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集体化时代米山医疗的典型化

2020-12-23 22:54李全平
关键词:典型

李全平,行 龙

(山西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米山镇(原为乡)位于山西高平县东南部,因在长平之战中作为赵军屯粮之地而得名,新中国成立后隶属晋东南长治专区,是原太行革命根据地的腹心地带。1955年组建的“米山联合保健站”在全国创下首例,其模式经周恩来总理批示后向全国推广,米山也因之成为新中国农村集体保健医疗制度的发祥地和先进典型。多年来,米山虽一直受到学界的关注,却始终缺乏专门性研究,学者们仅仅在研究合作医疗时援引米山作为启端之例而一笔带过[1-5],并未在典型化方面进行深入探讨。尽管近些年学术界对集体化时代典型的研究日益增多,但大都选取国家在政治经济方面树立的典型,研究旨趣则主要探求典型塑造的通则[6-8],结论集中在较为单一的维度中;也有少数学者从历史回顾和文化视角开展了研究[9],但总体上都缺乏对典型生成过程中的历史语境和底层逻辑的深入挖掘,所形成的结论难以解释典型经验的丰富和复杂性,也不足以打开透视新中国历史经验的新视野。本文拟在细致解读和阐发米山医疗典型之生发与展开的基础上,深入把捉国家话语与地域社会融入的内在理路,并据此探析集体化时代典型化的深层罗辑。

一 元实践内外面:历史层域中的“联合保健”

这里的“元实践”用以指谓典型形成之前的实践,具有典型之“素材”或“前史”的意涵,亦为典型的一部分。米山典型的元实践起自1955年3月8日,迄于1956年3月15日。元实践究竟是“国家之为”还是“地方自为”,素为学界所争议。一种观点认为元实践是地方社会的自发行为,被上层“发现”后“培养”成典型[10];另一种观点认为典型是政治直接制造的,具有为政治服务的首要性[11],也有论者将典型视为政治刻意为之的结果而给以负面判定[12]。笔者以为,这两种观点均带有外入推定倾向,结论难免绝对而抽象。深入米山历史经验发现,元实践外力来自国家,但国家是通过融入县乡村等形成不同层域而综合注力,同时与在地资源交织借力,是国家在多维层域与地方多元型构的过程。

(一)多力介入:1955年联合保健站的创生

“米山联合保健站”早期实际上是包含米山在内的“三乡”联建,呈现多力介入的特点。1955年,有三个值得关注的时间节点和档案文本,分别是3月8日的《米山乡、下冯庄乡、南朱庄乡农业生产合作社开办联合医疗预防保健站计划草案》(以下简称《草案》)[13]1-10,4月 6日的《米山乡、下冯庄、南朱庄关于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联合卫生保健委员会及开办农业生产合作社联合预防医疗保健站计划方案》(以下简称《方案》)[13]12-17,9月5日的《高平县米山、下冯庄、南朱庄等三个乡试办农业生产合作社联合预防医疗保健站工作汇报及五至八月份工作总结汇报》(以下简称《汇报》)[13]23-35。《汇报》称保健站“首先是由县委提出如何组织医社结合,以米山为重点进行试办,经过研究米山等三个乡农业社和当地医卫力量的具体情况后,制订出成立保健站的计划方案,经县委批准,开始创办的。”显然,这里以“县委”为代表的县级国家力量已先行介入,表明元实践并不能完全归为底层民众的“自发”和“创举”。当然也不能据此断定元实践就是国家直接打造的,因为县级国家力量只是诸力中的一种,且这一力本身已是县域化之后的产物,其作用发挥还需借力诸多因素,而档案中所记元实践从“县委提出如何办”到“经县委批准”,这中间其实已包含了大量的地方性探索和诸力间的互构与平衡。查志书发现,保健站成立前还“经过高平县卫生院院长秦保育、乡领导郭贵让和医生毕维忠多次研究酝酿”以及“原卫生部医政司司长张自宽的帮助”[14]128,两相对照表明,至少在《草案》《方案》之后,已有“国家卫生部医政司”“中共高平县委”“县卫生局”“县卫生院”“乡领导”“乡医”等五种实体性力量介入其中,形成元实践动力机制的基本构造。

