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礼明
摘要:本文从《兰亭集序》文本结构入手,细析通常解释不能周延的关键语句(“每览昔人……齐彭殇为妄作”),发现问题所在。再引析《兰亭诗》,稍申老庄内涵,理清作者意图(“淡化利害”“消除歧见”“不执于物”“简适心怀”“依顺自然”等),作“证文”“补文”之基。再回到序文,从相关语句(“固知”两句)内在矛盾入手,深入解读“乐”“悲”诸元,揭示“乐”为“悲”因,“悲”为“理(道)”导,得出“以理慰情”之必然。最后结合时代背景,揭示序文“导引人情,舒旷襟怀,凝聚同人”之旨意。
关键词:王羲之 《兰亭集序》 《兰亭诗》 兴感之由 悲乐 齐契 同人
晋人王羲之的名篇《兰亭集序》,其完整版本尽管迟至隋唐才随其书法而传开(中间经唐太宗录入《晋书·王羲之传》而得以保存),但并不影响其文本在后世的流传。
就文学性而言,王氏这篇序言大体结构并不复杂,通行的三节文字,首(至“信可乐也”)叙春游之乐,以良辰美景系乎自然宇宙而得游观之乐;次(至“岂不痛哉”)发快乐之余的悲慨,问含对人生体验、生命价值及自我意识的珍视;末以议论申理,以理慰情而回照前文。但就其意旨而言,至今仍存在较大的争议。是以儒反道,还是以道言道(或以庄言道),抑或二者兼有?本文将通过对这篇序文文本有关关节的梳理,尝试论之。
这篇名序中,所谓“兴感”,乃作者抒发暮春时节与老少群贤于兰亭修禊、嬉游、叙情而享受自然宇宙的无限乐趣,又因“死生无常”“性命不永”而生难享永乐的叹息乃至悲伤痛悼之情。
所谓“兴感之由”,仍然关乎“乐”“悲”两面。其快乐之“由”,已夹含在第一段所谓天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地利(“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人和(“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等多处叙述里。而悲伤之“由”,则充斥于第二段,主要有三点:一是“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并“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是说(快乐)情感并不具恒定性,而是受之于具体物事,事变则情变随之。二是这种情变(即由快乐变而为慨叹乃至悲慨),是在“俯仰之间”即瞬息之间发生的变化,让理性主体(即“人”)难以承受。第三,“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岂不痛哉!”生命不能自主,完全听天由命,让貌似主体之人在变化无常的社会现实面前显得更加无力。特别是饱受频发的社会灾难并战患之苦的魏晋六朝时期,人生的浮尘与湮灭感就变得异常凸显,又于何处可以奢求生命的快乐、自足与恒久呢?
当然,说到“兴感之由”,王羲之言犹未尽,又特地在第三段拓开一笔,说:“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一句群意味深长。作者有意将序文第二段中浓厚的伤感作一冷却,而将笔触从眼前的修禊、宴享、嬉游及伴随而来的“兴尽悲生”的感慨中移开并稍稍收束,使写作进入回顾、反思的历时视域。句群的前一句,在作者看来,由“每览”二字显示前文的悲乐兴感,其实在其人生经验中已多次出现,且已引起深深的感慨和思索,但又让人苦苦不得其解:既让他觉得神奇(“若合一契”),又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不能喻之于怀”)。
所谓“昔人”,包含序文第二段所引《庄子·德充符》“死生亦大矣”等处所提及的“古人”,也包含作者在《兰亭诗》中所提及的孔曾等圣贤,当然,具体到本文,后世学者们还不忘将其与距王羲之五十年的前中朝高官巨富、颇具才质的石崇及其所写的名篇《金谷诗序》(《晋书·王羲之传》以为系名家潘岳所替写,不知所本)牵连起来。《世说新语·企羡》载:“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对于别人拿自己的作品与石崇的作品进行比较,又拿自己与石氏比较,王羲之不仅不卑怯不恼怒,反而感到高兴,又似乎颇为自得和自负。至于《金谷诗序》,其叙述、描写简练有致,且其感慨也很深沉,再借之石崇当时的社会地位,以及像刘琨、潘岳、杜育等与会名流的声望,因而在当时与后世的影响都很大。石氏在他的诗序中深言“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即“感叹有生之年短暂,害怕死亡不期而至”),尽管泛着物质享乐主义的陈光,不可否认,其生命之珍的意味很浓。尽管石崇出身官宦,权位也很大,有可以比富斗狠的资历,是当时社会的强者,但他仍然要谄事贾谧等权贵,并望尘而拜;仍然要面对“性命不永”,难免有此情不能禁的朝生夕死的“含悲”之慨。何况,弥漫在魏晋乃至整个六朝时代氛围的是瞬息之变、生命短暂、灾难频仍和福祸无常。因而深深打动了王羲之,遂有“临文嗟悼”之慨然。
