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河,周 骁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上海200433)
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全球生产结构已经发生了非常深刻的变化。正如苏珊·斯特兰奇指出的:“主要适应于为本国市场服务的生产结构,逐渐地、不平衡地而又显然不可抗拒地由主要适应于为世界市场服务的生产结构所取代。”[1]世界各国逐渐开始在经济上前所未有地紧密结合起来,标志着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被迫中断了数十年的经济全球化进程开始重新焕发活力。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扩展,战后大量出现的跨国公司生产国际化推动了各种生产要素的国际流动和优化组合,各国在直接生产过程中的相互依赖性逐步增强并整合成为统一的世界生产过程[2]。世界生产过程的形成,使跨国供应链(Multinational Supply Chains)日渐成为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的热门词汇。跨国供应链就是在世界生产过程中,执行采购原材料、将原材料转换为中间产品和成品,并且将成品销售到用户的功能网链[3]。该网络极大地推动了全球化的发展。然而,随着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的发生,此轮经济全球化开始陷入长达十余年的停滞,并延续至今。与此同时,以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通过以及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两大标志性事件为表征,单边主义、保护主义在欧美发达国家逐渐抬头,给各国经济合作罩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阴云。2020年初开始,新冠肺炎疫情在世界范围内的蔓延,则进一步打击了本已举步维艰的跨国供应链发展,诸多国家仍然深陷疫情的影响之中尚未恢复。
作为世界最大的货物贸易国以及全球工业门类最为齐全的国家[4],中国不可避免会受到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的极大影响。众多国家将此次疫情视为对跨国供应链“去中国化”的“压力测试”。美国政府官员也多次提出,希望趁此疫情推动制造业回流美国[5]。以此为背景,本文将首先梳理世界范围内跨国供应链的发展态势以及新冠肺炎疫情对中国相关供应链可能带来的影响,进而以要素禀赋、比较优势等理论为分析框架,深入探讨中国的应对策略及优势所在,在此基础上提出中国优化供应链布局的相关思路。
跨国供应链概念发端于全球价值链理论。价值链理论由迈克尔·波特(Michael Porter)于1985年首先提出[6]。波特认为,可以把单个企业的价值创造过程分为若干彼此相对独立,在功能上却又互相联系的生产经营活动,“价值链”的最初形态便是由这些生产经营活动所创造的价值串联而成。对生产分割的直观理解是企业将整个生产过程中的不同生产任务(或称生产环节、工序)置于不同的国家或地区完成。原本各国在不同产品上的专业化分工也就逐渐转变为在全球价值链不同环节上的专业化分工[7]。在此基础上,波特进一步发展了原有的全球价值链理论,创造出一个连接分销商与供应商的“价值链系统”概念,从而将价值链理论由最初聚焦于企业内部拓展到了上下游企业之间[8]。
“跨国供应链”概念与“全球价值链”概念类似,强调考察国际生产网络内企业之间的价值分布以及国际生产网络之间的治理结构情况。在跨国供应链结构中,特定国家除了在最终产品层面进行分工生产之外,通常还专注于在供应链上的特定环节进行生产。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Law of Comparative Advantage)[9]和赫克歇尔-俄林要素禀赋理论(Factor Endowment Theory)[10]等传统贸易理论认为,国家间的比较优势差异是由要素禀赋的不同所导致的,各国间比较优势的不同又决定了国际分工结构与国际贸易格局的差异。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各国的供应链战略开始了新的调整。事实上,一些发达国家在疫情发生之前,对跨国供应链进行调整的趋势就已经开始。
