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推崇《敕勒歌》的诗学理念、华化取向与独特价值

2020-12-21 03:22狄宝心
名作欣赏 2020年12期
关键词:元好问

狄宝心

摘要:作为鲜卑拓跋氏的后裔、女真政权下的文坛巨擘,元好问评《敕勒歌》与前人仅从艺术风格着眼不同,尤其重视胡汉互补之硕果生成,充分肯定北族诗歌的卓越成就及其在中国诗歌史上的突出贡献。在中国诗歌批评史上独树一帜,值得关注。

关键词:元好问 《敕勒歌》 诗学理念 华化取向

“中华民族”这一概念虽说提出于20世纪初,但在自觉之前的自在阶段,有长久的历史基础和深厚的理念渊源。特别是辽金元民族大融合时期,北族决策者已不同于北朝元魏力主姓汉姓、服汉服之全盘汉化,而是创制本族文字,重视本族风尚,强调在多民族一体中夷夏互补之华化。如辽道宗《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已不再以夷为贱,超越了“夏夷大防”之势同水火的零和博弈及“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同化汉化,具有国家认同多民族一体下之夏夷文化并行互补的取向。那时辽建都塞外,中原人口北迁,文学板块大幅北移,契丹族创作群体首次登上历史舞台,中国文学开始迈进夷夏同华的历史阶段。这一态势至金代更为兴盛,女真、渤海等族创作群陆续登台,文学成就也远超于辽。在这一历史进程的關键阶段,金元之际的文坛巨擘元好问在诗学理念方面超越“贵夏贱夷”的藩篱,高度肯定北族诗歌。其晚年编纂的金代诗歌总集《中州集》,从国家认同层面收录女真、契丹、渤海族的诗作,冠名为“中州”,不辨夏夷内外,以文艺心理认同为衡量标准,视之为中国人,在诸民族之上赋予了更高层次的大中华多元一体之义,绘制出中华民族共同体共荣同华的宏伟蓝图。其《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之“北人不拾江西唾”“未便吴侬得锦袍”,又以金宋为界区分南北,认为夏夷互补的金诗胜于有封闭单一局限的南宋诗,其衡量标尺即“邺下曹刘气尽豪,江东诸谢韵尤高。若从华实评《诗品》”所言之“气”“韵”“华”“实”。这既有力挺北人重气骨、质实之诗学理念的倾向,也有高扬汉语诗歌与北族文化基因优势互补的华化取向。该诗学理念与华化取向,在其早年所作的《论诗三十首》中就有一脉相承前后辉映的表述: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穹庐一曲”指北朝民歌《敕勒歌》,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收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前引《乐府广题》:“北齐神武攻周玉壁,士卒死者十四五。神武恚愤,疾发。周王下令曰:‘高欢鼠子,亲犯玉壁。剑弩一发,元凶自毙。神武闻之,勉坐以安士众。悉引诸贵,使斛律金唱《敕勒》,神武自和之。”自题:“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合观最早记载此事的《北齐书·神武下》及《北史·神武帝》,可知公元546年前这一民歌已在北方流行,属敕勒族人世代累积之作。高欢在损兵折将的艰危之际,命敕勒族名将斛律金唱之以振军心。歌词原为敕勒语,斛律金用鲜卑语唱之,后来译为汉语,收入《乐府诗集》,成为后世传颂、选本首选的经典之作。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纵论自汉至宋诗歌,常用风格雄健与语言自然这两把衡量标尺来褒贬。他特别推崇刚健的建安诗风:“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二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论诗三十首》其二)“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论诗三十首》其三)对南朝及唐初之宫体诗则严厉贬斥:“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之昂。”(《论诗三十首》其八)合观陈子昂“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齐梁问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知元氏之“慷慨歌谣绝不传”,指建安风骨中绝不传,对代之而起的绮靡诗风深恶痛绝。明胡应麟“齐梁以后,七言无复古意。独斛律金《敕勒歌》……大有汉魏风骨”,与元氏此句所见略同。胡应麟又谓《敕勒歌》“浑朴莽苍,暗合前古。推之两汉,乐府歌谣,采自闾巷,大率皆然”,再联系元好问《送秦中诸人引》“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其诗所言“慷慨歌谣”也与胡氏所说略同,兼指秦汉质朴刚健的民歌风尚。在语言表述方面,元好问特别赞扬真诚自然。如《论诗三十首》其四评陶渊明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参其《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四首》“君看陶集中,饮酒与归田。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天然对雕饰,真赝殊相悬”,知“天然”指用质朴自然的语言真实表达内心的情事,既不为文造情削足适履,也不刻意求美矫揉造作。其二十九“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对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真率自然的写景名句也给予极高的评价。《敕勒歌》正是用这两把标尺衡定的典范之作。诗中那辽阔苍茫的景色、以高阔的天空比作牧人毡帐的浪漫豪放、对“风吹草低见牛羊”之美好家园的热爱自珍,确有北族牧民的粗放心态、雄风劲气。其语言描写真切自然、朴实无华,用语浅显而意蕴深厚,再加长短自如、随意奔放的句式以及使色彩韵味倍增的叠字,确属无文人雕琢之痕,尽显上古民歌本色的天籁之音。