(二)划定主干:元实践运展与“乡干社干”

作为元实践构想的文本呈现,《草案》详细分析了成立保健站的时代背景、组织领导和经费收支预算等,一个月后又据此制定具有执行指向的《方案》。分析元实践构想的微观运展,其首要诉诸的便是“县乡社”这一正式组织及其体制内的主要干部。《汇报》记载:4月上旬,县委宣传部部长李培基主持召开了三个乡的“乡主干和社干”座谈会[13]25。这是个关键举动。在中共执政经验里,“座谈会”是一种普遍而独特的工作方法。它不同于正式的上下级之间安排部署工作的会议,而是在上下意图尚未达成一致的情况下,为“争取意见”和凝聚共识而采取的前置步骤。座谈会避免了工作部署会的刚约性和机械性,但又全程隐含着对上级指令性意见的传递与领会。这次座谈会上,李培基开篇就为参会人细致讲解了“成立保健站在农社内开展卫生工作,保健社员的身体健康,(对于)有力支持农业生产的重大意义”,还展望了“以农社建立保健站开展农业社的卫生工作及其成效,预计划有哪些成绩”等。[13]25这是以国家话语先声定调,但与会者能不能围绕其意向开展研讨,就要求组织者尽可能充分掌握与会者的身份、态度倾向、行事个性,甚至包括一贯表现和各种可能情况,以确保座谈会主调不偏离期许方向。而进一步思考则不难发现,乡社主干的划定意味着县级层面业已认定这一群体蕴藏着支持元实践之巨大潜能。换言之,该群体作为国家农村社会主义改造的实际干部和基层政权中富有实际权威的代表,若能施以恰当地组织引导,就会成为元实践构想进入到最底层的中坚执行力量,因而座谈会的首要目的就是引导和激发乡干社干对元实践的支持。这次座谈会上每个人的发言未见诸文献,档案所见仅略为:“座谈会持续了一整天时间,大家一致认为(建立保健站)符合广大社员的要求。”[13]25但依理度之,不难明悟座谈会在统合干部意见时的复杂性。

(三)组织起来:“保健委”与“保健站”

乡干社干意见统一后,便“决定由各社干回去在社员中宣传,争取意见”。但元实践要快速推进,还要有能够有效整合各种资源的组织结构,即“健全组织”的需要。组织结构分为领导机构和业务机构。据载,社干回到社员中“争取意见”的过程“经过10余天时间”后,三个乡“于4月26日正式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联合卫生保健委员会(以下简称‘保健委’)”。“保健委”作为元实践在乡村层面的领导机构,其中的实际人员正是“乡干社干”这一群体,具体构设如下:

其(按保健委)组成人员以每乡选出乡主干代表1人计3人,每社选出社干代表1人计18人(按当时三个乡共18个初级农业社),共计21人,成立农业生产联合卫生保健委员会。推选南朱庄□□□为主任委员,米山乡秘书李双根、下冯庄乡闫保孩为副主任委员。各社成立保健小组,由民主选出保健员3至5人,组长由委员兼任,在委员会领导下,保健站的帮助下,进行各项卫生工作。[13]26

究其实,“保健委”是对乡社中正式组织结构及其人员的直接横移,也就是说元实践的组织结构相对于乡社官方组织机构而言,既移植了乡社正式组织结构内的权威和人力,保证了元实践实施的有效性,又相对划切出一个较为完整的独立面,确保集中开展工作。

对应“保健委”这一领导机构,元实践的业务机构即为“联合保健站”,内设如下:

