先进村,声名鹊起,参观团一个接一个地来,丢下的烟把一个接着一个,风吹到路边上,排着整齐的队。他们的鞋带走了庄子里的不少土,这是这里人不忍心的。
有了这些苹果树,强劲的风钻进他们的村庄,力氣一点一点被树扯弱了,有些风在树叶上缓着缓着还睡着了。
陈玉兰八十岁了,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一会睡着,一会醒着,一只苍蝇老在她的头顶上飞,赶也赶不走。在我离开的时候,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孩子们和他们的父亲感情深,她在孩子们身上亏欠太多。孩子的父亲只活了六十九岁,已经去世了十四年。
我知道她手里栽的那些树已经远去,2000年的时候,被换上了新的树种:富士和秦冠。转年又是二十年,有些果农开始换中短枝的富士、水红秦冠。水红秦冠有时比富士的价高,亩产量也比富士高。她的儿子刘进平是一个拥有十七亩果园的人。
后来,我也跑到庄子对面看:白天,硖咀和小湾庄像坐在石头上的一只蝙蝠。夜晚趁着夜色飞走了,天微亮时,又飞回来坐在了石头上。我还发现峡咀和小湾家家户户的门朝东开着,他们比山背后核桃岔人先看见早晨,先响起咯吱吱的开门声。
鹞子客
大片的果园围困了村庄,几乎找不到一块谷子、糜子、秫秫地,他赶了大半生的麻雀在口粮出现困难时,依然不离不弃,这让他感动不已。
黎沟村的赵升俊老人已经七十七岁了,老下来的他,每天还要赶着几只羊到田野上去放,羊的温顺、听话是他老了之后喜欢上的。年轻时他喜欢的是另一样东西。生产队有着干不完的重体力活,脑子灵活的他拜余湾乡韩店村的牛行为师,学了一门放鹞子的手艺。
鹞子要自己掏钱买,李店集市上有专门的鹞子市场,关山深入的鹞子客送来了大大小小的鹞子。板熊鹞便宜,一只七八十元;青鹞贵,在百元以上。人常说“青鹞等着呢,哪有你黄背的。”黄背有着鹞子的模样,却是个吃蚂蚱的主,那赶得上吃鸟儿和小鸡的鹞子。由此可见鹞子虽然体型不大,却属猛禽,有着一个钩子一样尖利的嘴,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人类在进化过程中一直在试图训化各个物种,其中不乏采取近乎残忍的手段。
鹞雏到手,要先不分昼夜地放在手上“挼”,用手自头顶向尾部反复抚摸,让它对人在情感上产生认同和亲近,一只鹞雏的巢期生活基本上就是这样在人的手上度过的。对于成年的鹞子,需用针线缝上眼睛再“挼”,不让它看清来路,否则会循迹而去。之后要训练捕捉能力,用又长又细的线绳一端绑住鹞子的一只脚,一端在人的手上,以没有长出翅膀的麻雀幼鸟或者小鸡为诱饵,让鹞子抓回来,他把这种训练叫“滚”。反复训练二十多天时间,就可以用它来追捕麻雀了。
放鹞子最大的秘诀是掌握鹞子的饥饱程度,吃饱有力气就坏事了,不是绝情地独自飞走,便是抓住麻雀直接飞到人追不到的地方独自享用。饿了又没力气抓鸟,赶不走麻雀护不了田,主人自然拿不了报酬。因此,高明的鹞子客总能做到拿捏得當,喂到七分饱让鹞子有力量抓住或者赶走麻雀,又不至于抓上一走了之。普通的鹞子客给鹞子喂五分饱就再不敢多喂了。
饥饿会让一只用于捕猎的鹞子留恋主人。尤其在护庄稼的日子里,每到晚上,他要把谷草、棉花、鸟毛混在麻雀肉里喂给鹞子吃。第二天,肉消化了,杂物消化不了,可怜的鹞子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一口一口地吐出来。他看着也心疼,可作为鹞子客他不得不这样做。他曾经因为心软,让鹞子吃了个饱,这只鹞子飞上天不见了。正所谓“鹰饱了不拉兔,鹞子饱了不拉鸟。”