好的作品就是这样,首先能在情感上深深地打动和感染读者;其次,它总能引起读者深沉的思绪,唤起他们的理性意识。面對类似石崇《金谷诗序》这样的作品,相信王羲之不止一次地思索过古今人心异同的问题,而在此之前(即“兰亭诗会”以前)苦苦不获解,也确实让他耿耿。但为什么会有“若合一契”之感?这实在使人难以释怀(“不能喻之于怀”)。
但对这一句群再作前后的释读时,按照今人一般的理解,却又不幸陷入了语言逻辑混乱的泥淖之中。既然是“不能喻之于怀”(即一般所谓“内心不能明白”),还没有弄懂观感、人心何以“古今一契”(即“若合一契”),而居然“固知”(一般理解为“确知”或“本来知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确,该句意指古今之人的兴感之由何以有如此相同(所谓“若合一契”)的发问与寻思尚未结束,又怎能确知“一死生”“齐彭殇”而皆为“虚诞”与“妄作”呢?为什么古今人人都有此“同契”的欣慨、嗟悼及痛情之感?又为什么快乐之后必然会产生伤悼之情,以及越是快乐,这种伤痛反而越发强烈?这些都指涉事理,逼人深思。
当然,“喻”固然可以解释为“明白”,但进一步,若作“谏”即“证也”,亦即“正也,以道证人”解,则更能够体现作者的惑问和理性意识。也就是说,在“兴感之由”的“古今一契”上,需要追溯到更高更远的“道”的理性寻求上,方能化解长期积压于心中不得求解的郁闷。显然,这一次兰亭会“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一觞一咏”之“畅叙幽情”,让诗人(王羲之)忆往思来,颇为洞察了人情之困和纷繁世界之玄。
下面就来看看王氏的兰亭诗作。
从现存有关资料看,兰亭与会四十余人中,真正创作者26人,诗作37首,分四言、五言两种。其中11人同时创作了四言和五言,而王羲之一人居然创作吟咏6首,可谓逸兴豪发,兴致超高。他的这六首诗作中,开首是四言,余下皆为五言。现录如下:
其一:“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携齐契,散怀一丘。”其二:“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其三:“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其四:“猗与二三子,莫匪齐所托。造真探玄根,涉世若過客。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其五:“鉴明去尘垢,止则鄙吝生。体之固未易,三觞解天刑。方寸无停主,矜伐将自平。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其六:“合散固其常,修短定无始。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
稍作解释。第一首有感于季节轮回,暮春佳时,众贤欢游,诗人怀想孔、曾时代的洗沐风流,深感时代虽异但与古贤的做法、体会及心情都惊人一致(所谓“齐契”),从而对圣儒治世的潇洒襟怀有了直接的领悟(而第六首说“河清非所俟”,不强为事功,也正在这里)。第二首反对忧忧戚戚,希望享受眼前。起笔赞美自然伟力,感受非人力所预的万物陶冶化育。诗人无从找到本制自然之力,却发现“顺理自泰”(“依道而行最为安泰”),又发现内心耽于“利害”反而会阻断道悟。第三首,面对春生万物,诗人就其视触而寄予欢畅之情。这是由于感受到自然的浩瀚无涯,满目所见皆合乎道的安排。尤其是造化无私,均待万物,让人欣欣于其勃发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第四首说,与会诸位均能庄敬对待所寄予的思想情感:不希望竭心尽智勉强行事,只愿心境无杂;即使人生如过客,也愿意认真探究大道。