保健站是在保健委领导下组成,设正站长1人,由保健委员会主任委员兼任(义务职);设副站长1人,中医毕维忠兼;设中医2人(张云瑞、史玉州),西医1人(李英),医助1人(崔玉山),练习生1人(毕永泉),司药1人(毕维孝),会计1人(王恩祥)共 9人。[13]26

下设秘书、财经、统计三股,股长、股员由主任委员制定专人负责。[13]28

按规定,“保健委”与“联合保健站”及各自的上下位链属关系如下:

保健站是直属于保健委员会和当地党政领导进行工作的,得接受县人民委员会卫生行政部门的工作指示和布置,以及县卫生院、所的业务指导和监督,站内的所有卫生工作者,要在当地卫生工作者协会的领导下,服从会内的一切措施[13]26。

综上而知,“保健委”与“保健站”分别侧重于政治和业务需要,围绕政治属性和技术属性大致形成两条组织链:一是县人民委员会——县委卫生行政部门——保健委——联合保健站——保健组;二是县卫生院、所——联合保健站——保健组,这两条组织链,由县域而乡域而村域,纵横交契,既满足了医疗系统可以遵循医药卫生技术逻辑运行并能获得上级业务部门的技术指导和专业帮扶,又将分散的医药卫生资源组纳进来,使医药卫生系统始终嵌属在国家正式组织结构之中,保证对国家意志的接榫。

(四)乡医带头:在地医疗资源的自我更生

在地医疗资源重组是元实践的根本指向。这一过程含两个方面:一是元实践构想与在地资源深刻互动并在具体互动中将在地的关键人力和物力重新赋形,进而整合到元实践的肌理之中。二是在各种变革到来时,地域社会中一部分资望较深的乡医率先感应局势,找到与此结构深度互动的方式,回应现实困境,进而突破自身、重新激发出活力。联合保健站成立前,“米山有1个联合诊所、2个中医药铺,南朱庄有1个保健诊疗所,下冯庄有1个私人诊所(中医4人,西医3人)。”[13]24《汇报》谓联合保健站“以南朱庄、米山乡两个诊所为基础”[13]25。查志书进一步确知,当时“米山联合诊所有3家私人药店和10个乡医”[14]128。姓名可考的乡医有8名:毕维忠、张云瑞、李保山、毕维孝、程德孩、姬晚生、邢江河、毕永泉[14]194。再堪比前文保健站构成人员发现,保健站7名医生中有4名来自原米山联合诊所,分别为:毕维忠、毕维孝、张云瑞、毕永泉,他们构成了重组在地资源的核心圈,而这4名医生中“毕”氏就占3名,前2名还是同村“维”字辈的兄弟,显然这是依托村级社会中的血缘与地缘关系等传统力量,并有机整合到保健站组织结构内的一组特定关系群体,带头人就是毕维忠。