这样反复折磨,一只鹞子在人的手背上只能活三四年时间,而一只野地里生存的鹞子可以活上七八年。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鹞子客作为一种职业存在于乡间,他们吃百家饭,行万里路,一根放鹞杆,一只凶鹞,成了山梁间最神秘的形象。
有了这门手艺,每到秋社后的两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他戴上护手背的羊皮套子,掌着一根放鹞杆,托着一只鹞子行走在广袤的大地上。他只对承包的地块负责,路过其他地块时,他会大拇指掐住绑在鹞子腿上的两半截短绳。鹞子不知道哪块地该护哪块地不该护,见了鸟就想扑上去,也是本性使然。到了自己负责的地块上,他便抬起大拇指,让鹞子尽情地驱赶这些吃了糜子还会吐壳的麻雀。鹞子忙着,他也不能闲着,他和它也是一种合作关系,鹞子用利爪压住一只麻雀的时候,弱小的麻雀毫无还手之力。他要飞奔而去,从利爪下拆出麻雀,不能叫鹞子吃掉。
他经常被请到庄浪的阳川、本县的威戎、双岘……放鹞子,不但自己吃喝免费,还能挣到补贴家用的粮食,一料秋庄稼护下来,一个生产队可以给他四百到七百斤不等的粮食,除了上交王屲生产队的,其余都归自己。
当然,要是护得不好,也许一颗粮食也拿不到,但他和鹞子都很尽心。有年,在阳川灯盏窝、赵家沟口一带护田有功,成功地把所有的麻雀赶到了别处,报酬大增,几个生产队加起来给了他二千多斤小麦,而且派驴队给他驮了回来。这种手艺让人尊重,又遭人骂,就看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了。他在给双岘乡团庄村三场生产队护田时,把庄子里的麻雀全赶到中湾村阳路生产队了,阳路人火冒三丈,自然少不了明里暗里地骂上一番。
不护田时,他把鹞子拴在窑里的架子上,好吃好喝地伺候,要么抓活鸟来喂,要么用鸡肉来喂,在人缺吃少喝的时候,让它吃肉简直太奢侈了。第二年秋天护田时,又要重新训练,只是时间上短了很多,六七天就差不多了。他从来不架着鹞子护麦田,麦子成熟的时候,用饥饿法驯服的鹞子受不了炎热的天气。
鹞子客作为一个时代的真实存在,曾经盛行一时,梨树梁的贾元元、贾家河的贾赵吉、韩店村的赵胜仓……都是放鹞子的高手。
慢慢地,这里的人们不再种植谷子、糜子、秫秫了。大片大片的果园带着凌云壮志,席卷而来,村庄里的人都栽了苹果树,他家里的地一亩也不剩地栽上了,他把放鹞子时攒下的力气,全用在了帮助儿子打理果园上,修剪、锄草、疏花、匀果、摘果。果园让一庄子人富了,他家也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年年收入一二十万。看着茂盛的果园,他打心眼里喜欢。苹果花开,或者秋天采摘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粘稠的香甜。他在果园里站一会,好几天身上香喷喷的,风扑上来大口大口地吃,也吃不光。他再也听不到庄稼成熟的声音了,苹果树叶说话的声音更动听。
鹞子作为野性难改的猛禽,已成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挣脱了人的束缚和控制回归自然。益虫和害虫的阶级区别在人们的心目中逐渐变得模糊起来。鹞子客退出了人们的视野,他们知道栽再多的苹果树不犯法,玩鹞子犯法,玩死了还要坐牢。
不管怎么说,放鹞子的日子过到头了。
架惯了鹞子的赵升俊顺利地度过了失落期,当他年纪已高,被岁月“搓挼”得直不起腰,无法操持果园里的事时,他赶着为数不多的几只羊,放鹞杆换成了羊鞭,继续在山梁间行走,只是行进的速度变得缓慢而悠闲。他时常还能看见鹞子在果园里追赶着啄食苹果的啄木鸟、麻喜鹊、白脸媳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原来见了他比见了鹞子还害怕的麻雀们好像还没有发现苹果的美味,不去啄食,依然在他的生活里叽叽喳喳地叫着,好像世上所有的事都挂在它们嘴上。