还应特别关注的是,“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旨在着重强调,《敕勒歌》是胡汉文化融汇互补嫁接出的华化硕果。敕勒,古民族名,初号狄历,中原人称之为丁零、高车,原居匈奴北。东汉时匈奴分裂南下西迁,敕勒人进入漠北草原进而南迁。北魏道武帝征柔然南返,“至于巳尼陂,高车诸部望军而降者数十万落,获马牛羊也百余万,皆徙置漠南千里之地。乘高车,逐水草,畜牧繁息。数年之后,渐知粒食,岁致献。由是国家马及牛羊遂至于贱,毡皮委积”。联系“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特别是今包头、呼市之南土默特右旗所建敕勒川博物馆,“敕勒川”应指阴山南黄河北的土默川和河套平原一带。此地战国时属赵,秦汉时收复,置定襄、五原、云中等郡,东汉初安置南匈奴于五原。鲜卑什翼犍时移都云中郡盛乐,道武帝迁都平城,遂安置敕勒人于此。与尚在漠北仍受柔然奴役后来虽西迁立国不久即分崩离析的另一部敕勒人的悲惨命运相比,南下者不仅被北魏视为新民,而且当作抵御柔然南侵的骨干,在政治上十分亲近:“文成时,五部高车合聚祭天,众至数万,大会走马,杀牲游绕,歌吟忻忻。其俗称自前世以来,无盛于此会。车驾临幸,莫不欣悦。”由此可以想象,高欢在围城久攻不下,损兵折将士气低落之际,命敕勒族名将斛律金唱《敕勒歌》,其心态一定是对家乡昔日盛况神往怀恋,期待恢复旧疆重现统一盛世的,其歌声一定是深沉激越、悲壮苍凉的。况且关于此诗的作者原本多有争议。《资治通鉴》载“使斛律金作《敕勒歌》”,认为其作者为斛律金。尽管《乐府诗集》署为“无名氏”,学者多从之,认为斛律金不识字,未必能作,但古来民歌之作者不识字的亦多,不可以偏概全凭此定论。宋黄庭坚、王灼即确定为斛律金作,后世沈德潜、王夫之等从之者也不少。元好问也有可能认为《敕勒歌》就是斛律金所作,是则其“中州万古英雄气”,不仅指向曹氏父子鞍马赋诗、魄力沉雄、辞气慷慨之风尚,而且还包含斛律金秉承其祖倍侯利归附北魏、抵御柔然之忠勇,反对东西魏分裂、致力收复故地而壮志难酬之悲壮激越的情怀。所以从《论诗三十首》的总体格局看,元氏此诗着重强调魏晋以下中原腹地一味追崇淫靡华艳的脂粉习气,建安时期慷慨悲歌的英雄气已边缘化到敕勒川,与游牧文化双向交汇、优势互补,遂嫁接出《敕勒歌》这一华化硕果。