毕维忠的乡医身份来历是典型的传统中医理路。志书谓其“自幼在高平县城有名的广和庆药店当学徒,出师后,在三甲、李村一带行医十多年,由于他苦心钻研中医学理论,给群众看病认真负责,效果明显,所以当地群众称他为神医。新中国成立后,他回到本村自办药铺行医”[14]147。这段简介虽出自后来语境,但从中仍可析出三个要素:一是毕维忠的医学知识汲自“名药店学徒”的正统途径;二是具有较长时间行医经验,且自有药铺;三是善钻研,疗效好,有口碑,此三要素使得毕维忠成为具有一定威望的乡医。但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对毕维忠及多数乡村具有传统资历背景的中医来说,还有一个隐在的身份焦虑,就是如何成为国家认同的医师资格而对其传统身份资本进行有效转益。这也是乡医带头的重要内生力。事实上,毕维忠在1953年就已“适应形势变化”,“亲自带头,联络米山附近的乡村医生,办起联合诊所。”[14]147而当个体经营和联合诊所遭遇盈利困局、呈虚落之象时,比如据1956年3月15日《山西日报》载:“米山乡联合诊所,到1954年年底结账时,全部家具只能这和现金250元,全年赔本500多元,他们深感无法维持。”“他们为了维持业务的开展,采取小病大治、轻病贵治的办法。”“1954年一支盘尼西林价值9角,诊所出售2元4角。联合诊所医生当时思想很混乱,医生出去不归所,在外看病收下的钱不归所,联合诊所陷入了瘫痪状态。”他又“主动”向县委汇报情况并参与研究解决对策[14]224。乡医的这种身份与利益困境以及由此潜在的“进步意愿”自然是被元实践敏锐感知并及时加以调用的“正能量”。《方案》出台后,乡社即组织“医卫人员8人,召开3个乡的医卫人员座谈会”,按“自愿两利原则”,动员医卫人员参与组建联合保健站[13]25。动员的主要策略可以概括为“赋干于医”“赋职于医”和“赋工于医”,分别为毕维忠担任保健站站长,其他乡医在保健站内司职,最终以挣取工分作为待遇。带头乡医经此多重召唤和反复镜像,逐渐培育起新的职志,不仅获得“国家资格”和新的行动权能,实现了传统中医身份资本的时代转换与意义重铸,而且使传统在地医疗资源与现代国家结构和医学体系成功接轨,既基于地方传统,又有了新的变化。

二 典型之路:从地方到全国的“米山经验”

1955年5月1日联合保健站的正式成立标志着元实践的基本形成。由于米山在人、资、物和地域上均是元实践的主体构件,故直名为“米山联合保健站”。有关典型化,诸多论者谓典型化是国家直接推动的,甚而曰典型完全是国家代言人,典型化就是国家化[15],于是将典型视为从一整套固定政治目标中线性推导出来的一个结果,把无数历史细节和具体机制笼统递归为典型背后存在着一个——类似于米格代尔(Joel S.Migdal)所批判的——有机而未加分化的“国家”[16]12,甚至把这个“国家”视为人格化的行动者,用政治人物的言行化约典型之路,实际上是将研究对象极简化了。米山经验显示,典型是国家与地方在多个层面多维累进、互化凝合而成的结晶与织体,无法拆取分析,亦难以尽述。笔者权且撷取若干剖面加以阐释,读者自应有复合之关照。

(一)话语凝练:作为“典型”的叙事结构

元实践的所有事件不可能囫囵般成为典型化的客体。典型化的前提是元实践具有可表性,能以清晰的名相和指涉言达于世。米山典型叙事包含两方面:一是定名。1956年11月,卫生部和山西省成立专项调查组赴米山考察访问,重点就是权量赋名问题。张自宽回忆:“这次调研将米山依靠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和社员群众出保健费而享受医疗保健费减免的办法定名为集体保健医疗制度。”[17]282二是叙述。前述“三个档案文本”即见语词推敲之端倪,但最终依此形成标准表述并奠定基调的是由高巨川执笔、毕维忠署名的《一个新型的农村卫生保健站》一文[18],兹取若干语段分析:

语段一:1955年,米山等三个乡已组成18个农业社……群众生活有了显著改善,社员们最迫切的要求是工伤疾病能得到及时救治,以增加出勤,保证完成生产定额任务。米山联合诊所一停诊,群众可着急了。群众有病无处看,多次向乡长提出:“咱们社里办个诊所吧。”

该段有关元实践的起因被着重表述为“群众需要”,颇可注意的还在于,这一“需求”又是通过农业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国家生产建设”之需求来规约和表达的,语词背后其实已暗含典型是国家与地方彼此深植和一体双面的结构性表征。

语段二:医务人员对于入社建站,成为社里的保健医生,异常兴奋,他们反映:这是农业合作化给农村医生带来的广阔前途。医生入站后起初觉着生活有保障了安定了,但又产生了“干不干、二斤半”“公事公办”等错误思想。群众说:“这是换庙不换神。”乡党支部和保健委发现问题后,用25天时间,进行整站工作……

