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件式”修补在城市更新中的双重维度解析

2020-12-23 05:18孙远赫
中国园林 2020年11期
关键词:城市更新插件维度

孙远赫

胡 纹*

石欣欣

中国城市化面临着整体城镇化率提高与局部城市收缩共存的局面,新常态下的城市更新面临转型。

一方面是更新目标的转型,资本逻辑驱动下的城市更新往往引发诸多社会不公平,如社会极化与分层、居住隔离和邻里关系冷漠等。因此,更新的任务不仅应关注物质空间的新旧更替,还应关注深层次社会空间的结构演变,即城市更新目标从注重物质空间的要素更新转向兼顾社会空间的要素更新。

另一方面是更新方法的转型,存量规划时代的城市修补要遵循“帕累托定律”,避免建设性破坏,强调动态更新与更加精细化的评估、管理与实施,即城市更新方法从蓝图式的整体更新转向渐进式的单元更新。

1 “城市插件”理论对中国城市更新的启示

科洪(Alan Colquhoum)认为“插件”的设计手法是一种对城市损伤较小的方法,该手法源于巴洛克或新古典规划思想。在罗马规划中,城市街道、广场和教堂像标点符号一样插入中世纪的城市肌理,向已有的城市基底上叠加新的城市图层,让城市系统在时空维度得以延续。20世纪60年代,随着信息技术大发展和社会化大生产,城市和建筑领域出现“技术-乌托邦”的倾向,建筑电讯派(Archigram)的领军人物皮特·库克(Peter Cook)提出插件城市(The Plugin City)的概念,为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条件和技术发展,多个可移动且可替换的空间要素被插入城市服务框架;新陈代谢派(Metabolism)的稹文彦(Fumihiko Maki)在日本召开的世界设计大会上提出的集合式城市设计模式,则是利用在开放性巨型结构上插入的树形单元来控制低密度的城市蔓延。雷纳·班纳姆(Reyner Banham)把城市的空间结构描述成由“单一的巨大结构框架”和“无数的模块单元”插嵌、组合而成[1]。乔恩·兰(Jon Lang)以城市设计过程作为分类体系,提出“插件式”城市设计(Plug-in City Design)类型,着眼于基础设施元素的战略性建设[2]。“插件式”(Plug-in)与科林·罗(Colin Rowe)的“拼贴”(collage)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其本意是在城市发展框架中灵活、弹性地插入空间单元和组织关系,以实现城市有机生长的目的。

目前,我国地产驱动型城市更新造就了利弊参半的局面。利的一面,住宅商品化及土地有偿使用符合市场经济效益原则,级差地租形成的居住分异能满足不同阶层的需求,利于城市空间资源经济效益的最大化;弊的一面,城市空间资源的不公平分配造成“空间剥夺”现象,空间资源占有与分配的不平等势必影响社会公平。

为了趋利避害,我国的城市更新开始倾向于空间管治,通过整合物质空间和社会生活两方面的需求,在城市不同区域合理调配公共资源,让公众享受到物质空间更新带来的“溢出价值”的同时,也关注社会空间更新的机制和过程,以缓和更新带来的社会矛盾。因此,“插件式”作为一种适应性的空间发展理念,对我国城市双修背景下的城市更新方法有着重要的启示作用。

2 “插件式”修补的概念和特性

2.1 概念

“插件式”修补属于“谨慎的城市更新”①范畴,旨在为适应多样化的更新目标,运用多元化的更新方法对既有城市空间进行填入式开发和再开发,对既有的更新制度进行政策优化。其核心在于对空间公共性领域的探析,内容涵盖了公共空间品质的提升和空间正义的实现,所以“插件式”修补的过程要符合“三精”标准:落实精准定位、实施精细化修补、实现市场效率和社会效益同步的精明增长。

2.2 2种特性

2.2.1 空间触媒效应(Spatial-Catalysts)

韦恩·奥图(Wayne Atton)和唐·洛干(Donn Logan)将“城市触媒”(Urban Catalysts)定义为有策略地插入新元素,可以有效激发城市活力,为项目周边带来可持续的发展[3]。“城市触媒”并不是单一的最终产品,而是一类可以触发或引导后续开发的空间要素,促使城市结构向着贴合社会发展需求的方向持续演变。在城市空间中介入的“插件”犹如掷入水面的石块,在邻近的范围内会产生显著的“集聚效应”,在地理空间上表现为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设施的服务半径,越靠近中心的位置受到的影响系数越高,受影响的周期也越长。

