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与弛
2019年10月31日至11月4日,由人民音乐出版社主办、《钢琴艺术》杂志承办、苏州大学音乐学院协办的“第四届全国钢琴教学研讨会”在苏州拉开帷幕,全国钢琴学界人士在苏州大学音乐学院齐聚一堂。四天的交流学习期间,权威专家云集,“干货”不断,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当属这次最年轻的特邀嘉宾——24岁的王心源。这已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十几年前我翻译过的一堂大师课中,他还是个来上课的初一小同学,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在2018年他参加“利兹国际钢琴比赛”时,我变成了他的“热心观众”,为他在比赛所设的“最受观众欢迎奖”环节拉票,并在他回国举办音乐会时,第一时间抢票。
王心源的第一个身份,一定是钢琴家。他摘得“利兹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是该比赛历史上中国选手取得的最好成绩。此后,他以冉冉升起的中国青年钢琴家新星的身份进入大众视野并在国内外演出。心源是我听过曲目储备量最大的中国钢琴家之一,从2018年12月我第一次听他在四川音乐学院演奏“利兹比赛”参赛曲目至今,在成都、重庆、苏州已经听过他六场演出了,据我所知,他手里至少有三套独奏会曲目、四到五首协奏曲的储备。其中不乏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和舒伯特《D大调钢琴奏鸣曲》(D850)这样既拼解读又拼体力的曲目。对于喜爱他演奏风格的观众来说,每次听他变换着弹德奥作品,是一种过瘾的体验。
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在此次研讨会中演奏的舒伯特《D大调钢琴奏鸣曲》 (D850),这是一首拥有四个乐章、以四种独特风格构架起的接近四十分钟的庞大奏鸣曲。作品创作于1825年,正值舒伯特创作的巅峰时期,但D850却是一首不常被现场演奏,甚至不常被钢琴家为录制唱片而选择的作品。王心源在魏玛的毕业音乐会、重庆音乐会,以及这次在苏州与老师共同演出的音乐会上都演奏了这首作品,足可见他对这首作品的喜爱程度。值得一提的是,这首奏鸣曲也备受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树的喜爱,被他称之为“柔软混沌的当下性,即视线低,不说三道四,热情地把我们迎进门去,让我们不计成败得失地沉浸在他用音乐酿出的令人舒心惬意的芬芳溶液之中。其中含有的,可以说是一种中毒性质的特殊感觉”。
作品一开始就有一种急切向上的动机,像是强有力的拷问,充满贝多芬式的戏剧性,同时又穿插兼具对比性的流畅乐句和短小动机,王心源的演奏把这二者结合得很有张力,以一个有力量的召唤把观众牢牢吸引住;第二乐章田园式的喃喃自语中给了观众发挥想象力的空间,像是内心找寻自我的独白——憧憬美好,再回归孤独;第三乐章让人雀跃,仿佛是在暖色调画面中起舞,持续的节奏型动机穿插三拍舞蹈,温婉的吟唱又与下一个乐章展开某种特殊的联系。王心源手中的第四乐章回到了D大调调性特质——质朴、生机勃勃,如果一定要选个颜色描绘,那一定是绿色。音乐像是小精灵般轻盈地碰触草地,回旋曲式结构把孩童的天真纯良与大人的理智感性结合得相得益彰。王心源以他的理解诠释了一首积极、乐观意义占主导的舒伯特作品。
我想起茱莉亚音乐学院在读博士孙麒麟(王心源就读川音时的同门师姐)在有关舒伯特幻想曲的讲座上开玩笑说道:“好多钢琴家在演出前制定曲目都有个潜意识上规则——能选李斯特就不选肖邦,能选勃拉姆斯就不选舒伯特,因为舒伯特作品是出了名的难弹。”准备一场音乐会,在庞大的练习量之外,势必应该配以良好的舞台效果及观众的熟悉感作为共情,所以炫技类作品往往更受推崇。但以我对王心源的观察,他选曲的理由和他“利兹比赛”第二轮选五重奏室内乐参赛一样任性,如果你问他为什么,他一定会说:因为我喜欢。
很多人把舒伯特的作品风格和他的英年早逝结合起来理解,认为舒伯特在患病之后的几年一定是要表达某种情绪,对他晚期钢琴作品解读时常离不开“阴暗忧郁”,总把作品的“悲伤”成分扩大。也许是因为对于舒伯特作品的期待带有某种定见,我快要把D850这样拥有向上意味的作品遗忘了,幸而有王心源的演奏,才让乐迷没有错失现场聆听这首奏鸣曲的体验。音乐会之后我问过心源对于演出的感受,他认为弹得还不是最满意的,还可以更好。我想,这就是王心源,这就是钢琴家,对音乐有一种近乎痴迷的探求状态,没有任何人可以评判,除了他自己。
音乐会的另一个看点,是王心源在德国魏玛李斯特音乐大学的老师佐科莱依。他出生于匈牙利音乐世家,曾在多个国际独奏和室内乐大赛中获奖,是一位经验成熟的演奏家。作为发行过多张唱片的艺术家,他所擅长的曲目风格广泛,中国乐迷更多偏爱的,是他演奏的篇幅较短小、抒情性和叙事性强、带有民族特色的作品。他发行过格里格《钢琴小品》、门德尔松《无言歌》、巴托克《小宇宙》《匈牙利民歌》《民间舞》等。苏州的音乐会上,王心源演奏的第二首作品是巴托克《钢琴奏鸣曲》(Sz.80),这也是他在“利兹”决赛中的获奖曲目。我印象中所听过的王心源的音乐会上,每次最后的返场曲目必定会有巴托克作品,他也说以后会尽可能多地为中国观众呈现巴托克的作品。
