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义与全球化:文献综述*

2020-12-23 15:04陈三毛
关键词:民粹主义政党全球化

陈三毛

(苏州科技大学 商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里,民粹主义从未缺席我们的社会政治生活,但从未像今天那样掀起惊天波澜。西方社会两大政治事件,即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和特朗普入主白宫,让人们惊觉民粹主义已成汹涌浪潮,并进入西方主流政治生活,改变了西方政党竞争格局和走向。事实上,此番民粹主义的爆发是过去至少三十年时间里各种大大小小民粹主义运动汇集和积聚的必然结果,也是全球化高歌猛进时代民粹主义运动的一次总爆发,反全球化成为此次民粹主义运动的重要政治诉求。民粹主义泛起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民粹主义是否天然就有反全球化的“基因”?全球化是否促成了民粹主义运动?笔者试图通过对民粹主义学术研究的梳理,剖析民粹主义的实质,探讨全球化背景下民粹主义这一备受争议的概念的演进方向和特点,应用供求分析框架归纳分析民粹主义的促成因素,并在此分析框架下介绍评析民粹主义与全球化之间相互关系的现有理论观点。

一、全球化背景下的民粹主义:概念演进

民粹主义源远流长,但民粹主义这一术语首次出现在19世纪末期。根据霍金斯(Hawkins)等学者的说法,民粹主义的历史甚至可追溯到古罗马,罗马共和国时期就出现了政治极化现象:一方是亲民的元老院长老,对立的另一方则是拥护贵族的长老。[1]然而,理论界通常认为民粹主义起源于19世纪末期三次相互独立的运动:美国的人民党运动、俄国的民粹派运动和法国的布朗热主义。[2]也正是在美国的人民党运动中,民粹主义这一提法首次出现在美国报纸上,用于指称人民党的政治活动和主张。在随后的历史研究中,俄国的民粹派运动和布朗热主义都被贴上了民粹主义的标签。从参与者身份角色、政治诉求看,这三个运动并没有多少共同特点:人民党运动是美国西南部农民对于以银行、铁路业为代表的资本家的反对和抗争,是对保护既得利益的美国两党政治的冲击;民粹派运动则是一场以城市中的进步学生为主导的运动,这些具有理想主义情怀的学生希望通过与农民一起生活、向农民学习发动农民推翻沙皇制度;布朗热主义的主角乔治·布朗热以激进左派的姿态崛起于军界,并成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的重要政治人物,他支持农民、工人阶级、民族主义,反对议会制度,企图建立激进的全民表决共和政治(Plebiscitary Republicanism)。[3]

在卡尔特沃泽(Kaltwasser)等学者看来,这三个最初登场的民粹主义运动具有这样的共同特征:拥护真正普通大众的合法性,直接依赖正直的人民反对建制派利益集团,坚信民主政治的运行应该不同以往,应更加贴近人民。[4]所以,依据卡尔特沃泽等学者对民粹主义的解读,民粹主义这一标签与全球化好像并无多少瓜葛。但是,19世纪末期正是资本主义经济全球化的起步阶段,至少美国的民粹主义者明确反对全球贸易。霍夫斯塔特(Hofstadter)认为,19世纪末期美国的民粹主义运动是由农产品价格下降及由此而来的经济萧条所引发的,而农产品价格下降一定程度上又是苏伊士运河开通、蒸汽机运输加剧了国际竞争所产生的结果。[5]波斯特尔(Postel)也认为,当时民粹主义政党很大程度是受以下因素催生的:经济困境、工业生产、运输方式和通信技术的变革及全球贸易。[6]

20世纪以来,民粹主义不但扩散到多个国家和地区,而且呈现出集中爆发的现象。20世纪初,拉美的阿根廷、智利等国就经历了民粹主义的洗礼,进入20世纪30年代,民粹主义浪潮开始席卷拉美各国,并持续到了60年代。[7]在西方社会,50年代发生在法国的布热德主义(Poujadism)(1)布热德站在小商人及手工业者的立场上反对重税,发出反建制的呼声。布热德主义的参与者有的后来成为右翼民粹主义运动的领军人物,如勒庞(LePen)创立了国民阵线。可以说是20世纪欧洲民粹主义运动的前奏(2)也有学者将法西斯主义看作民粹主义,如让蒂勒(Gentile)、格里芬(Griffin)。,只是到了90年代,民粹主义才在西方国家逐步积蓄起力量,并在21世纪初全面爆发,成为影响欧美发达国家政治走向不可忽视的力量。在亚洲,自20世纪80年代,伴随亚太国家或地区的民主化转型,民粹主义运动相继在韩国、泰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爆发。