美国一直以来都十分重视供应链的安全,随着特朗普政府的上台,美国政府开始从战略、政策、法律等多方面进行系统部署。首先,通过将跨国供应链战略提升至国家战略层面,美国加强了对跨国供应链安全风险的预警和防范。2017至2019年,美国政府相继公布了《保护战略矿产品安全和可靠供应的联邦战略》[11]、《美国联邦信息通信技术中来自中国供应链的脆弱性分析》[12]、《美国信息和通信技术产业供应链风险评估》[13]等报告,逐步提高了针对供应链安全的风险评估能力。其次,提高国防及高技术产业领域的供应链弹性以保障国家安全。美国总统特朗普2018年批准的《评估和强化制造与国防工业基础及供应链弹性》[14]报告中,提出在多个先进制造领域以及近10个国防领域,需要加强供应链弹性。在《2017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15]报告中,美国政府也多次提到了“供应链”的相关概念。再次,加强相关立法。2018年生效的《出口管制改革法案》(ECRA)[16]对供应链关键环节的技术外流进行了十分严格的限制;《外国投资风险评估现代化法案》[17]、《国防授权法案2019》[18]等均提到控制供应链风险和进行相关审查等要求。最后,通过与伙伴国家加强合作以共同维护供应链安全。美国通过与日本和欧盟等伙伴国家签署各项有关供应链的“联合声明”,力图改进供应链的数据管理模式并提高相关解决方案的效率。例如,在中国工厂因疫情停工之际,日本拨出20亿美元专款,吸引日本企业将供应链转移回国。这项政策是应对疫情的大规模经济刺激计划的一部分,一些官员甚至认为此政策事关国家安全[19]。
欧洲国家也纷纷出台相关政策,以应对跨国供应链的新变化、新发展。例如,英国将供应链战略聚焦于下述层面:一是制定长期且全面的供应链发展战略,着重关注特定产业的发展状况;二是以创新驱动供应链发展,着力提升制造业竞争优势;三是通过金融支持、产业合作,提升中小企业在供应链层面的竞争力[20]。德国近年来越发重视运用技术手段保障供应链的效率及安全性。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不确定性,德国也开始采取预防性措施以保障供应链安全,近期德国重新审议《对外贸易和支付法》[21],就是为了保护德国企业不会被外资恶意收购。对于欧盟以外的投资者,只需提出预期损害,德国联邦政府就可阻止有关收购行为。
跨国供应链虽然囊括了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但是其中起主导作用的仍然是美日欧等发达国家。因此,近年来美日欧等发达经济体对全球及区域范围内跨国供应链安全的高度重视,客观上对跨国供应链的构建和发展产生了重要的长期和短期影响。可以说,跨国供应链当前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重大变革,主要国家都出台了相应政策予以应对。新冠肺炎疫情作为供应链问题全面迸发的导火索,对全球供应链产生的影响还将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
跨国供应链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不同国家之间要素禀赋和比较优势不尽相同。不同国家根据彼此的比较优势,进行相应的生产活动,跨国供应链便随之产生。经过改革开放40余年的高速发展,中国经济逐步走向世界中心。相应地,与改革开放之初相比,中国经济在全球范围内的要素禀赋与比较优势都有了十分深刻的改变。就目前而言,中国供应链面临的问题主要集中在跨国供应链的最高端与最低端产业中。最高端供应链,目前主要掌握在欧美日等发达国家手中,由发达国家内部的高科技企业、大财团等把持,基本都属于以技术密集型或者资本密集型为代表的高附加值产业。最低端供应链,则集中在广大亚非拉国家中,这些产业附加值较低,大部分属于劳动密集型或资源密集型产业,处于价值链的底部区域。
目前中国供应链已经逐步摆脱了改革开放初期那种纯粹依靠劳动密集或资源密集进行粗放发展的方式。但是由于面临发达国家在技术、品牌、资本等领域强大的先发优势,中国国内高科技产业想要实现快速发展或弯道超车面临较大的困难。由此导致的结果是:一方面,中国国内高科技、高附加值产业面临国外同类企业的残酷竞争;另一方面,中国原本具有的人力资源优势也逐渐弱化,人口老龄化以及不断提高的工资标准削弱了中国在低附加值产业中的原有优势。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00至2016年,中国就业人口数从7.2亿增加到7.76亿,增长了0.55亿,但是2010至2016年间,就业人口仅增长了0.15亿[22]。就业人口增速的放缓,标志着中国人口红利优势逐渐减弱。因此,中国供应链当前面临的本质问题就在于要素禀赋和比较优势的快速变化所带来的产业转型阵痛。