整站结果是:医生待遇从固定工资制改为评定劳动工分、记分粮的办法,就使医生个人利益和社员们的集体利益完全一致起来,加上实行了奖励制度,大大激发了医生们的社会主义积极性。服务态度空前转变了。

以上有关医生思想态度及群众和党支部之正反表述,恰是折现出元实践的复杂面向,但典型叙事显然对元实践中与典型化要求相关联的、零散无序的经验元素要进行规整、异位、重组和提纯,同时对与之相“背离”的因素形成话语遮蔽,或以负面标签反向勘定,消弭概念与情景之间的张力,凸显典型的导向性。

语段三:农业合作社每个生产大队,都设:1个保健室、1个接生站。并把米山等3个乡共分为4个卫生区,82个卫生地段。每个卫生区有责任医生1人,保健员14人,接生员8人;每个卫生地段有地段卫生员2-3人。由于保健站医生深入田间、工地和责任地区巡回,鼓舞了社员们的劳动热情。社员们在紧张劳动中这样唱道:“同志们加油干,医生经常到河岸,万一发生伤和病,有咱联合保健站。”

该段以清晰的网格化区段和精准的数字,同时以一种契合受众感性经验的底层民间歌谣的文艺化手法,升华出元实践可摹效的特点和可信赖的正面形象。因之,典型叙事是依循高度结构化和标准化的格式,通过特定话语将元实践表述为一个应时应运、逻辑明晰、路径明确、道德向上和愿景美好的“标准结构类型”,使元实践成为一套可理解、可陈述、可传布的具象化叙事模式。

(二)报章扩布:典型符号的传播与强化

典型叙事形成后,要有推广扩布的传讯机制,将其通过媒介传播而标签化。就此而言,1956年3月15日是元实践迈向典型化的转捩点。是日,中共山西省委下发专门指示要求:“各市、专、县卫生局(科)应当立即采取积极有效的措施,普遍宣传和推广米山创办保健站的经验,并且依照他们的做法结合当地具体情况,分别在今年(1956年)9月、12月底以前,协助一切有条件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把自己的保健站建立起来”,指示直言:“这里所说的保健站,就是以米山等3个乡联合保健站为标准类型的保健站。”[18]配合这一指令,《山西日报》当日头版刊发了政府指示全文和毕维忠的《一个新型的农村卫生保健站》。为形成全方位宣传效果,《山西日报》同日发表了《农村基层保健组织的发展方向》的社论文章和《高平县米山等乡的保健站经验正在全省推广》的简讯,称米山联合保健站是“崭新的农村卫生保健组织形式”,“给我们发展农村卫生保健机构,提供了新方向,树立了榜样”[18]。省级官媒同日内以几近整期的规模报道米山,强烈宣发出“米山医疗典型”的声誉符号。之后,随着全国农业集体化形势的发展,米山开始见诸国家级媒体,典型化进一步在全国展开。1972年6月24日,《健康报》刊发《充分发挥公社医院在合作医疗中的作用》长文,介绍了米山在落实毛主席关于“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情况以及在实践中解决卫生队伍思想建设和培训医生等方面的本土经验。1973年4月29日,《人民日报》刊登《积极支持,具体帮助,共同前进——米山公社卫生院帮助大队巩固合作医疗的调查》,介绍了米山公社卫生院在帮助大队巩固合作医疗方面的具体办法。此外,《千里马上再加鞭——米山保健站》《乘革命化东风,办好保健站》以及《学习毛主席著作,甩掉包袱,轻装上阵》《突出政治办革命化的卫生院》[14]223-263等先进性材料和会议文件都对米山典型化起了不同程度的作用。新闻传媒作为一系列符号性的标示,在报道米山经验的同时,反复宣示着米山医疗的典型地位,随着媒体级别的提高,米山的典型化也不断增强,在全国传播开来。