与现实相呼应,关于民粹主义学术著作的数量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快速增长(3)20世纪90年代以后,更是出现了爆发式的增长。卡尔特沃泽统计,1990年至2010年,冠以民粹主义的英文书就出版了1200多本。,但对民粹主义的定义依然莫衷一是。学者们分别基于政治、经济、社会或者话语特征定义民粹主义概念,并从不同的理论视角展开概念分析,这包括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现代化理论、社会运动理论、政党政治、政治心理学、政治经济学、民主理论等等,研究方法涉及文献研究法、话语分析、形式化建模等。[8]梳理文献可以发现,以下几种定义在学术界产生比较重要的影响。

其一,将民粹主义定义成一种意识形态。穆德(Muddle)在研究欧洲右翼民粹主义问题时,将民粹主义定义成“一种薄中心(Thin-centered)的意识形态”(4)“薄中心的意识形态”并不回答所有主要的社会政治问题,因此它可能与其他更为宽泛的政治信仰,如社会主义、自由主义意识相容。。他认为,社会最终可分割成同质、对立的两个集团:纯洁的人民对腐败的精英,而政治则应该是人民公意(Volonté Générale)的表达。(5)转引自Noam Gidron, Bart Bonikowski, Varieties of Populism: Literature Review and Research Agenda,https: ∥scholar.harvard.edu/gidron/publications/varieties-populism-literature-review-and-research-agenda。

其二,将民粹主义定义成话语风格(Discursive Style)。托雷(Torre)认为:“民粹主义是这样一种话语,将政治描述成人民与寡头之间的道德和伦理冲突。”[9]在对各地及各个历史时期的民粹主义案例进行比较研究的时候,霍金斯将其定义成一种摩尼教式的话语,基于二元的道德维度讨论政治冲突。卡津(Kazin)在对美国的民粹主义现象做历史分析时,也将其界定为那些声称为大多数美国人鼓呼的人所运用的一种话语。[10]

其三,将民粹主义定义成一种政治策略。这种概念在研究拉美民粹主义的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中更为流行。不同学者在运用这一概念时各有侧重:或强调政策选择,或强调政治组织,或强调动员形式。马德里德(Madrid)认为:“民粹主义表现为具体的经济政策和大众动员方式,民粹主义的经济政策就是那些试图进行经济再分配、自然资源国有化的政策,民粹主义动员则一定带有反建制的特色。”[11]阿西莫格鲁(Acemoglu)等将民粹主义定义成特定经济政策的实施,这种经济政策得到很多选民的支持,但最终损害绝大部分人的利益。[12]韦兰(Weyland)则认为,民粹主义最好定义成这样一种政治策略,具有魅力的领导者通过这种策略获得大量基本没有组织的追随者的支持,在这种直接、无中介且无制度化的支持基础上追求和行使政府权力。[13]韦兰的这个定义实质上从政治组织角度强调了领导者与选民之间的关系,而非政策内容或者话语风格。列维茨基(Levitsky)和罗伯茨(Roberts)则认为:“民粹主义就是具有魅力的领导者对大众选民进行的一种自上而下的政治动员,这些领导者代表并无清晰定义的人民向建制中的政治、经济精英发起挑战。”[14]

对这样一个枝蔓芜杂、歧见纷呈的概念,来自不同领域的学者们一直希望在定义概念时能形成共识,为展开学术讨论奠定共同基础。事实上,早在1968年,伦敦经济学院举办了有关民粹主义的首次国际学术会议,其主题就是探讨民粹主义的含义(6)这次会议后,学者们结集出版了《民粹主义:含义及其民族特点》(Populism: Its Meanings and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一书,该书名体现了这次会议的主题。,而随着民粹主义现象的全球化及相应研究群体的扩张,这一任务愈加紧迫。要厘清民粹主义概念,在学者之间形成共同讨论的基础,无非三条路径,即采用累积概念(Cumulative Concept)、径向概念(Radial Concept)或经典概念(Classical Concept)。累积就是依据逻辑“和”(∧)将缘于不同领域并为不同学者所强调的属性进行合成;通过相加,依据逻辑“或”(∨)将不同领域的学者认可的主要属性相缀,产生径向概念。这两种定义方法在民粹主义研究中都有过尝试,也产生相应的问题。韦兰认为,对民粹主义重新定义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在不同学者所强调的不同领域中确定一个主领域,抛开源自其他领域的属性进行定义,由此产生经典概念。[13]目前来看,采用经典概念是大部分学者认可的方法,但何为民粹主义的主领域,何为核心要素,则充满争议。

