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的书迹

2020-12-21 03:22胡传志
名作欣赏 2020年12期
关键词:元好问石刻书法

胡传志

摘要:元好问现存十篇书迹,可分为“到此一游”类、游记文学类、悼念故人类、书论类。其中多数书迹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体现了他的书法艺术水平。这些书迹有助于考察元好问的生平行踪,少数书迹能补充元集通行本的不足,纠正通行本遗山词的个别错误。

关键词:元好问 书法 石刻

元好问不以书法名家,却热衷于欣赏、品鉴书法,从现存大量精彩的书法评论来看,他至少是一位深谙书法的评论家,见诸记载的书迹不在少数,实际留存的书迹太少,不足以展现其书法成就。现存书迹有以下十通:《重谒二仙庙题名》《涌金亭示同游诸君子》《米芾虹县诗跋》《过阳泉冯使君墓》《摸鱼子·访楼桑》《曲阜谒圣题名》《古陶禅院题名》《灵岩题名》《崔真人画像赞》《超化》等诗、词、文,其中《米芾虹县诗跋》为墨迹,其他几种都是石刻。这些书迹非常珍贵,已经引起书法界和文学界的关注,崔志诚、陈巨锁、李峭仑、徐传法、李卓阳等人都撰有专题文章,重点从书法角度加以评论和研究,狄宝心、张静、颜庆余等元好问研究者也都不同程度地注意到部分书迹,但其特点与文献意义还有待进一步发掘。

上述书迹大体可以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比较纯粹的“到此一游”。在很多大大小小的景点,常常会有“某某到此一游”之类的涂鸦,饱受人们的诟病。大诗人元好问也不能免俗,留下三则类似书迹。一是蒙古太宗八年(1236)三月,元好问与赵天锡一同游览长清灵岩寺,在党怀英碑后留有一则题名:“冠氏帅赵侯、齐河帅刘侯率将佐来游,好问与焉。丙申三月廿五日题。”纯客观地纪实。二是《古陶禅院题名》:“己亥秋八月十有四日,自太原道往山阳,留宿于此。东山元好问裕之题。”己亥是蒙古太宗十一年(1239)。同样只是简单的纪事题名,没有文学性,书写也较为随意,字体结构松散,大小悬殊,不够美观。三是蒙古乃马真后四年(1245)十二月拜谒曲阜孔庙,有《曲阜谒圣题名》:“太原元好问、刘浚明,京兆邢敏,上谷刘翊,东光句龙瀛,荡阴张知刚,汝阳杨云鹏,东平韩让,恭拜圣祠,遂奠林墓。乙巳冬十二月望日谨题。”他们一行八人恭恭敬敬地祭孔,题名而去,语气相当谦恭,书写认真,严肃庄重,不足之处在于:“林墓”二字太大;左行,第六行另起,以示尊重,第七行另起,无甚必要;从第六行起,整行向左倾斜,有损整体布局。这三则书迹都是人名+地名+时间的模式,虽然与大众涂鸦近似,但书写水平高于一般游客,名人效应使得他“到此一游”式的题记具有了文物价值。

第二类是游记文学。有四篇书迹,真正体现出元好问不同于“到此一游”式的文学家面貌。

第一篇是泰和五年(1205)清明节之前三日,元好问与五六位年轻人一同游览山西陵川西溪二仙庙,即兴题壁,留下一篇优美的文学艺术品:

春服既成,同冠者五六人重谒二仙庙。沐浴乎河之上,风凉于舞雩之下。看千岩之竞秀,增两目之双明。志飘飘然,而足知所之。虽骖鸾跨鹤游三岛者,不似于此矣。乱联数字以书于壁。时泰和乙丑清明前三日,并州元好问题。

期岁之间一再来,青山无恙画屏开。出门依旧黄尘到,啼杀金衣唤不回。

前面的序文开头四句化用《论语·先进》中曾点言志的话,描写他们一行春游于山川之间的行踪,将曾点的理想化为实际行为,看起来新意不多,却比較写实。后面寥寥几句将欣赏美景的盎然意兴和飘飘欲仙的快感,表现得如在目前,初步展现了元好问的少年才情。诗歌前两句纪游加写景,一年内两次游览,青山还像上次一样,美丽如画。后两句就传说中的二仙女说事,二仙庙中的仙女知道一出庙门,就是尘俗世界,所以任凭黄莺如何不住地啼唤,也不可能将二仙女唤回人间。末句暗用唐代金昌绪《春怨》中的诗句:“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较为巧妙。美中不足的是第三句“黄尘”景象与西溪秀美山水不协调,也与序文所写之清雅兴致相矛盾,艺术性稍显稚嫩。尽管如此,这是元好问十六岁所写,不仅是现存最早的诗歌,还是现存最早的文学作品和书法作品。它与《摸鱼儿》(恨人间情是何物)一起有力地说明了元好问的聪明早慧,在诗、词、文样式上小露头角,展现出良好的发展潜力。书法上,这篇题记为正楷,清秀刚健,工整和谐。