元好问之所以推重《敕勒歌》,从耶律楚材《和太原元大举韵》“魏帝儿孙气似龙……元氏从来多慷慨,并门自古出英雄”可推测其一二。拓跋鲜卑从大兴安岭走出,先据蒙古高原,十六国时进占敕勒川,成立代国。后被前秦逐出阴山,肥水之战后复国,改代为魏,定都于敕勒川东南之盛乐(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继而迁都平城再迁洛阳。他们以三国曹魏为中原正统,自己为正传之主,欲代表中华正统,入主中原,统领八方。历经数世的励精图治,终于成为一统中国北方的强盛民族。后来,包括孝文帝,都要回盛乐祭天拜祖,对这块龙兴之地充满感恩。元好問本属鲜卑拓跋氏后裔,对敕勒川这块鲜卑民族的园囿、进入中原从而华化的跳板有浓厚的情结;其家乡忻州又是曹操内迁定襄、云中等郡人口的安置地;再加上生活在女真、蒙古的政权下,所以他对敕勒名将用鲜卑语悲壮演唱的《敕勒歌》有特殊感情,所推崇的着眼点也与正统汉人不同。黄庭坚《书韦深道诸帖》:“语奇壮如此,盖率意道事实耳。”王灼《碧鸡漫志》卷1:“能发挥自然之妙如此。”沈德潜《古诗源》卷14:“莽莽而来,自然高古,汉人遗响也。”他们的眼光皆局限于莽苍质朴,真率自然的诗风方面。而元好问除充分肯定《敕勒歌》艺术风格的两点特色外,又着重强调它是秦汉古风、建安诗风与游牧民风优势互补的结果。这就超越了古来以地域方位确定中夏四夷和先进落后的文明层次、以汉族为本位贵夏贱夷的传统理念,从中国内部各族平等、双向交流、互补同华的高度揭示其重大价值。再者,耶律楚材此诗也从族源、地域之文化基因的角度,点明元好问诗“慷慨”“英雄”的特质成就,其着眼点与元氏评《敕勒歌》十分接近。元氏确实在血统、气质上对慷慨歌谣十分偏爱,故热烈称赞沙陀族李克用后裔李汾诗“清装磊落,有幽并豪侠歌谣慷慨之气”,称赞辽文化圈雷渊诗“歌谣慷慨,如关中豪杰”,至其自作,更是悲壮激越、雄阔苍茫。郝经谓元氏“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认为他站在北族风尚与中州英雄气互补的华化立场,超越传统汉诗自视优越、封闭单一的局限,确立慷慨悲歌的诗风取向并取得巨大成就。私淑弟子刘因与元氏英雄所见略同,其《宋理宗南楼风月横披》“试听阴山《敕勒歌》,朔风悲壮动山河。南楼烟月无多景,缓步微吟奈尔何”,也以胡汉互补的北人诗高视一世,对南宋诗有不屑之意在。由此看来,元好问的诗歌创作对慷慨歌谣的偏爱执着,是其推重《敕勒歌》的重要因素。

时代的需求也是元好问之所以推崇《敕勒歌》的重要因素。金末蒙古大肆南侵,金廷畏惧灭顶之灾迁都汴京,严峻的社会现实促使诗坛变革,改变章宗时的尖新诗风,以针砭时弊,有补于世。“明昌、承安问,作诗者尚尖新……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由赵闲闲、李屏山倡之……已而,麻知几、李长源、元裕之辈鼎出,故后进作诗者争以唐人为法也。”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就是在此时代背景下完成的“高视一世”反映时代需求的杰作。组诗纵观诗学遗产评判抉择,激烈批评苏轼、黄庭坚、陈师道求新追奇、闭门造车的诗作弊端,对建安诗风推崇备至,遂从诗歌发展史的角度着眼颂扬《敕勒歌》。再者,金朝兴起于白山黑水间,中原人口大量北迁。迁都北京后,在全国设京、路直接统一管辖。在内外一体的体制下,文学板块北移,夷夏诗风互补成为金人认同的风尚。耶律楚材《和太原元大举韵》在赞颂元氏诗作之非凡成就时,也间接流露出北族诗人重视用汉语诗歌表现其慷慨激越悲壮苍凉情怀的取向。由此可见,元好问诗作旨趣与北族诗人息息相通,其推崇《敕勒歌》的诗学取向与华化理念,是时代需求的反映,也推动了时代发展的潮流。

元好问推崇《敕勒歌》对后世产生了重要积极的影响。元氏《论诗三十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极负盛名,所推崇的《敕勒歌》也自然深入人心。至清代,《敕勒歌》受到王士祯《七言古诗选》、王夫之《古诗评选》、沈德潜《古诗源》等选本的看重,视为中国诗歌宝库的经典之作,从而成为中华大地各族人民久久传唱的“同一首歌”。

猜你喜欢
元好问
如果觉得人生太难,就去读读元好问
如果觉得人生太难,就去读读元好问
如果觉得人生太难,就去读读元好问
如果觉得人生太难,就去读读元好问
不止雁丘
因为一首诗,记住一个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移巢别处觅雕梁
县令设宴断案
县令设宴请原告
当过为民请命的官,做过惹人非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