总之,从民粹主义与全球化的相互关系角度看,民粹主义概念演进具有以下特点:第一,在20世纪的大部分学术文献中,无论研究者将民粹主义看成意识形态、话语风格还是政治策略,都很少见到将反全球化作为核心要素直接纳入民粹主义的概念。所以在当时,民粹主义核心特征并无反全球化这一维度,反全球化至多只能看成一种衍生的特点。例如,在一定条件下,保护主义的言论有利于社会、政治动员,民粹主义者就可能在其话语风格中体现反全球化倾向。

第二,21世纪以来,在构建经典概念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学者将反全球化直接当作民粹主义概念的核心要素。英格哈特(Inglehart)和诺利斯(Norris)将民粹主义看成一种与崇尚民族、生活方式多样性、边界开放以及多元共享文化的世界主义相对立的价值观。[15]穆德也认为:“反建制、威权主义和本土主义是民粹主义的核心特点。”[16]20帕斯特(Pastor)和韦罗内西(Veronesi)认为:“民粹主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反全球化,民粹主义者总是优先考虑国家利益而非国际合作,推崇保护主义而非自由贸易。”[17]国内学者张继亮在定义民粹主义时加入“外群”这一核心要素,社会除了敌对的人民和精英,还有“外群”,“腐败精英”的统治和“外群”的侵入导致社会产生各种危机,为了解决危机,“纯粹的人民”需要结束“腐败精英”的统治或将“外群”排除在社会之外。[18]

第三,对民粹主义现象进行研究时,许多学者往往并不直接定义,但他们所研究的现象或多或少有着全球化的背景。正如前述,早期的民粹主义的三个案例发生在全球化起步阶段,而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席卷拉美各国的民粹主义浪潮是在全球性危机背景下产生的:三十年代大危机所造成的经济困境引发了拉美各国政府的合法性危机以及民众的政治参与要求[19];20世纪末期以来,全球化与民粹主义关系更加明显,右翼民粹主义基本上是以反全球化的姿态出现的。

二、民粹主义的泛起:供求分析框架下的促成因素探讨

民粹主义在全球的泛起有着复杂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层面的原因,依据供求分析框架对这些促成因素进行梳理,有助于深刻理解民粹主义的起伏盛衰。需求面分析主要针对社会大众层面产生民粹主义思潮、观念或情绪的促成或影响因素;供给面分析则针对民粹主义政党或领导人,探讨其在迎合民众的民粹主义需求时能否取得成功(如能否在选举中获胜、崛起为重要的政治力量等)的影响因素。

供给面因素可以分为外在供给因素和内在供给因素。外在供给因素探讨民粹主义政党形成、运作的外部条件和政治环境,借用新社会运动的理论,也可称为民粹主义政党的政治机会结构(Political Opportunity Structure)。(7)政治机会结构这一术语源于新社会运动理论,赖德格仁(Rydgren)、戴克(Decker)、穆德斯(Mulders)、明肯伯格(Minkenberg)、基奇尔特(Kitschelt)、麦甘(McGann)等学者将其应用于激进右翼民粹主义的研究之中。穆德认为,外在供给因素包括多个方面,涉及体制、政治和文化层面等。[16]

首先,从体制层面看,选举制度、一国政体、社团结构等都可能影响民粹主义政党运作。伊特维尔(Eatwell)、考普赛(Copsey)认为,多数票决制,特别是最高票当选的制度可以极大地制约激进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与新成立的小党。穆德斯、罗密尔(Rommel)认为,联邦制有利于激进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崛起,但更多的学者认为选举制度、政治体制并不能决定民粹主义政党在选举中的成败,这些制度提供了选举和政治机会,而这些制度只是更为宏大的政治机会结构的重要构成要素,民粹主义政党在更宏大的政治机会结构中运作,其成功与否还取决于其他因素。(8)转引自Cas Mudde, Populist Radical Right Parties in Europ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201-304。