他知道,它们还不大习惯果园里的新生活,这些可怜的家伙温饱都成了大问题,这个季节,灰灰菜成了它们的主食,拉的粪都是绿色的。为此,他感到难过,每次出门也不忘带一把粮食在身上,见了踌躇前来觅食的麻雀,撒几粒过去。
窖苹果
安家婶婶活着的时候,经常坐在门前的树荫下,叫住去地里干活的人说上大半天。她说她晚上能听到老鼠叫卖粮食的声音。老鼠在人睡着的时候摆地摊做生意,把偷来的粮食拿到地下的市场上叫卖,有本事的老鼠现偷现卖,没本事的把陈年旧粮拿出来卖。
它们不知道,地上的人开始不管粮食的事了,已经沉迷于另外一件事情。
苹果树来到了我们的村庄,这是一件大事。起初,一棵苹果树不会结太多的果子,它要给人一个适应和接受的过程。像种小麦那会儿,人们会按小麦的长势和产量准备粮仓,要是估算不足,将新麦码在风吹日晒雨淋的地方,麦粒会被活活气死。苹果也是这样,一下子结太多,人会不知如何是好。
苹果树按人的接受能力,逐年增加着产量,鼓励人不断想办法准备储藏的地方。刚开始,结下的果子除了送亲戚朋友,刚够一家人吃。后来略有存余,担到集市上卖给当地没有栽苹果树的人。再后来又是架子车拉着去卖,没有要存下来过冬的苹果。有一天,发现果子多到无法靠架子车拉着卖了,他们开始想办法把苹果存放起来,等专门经营苹果生意的果商上门来收购。
自从栽了大量的苹果树,洋芋大面积缩水,洋芋窖也会空出一大半,他们把苹果和少量的洋芋储存在一起,当人从洋芋窖前走过时,经常会闻到两种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苹果的味道钻进了洋芋里,洋芋的味道渗透到苹果里。等到第二年春天,洋芋无法忍受窖里寂寞的生活,开始动心思发芽了。看到洋芋发芽,一颗颗待在洋芋身边的苹果也开始胡思乱想,忍不住想长点什么,一番挣扎,发现它们不能像洋芋一样长出又白又嫩的芽时,已经累坏了身体。待主人打开窖门,坏的坏,没坏的也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长满了皱纹。这样的苹果已经卖不成钱,讨不了人的喜欢,只能倒给猪吃。
好吧,这么值钱的苹果再不能和洋芋混在一起储藏了。他们也立马明白过来,一颗醒着的苹果会因为胡思乱想而消耗营养和体力。聪明的他们奇思妙想,建造专门的苹果窖,让苹果在远行之前一直处于睡眠当中。一时间,苹果窖像地边上的野生植物一样疯长起来,那些挺拔的抽风筒把苹果的香气送到了天上,惹得鸟儿一分神险些掉了下来。
苹果窖建在半地下,他们在平地上挖个方坑,用砖箍成拱形,砖不勾缝,让土地的湿气跑进来。再把挖出来的土覆盖在窖体上,顶部覆土一米以上,包裹在土里的窖体能为苹果提供较为理想的温度和湿度。在窖尾用砖砌成下大上小的烟囱一样的抽风筒,高度在十米左右,越高抽风能力越强。
这种砖砌的庞然大物人们都叫它——土窖,一孔的成本也只有两万多元。
蘋果成熟后,如果没有好的价格,他们大都会按大小分级、包上发泡网,用塑料保鲜袋装好,一袋一袋抱进窖,分层码放,一般立一层上面平码三层,堆与堆之间留有一定间距。藏在这样的窖里,一直可以存放到次年三四月间。但虫果、伤果、烂果、病果不能贮藏。窖壁上挂着温度计和湿度计,通过抽风筒和窖门来调节窖内温度,次年春天,窖外气温回升时,要严密封闭窖门和抽风筒,避免外界热空气进入。还要经常进入果窖查看,发现腐烂果立即清除,否则,会带坏身边的果子。