(三)垂级赋权:国家与地方社会往复型构

典型是权威的象征,是作为榜样和标杆而必备的一种无形的认同迫力。米山权威赖于两方面。一是国家各个层面的领导人通过视察、指导、授旗、旌表和题词等多种渠道将一系列象征权威的符号资本反复投射于元实践,赋予其权威性。如1956年,时任卫生部副部长兼党组书记徐云北、山西省卫生厅厅长张金、晋东南专署卫生局局长高宏昌等组成考察队来米山视察指导工作。1959年,时任卫生部部长李德全在省委书记陶鲁笳、卫生厅厅长张金陪同下来米山保健站指导工作,并题词:“认真为广大群众做好农村卫生保健工作而奋斗”。1963年,时任华北局书记李雪峰在省委书记陶鲁笳、省长卫恒陪同下来米山视察[14]195。在新中国的治国经验里,上级“视察”工作,一个重要意图就是昭告对元实践的“关切”“认可”和“确证”,并借此引导更普遍的社会认同。同时,米山保健站分别获省卫生厅授予的“充分发挥集体作用,为消灭疾病增进社会健康而努力”的锦旗一面和全国文教群英会授予的“农业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称号,这些荣誉亦为强烈的权威象征。米山获取权威资源的另一重要途径,是在地医疗队伍通过参加各种表彰、评先和交流等会议得以进行上位流动。比如,1960年带头乡医毕维忠收到周恩来签发的“全国文教群英会”请柬,赴北京参加全国文教群英大会,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①毕维忠于1963年10月病逝,年51岁。。其他医生如赵俊英1974年出席全国上海针麻研讨会,翌年又出席全国卫生工作会议。王德才、赵俊英1977年赴省城太原参加针麻会议并现场展示针麻手术。贾光甫1978年出席全省爱国卫生工作会议。王德才1979年出席晋东南科学会议和晋东南计划生育表彰会。是年,贾、赵二人出席省卫生战线先进集体、先进个人代表会。可见,典型化过程中,国家与地方社会诸因素同构成一个可以共喻和对流的意义系统,且典型打上了不同群体与组织的行动印记。

(四)空间渲染:现场工作会与展览馆

联合保健站成立不久,米山就被作为一个参观学习活动的空间而存在。据报道,保健站成立的次年2月,山西全省和专、市及稷山等6个县就来米山参观学习,其中稷山县还照米山经验筹建了两个农村地段医院[14]205。随着全国各级卫生部门领导和各地卫生工作者来米山参观考察频率的趋高,对典型从空间上进行总结提炼加以图式化呈现日渐必要,于是米山在米西二仙庙内开办了医疗展览馆。展馆把办站经历和各类事件以特定逻辑排置于有限空间内,集中渲染了米山经验的典型化特征。除开展馆,现场工作会对米山典型起到极强的空间建构效应。1965年3月19日,高平县保健组织召开“革命化米山公社现场会议”。档案记录,参加这次会议的包括全县卫生保健组织的负责人61名,以及医疗委员革命化运动中涌现出的积极分子151人[19]3。不同地域的人来米山参观,强化了米山同域外空间的关联,将米山经验的典型价值投延到更广的地域空间。历时五天的现场会,包括开幕式和领导讲话、参观米山卫生现场和展览馆、共同讨论学习米山经验以及总结评比奖励22个先进单位等议程[20]32。卫生局局长张文藻在开幕式上讲:“通过这次会议我们把革命化的旗帜举得更高,要向米山保健站一样,通过革命化运动,提高医务人员的思想觉悟,改进工作,更好地支援农业生产。”[20]36现场会选在米山、讲述米山故事、讨论米山经验、学习米山模范、参观米山展馆,实际上就是依托于米山的情节和主线而组设的空间场景,这个场景构成一个典型展演的“剧台”,它将与典型所关联的声音、图像、文本、话语、事件和人物等所有的符号元素并置和囊织进去进行仪式性演练和同存性(simultaneity)处理,进而以米山为中心将其转喻为空间级序,通过空间的渲染、定义、分殊和标示出米山在医疗卫生领域的绝对典型地位。