其次,从政治层面看,民粹主义政党首先是政党组织,和所有其他政党一样,有自己的政治目标和追求,相互竞争的政党共同构成一国的政党体系。民粹主义政党与其他政党,特别是与老牌执政党的互动关系往往决定了民粹主义政党的生存发展空间。传统主流政党的政见趋同,就可能给激进的民粹主义政党在选举中获得突破带来机会。赖德格仁、维格勒斯(Veugelers)、林茨(Linz)认为,民粹主义政党能够在选举中赢得胜利可以说明,一国的政党体系一定存在新党进入的空间。穆德在研究欧洲激进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时发现,欧洲社会在过去数十年时间里面临新的发展和社会问题,如后工业化、大规模移民、多元文化社会以及环境问题等等,老牌政党对于这些新问题可能无暇顾及或者麻木不仁,这使得关心这些问题的选民对于传统政治、老牌政党失去信心,而新成立的政党则能充分回应这些选民的关切,从而赢得选举的成功。所以说,西欧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兴起很大程度上是由传统政党式微、“政治萎靡”所导致的。[20]

最后,就文化层面而言,大部分研究者都认同如下观点:基于不同社会习俗或价值观念形成的不同政治文化对于民粹主义政党及其动员会造成不同的影响,某些政治文化有利于民粹主义政党的产生,而某些政治文化则可能抑止民粹主义政党。阿特(Art)认为,在战后,基于历史教训的反思,德国社会形成一种“悔罪文化”,这种文化不利于激进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组织的兴起,相比之下,“受害文化”在奥地利更为盛行,这就为奥地利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萌发提供了有利的文化土壤。[21]当然,政治文化的影响作用往往很难进行实证研究,很多研究者从知识分子的文化环境创造角度进行研究。例如,司贝克托洛维斯基(Spektorowski)探讨了新右翼知识分子对于激进右翼民粹政党崛起的重要性。他甚至认为,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只是摘取了新右翼知识分子鼓动的“文化革命”的果实。[22]

除了体制、政治和文化层面的外在供给因素,穆德认为,媒体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实际上,媒体不仅会对民粹主义政党的成败单独施加影响,也会对体制、政治和文化层面因素产生复杂影响,从而影响民粹主义政党成败,电视民粹主义这一提法正是媒体作用的一个写照。可以说,民粹主义政党运作其中的政治机会结构是由这四个方面的因素综合构成的。

从民粹政党本身和内部分析其获得选民支持、赢得选举的原因,即为内在供给因素分析。对于一个新成立的政党,有利的政治机会结构、外部条件只是给它提供了一系列的可能性,政党自身应该是解释其成败的一个关键因素。正如贝尔曼(Berman)所言:“成功的政党既能意识到所处政治环境给自身带来的机会,也能认识到自身所处环境的不利之处,并采取相应的行动。”[23]民粹主义政党采取何种行动才更有可能赢得选举的突破和选民的持续支持?不少研究者强调,树立政党的“现代形象”十分重要,这是西欧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崛起的重要原因。但在大多数研究者看来,政党的意识形态、领导力及其组织才是其取得成功的要害。

首先,意识形态和政党几乎可以相提并论,政党就是意识形态的载体,意识形态揭示了政党的真正本质,没有意识形态的政党,就没有存在的基础。[24]沃尔肯斯(Volkens)和克林格迈(Klingemann)也认为,意识形态反映了一个政党的核心特征,并且体现该政党对于现有社会问题及解决方案的根本看法,是政党吸引选票、激发参与热情以及与其他非党派组织沟通的工具。[25]穆德认为,意识形态无疑重要,但如何通过政党宣传将其意识形态有效地表达及传播开来,这对于民粹主义政党获得选举突破和选民的持久支持至关重要。其次,一个政党领袖及其领导力无疑是重要的,这对于民粹主义政党来说,尤其如此。从拉美地区一些民粹运动的案例可以看到,具有超凡魅力的领导者直接将一大批追随者团结在自己周围,甚至在没有建立有效的政党组织前提下执掌最高政府权力。(9)例如,在20世纪中期,伊瓦拉(Ibarra)五次当选厄瓜多尔总统,而他所领导的民粹主义运动并没有建立起什么像样的政党组织,至多能算一种组织松散的社会政治联盟。但是,穆德认为,过度强调领导者个人魅力并不可取。因为毕竟并不是所有取得选举胜利的民粹主义政党都有超凡魅力的领袖,具有魅力的领袖在多大程度上有利于民粹主义政党,还取决于民粹政党所面对的政治体制和政治文化。最后,对于政党的内部组织,学者们达成了基本共识:这是一个解释民粹主义政党成败的重要变量,具有集中化的组织架构、能够有效执行政党纪律的政党更可能赢得选举的胜利。[26]穆德进一步认为:“强有力的内部组织可以使民粹政党在选举中获得的突破转化为持久的政治影响力。”[16]265