又希望远想千年以外以开阔心胸,而不沉溺于一时的游宴之好;而处遇万类在似有若无之间,就不会生受具体的形骸之累。第五首先譬说心灵如镜擦亮便无尘垢,一旦停拭则庸污滋生。其修治之难可见。但饮酒可以悟道,醉意朦胧之际心灵不再为俗世所主宰,而夸恃骄矜之心自会平息。而远离世俗,则飞泉清音、诗篇吟咏皆有袅袅不尽意。凡此乐趣,虽短暂一时却意韵恒久。第六首说游宴的聚散实属正常,正如寿命的长短也无恒定的终始点。是因为造化使新生永不停息,而旧物消逝亦不复再现。故而今日尚为新生神奇之物,稍过一两日辄成被弃之尘渣。造化太过无情,谁能没有感慨呢?但要消散此慨,唯有“推理”即尊崇义理(“大道”)。最后诗人说,遵顺天道,明了立言(“赋诗明道”)之义照样是“不朽之盛事”。
再稍作提领。第一首自然含在“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之中,欢游中又含有儒道杂糅成分。所谓“齐契”,包括诗人与兰亭会四十余人的同调,也包含与先儒圣哲的同调。第二首抒发淡化“利害”(包括得失、悲喜等)而“顺理自泰”、享于所遇的简适情怀。第三首,感受造化的“无私”“均待”及其创造力。一旦消除歧视与不均,自然不会为得失悲喜而失度。第四首,为摆脱具体形骸的生受之累,处遇万类须均等而不胶着。第五首谈饮酒悟道,自能消歇荣华与骄矜之俗。而此乐“一时”,其价永恒。第六首有感于自然瞬息之变,希望用“推理”来消解人世的聚散、寿天与荣利等人生困扰与紧张。
而这六首诗作中,关于“兴感之由”中的乐与悲,第一首在乎其“乐”,其余则着眼于化解种种“悲”情;第二首在于化解利害之“悲”;第三首兼含序文首节之“乐”,又希望以等齐之观消解得失之“悲”;第四首以消除执念来消释“悲”情;第五首兼含序文首节之“乐”,再申“等齐”长在思想以消停世俗之“悲”;第六首以依顺自然来化解人世中的困扰之“悲”。总之,关于悲乐,诗人着重消解的则是人生的悲情与俗念,从而达成(个人)舒旷襟怀、(群体)凝聚(或儒或道的)共识的目的。
附带说明一下,关于此次与会者所作的兰亭诗,有学人概括其特征是:“诗人或站在玄理的角度,把大自然作为思辨的对象,通过景物描写来演绎深妙的玄理;或将玄理机锋隐埋于写景之中,让人去领悟其中的趣味。”其实与会其他诸作,大体不离王羲之诗作的吟咏范围。限于篇幅,不拟展开。
现在再回到序文之中。
王羲之诗作中所体现的老庄道家尤其是庄子《齐物论》“等齐”思想,以及儒道杂糅思想,似乎一到序文中就走向了它的反面。何以这么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照当前的一般解读(即所谓“本来知道把生死等同的说法是不真实的,把长寿和短命等同起来的说法是妄造的”),则道家的思想不仅没有获得进一步的申述,相反还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彻底的否定与摈弃。“道教徒”王羲之在这里俨然成了坚定的儒学实践者,似乎颇像他的前辈“素奢豪,嗜声色。虽暂自矫励,而辄复纵逸”的刘琨,在《答卢谌书》中曾经反省说:“昔在少壮,未尝检括(‘检点),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但分析(‘分离)之日,不能不怅恨耳。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但是,王羲之以素简抗奢华,用“推理”对实用,究竟与石崇、刘琨等“身名俱泰”的西晋文人享乐主义者的精神心态相去甚远。仅从王诗第五首“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以及序文“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等,均可以看出王氏崇尚之所在。
当然,要知道,在序文里王羲之并没有否定具体的游宴、视听之乐,也没有简单地否认存在于石崇等所谓“古人”身上所表现出的对于“生命的忧惧”,因为作者亦有强烈的主体精神生命短暂之叹与猝然而逝之忧(详见前文第四段)。这也是古今之人的通情。所以王羲之自然也会发出如此深沉的认同感——“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以及“每览昔人兴感之由……未尝不临文嗟悼”。当然,认同普通人身上所存在的“趋乐斥忧”的人性弱点,是对现实处境的坦然认承,同时可以获得彼此身份上的认可感,还是化解个体共时存在上的孤独无助感,为人生追求的进阶和精神境界的提升留下一大片余地。事实上,这个“人性之弱”的盘面是如此巨大,也显得极为顽固,无事辄罢,一旦临事,忧愁苦痛自不待言,即使所遇欢快,而这些“负面情绪”也如影随形地填占进来,非得有纯粹的理性持续投入(所谓澄怀、默察、观照)才能渗入而加以改变。而诗人所创作的六首诗,正是他长期研习老庄和悟道的结果,是他人生思想境界已然提升的体现。