三 多维度思考:典型化过程的深层分析

米山医疗从元实践到典型化的过程,是一个汇集多重历史层域、交织多重符号网络和凝结多重实践维度的“场”。若将新中国医疗卫生系统典型的塑造作为一面透镜去寻绎和把握整个集体化时代典型化的过程,可得到几点启发性思考。

典型化的过程是国家与地方社会动态因应的过程。1955年,全国掀起建设社会主义的高潮。是年,米山所在的长治专区入社农户占总农户63.09%[21]157,而米山等三个乡总户数 1 725户,入社户数计有1 051户,占比61%[19]3。元实践正是应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初期“联合”的主题而生成并迈向典型化。成为典型后的米山,正值“爱国卫生”蔚为全国性运动,米山遂在此框架内重定1958年实现“学习太阳村,建设四无乡”的爱国卫生工作目标,在乡里召开将近600人的渲染大会,“社与社、队与队争先恐后表示态度,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友谊竞赛”[22]82-84,成为卫生先进。1959年人民公社化运动开始后,“合作医疗”跃为革命化标符。置此情景,米山再次在推行合作医疗方面取得不菲成就[20]20-44,进而实现典型的再造和维续。所以典型不是固定不变的名相或封闭既定的实体,典型扎根于地方社会在不同历史阶段和时代主题的运转状况之中,它始终回应不同的现实需求。在面对社会主题变化时,典型总是通过倒逼努力对自身结构进行再调适,以应对社会图景更变后的诸多新要求,成为“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辩证转换的过程。

典型化的过程是一个经历了层层宣传的过程。米山联合保健站的成立经历不同层域的多力构建,其典型化又凝结了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艰辛打拼。它彻底扭转了几千年坐堂中医的医疗方式,改变了医生角色,颠覆了传统医患关系,建立了农民自己的保健站,提高了乡村医疗水平。但在元实践典型化的过程中,米山同国家政治层面的关系日渐密切,元实践逐渐被纳入国家社会政治的整体改造工程,米山成功的逻辑也折射着新政权成长逻辑。从这一层面讲,米山医疗典型化的过程就是不断对米山元实践整合提升的过程。全国各地在学习米山先进经验时,首先看到的便是一个同国家宏观政策导向高度一致的典范。这是国家政权建设通过医疗卫生而延伸表达的独特性使然。

典型化的过程是对整体实践图景进行再整合的过程。集体保健医疗的实践顺应了农业合作化的总体形势和国家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整体安排,同时元实践也努力调用在地资源内生力对传统力量进行再造。但传统力量的无所不在和顽固影响使得医疗革命的道路曲折异常,典型化在改造、利用和摧毁旧势力的时候,难免产生暂时性的不适,这是每一项革命都必然经历的自然而然的阶段。但典型化的表述必然是用主旋律标准将其逐步规整,在米山医疗典型化的各类文件中频繁出现的“完全自愿”“无不拥护”等字样便是对“落后分子”改造的表现。所以,从外部入手研究典型很难深入真实样貌。这也是本文倡导内在研究视角的缘由。

典型化的过程是以政治身份重新调配资源的过程。典型化是按照阶级符号区分而对医疗资源进行的一次重新调配。联合保健站并非是所有人、不分任何阶级地位的群体都可以共享的医疗资源。相反,保健站首先是“面向广大贫下中农”,进而服务于整个农业生产活动。在日后的实践中必须时时强调“为革命钻研业务、更好地为贫下中农服务”“背一辈子药箱,为革命当一辈子赤脚医生”等[14]256-271,包括合作医疗过程中“三土、四自、一新”办法的实施,以及众多的赤脚医生奔走于田间地头亦农亦医的活动方式,都是这一目标的体现,医药、医生、医疗都表现出同农业、贫农高度结合的特点。这样,典型化打破了过去医疗资源的分布状况,呈现出阶级性和广谱性的特点,且这些分配的具体办法,都同国家农业合作化形势潜在地融为一体。