从社会大众角度探讨产生民粹主义情绪、支持民粹主义政党、政策的原因,也就是需求面分析,主要涉及经济和文化层面。这里有两种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即经济不安全(Economic Insecurity)假设和文化反弹(Cultural Backlash)假设。[27]经济不安全假设强调,经济社会变迁导致民众的经济不安全和剥夺感的上升,这些处于弱势的民众对于当前政治体制产生不满甚至愤怒的情绪,而民粹主义政党以反建制为标榜,其政策和言辞对于这些民众具有天然的吸引力;文化反弹假设则认为,西方社会出现的民粹主义浪潮不能看成一种纯粹经济现象,相反,很大程度上应该看作一种文化社会现象。事实上,经济和文化的因素往往交织在一起,所以两种假设并非泾渭分明。

收入和社会财富分配的不平等直接导致民众的经济不安全感。从西方社会,甚至全球来看,社会财富越来越多积聚到一小部分人手中。根据皮凯蒂(Piketty)的研究,1980年至2009年,几乎所有的经合组织成员国收入不平等现象都出现恶化。(10)转引自Ronald Inglehart, “The Age of Insecurity: Can Democracy Save Itself? ”, Foreign Affairs, 2018, No.5, pp.20-28。以美国为例,在过去四十年时间里,劳动者收入分配差距不断在扩大,1980年代,10%的最高收入者所获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从34%上升到如今的47%,而其间许多工人的实际工资水平未有任何增长。[28]经济危机进一步加剧了民众的不安全感和挫折感。阿尔甘(Algan)和古里耶夫(Guriev)根据欧洲各国的数据进行实证研究后发现,全球经济危机改变了公众的政治态度,失业的增加与非主流政党,特别是民粹主义政党所获的支持率之间存在明显的正向关系[29];冯克(Funke)等人也发现,金融危机发生之后,选民极易被激进右翼政党的言论和宣传所吸引。[30]

文化反弹假设则显然受到了杜尔凯姆(Durkheim)大众社会理论(11)该理论形成于19世纪末期,后经阿伦特(Arendt)和科恩豪泽(Kornhauser)等政治学家的阐释得到进一步发展。的影响,在大众社会理论的倡导者眼中,社会是由个体之间的团结而凝成,其中,一定的价值观和规范,即“集体意识”(Collective Consciousness)就如同社会的凝合剂,保证社会的稳定。[1]在社会价值观念经历转型的时期,社会就会出现撕裂和失范等混乱状态。在过去的四十多年时间里,西方社会在经历经济结构转型的同时,文化价值观念也经历了一场“寂静革命”:物质主义正在被后物质主义替代,传统文化被进步文化所侵蚀,世界主义和多元文化主义在受到良好教育的年轻一代中大行其道,而浸淫传统文化的年长者感觉成为社会的陌生人,还要时时受到政治不正确的质疑。民粹主义的兴起可谓一场针对“寂静革命”的“反革命”,是传统文化的反弹,也是社会缺少共同的文化价值凝合剂的表现。

三、全球化对民粹主义的“塑造”:供求分析中的国际层面

在全球化的进程中,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活动的影响不再局限于一域,往往能够波及全球,国家与国家、社会与社会之间相互联系的紧密程度在不断提升。基于这种背景,许多研究者认为,对民粹主义起落盛衰原因的探讨离不开全球化这个变量,或者应从全球化的视角来检讨民粹主义。在此,我们遵循前述供求分析的方法,总结归纳民粹主义供求因素在全球化背景下所发生的变化。从需求角度看,大部分研究认为,全球化加剧了经济不安全,为文化反弹创造了条件;从供给角度看,全球化引起了国内政治、经济结构的变化,从而改变了政治机会结构;从国内体制(政治机会结构)出发,也有研究探讨何种体制能有效应对全球化冲击,从而减少民粹主义产生的机会。