这现场创作的六首诗,在记录诗人的所遇、欣恺与悟道的同时,也一并将其平日的苦恼及所纠结的问题顺带托出,可以见出此次兰亭禊会,确实带有“涤除玄览(‘玄鉴,内心)”“使无疵渍”的意味。其苦恼、困惑及问题的症结,前文解读诗作时已有说明,兹不再赘,仅就涉及“生死”“寿天”等生命问题再做申述。
至于说“一死生”“齐彭殇”,并非要将“生死”“寿天”简单等视,而是要将关系中的两者不做孤立地、歧视地对待。事实上,并不存在绝对的生与绝对的死,也不存在绝对的长寿与绝对的短命,领悟到了生命一定点上的生死变化,以及有限的时段之于人生长度的意义与价值,就能感受到每一片断之于整个生命和世界的质量。而一旦知道生死之事是紧密相邻,那么寿天问题就并不显得那么凸显。再有,“后”与“今”、“今”与“昔”固然存在着差异性,但这两两者又都和合于历史时间的一体之中,是后者存在的不同显示,如果过分强调了各自的差异性,那么,認识便无法跨越,而所有的认知都变得不可完成。同样,“生死”“寿天”,有其明显的相对差异性,而又都浑然于天地万物的根本性统一。但时俗尘世则过分强调或看待各自的差异性,夸大甚至刻意放大各自所呈现的特性,导致认识的极端化而对现实制造误导。因而,越是功利的现实如此,越发能刺激一种极端的享乐主义和无尽物欲。极度物享,反过来又加剧了精神与灵魂的虚脱化和空壳感。
同时还须看到,乐与悲、生与死、彭与殇又都是一体两面的存在,乐甚则悲自深,没有死也就无所谓生,而瞬时亦能昭示永恒。试看《庄子·至乐》,所谓“至乐”即“零快乐”,不忧不喜状。所谓忧悲喜乐只是表征,且忧喜、悲乐各自构成一对张力,在其背后的是欲望的驱动,要达成“至乐”,则须减持这个驱动并依于自然的安排。这当然是难以做到的。所以人世的欲海里泛起了多少欲望意识的泡沫,又撕裂成多少争斗、冲突和毁灭。而贪恋于“富、贵、寿、善(好的名誉)”,追求于“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其能看破者难度有多大,实在无法形容。
如果执着于所谓的“生”,并贪享于一个个的“乐”,则猝然而逝与悲怀难释就是一个不能或不愿接受的事实,而为情感所苦的寿命之短也可能会死死地将活人折磨得够呛。事实上,序文第二段不就鲜明地揭示出了这种“极视听之娱”之后必然出现的无法释怀的痛苦吗?所以说到“古今同契”时,序文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这种认识是如此之深沉,故而特增加“悲夫”(即“感慨啊”)二字来显示。在这一深沉的意绪里,由悲慨之深亦可照见当日所遇感快乐之甚。确实,此次修禊、游观的兰亭诗会感人至深,永值铭记。而这种万千感慨,非“悲”不深。以相反相成予以揭示,正体现了王羲之深刻的用心。当然,将伤痛感说得如此之甚,还是意在引出“推理”,唯有它,才能最终平复内心,抚慰伤痛,引导人情,使气泰志熙。的确,说服变化不居的情感顺服归化的最有力、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推理”。面对瞬息之变,诗人希望用“推理”(即尊崇义理)来消解人世的聚散、寿天等所带来的失落与伤痛。只有尊崇义理至于解悟大道,生命才进入“不忧不惧”(或陶潜所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状态。因而,王羲之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固”,这里通“胡”,作“何,何故”解。在这里,作者以反诘驳斥将“死生一体化”视为荒诞无稽的认识,也排斥将“厚彭薄殇”作为有稽之谈的庸见。这种“以道证人”的方法,所谓“物我一体”“古今一契”以及“生死寿天一体”都在庄子的自然之道里获得了发现和诠释。
当然,《兰亭集序》中的乐享并非起于欲望驱动的享乐主义追求,而是作者感于时会的“欣然所遇”,因而这份快乐既属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为保持与享乐主义的距离,作者与四十余位同好,因地制宜,引湍流觞,山水清音,列坐饮咏,做足了天然与人文的妙巧功课,是简素的心灵之间的交流,是身心自由放旷后的精神上的愉悦,是任其所遇的逍遥嘉会。不过,基于人性的弱点与先天的局限,其内心又滋生莫大的悲慨,显示了作者强烈的生命意识。而这同样是其“以道证人”路径上的不可或缺的环节。至于其悲喜的双重感知,又构成巨大的心理张力,为悟道、证道搭建一座自然的进阶。