王心源对巴托克曲目的理解能如此自信和深入,我想佐科莱依教授的影响应该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这场音乐会的下半场,由佐科莱依教授演奏李斯特《圣母颂》《婚约》之后,就是师徒二人的四手联弹了,分别是舒曼作品85号的三首小品、德沃夏克《斯拉夫舞曲》(Op.46,Nos.4、6、8),最受观众欢迎的应该是最后的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在苏州能听到如此纯正的匈牙利舞曲,并且由两位“利兹比赛”的获奖者共同演绎,对这次研讨会的与会者和现场的观众都是莫大的幸运。
王心源的第二个身份,是学生。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正在攻读研究生,除了演出、学习,他还积极投身于国内外的许多教学活动。这次和他一起参与苏州研讨会的,除了佐科莱依教授,还有四川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王雁老师。在舞台上进行交流时,王雁老师让心源坐在她与佐科莱依的中间,作为两位老师对话的翻译,同时也意喻着两种文化背景下钢琴教学的交集和成果展示。
作为传递两种文化语言的王心源,他独特的幽默感从一开始就给这次交流增添了些许轻松元素。作为国际顶尖比赛的获奖者,如果他以略显“高冷”的气质和自己的两位恩师一同出现,似乎也完全合乎情理,该有的气场和“架子”可以有。但通过他在和老师们的对话神态,以及翻译大师课的各种细节,给我的感受正如他在“利兹比赛”决赛时比出剪刀手敬礼谢幕一样,这是个大男孩,一个活脱脱的“行走表情包”。可能是因为从小就跟王雁老师学琴的关系,即便是在台上,他在王老师面前也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比如王雁老师说完了一句话,佐科莱依教授正等着往下听,心源却猛地反问:“我能不能不翻译这句啊?”王老师说:“交流嘛,你当然得翻!”引得满场笑声。但是身为弟子,当提到Ferenc Rados、György Kurtág、Zoltán Kocsis这几个对他的学习产生重要影响的欧洲老师的名字时,心源又立刻严肃起来,他不禁提高声调,认真组织语言,甚至眉头紧锁地翻译,生怕会把想要表达的意思传达不完整。作为一名钢琴学者,心源此刻的谦虚、敬畏和演出状态中的激动与感性形成了巨大反差。如果不是看到他平常“呆萌”的样子,我可能真的忘了他还是个学生,以为他就是个极其个性化的演奏者。
关于这次对话佐科莱依教授的活动初衷,来自王雁老师对于他学琴感受、教学经验的好奇,王雁老师以王心源为例,以“如何在授课中,就学生的才华、个性特点与教学的理性和规范进行平衡”发问佐科莱依教授,当问到“您对心源有什么评价”时,他说:“平衡个性和艺术天分是很难的,但对于我们师徒两个人而言都是幸运的,因为彼此的需求和传达都能被充分理解。”如果说王心源可以带着西方哲学思维和音乐逻辑来理解职业钢琴演奏,那正是因为有了佐科莱依教授这样的老师加持。那么,为他打下扎实基础的王雁老师应该是拥有慧眼挑他出来,并且磨炼他意志的伯乐了。
身为四川人,我对四川音乐学院走出来的钢琴家都格外关注,带着学习钢琴数十年,目前从事教学的体会,我深刻意识到——川音出钢琴人才。除了李云迪、陈萨、王心源这样的顶级国际比赛选手,后面还有很多像薛汀哲、古静丹、潘林子这样活跃在钢琴界的青年钢琴家。正因为这样,四川的钢琴学习氛围也越来越浓厚,从每年来四川举办音乐会的艺术家数量就能看出来,成都是大师们中国巡演的重要一站,这里不仅有票房保证,还有大量渴望领略音乐家风采的琴童。川音钢琴系就像是通向国际舞台的一道关,高手总会在这里遇强则强。我曾经看过一个采访,王雁老师回忆王心源给她最初的印象,说他和其他偏远地区的孩子一样,有着吃苦肯练的优点,但却总伴着起步晚、基础差,眼界和思维都略有不足的问题。到现在,13年过去了,王心源已经完成一个山区孩子向顶级赛事获奖选手的蜕变,这个过程也只有他的老师最了解,王雁老师解读出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痴心追求的永远是音乐。
结束苏州的活动之后,王心源马上又回到母校,在成都城市音乐厅以他挚爱的舒曼《a小调钢琴协奏曲》献礼四川音乐学院院庆八十周年庆典。无论是钢琴家的角色还是学生的角色,王心源仿佛都没有刻意去为了身份切换而准备,因为二者都有音乐作为本质,在探寻艺术的过程中,任何与钢琴相关的工作和任务就都会变成他生活的一部分,丝毫不会察觉到苦涩。愿他永葆这一颗为音乐一直进取和探究的赤子之心,在艺术生涯中永远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