全球化带来各种经济冲击,加剧经济不安全。尽管理论和实证研究都表明全球化可以对一国产生净福利,但是许多研究者还认为,全球化之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受益。也就是说,全球化可能产生“输家”。首先,全球化会带来就业安全的冲击。在面临进口竞争的企业、产业或者地区,不利的竞争条件就意味着员工的就业压力,因为承受不住外部竞争压力,企业倒闭,从而必然导致工人失业。[31]事实上,在贸易竞争真正导致失业问题之前,工人们就能预感到自身工作岗位所遭受的压力和不安全,因为企业生产订单的下降、工作时间的缩短,甚至工资的下降等都是处于不利竞争地位企业的最初可能反应。[32]其次,在贸易竞争之中处于劣势的“输家”可能承受过高的调整成本,这些成本表现为:转换职业、重新就业的成本,工作条件或劳动收入的下降。还有一部分研究者发现贸易自由化导致了工人身体、精神等方面的损伤或疾患。(12)例如,柯兰腾(Colantone)等学者根据1995年至2007年的英国家庭调查及100多个产业的进口竞争数据研究发现,进口竞争对于工人的精神疾患造成显著的影响;胡梅尔斯(Hummels)等则根据1995年至2006年丹麦国内员工个人健康数据以及企业层面相关数据研究发现,企业出口增加导致工伤以及疾病的增加;皮尔斯(Pierce)和肖特(Schott)则发现,在美国,那些对贸易自由化暴露越多的县区中,自杀及与之相关的死亡率越高。最后,全球化束缚了一国政府对于处于不利境地的工人提供社会保险的能力,对于劳动市场的各种风险,包括全球化所带来的风险,政府往往只能听之任之,这就进一步加剧了经济不安全感。[33]

在关于西欧民粹主义的实证研究文献中,全球化冲击所引起的经济不安全,被研究者看成民粹主义泛起的重要原因。桑普森(Sampson)发现,2016年的英国“脱欧”公投,认为全球化并不是好事的选民中,有69%的选民选择“脱欧”,并且经济状况相对较差的地区和个人倾向于选择“脱欧”。[34]柯兰腾和斯塔涅格(Stanig)根据西欧15国1988年至2007年的地区层面上的选举结果与选民个体层面上的投票数据,研究了进口冲击所产生的影响,他们发现强烈的进口冲击会导致以下结果:具有民族主义倾向的政党获得更大支持;选民普遍出现右转倾向;对于激进右翼政党的支持上升。[31]圭索(Guiso)等根据欧洲社会调查(European Social Survey)数据,发现经济不安全是决定民众产生民粹主义需求偏好的重要原因,而全球化所导致的更高程度的经济不安全与移民的竞争进一步刺激选民将选票投给民粹主义政党。[35]

伴随全球化产生的大量人口的跨国流动为文化反弹积累了条件。移民和多元文化主义通常是全球化进程的一个组成部分[36],在这个过程中,“普世主义”的价值观、多元文化主义在西方社会确实了得到了许多人特别是受到良好教育的年轻一代的认同,文化转型确实在发生。但是,这种文化转型也遇到了西方传统保守文化的抵抗,甚至演变为文化冲突。例如,瑞士民粹主义政党——瑞士人民党(Swiss People’s Party)对于移民的尖锐立场就很有代表性。该党在一份报告中明确指出,某些移民群体缺少文化宽容,想要在多元文化的基础上和他们共同生活简直不可想象,同时,该党对所指责对象直言,伊斯兰是对西方自由和民主价值观的威胁。[36]瑞士人民党对待移民的立场在瑞士选民中是大有市场的,自1990年代中期以来,该党在地区和全国选举中多次获得了重大胜利。文化冲突是整个西方世界的共同现象,多元文化主义在传统的欧洲人眼里就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意识形态,而在法国国民阵线(the Front National)的民粹主义者看来,多元文化主义就是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在过去几十年里进入法国的新移民根本无法融入法国社会。(13)国民阵线认为,法国历史上就是一个欧洲国家,在过去二千多年里人口一直保持着稳定,其文化渊源可以追溯到欧洲的三大文化:凯尔特文化、日耳曼文化和希腊拉丁文化,而历史上进入法国的移民大都来自欧洲其他国家,在文化上同宗同源,能够相互融合。但新移民大都来自马格里布地区、土耳其、南亚及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这些新移民往往形成族群而居,无法融入法国社会,所以让那些与法国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移民进入法国将会带来灾难性后果。