要素禀赋与比较优势是决定当前中国供应链布局的基础。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则是目前中国供应链遇到的最直接挑战。随着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范围内肆虐,各国政府纷纷出台政策,限制人员与物资的跨国境流动,跨国供应链首当其冲。例如,根据美国邓白氏(Dun & Bradstreet)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财富》1000强公司中有163家在中国有一级供应商,即直接进行业务联络的商家;另有938家在中国有二级供应商,它们给一级供应商供货。这意味着如果某个产品只有一家工厂能够生产出来,那么一旦出现任何意外状况,整个生产线都将会受到影响[23]。
联合国贸易与发展会议于2020年5月发布的报告显示,2020年第一季度,全球范围内跨境贸易额相比上个季度(2019年第四季度)萎缩了3个百分点。报告还预测2020年第二季度,国际贸易面临的形势将更为严峻,预计环比下滑将达到惊人的27%[24]。在这一严峻形势的影响下,跨国供应链面临自二战结束以来最为艰巨的挑战。此次新冠肺炎疫情,进一步加深了各国对于供应链安全的重视程度,全球各主要国家纷纷出台相应政策,力求保证供应链的可控、安全,这在短期无疑加剧了中国供应链面临的压力。
具体到各国层面,美国与其他国家具有不同的特点。美国一贯重视供应链安全,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特朗普政府就开始逐步推动中美关系在经贸领域的“脱钩”。中美经贸关系曾经作为两国关系中的“压舱石”在双边交往中发挥着“稳定军心”的重要作用,但是特朗普政府上台执政后,对中国动辄进行单边贸易限制,通过对中国产品提高关税、进行301调查、攻击中国汇率政策等方式,美国政府在2017年以来的3年间已经逐步减少了中美间跨国供应链的合作。2020年1~4月份,中美贸易额为9584.6亿人民币,同比下滑12.8%,占中国同期外贸总额的比例约10.6%[25]。这一降幅明显高于同期中国外贸4.9%的总体降幅,标志着中美经贸关系面临较为严峻的考验。与此同时,美国政府还通过国内立法、行政措施等多种手段,对中国特定产业尤其是高科技、高附加值产业进行无理打压。以华为、中兴、海康威视等为代表的一大批中国高科技企业,在近年来多次受到美国政府的不公平对待[26]。一方面,美国政府逐步强化硬件方面的对华出口管制,并且对于中国企业与西方其他国家的正常经贸合作也多次横加干涉。如荷兰半导体设备公司阿斯麦(ASML)向中国企业出售相关技术和设备便被美国政府严加阻挠[27]。ASML的设备是半导体制造供应链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并且其产品在全球范围内缺乏替代品。美国意图利用在关键技术领域“卡脖子”的方式,抑制中国相关产业的发展。另一方面,美国政府也逐步加强了在软件方面对中国的出口管控。2020年1月,特朗普政府宣布,为防止有关国家获取美国敏感技术,美国政府决定采取措施,限制涉及人工智能软件的出口行为[28]。由此可见,美国政府对高科技产品供应链的安全问题十分重视,并且千方百计阻挠中国获取先进技术。中国相关供应链企业在2018年“中兴事件”之后,对此都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因而未雨绸缪,将供应链突然断裂所带来的可能损失降到最低,保障了供应链的稳定有序发展。美国将供应链自中国撤出,在疫情发生之前便已开始,主要表现便是“中美贸易摩擦”;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美国政府有加快供应链转移的趋势。
日本作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及东亚地区的经济强国,与中国的经贸联系一直十分密切。中日之间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便形成了紧密的供应链合作关系。通过“雁行模式”[29],日本将众多相对落后的产业搬迁至中国及东南亚国家,此举一方面促进了其国内的经济转型,由劳动密集型产业为主逐步过渡至以资本密集型、技术密集型产业为主;另一方面,日本所淘汰的诸多产业如纺织、服装、钢铁等,客观上促进了东亚及东南亚地区其他国家的经济发展。与美国不同,日本在新冠肺炎疫情全球暴发以后,方才将供应链转移真正提上日程。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2020年3月5日提出,因为担心新冠肺炎疫情可能导致从中国等国家出口到日本的制品供给减少,进而对日本供应链构成不利影响,因此考虑将那些对特定国家依存度过高、附加价值较高产品的生产搬回国内,并提供配套支持。对于其余附加价值较低的生产活动,则遵循生产地多元化原则,考虑向东南亚等地区转移,以强化供应链的安全和稳定[30]。但随着RCEP较大概率会在今年签署及中日韩自贸区方案的逐步推进[31],东亚及东南亚地区的供应链将得到极大整合。政治因素对日本企业从中国迁出供应链的影响将逐步减弱,有关企业将更多从经济因素角度看待供应链迁出问题。因此,日本从中国迁出供应链更多是出于短期疫情影响的考虑,缺乏如美国一般的长期战略。