“插件”的触媒效应从空间属性上可以分为“物质类触媒”和“非物质类触媒”(表1):“物质类触媒”注重空间织补,利用城市旗舰项目的置入所产生的“磁力”催化空间的重组效率;“非物质类触媒”则更注重活力的激发与行为的规范,公共空间在非物质触媒发生的过程中会得到非线性的优化与更新。

2.2.2 社会嵌入性(Social-Embeddedness)

城市更新是一个慢节奏、长周期、持续性的空间投资行为,常因为“负效应”的存在,抑制了城市更新目标预期的达成程度[4],如在社区更新中的利益腾挪难免会改变部分居民的社会经济地位。作为资本在空间中循环和再生产的结果,城市更新的过程中存在着社会嵌入性的发生,导致了在更新城市环境的同时,也会破坏原有稳定的社会关系网络。

消除城市更新带来的负面效应需要仰赖于降低制度的“交易成本”与构建相关利益主体共同参与的开放治理体系[4]。“插件式”修补中存在的经济行动是附属于具体社会关系之下的,涉及的行动主体包括政府、企业、第三方专业力量、社会组织和公众等。

马克·格兰诺维特(Mark Granovetter)认为当经济行动主体的决策不仅考虑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且受到外部关系的影响时,嵌入性就发生了。他将嵌入性分为关系性嵌入(relational embeddedness)和结构性嵌入(strctural embeddedness)[5]。关系性嵌入表现在更新项目范围内的关系网络会对市民的经济决策和参与动力产生重要影响;结构性嵌入则指各个利益主体所在的网络是嵌入于整个社会结构之中,会受到社会文化、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等因素的影响。正是这2种嵌入性网络的存在带来的正外部效应,使经济行为者之间产生了信任、互动与制约,并推动更新项目均衡、有序地进行。

3 “插件式”修补的双重维度解析

“插件式”修补将物质空间维度和社会空间维度作为城市更新的“一体两面”,通过插入“被动插件”“主动插件”[6]及“公共政策插件”“社会资本插件”的方式,分别推动了人居环境质量的提升的和社会公平。既包括以公共投资为主导的物质性更新,也包括以集体消费供给为特点的社会性更新,呈现双向连续的空间发展过程(图1)。

3.1 物质空间维度

3.1.1 被动插件(Passive Plug-in)——修补公共产品的支撑系统

如何盘活存量空间、整合现有的公共资源、提高城市公共产品的服务效率是“插件式”修补的主要任务。被动插件是借助触媒式的设施建设对区域内的公共产品和公共资源进行整合与重组。通过填入式开发为公共产品提供均等服务的物质支撑,该层面的修补主要集中在公共交通设施、绿色基础设施、市政设施,以及重要的文化和经济设施(如大学城和科技园区)等“准公共产品”领域。

图1 双重维度修补的框架

表1 城市触媒类型

例如重庆的“山城步道”②建设是通过对慢行系统的修补来提升区域内公共产品的服务水平,慢行系统作为交通系统的子系统,承担着运输、康体、游览、展示和交往等服务功能。渝中半岛的半山崖线街巷步道建设在面对山地城市中由地形因素带来的上、下半城空间隔离现象,从接驳公共交通站点、整合公共资源和织补文化脉络三方面的修补实现对公共产品利用效率的提升(图2)。

1)接驳公共交通站点:半山崖线街巷步道串联5条轨道交通线,与8个轨道交通站点接驳,各站点间距最远不超过1.5km,同时接驳了19个公交车站点和1个客运码头。

2)整合公共资源:在完善了“1主15支”的慢行网络后,可达性有了显著提升,方便周边社区居民享受公园、医院、学校和博物馆等公共资源。原本需要车行盘山抵达的地方,现在可由登山步道和自动扶梯的方式抵达。

3)织补文化脉络:现状游览人群被分流,导致文化资源无法实现社会价值的最大化。利用街巷步道梳理沿线散布的人文景点(包括李子坝传统风貌区和39处文物保护单位及历史建筑),使半山崖线成为展现抗战文化和巴渝民俗文化的人文窗口。

新加坡HDB(Housing Development Board)在高密度城市的更新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其主导下的MRT(Mass Rapid Transit)系统自1987年开始建设至今,将线路、站点及附属设施作为被动插件不断地插入公共空间结构,以满足人口聚居对公共产品的需求[7]。如2001年MRT线路上的Dover站就是利用MRT站点、公交车站、空中步行廊道和自行车道将新加坡理工学院与附近的公共住房嵌合在一起[2](图3)。预计2020年通车的裕廊地区线(Jurong Region Line)更是利用24个MRT站点的插入把南洋理工大学、裕廊工业区和创新区整合起来。