有关文化反弹的实证研究,学者们主要从欧美国家移民所占比例的角度展开。汉顿(Hatton)根据2002年至2012年的六轮欧洲社会调查数据(ESS),对欧洲20个国家的国民对于移民的态度进行了实证研究。结果表明,一国人口中移民比例越高,国民的态度越倾向于负面。[37]汉顿统计发现,在1990年代后期,进入包括德、法、英等在内的23个欧洲国家(14)这23个国家是指奥地利、比利时、捷克、丹麦、芬兰、法国、德国、希腊、匈牙利、冰岛、爱尔兰、意大利、卢森堡、荷兰、挪威、波兰、葡萄牙、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亚、西班牙、瑞典、瑞士和英国。的移民每年达150万,而至2007年更是达到了360万,其间每年流出的人口大约100万。所以,净流入这些国家的人口从1990年代中期的每年50万上升至2007年的240万;2005年至2006年,11个国家的15岁以上人口中出生在外国的比例达到10%以上,西欧的主要国家如德国、法国、英国、西班牙、葡萄牙、奧地利、爱尔兰等都在此列,卢森堡和瑞士的这个比例更是高达39.5%和26.6%。在2008年,帕索尔(Passel)和科恩(Cohn)对美国的人口发展趋势进行了预测。他们认为:“到2050年,美国人口构成中,几乎每五人之中就有一个是移民,而拉丁族裔目前已是美国人数最多的少数族裔,到2050年将占美国总人口的29%,届时美国将成一个少数族裔占多数的国家,白人将转而成为少数族裔。”[38]

全球化不但影响了民粹主义的需求面因素,而且影响了供给面因素,这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首先,全球化导致了新的社会撕裂:在全球化进程中,经济竞争导致的不安全、文化价值上的失落感并非所有民众的感受,全球化也产生了经济、文化上的“赢家”,这在西方社会中形成新的结构性冲突,即全球化的“输家”和“赢家”之间的冲突。从供给面角度看,围绕这种冲突,各种政党会调整各自立场以期更好地进行政治动员,获得竞争优势,所以国内政治空间的基本结构因此发生转型[39],民粹主义的政治机会结构发生改变。

其次,全球化对国内政治施加约束,而这往往挤压执政党和主流政党的政策空间。托马斯·费里德曼(Thomas Friedman)将加入经济一体化的国家比喻为穿了件“金色紧身衣”(Golden Straitjacket)[40]。许多实证研究发现,这种“金色紧身衣”对于主流政党往往产生不利后果。例如,在研究国际化和日本选举政治之间的关系时,罗森布鲁斯(Rosenbluth)发现国际化对日本自民党产生不利影响;在对墨西哥、意大利等国做类似研究时,其他研究者也得到了与罗森布鲁斯相同的结论。(15)转引自Mark Andreas Kayser, “How Domestic Is Domestic Politics? Globalization and Elections”,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2007, Vol.10, No.6, pp.341-62。在“金色紧身衣”的作用下,主流政党之间的立场、政策观点呈现趋同之势,而这可能为民粹主义政党留出了空间。

最后,全球化所产生的不同冲击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民粹主义政党的不同形态:或为右翼民粹主义,或为左翼民粹主义。在西欧,右翼民粹主义盛行,而拉美是左翼民粹主义的大本营。罗德里克(Rodrik)认为:“当民粹主义者强调文化价值、民族身份等分歧时,往往形成右翼民粹政党,而强调收入经济差距的时候,则可能形成左翼民粹政党。”[41]在西欧,全球化所带来的冲击主要表现为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移民或难民的涌入,国内机构的权力向跨国界的一体化组织机构让渡,民粹主义者围绕本土主义、传统文化进行政治动员,就更可能获得选民的支持;在拉美,全球化的冲击更多表现为快速的贸易开放、金融危机、接受国际货币基金的苛刻条件、国内敏感产业被外国公司所占领,民粹政党调动民众产生的愤懑情绪、迎合其需求的最好策略就是采取左翼立场,宣扬民粹主义经济政策。