欧洲国家内部对于将供应链自中国撤出也持有不同看法,主要表现为以法德为代表的欧盟国家以及脱欧后的英国两种不同立场。作为世界多极化以及经济全球化的重要力量,法德两国虽然十分重视跨国供应链的安全问题,并且做出了一定的政策和立法准备,但是具体到将供应链自中国撤出这一问题层面,两国目前还处于观望状态。原因之一在于,法德两国在高端制造业领域实力十分强大,法国的核工业、航空工业,德国的汽车制造业、机器人工业、人工智能产业等,在世界范围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以坐落于法国的空中客车公司为例,2019年4月底,其在中国大陆地区现役飞机数量已超过1700架,占据了中国民用航空市场的半壁江山[32]。由于中国目前在相关高端制造产业中的研发、制造能力还较为欠缺,尚且不能充分满足国内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需求,因此给法德等国相关产业提供了十分辽阔的市场空间与盈利可能。在上下游产业领域,中国与法德之间也形成了极为紧密的合作关系。另一原因在于,法德两国作为坚定支持自由贸易、多边合作的重要力量,在供应链转移等议题上一旦过于强调政治手段,则难免会落人口实,影响其经济、外交政策的可信度。此外,在法德等国仍然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的当下,其国内经济发展已经受到极大干扰,贸然从中国撤离相关产业,无疑会使其国内经济雪上加霜,同时还不利于与中国在抗击疫情等领域的友好合作。
英国作为世界第六大经济体①,其第三产业占经济比重较大,高于德国、低于美国[33],因此,英国与中国在供应链方面联系相对不及法德两国紧密,但在属于第三产业的金融、教育、旅游等领域,英国与中国联系密切。这就导致英国对于与中国在供应链(特别是制造业)领域的“脱钩”并没有和法德等国类似的顾忌,并且由于英国与美国历史上的特殊关系,英国未来的动向值得关注。不过鉴于中英两国在制造业领域合作不够紧密,即使英国将供应链撤出中国,对中国的影响也将比较有限。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判断,中国当前供应链面临的困难更多是由中国自身要素禀赋和比较优势的变化所决定的,中国人力资源成本的上升和科学技术的创新不足共同导致供应链上下承压,大多数企业撤离中国主要是出于经济因素层面的考量。新冠肺炎疫情对于中国供应链的稳定发展具有一定冲击,但影响总体可控。除美国以外,其余国家并没有与中国经贸脱钩的短期或长期计划。
虽然因受到国际政治、经济不确定性因素的综合影响,当前中国供应链布局面临一些困难,但是中国经济在全球主要大国中率先“重启”,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巩固了中国已有的跨国供应链布局。同时我们需要看到,跨国供应链的发展与一国国内的要素禀赋和比较优势等因素息息相关。中国改革开放40余年来的经济发展之所以可以取得巨大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以丰富且廉价的劳动力为代表的人力资源优势得到了充分释放。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原有要素禀赋已不能够满足新时代条件下中国经济“提质增效”的需求。但是,中国作为人口众多、幅员辽阔的世界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仍然具有众多尚待发掘的比较优势,可为中国经济增长继续提供动能。
得益于相对完备的义务教育和越发普遍的大中学校教育,中国人口的平均受教育水平得到极大提高。2018年小学入学率大于100%②,当年大学生毕业人数超过820万,并且这一数字在2019年达到了创纪录的834万[34]。源源不断的大学毕业生,给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动能。印度虽然人口总数并不逊色于中国,但其相对落后的教育水平,使得其每年仅有约300万大学生毕业,无法将国内充足的人力资源转化为充沛的智力资源,制约了其提高供应链发展水平的努力成效。大量的大学毕业生,不仅可以提高国民的平均知识技能水平,而且有利于产业结构从低端逐步过渡到高端,从而为供应链转型升级提供持续不断的内生动力。