3.1.2 主动插件(Active Plug-in)——修补失落的公共空间

图2 半山崖线街巷步道对渝中半岛慢行系统的修补(2-2为已建设完成的虎头岩段)

图3 MRT线路上的Dover站点作为被动插件

新常态下的收缩型城市更新倡导精细化的城市修补方法,从大拆大建式的空间改造转向对空间文脉的延续,尤其重视对城市集体记忆的传承和对地域性特色的保护。主动插件是一种对城市中失落的公共空间进行再开发的物质空间媒介,常应用于已开发成熟的城市区域。由于经济结构转型和产业外迁导致的空间衰败造成的城市“中心塌陷”和“断裂带”,需要借助功能置换或空间再造的方式,主动介入既有的城市肌理。作为城市历史信息传承的空间载体,主动插件有利于强化周边社区认同感和激发公共空间活力,如对历史文化街区的复兴、为工业遗产赋能等。

纽约高线公园就是由废弃的铁路货运专用线改造而来的,高架的西线铁路作为被废弃的老旧设施,不仅阻断了公共空间的连续性,也给公共安全带来了诸多不稳定因素。大卫(Joshua David)和哈蒙德(Robert Hammond)组织成立的非营利机构“高线之友”阻止了政府和地产商的拆迁计划,在充分的工程和经济评估后,保留了高架线路的结构框架,并将人行与车行交通隔离,然后在狭长的公共空间中插入空中步道、景观植被和公共服务设施[8]。“插件式”修补利用了4次分期建设预留的“接口”作为弹性过渡[9],经过一系列的更新措施将高线铁路升级成为纽约曼哈顿中城的城市名片,镶嵌在社区之间的带状活力空间成功吸引了对周边地块的私人投资(图4)。

然而,由于近年来慕名而来的游客量激增,高线公园沿线的地产升值和租金上涨对当地的居民和企业造成了明显的空间挤压[10]。于是,“高线之友”在3、4期的建设中设立“High Line Network”公共平台来组织周边社区居民共同参与建设、管理和服务,以期维护社会公平。由此可见,要实现“插件式”修补的可持续性不能仅从物质空间维度着手进行渐进式修补,还要同时考虑社会空间维度上的协同修补。

3.2 社会空间维度

3.2.1 公共政策插件(Public Policy Plug-in)——修补基本公共服务供给体系

从新都市社会学的研究视角来看,随着城市生活对集体消费品③需求的日益增长,劳动力再生产更加依赖于城市的消费供给,而资本的逐利性与社会实际需求存在偏离:私人资本在公共领域的生产供给短缺,以及生产和消费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导致了供需关系的不平衡。集体消费按照劳动力对城市资本增值的贡献进行“有限”供给,这类供给不是依据切实的劳动力需求,而是依据城市资本增值效应的强弱[11]。政府供给集体消费的结果是“供给成本”的社会化和“所得利润”的私有化[12],持续的不平衡供给会造成社会分层。所以,要实现城市更新后的社会公平和稳定,应确保劳动力再生产的必需品维持在最低水平线上,需要依赖政府对集体消费领域进行公共政策干预,把社会公共问题作为政策调控的对象[13],以削弱城市更新在资本裹挟下的负面影响。

公共政策插件就是从集体消费的供给侧着手,通过优化分配结构和制度创新,修补多元化的基本公共服务供给体系,化解集体消费供给危机。2018年,深圳“二次房改”提出“以住房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为主线,构建多主体供给、多渠道保障、租购并举的住房供应与保障体系”[14],实行市场供给和政府保障供给并行的多元化住房供给体系。确定的八大供应主体中,除了房地产开发企业对商品房的供应外,还包括地方政府、企事业单位、住房租赁经营机构、人才住房专营机构、各类金融机构、社区股份合作公司和原村民,以及各类社会组织共同参与的保障性住房供应。因此,公共政策插件对基本公共服务供给体系的修补是通过“自上而下”的方式实现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的行政手段(图5)。

图4 高线公园分4期建设完成对公共空间的渐进式修补(照片引自https://huaban.com/pins/1446950058/)

图5 公共政策插件-PPP

图6 社会资本插件-SCP

3.2.2 社会资本插件(Social Capital Plug-in)——修补城市社会关系网络

更新项目背后附属的社会关系及其所处的社会网络分析也是社会空间更新的主要内容。关于社会资本在城市更新中的重要作用在近些年的研究中得到了较为深入的探讨[15-18]。城市更新中由于阶层分化导致的社会参与度低、公众利益受损,以及弱势群体遭受社会排斥等困境,已经严重影响到了“空间正义”。