需要说明的是,如果不正视生命体内互对且长消的忧喜情感这个实质并以理慰情、晓以大道,似乎难以让其时其人安立于世,甚或超然置身于乱世。因为晋室东渡以后,以及永和九年(353)前后,国家和世界局势一直不容乐观,内部权臣一波波争斗,外部敌对势力寇犯无已,都使得政权内外交困,让王羲之等一大批朝臣忧心不已,因此特别需要办法来安顿心魂,坦然互对,平然应世。而老庄哲学和道教,更是在此时成了这些偏安江南的政权支撑者们的保心丸。
这与唐宋以后,国家政治屡屡危机之时所泛起的激烈的儒统观念很是不同。经过汉末、魏晋的社会动荡,儒家的治统受到动摇,而黄老包括老庄观念的兴起,反而给严酷的政治思想松了绑。由此形成了新的政治风习:“玄学与儒学一道被尊奉为官方思想,总体上形成了‘外儒内道的统治思想结构:‘引道家之弘旨,会世教之适当,‘夷淡以约其心,体仁以流其惠。在这样的社会及思想文化背景下,‘出处两可之风自是程度不同地体现在士人身上。”由此又形成了鲜明的政治特征,即“企慕隐逸、崇尚玄谈”,“其时士流,即便心缠机务,也多虚述人外”,表现为“在政治领域中渗透了浓厚的玄学理念”,“多推崇无为、简淡之政而鄙弃事功”。史传评价王羲之,即说“政以道胜宽和为本,力争武功,作非所当”云云。当然,即使是士人们寄情山水,托意玄谈,也并非表明他们就真的与国家政治脱离,只不过“保持个人空间自由,避开违心之事”,“专心致志于文化追求,以文化成就和文化影响继续落实道统引导政统之理想”罢了。
对于王羲之来说,是越过了汉末僵化的名教,也越过了法家的刑名法术,来到了这个中央政权权威受到极大削弱的东晋时代,帝室需要获得王、谢等士族的支持,甚至要与之“共治”(所谓“王与马,共天下”)才能维持统治的局面。对于很多士人来说,谈玄论道、放达情怀自是一条通达之路,而对王羲之来说,如何支撑政局自然别具意味。他是那个时代的清流名士,在士林有很大的影响,以研讨、讲说庄子著作知名。在他的周围,聚集了一大批庄学爱好者,像和尚支遁、名士谢安、隐士许迈等,以及有共同爱好的子侄、亲朋和同僚等。而与之不违的是,他们投身于宗教的热情,一点也没有减弱,甚至并行而不悖。此时道教中的五斗米教、太平道等市场很大,王羲之等很多上流社会都积极参与,由此形成网络广大的政教力量,共同维护岌岌可危的东晋政权。
而细心的读者也不难发现序文中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即作品处处闪烁着“齐契”“同契”之光。一者,作者在前文写春游、修禊及游目骋怀之乐,是群贤而聚,是“同人”于宗,“同志”于会。对此,《晋书·王羲之传》在引述这篇名序之前,亦不讳言地说:“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显然,这篇序表达的并非个人私见,而是“同志”(“志趣相同者”)的声音:雅好山水,同饮共赋(诗),共研老庄,共道志趣。二者,在序文中,作者将自己的体会和前人进行比较,说“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不存在什么差异,几乎完全一致,即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感”。后文“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以及文末的“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以及“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都基于同样的认识。三者,作者在悲慨之余以反诘“推理”,只是短短一句点化,却激活了满盘棋,让人在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中感悟共时、历时,巡视今、昔、后,并体悟其乐悲有在、情感不灭、思想不灭、人事不废和道心永在。而这,与《周易》“同人卦”的“同人和同”之念,竟也有着惊人的一致性。那么,这大概就是这篇诗序忽隐忽现的政治意识吧。这,当然也是序文的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