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国内遍布江河湖泊、山脉草泽,导致各地域之间风俗各异、交流不便。但是,随着以高速铁路为代表的中国新基建的不断发力,国内各地域之间“天涯变咫尺”,极大地方便了民众的出行。高速铁路的建设,使得原有普速铁路运力得到释放,从而促进了铁路物流的迅猛发展,“中欧班列”便是其中的重要代表。2020年6月5日中国国铁公司对外宣布,在2020年5月,中欧班列开行突破1000列,发送货物达到9.3万标箱,单月开行列数和发送量均同比增长超过40%,创历史新高[35]。便捷的铁路运输,不仅极大地丰富了物流模式,而且显著降低了企业的经营成本。同时,遍布全国的机场、以长江水系为代表的内河运输体系、以众多全球大港为代表的海路运输体系以及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网络,共同打造出便捷廉价、安全高效的现代物流体系。
最新公布的《全球营商环境报告2020》数据显示,中国营商环境便利度综合排名位列全球第31位。在“执行合同”、“获得电力”、“开办企业”、“登记财产”、“保护少数投资者”等子项目评分中,中国排名均处于世界前30位③。各项目得分与上年度相比均有所提高。中国国内政治稳定、政策连贯,可以极大地减轻供应链企业对投资风险、法律法规等问题的担忧,降低投资的不确定性。
中国作为全球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目录中所有工业门类的国家,具备发展供应链的独特优势[36]。完备的工业体系,有利于形成规模集聚效应,推动配套产业发展,从而降低供应链企业的生产成本。同时,门类齐全的工业体系还有利于推动供应链上下游企业间进行技术交流、取长补短,助推供应链转型升级。
中国庞大的国内市场包含两大主要维度。首先,中国人口众多,国内消费市场十分广阔。中国作为后发国家,历经40余年的中高速发展,与欧美发达国家间的经济差距日渐缩小,人民群众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日益迫切。14亿人口的庞大市场,是任何供应链产业都无法忽视的。同时,众多的人口也意味着对消费品的差异化需求,任何供应链产业都能在如此众多的人口中找到自己的目标客户群。其次,中国国土广袤,城乡之间、东西部之间发展水平还存在较大差距。东部一线城市发展水平已经达到或接近中等发达国家标准,而广大西部和农村地区还存在较多的贫困县与贫困村。地区间发展不平衡,为供应链的转型升级创造了独特的环境。东部城市地区资本要素、技术要素相对丰富,而西部农村地区人力资本要素、自然资源要素更为充裕。因此,某些在东部地区丧失了比较优势的产业,如劳动密集型和资源密集型产业中的服装业、纺织业、炼钢业等产业可以通过将供应链延伸至西部欠发达地区,在继续保持自身比较优势的同时,推动东西部地区间收入差距逐渐缩小。
综上,中国的供应链布局有其自身的独特优势。虽然全国范围内廉价劳动力优势正在逐渐消退,但是众多其他类型的要素禀赋优势正在被逐步挖掘。中国需要扬长避短,做好统筹规划,以维护并发展好在跨国供应链体系中的独特优势地位。
中国应当立足于自身已有要素禀赋及比较优势,通过积极吸引国际资本投资及与有关国家加强合作,更好地维护全球及区域供应链的稳定发展。一方面,对于短期的供应链撤离或脱钩要保持战略定力,坚定信心,相信中国在政治经济领域所独有的要素禀赋条件,便是稳定中国供应链的最大砝码。另一方面,通过积极主动作为,补齐中国综合国力存在的短板弱项,增强中国在国际政治经济领域内的竞争力与影响力。具体而言,中国可以综合运用政治、经济等两方面措施,维护并提升在跨国供应链领域中的领导力和向心力。
第一,在政治层面,最大限度团结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并提供相应公共产品。中国在政治层面的“比较优势”和“资源禀赋”主要体现在中国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具有稳定的政治环境和相对高效的政府机构。中国具有其他国家短期内无法取代的政治优势,有利于中国维护并适时开拓现有跨国供应链。
1.加强与日韩法德等发达国家的合作,打通供应链上下游,促进优势互补。目前全球范围内对于与中国合作持较为积极态度的,主要是日韩法德等4个国家。日韩两国与中国地缘相近、人文相亲,亦同为RCEP和中日韩自贸区的谈判国,且一直以来与中国在经济领域联系十分紧密,因而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两国对于从中国转出供应链都会持较为审慎的态度。此外,日韩两国产业结构与中国高度互补,缺乏转移供应链的内生动力。法德作为欧盟范围内的两大领导国家,一直秉持多边主义立场,并且是经济全球化的坚定支持者。虽然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法德两国对于转移供应链至国内态度有所转变,但由于与中国在抗疫物资及诸多全球议题领域存在深入合作关系,因而法德不会贸然将供应链从中国撤离。因此,对于以日韩法德为代表的可以争取合作的发达国家,中国应当主动提出进行相应合作,深化对其经济开放水平,吸引其对华投资,进一步加深以上国家对中国经济的依赖程度,促进互利共赢;并且通过与上述国家的合作,对冲未来可能面临的中美新一轮摩擦。