典型化的过程始终与民众运动相结合而展开。米山医疗合作初期,在毕维忠等人带领下坎坷建站,从医务人员自己创修保健站房址到自己打井、取暖,从自己制造医疗器具到自己生产种植药材等各项活动轰轰烈烈的开展,再到20世纪60年代后合作医疗在米山全社21个村庄间大规模的开展铺陈,期间无不显示出这一合作过程的社会运动色彩,并始终伴随着大规模的民众宣传和民众动员。在米山逐步典型化、其经验不断向全国推广的过程中,正是通过号召、命令和相互追比,保证了全国各地民众以运动的形式参与到合作医疗的实践当中,表现出浓厚的运动色彩,而且典型化的速度越快,推广面积越大,这种运动的色彩就越明显。所以,1963年在米山召开的高平县医药卫生现场会议,张文藻副县长在总结米山多年来的经验时概括为“发动群众、人人动手、户户动员”十二个字[20]22。

典型化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提高集体整合力度的过程。米山的典型化既是米山地区的典型化和米山保健站集体的典型化,同时也伴随着相关个人的模范化过程,如毕维忠的个人模范化就是例子。可以说,集体和个人的同步典型化是集体化时代典型塑造的普遍特征。纵观其他类型的典型,亦复如是。但这两方面典型化又会转化成集体声誉进而提高集体整合认同的力度。典型化与米山声誉的同步提升,对参与创建典型的在地医卫工作者和广大民众来说,都是一个光荣的事件。此时,典型会转化成米山集体声誉,从而给米山群众以更大的精神力量去推动和维护这一典型,当然也表现为地方政府对典型的投入不断增加,进而在总体上强化了对米山典型的认同度。逮至今日,在米山做田野调查时,仍能体会到米山人对当年米山辉煌的自豪之情,而当年简陋的“米山乡联合保健站”现已发展成为占地面积6 200平方米、建筑面积2 200平方米、门诊2层大楼、病床50张、科室16个、总价值80万元的一所一级甲等医院[14]1。这在后来全国合作医疗走向解体①不包含后来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乡镇医院大多不够景气的情况下,更显难能可贵。这就是典型的力量。

四 结语

“医虽小道,可见时势”。米山医疗卫生的典型化道路折射出了新中国国家与社会关系的独特性。目前关于典型的不少研究成果大都直接抽绎历史并扩展为概念表述,这样的研究路径虽然构造了逻辑严谨的知识梳理与辨析,但难以有力把握高度复杂的历史对象,也减损了新中国诸多微观历史经验之品质。对米山集体医疗元实践不同层次和内容的细察,使我们透过政治逻辑遮蔽和覆盖的浅表,获知面对医疗卫生革命性改造,国家和地方各个层域以及个体的不同表现如何型构、连缀成一幅丰富多元的历史图景,从而为典型奠立型制。在米山典型化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医疗卫生系统的变革同当时农业合作化总体形势和国家意志指向紧密糅合,并与地方社会结构中诸多因素交融叠合而成的独特典型化之路。后典型时代,当社会主题更变后,米山又主动适应新形势,完成自身蜕变,维持典型的更续和再生产,折放出典型较为开放的涵括性。典型治理的机制虽与政治密切相关,包含被政治高度挤压的历史褶皱和强制负累,但同时也充满政治与社会、国家与地方等具体实践过程中的相互形塑、含纳与激发,研究中不能简单用政治框设来裁定典型,应将之回置到具体历史实践之中把握典型化的机制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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