安家婶婶敏锐地发现,人们已经无粮可藏,老鼠们的生活陷入了困顿,地下的粮食市场变得萧条不堪。她仍然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树荫下,但不再叫住每一个过往的人说长道短,而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人的日子好过了,老鼠的日子难过了。和老鼠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安家婶婶半夜里听不到老鼠的动静,心情无比沮丧。
让她更忧心的是,苹果树还在不断地给她的孩子和村子的人施加着压力,迫使人们做出某种有效的呼应。
人们发现苹果的确比粮食更难贮藏。他们了解一颗麦粒、一颗玉米、一颗洋芋的所思所想,但他们无法把控一颗苹果暗藏在身体里的欲望。他们后悔也来不及了,苹果树踏进了每一块曾经生长粮食作物的土地,产量也高得惊人,这种砖箍的简易苹果窖已经无法承受苹果树带给它们的巨大压力。而且这种果窖忽高忽低的温度无法让苹果们安心睡觉,一会被叫醒,一会又被强迫睡着,不让它们胡思乱想都难。
怎么办呢?人总是有办法用他们的智慧应对生活中出现的各种困难。
他们中的一些人,再一次投入更大的人才和财力,开始建造恒温果库。一个果库动不动要上百万的建造费用(一个果库有数孔,建一孔需二三十万),绝大部分果农们没有这样的经济能力。只有极少数果农、胆大的本地商人或者外地投资商有这个能力建造。
恒调库存贮藏量更大,库内搭起了铁架,工人们把苹果分级、分类装进大木箱,码在分层的铁架上。库内温度和湿度不受外界气温的影响,开关制冷压缩机阀门就能解决问题。人进到库里立马冻得打颤,可苹果待在里面的确舒服多了,零度左右的温度对于它们来说不冷也不热,能让它们进入深度睡眠。听不到制冷设备的噪音,它们会做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干什么都行,即便是梦见自己背着两吨重的香团爬一座高山,也不会累坏身体。而且它们在这样的环境中会待得更久,在它们睡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外面的苹果树开花了,结果了,即便到了摘下新果的时候,它们依旧面容姣好。把一颗存了一年的果子和一颗刚摘下来的果子放在一起,很难区分出谁是前辈,谁是后生。
苹果产得越多,进入这个行业的人也越多,而且分工越明确。果农不再为贮藏的事情操心上火了,他们只管种出最好的果子,以自己满意或者果商感觉合理的价格卖出去,果商以租赁的方式租下果库的一角,或者一孔进行贮藏,果库的主人收取一定的租费。根据市场行情,由果商决定什么时候出库,出多少,去什么地方。
这些事情发生在村庄外面,安家婶婶不知道,但她发现那些分散在村庄里的苹果香味凝成了团,飘到村庄之外她闻不到的地方去了。她还发现那些挺拔的像烟囱一样的东西一根一根地倒下了,坚持站在那里的,像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身体里再也冒不出苹果的香气了,那些飞过的鸟儿也不作短暂的停留。她以为这样苹果树也会一棵一棵地倒下,小麦、玉米、洋芋们会再次攻占它们的领地,老鼠们再次回到房子下面的地下市场。她在屋子里的老鼠洞口放了好几块馒头,直到她死去,也没有等到一只老鼠来偷。
其实,她没有发现,老鼠们已经弃她而去,它们也不再只是偷粮食的贼,而是在野外新建起地下苹果市场,做着另外一桩生意。我不知道老鼠偷来的苹果一旦堆积成山,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贮藏?但愿人的经验能告诉它们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