2.推动与东盟及印度等发展中国家的合作,适当转移部分国内过剩或行将淘汰产能。发展中国家作为全球经贸领域的重要力量,在推动全球及区域供应链的跨国发展过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与发展中国家特别是周边发展中国家在供应链领域的合作,不仅可以推动国内产业升级,还可以促进彼此间合作程度的加深。如中国可以将国内处于饱和状态的纺织、服装、初级产品加工等产业适度向周边欠发达国家转移,这不仅有利于中国经济结构的持续优化,也有利于周边国家与中国构建更为紧密的经济共同体。由于周边地区的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水平有限,尽管中国将某些产业转移至其国内,但是由于基础设施、受教育劳动力数量、国内市场容量等方面的制约,其上下游产业必然还需依托中国有关产业方可快速发展。如越南虽然在全球服装市场占有率逐步提高,但是其对于纺织原材料的需求,极大部分还依赖于中国来满足。综上,周边发展中国家是中国供应链发展可以依托的重要力量,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并不会真正威胁到中国大多数产业的生存和发展。
3.重视中亚、东欧、中东、非洲国家的发展潜力,加深与有关国家在能源资源等领域的合作。非洲国家人口众多、资源丰富。中亚、俄罗斯及中东国家则拥有中国所亟需的石油、天然气等能源资源,并且中亚地区还拥有发展核电产业必不可少的丰富的铀矿资源。要确保跨国供应链安全,保证能源资源安全是必不可少的基础环节。同时,以上地区诸国发展水平整体相对较低,发展潜力巨大且人口众多,是中国未来可以重点经营的商品出口市场。
4.对于美国以及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未来可能的供应链进一步撤离,中国需要做好相应预案准备,并在自身利益受损时及时作出反制,以“打”促和。美国两党对于遏制中国目前已经形成共识,区别仅在于具体措施的不同,因此在今后的较长时间内,美国有较大可能通过转移供应链的方式,打压中国相关产业的发展,以达到遏制中国和平崛起的目的。英加澳等国与美国关系密切,同属“五眼同盟”成员。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以上三国与中国的关系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因此,对于上述国家未来与美国亦步亦趋、自中国进一步撤离供应链的可能性需要予以重视。中国应当对以上国家区别对待,同时准备好相应反制措施。倘若有关国家运用政治手段强制转移供应链,则中国可以通过限制市场准入、列入不可靠实体清单等方式予以坚决反制。
5.积极支持世界贸易组织、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多边机构的工作,高举自由贸易、多边主义的大旗,以维护全球供应链稳定。世界多极化与经济全球化是不可阻挡的国际潮流,中国通过与有关国际组织加强合作,有利于占据舆论优势,团结全球大多数国家。稳定住全球大多数国家的供应链平稳运行,对于中国这一全球最大商品贸易国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和长远意义。
6.提供力所能及的国际或区域性公共产品,积极推动周边区域内部供应链整合,维护供应链平稳安全发展。中国周边国家众多且发展程度各异,彼此间要素禀赋与比较优势条件也不尽相同。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构想,无不反映出中国整合跨国供应链、推动区域内有关国家共同发展的良好愿景。与之配套的“亚投行”、“金砖国家银行”等公共产品也有利于推动跨国供应链的转型升级[37]。中国目前恰好处于区域供应链的中间环节,上有日韩,下有东盟印巴,因此发展区域供应链是大势所趋。在全球贸易面临极大不确定性的今时今日,维护好区域内跨国供应链合作无疑可以加强中国抵抗全球政治经济风险的能力。中国还可通过RCEP等贸易协定的签署,大力推动区域内部跨国供应链的整合。
第二,在经济层面,发挥中国经济体制的独特禀赋条件和比较优势,以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双措并举,辅之以政府规划和引导,统筹国内外大局,提高中国在跨国供应链领域的经济实力和议价能力。
1.继续推动中国有实力的企业大胆走出去,收购一批国外优质企业和资产。通过收购相关上下游企业,中国可以在更大程度上把握跨国供应链的发展趋势和禀赋条件,同时可以利用新冠肺炎疫情对全球经济的负面影响尚未消退、中国率先复工的时间优势,推动国内外相关供应链的资源整合,以实现跨国供应链更为完备的发展。