第二篇是《摸鱼子·访楼桑》词,作于蒙古乃马真后二年(1243)冬天。当时元好问从燕京回太原,途经河北涿州楼桑村刘备故里,顺道游览纪念刘备的汉昭烈庙。内容是凭吊刘备,感怀历史兴亡,刘备、诸葛亮等英雄人物都化为尘土,自己何苦来回奔波,还不如与老农一起饮酒逍遥。书迹为楷体,立碑呈正方形,字体端正圆润,分布均匀,当是元好问精心结撰而成。

第三篇是《涌金亭示同游诸君子》,无论从诗歌艺术还是书法艺术角度来看,这篇书迹都堪称精品。涌金亭位于今河南辉县市苏门山,山上泉水丰沛,日光照耀下呈金色。泉水旁有座涌金亭,上有苏轼书写“苏门山涌金亭”六字。元好问何时游览涌金亭?有不同观点。有人说是贞祜南渡期间,翁方纲说是正大五年(1228)担任内乡县令期间,李光廷和狄宝心说是蒙古定宗二年(1247)。笔者赞成后者。石刻拓本后有立石时间和立石人:“己酉清明日崧阳王赞立石。”己酉是海迷失后元年(1249),王赞是元好问隐居嵩山期间的邻居,登封人,金亡后,曾不远千里去冠氏看望元好问,元好问称他“王生旧邻舍,穷达心不移”(《学东坡移居八首》其八),可见王赞比元好问年轻,崇拜元好问。王恽《祭子襄先生诗》也说“地下雷元是旧游”,说明他卒于元好问之后。当元好问来到苏门山时,家在嵩山附近的王赞自然很积极地赶来陪同,并在不久后将元好问的诗歌刻石立碑。立碑时间在一两年内较为合理。如果按照翁方纲所说,相隔二十余年,就不合常情。该诗为七言歌行体,从屹立的太行山脉写起,在博大的背景下突出苏门山,进一步聚焦山上的百泉水,用一系列的铺排诗句来形容泉水的喷涌奇绝之处,接着写雨天游山风云变幻之景,最后感叹人生短暂,主张纵情山水、放声高歌。全诗气势磅礴,纵横自如,五、七言交错,开合跌宕,读之令人神往。清人翁方纲获得《涌金亭示同游诸君子》拓片后,喜不自禁,一再品题吟咏,称赞其诗歌气压山河,“长啸出天地,但恐河汾窄”,称赞其书法超过了后来的傅山:“安闲乃神秀,正书始造极。后来傅山辈,欲近安可得!”(《书元遗山涌金亭诗石本》)这幅书迹也是楷书,完全没有诗歌的豪放跳脱之姿,类似柳体而稍纤瘦一些,确实如翁氏所说显得安闲神秀,但说超过书法家傅山,恐难免有些溢美之嫌了。

第四篇是《超化》诗石刻。原诗为七言绝句,见元好问集,书迹为行书,拓片现存于国家图书馆。

第三类书迹是悼念故人。有两篇作品。一是七律《过阳泉冯使君墓》,写作时间不详,当是晚年途经阳泉所作,缅怀阳泉地方官冯大来,“前日褒衣笑皤腹,今年宿草即荒坟”。书迹为行草,拓片无落款。一是为全真教道人崔道演所写的《崔真人画像赞》。元好问在《五峰山重修洞真观记》中称赞他“道行孤拔,啸坐山林,于世无所遇合”。蒙古定宗二年(1247)正月,杜仁杰应泰山道士张志伟之请,为他的老师洞真观主撰写《真静崔先生传》,沈士元(字子政,号锦川散人)为崔真人画像,元好问、刘祁、杜仁杰为之作赞。《崔真人画像赞》现存于山东长清五峰山,该碑正面是画像及赞辞,背面是杜仁杰所写《真静崔先生传》。元好问赞辞正文四十六个字,陈垣编、陈智超和曾庆瑛整理校补《道家金石略》收录,其中有六个字漫漶不清,无法识读,仅能了解大概:

先世虚舟公以口其贤,惰车无伤口以口其全若天,冠裳伟然,须眉皓然,口以甚为若公之德口得之也口,而失之天欤?