社会资本具有公共属性[19],作为嵌入在社会结构中的关系资本,良性的社会资本是多元利益主体展开博弈的“润滑剂”。社会资本插件是在更新框架中介入的一种生产性资源,能有效促进社会资本的正向积累从而实现利益主体间的合作。普特南(Robert D.Putnam)把社会资本看作是化解“集体困境”的一种有效机制,提出“信任-网络-规范”的三分结构[20]。城市更新中的社会资本插件是以信任为基础、以互惠为原则、以关系网络为媒介、以社会规范为约束的一种无形资产,通过“自下而上”的方式修补社区邻里关系,以产生相应的社会效益(图6)。

获得2014年“中国法治政府奖提名奖”的成都金牛区曹家巷自治改造就是基于修补邻里关系网络④的更新目标,搭建“建设信任体系-建构协商平台-遵循主体共识”结构的居民参与式更新案例。

1)“建设信任体系”:信任体系的建设依赖人际信任与制度信任的共同作用。更新利益主体涉及原居民、开发商和地方政府,在社区内部关系的维护中要增进居民之间的人际信任,确保居民的自主治理权;在社区外部关系中要重视地方政府在改造前的宣传与沟通工作,为后续的社区更新打下制度信任的基础。

2)“建构协商平台”:为了保障多元主体间沟通渠道的畅通,地方政府牵头建构一个多元主体共同认可的协商平台,然后以群体合作博弈为导向,在主体间设计协商机制。在金牛区政府的提议与协助下,由原居民票选建立的“曹家巷自治改造委员会”⑤就是为协调利益关系所形成的多方联盟。

3)“遵循主体共识”:主体共识的达成是建立在互惠规范之上的,由于“契约性规范”和“行政性规范”是我国社会资本规范所欠缺的,因此导致开放资源分配与集体互惠活动难以得到保障[21]。在开发商与原居民之间通过建立协商约束机制来确保规范实施的成效,其中作为互惠规范的“双百方针”⑥就是为降低交易成本而签订的捆绑协议[22]。

4 结语

我国城市发展到新的阶段,量的减少是大势所趋,质的提升是必由之路。物质空间规划主导带来的“过滤淘汰”特征已经严重影响到社会公平,居住空间分异现象日益凸显。因此,物质空间规划转向主体与物质空间相互叠加的“社会+物质”空间规划[23],以及从更新(renewal)向着再生(regeneration)和复兴(renaissance)的演变是体现“以人民为中心”的城市发展理念。

“插件式”修补就是将更新项目与周边的物质环境、社会环境统筹考量,在亟待更新的城市区域内进行促进空间发展的战略性投资。在物质空间维度上利用“被动插件”和“主动插件”分别修补公共产品支撑系统和失落的公共空间,通过填入式开发和再开发提升人居环境质量;在社会空间维度上利用“公共政策插件”和“社会资本插件”分别修补基本公共服务供给体系和社会关系网络,从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2种路径促进社会公平,实现物质空间与社会空间的同步更新。

与此同时,物质空间维度上的修补应贯彻渐进式更新的方式,避免过度设计的“形象工程”和商业化包装下的“假古董”;社会空间维度上的修补也应因势利导,提防利益集团影响公共政策制定的公正性,还要警惕社会资本的非均衡分布导致的“圈层封闭”。

注:文中图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绘制或拍摄。

注释:

① “谨慎的城市更新”构想由哈尔特-沃尔特·海默(Hardt-Walter Hamer)提出,其“12项基本原则”旨在维护现有的建筑肌理和公共空间,并密切配合社会和经济方面的战略。

② 《重庆市城市提升行动计划》提出在主城区打造“山城步道”特色品牌,“建设多层级、全覆盖、人性化的基本公共服务网络,让市民步行20min内即可享受街道层面公共服务,步行10min内即可享受社区层面公共服务”。渝中半岛的街巷步道包括了既有的第三步道及建设中的环城墙步道、西南大区步道和半山崖线步道。

③ 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把城市作为集体消费的单位,提出“集体消费品”(collective consumption)的概念,包括由国家提供或支持的公共住房、公共交通、公共医疗和基础教育等公共产品。

④ 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中把社会资本界定为“邻里关系网络”。有着不可替代性的邻里关系网络作为社会资本的核心要素得到了后续研究者的认同和沿用。

⑤ 曹家巷自治改革委员会的工作内容包括:住户信息搜集、房屋确权、改造设计委托、安置方案协调等。

⑥ 在改造前期,政府与开发方提出了社区拆迁改造的前提条件:“100日(含100日)的签约期内,签约率达到100%,则制定的搬迁补偿安置合同生效。确定改造后,在签约期内签约率未达到100%,则改造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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