2.配置整合全球资源,助力中国制造向中国智造转型。通过在全球范围配置原材料供应、物流运输、科研投入、市场营销、推广宣传、中间品生产、借贷融资、咨询服务等上下游供应链资源,能够推动中国企业不断提升全球化经营的能力与信心,构建以中国企业为主导的跨国供应链体系。随着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持续肆虐,跨国供应链体系面临停滞乃至衰退的风险,因此,我国政府部门需要统筹规划、精准施策,维护好供应链平稳发展的大局和全局。通过与有关国家在跨境贸易和国际规则制定等领域的谈判,逐步稳定涉及我国的跨国供应链。在此基础上,国内企业也需要充分发挥自身比较优势,努力化危为机,积极走出国门,推动供应链向上下游产业进一步发展,提升供应链的附加值水平。
3.统筹规划供应链发展战略[38]。随着供应链在全球范围内的自由流动,不可避免会出现原有产业要素禀赋递减、比较优势丧失、产业逐步空心化等现象,因此在跨国供应链合作的过程中,需要对企业加强引导,大力发展具有比较优势的新兴产业,在保证就业率总体稳定的基础上助力供应链的转型升级。具体到企业层面,需要企业综合考量国内外因素,统筹规划发展战略,做到国内国际两不误。
4.建设一批具有较强推广价值的海外产业园区。中国目前在东南亚、非洲等地区的广大发展中国家中建设了大批承接国内转出产业的海外产业园区,代表了中国参与跨国供应链分工的中国智慧和中国经验。随着全球范围内保护主义的不断抬头以及新冠肺炎疫情的持续扩散,中国在有关国家建设的产业园区无疑可以成为中国供应链转移的有力后盾。此外,产业园区的建立还有助于提高中国的供应链安全保障水平。打造一批具有较强推广价值、代表较高水平的海外产业园区,既可以缓解疫情对中资跨国企业开展国际产能合作的冲击,又能在政府层面加强统筹协调,为企业“抱团走出去”和供应链布局提供集群共生效应[39]。
5.加快人民币国际化进程。美联储在2020年3月23日宣布推出无限制量化宽松举措[40],标志着全球再次进入大放水时代。推动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不仅有利于提高我国在跨国供应链领域的影响力,还有利于减少因不可抗力因素所导致的中国企业汇兑损失。人民币国际化进程是推动国际政治经济民主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维护国家金融安全,推动跨国供应链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
跨国供应链问题将在未来较长一段时间内持续成为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的重点问题,这一问题的本质是有限的人力、物力、财力资源在全球范围内的分配问题。国际分工是国际贸易的基础,跨国供应链正是国际分工在当代的主要表现。正如马克思所言:“分工是构成一切商品生产的一般基础”[41]。进入21世纪以来,跨国供应链的区位构成出现了某种新变化,尽管发达国家仍然在跨国供应链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但发展中国家已经深度介入到跨国供应链体系中,在全球进口方面所占比重甚至超过发达国家[42]。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跨国供应链受到沉重打击。作为经济全球化的积极参与者和重要支持者,中国自然也不能独善其身。面对纷繁复杂的国际政治经济形势,中国需要保持自身战略定力,“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将跨国供应链建设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一带一路”倡议等相结合,在区域及全球范围内提供力所能及的公共产品;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一道,共同推动跨国供应链的民主化、自由化。中国要善于使用自身在国际分工领域的结构性权力,努力为广大发展中国家和新兴国家谋团结、谋福利、谋发展。
注:
①数据来源:世界银行,https://data.worldbank.org.cn/indicator/NY.GDP.MKTP.CD?locations=GB&view=chart。
②小学总入学率是指无论年龄大小,小学的总入学人数与官方规定的小学适龄总人口的百分比值。总入学率可能超过100%,因为包含了较早或较晚入学及复读的超龄和小龄学生。数据来源:世界银行,https://data.worldbank.org.cn/country/%E4%B8%AD%E5%9B%BD。
③数据来源:世界银行,https://chinese.doingbusiness.org/zh/data/exploreeconomies/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