还有一类研究则立足于国内体制、政府政策,探讨如何减轻全球化的冲击,从而减少民粹主义滋生的可能性。罗德里克认为:“一国越是开放,越需要大政府,因为越开放的经济对于外部世界的风险暴露越多。政府一方面通过提供社会安全网来减轻个人所面对的风险;另一方面,政府部门本身就是一个更为‘安全’的部门,相对于其他产业,特别是贸易品部门,其支出可以保持稳定。”[42]梅达(Mayda)等人利用国际调查数据验证了罗德里克的观点:政府支出扩大有利于全球化,因为政府增加支出可以减轻选民的不安情绪,从而有效地舒缓其对于经济开放、全球化的敌视态度。[43]斯旺克(Swank)和贝茨(Betz)根据1981年至1998年欧洲16国的选举及相关数据对全球化有助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崛起的假设进行实证研究,他们发现了支持该假设的证据,同时他们也发现全球化的这种效应受制于各国的福利制度及其结构,西方国家普遍的福利制度极大地抑制了右翼民粹主义在选举中的突破。[44]博埃里(Boeri)等人根据欧洲及拉美国家的数据发现,社会中民间社团对民粹主义有抑制作用,民间社团的成员比一般选民更不倾向于支持民粹主义政党,这种效应在全球金融危机发生以后更为显著。[27]

四、总结性评论

民粹主义的泛起成因错综复杂,笔者应用供求分析框架全面梳理了理论界对此问题的认识。由于学术研究背景、应用的研究方法、所研究对象不同,研究者对此问题的认识也各不相同。目前来看,围绕民粹主义研究,学界已经形成一个庞大的学术群体,吸引了各种不同学术背景的学者,但是这个学术群体并没有达成多少真正的共识,就何为民粹主义这一基本概念,也是各执一词。至于民粹主义的成因,不同学者所强调的重点也不尽相同:或认为政治的原因,或认为经济的原因,或认为文化的原因,等等。笔者应用供求分析框架,将民粹主义的成因归结为需求面因素和供给面因素。需求面因素是指激发社会大众产生民粹主义情绪和需求的影响因素;供给面因素则是指影响政党组织或政治人物成功迎合民众情绪和需求的那些因素。民粹主义的兴起,应该对需求面因素和供给面因素进行综合分析。应用供求分析框架对现有理论观点进行梳理,可以较好地厘清民粹主义研究的学术脉络。

21世纪之初,汹涌而来的民粹主义浪潮是在全球化背景下产生的,民粹主义者往往呈现出反全球化的面目。因此,一些理论研究也认为全球化是滋生民粹主义的土壤。但是,通过文献梳理,我们发现,研究者对于全球化导致民粹主义的作用机制并无统一看法,有的侧重需求面因素的分析,有的则注重供给面因素的分析。即使是同样强调需求面或供给面因素分析的研究者,他们的理论分析也不尽相同甚至可能是对立的。例如,在需求分析中,有的研究者认为全球化导致了文化层面的变化,从而激发民众的民粹主义情绪,而经济层面因素并非民粹主义的促进因素;有的研究则持完全相反观点,认为经济层面的因素才是主因。另外,基于不同国别进行的实证研究,得到的经验结论也并不一致。所以说,全球化导致民粹主义这一看似公认的假设实际上缺乏坚实的理论基础。

有关民粹主义与全球化之间的相互关系,那些并非客观也不正确的认识诱发了全球化逆转论。逆转论者通常认为,全球化进入高级阶段以后,其带来的分配效应越发明显,在全球化中受损的“输家”无法得到足够补偿,民粹主义反弹,各国必然转向保护主义政策,民粹主义泛起表明全球化在政治上具有不可持续性。我们认为,全球化在西方世界受到重重阻力,根本原因就在于西方国家制度僵化、调整乏力,且缺少有效应对全球化冲击的再分配制度和社会保险制度,而这一切集中体现在西方政治、政党制度的衰败上:主流政党忙于党争,对全球化进程中出现的新问题无暇顾及;一旦执政则将竞选承诺置于脑后;政客大都食言而肥……民众在遭受重重挫折后,拥抱民粹主义,这是对旧有政党、政治制度的强力反弹。应该承认,全球化受到民粹主义的冲击出现阶段性回落,这是一个事实,但全球化进程将不可逆转,因为全球化能够给参与其中的各国带来正的净收益,这是全球化能够持续向前的根本动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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