画像碑由元好问篆额,在元好问赞辞之后,还有刘祁和杜仁杰的赞辞。碑额和赞辞的书写最为考究,用的都是难写的籀文。这也是元好问唯一籀文书迹。

第四类是书论。《米芾虹县诗帖》流传到金代,曾为金初田珏收藏;田珏被害之后,大定十一年为刘仲游购得,大定十三年(1173)刘仲游作《米芾虹县诗跋》。蒙古宪宗五年(1255),元好问不知在哪位藏家手中看见此帖,写下一篇跋文。米帖及刘、元二跋文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刘、元跋文最先为民国收藏家裴景福《壮陶阁书画录》所著录,元跋如下:

东坡爱海岳翁,有云:“米元章书,如以快剑斫蒲苇,无不如意。信乎,子敬以来一人而已。”又云:“清雄绝俗之文,超迈入神之字。”其称道如此,后世更无可言。所可言者,其天资高,笔墨工夫到,学至于无学耳。岁乙卯九日,好问书。

海岳翁指米芾。这篇跋文有点特殊,它没有评价米芾的《虹县诗》以及书法,而是泛论米芾书法。评论时,先引用苏轼两则言论评论米芾书法,其中第一则言论现已不可考,黄庭坚曾说过米芾书法“如快剑斫阵”之类的话;第二则言论现存于苏轼致米芾的书信之中。然后元好问再发表自己的见解,称赞米芾天资高,书法已经到了“学至于无学”的妙境。跋文用行书写成,五整行,结体左低右高,用笔雄强劲健,代表了元好问行书的水平。

以上十篇书迹,虽然以石刻居多,但仍然能让我们窥见元好问的书法艺术,时贤已有论述,此处不再赘言。

书迹是别集的辑佚和校勘的宝贵资源,向来为历代学人所重视。清人张穆将所见《吊冯大来副使》诗收入《元遗山先生集》,得到后人的一致认可,《元好问诗编年校注》改题为《过阳泉冯使君墓》。翁方纲曾将《涌金亭示同游诸君子》拓片与集本对照,指出集本中的“微茫散烟萝”应依拓片作“微茫散烟螺”。实际上,这两个异文都可通,未必有是非之分。

元好問书迹仍有进一步利用的空间。

就辑佚而言,通行本元好问集并没有全部网罗上述书迹。《元好问全集》《元好问诗编年校注》以及《全辽金诗》等书都据《重谒二仙庙题名》石刻收录其中的诗歌,题作《西溪二仙庙留题》,遗憾的是不知为何都舍弃前面那段近百字、富有文采的题记?难道是没有看到书迹全文?《曲阜谒圣题名》《古陶禅院题名》《灵岩题名》这三篇“到此一游”式的书迹,尽管文学艺术性有限,但有助于考察元好问的生平与行踪,有助于全面认识元好问,也不应该弃之不顾。《崔真人画像赞》虽然有多处漫漶,但能见出他与全真教中人的交往,也应收录。

就校勘而言,有的异文往往能纠正错误,具有不可替代的校勘意义。《摸鱼儿·楼桑村汉昭烈庙》词,石本与通行本多有不同,如石本词牌作《摸鱼子》,没有“楼桑村汉昭烈庙”数字;首句作“访楼桑”,而非“问楼桑”。通行本如《遗山乐府校注》并未引用石本。通行本中“荒坛社散乌声喧”一句,最为可疑。有些版本“喧”字作“□”。邱鸣皋先生指出其中的“喧”字错误,因为按照词律,这地方应该是一个仄声字,“乌声喧”是三平声,犯了大忌(《宋词鉴赏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25页)。邱先生没有出手补字,肯定也没有注意到该词的石本。其实,早在咸丰五年(1855),就有另一位高人发现了问题。年轻多病的词人张家鼒(1821—1855)校订元好问词,刊刻锄月山房本《遗山乐府》,他在《订误》中早有怀疑:“‘声下疑脱‘乐字,今姑空。”赵永源《遗山乐府校注》引用了该条记录,未予采信,因为同样没有看到石本,在没有其他旁证的情况下,存疑付阙是严谨负责的态度。而石刻本正是清清楚楚地写作“乌声乐”。张家鼒仅凭自己的词学修养,居然能准确无误地添补一字,这种神奇的“理校”功力,令人击节叹服。《超化》诗石本与集本有多处异文,集本“秋风袅袅人僧窗”,石本作“西风袅袅度僧窗”;“却恨大梁三日醉”中的“大梁”,石本作“汴梁”;“不来超化作重阳”,石本作“不来此处过重阳”,两相比较,似以石本为优。

就生平事迹而言,《超化》石本提供了一条可供思考的线索。狄宝心《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将《超化》归入早年隐居嵩山期间的作品。现存石刻诗后有元代至治二年(1322)僧大禺颙所撰题记,据此题记,元好问于丙辰(1256)暮秋游超化寺,根据“却恨汴梁三日醉,不来此处过重阳”,诗当作于重阳节不久。这一年元好问67岁,已定居鹿泉,有《丙辰九月二十六日携家游龙泉寺》诗。年迈的元好问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从嵩山附近的超化寺回到河北鹿泉寓所,何况该年元好问没有回汴京的经历。所以,丙辰应该有错。结合元好问的生平,怀疑是甲辰(1244)之误。该年秋,元好问曾回河南迁坟。是否可靠,存疑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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