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常敬兰墓志考释

2020-12-21 03:21霍倩
大众考古 2020年5期
关键词:魏碑墓志太后

霍倩

北魏常敬兰墓志2009年冬出土于洛阳关林镇,保存完好,字迹清晰。墓志由青石雕刻,呈長方形,通高57厘米,宽47厘米,刻立于北魏神龟元年(518年)。志文正书,凡16行,满行19字,共计283字。由墓志记载可知,常敬兰卒于北魏神龟元年,享年五十三岁,同年十二月下葬,由此可推测其生于北魏文成帝和平六年(465年)。志文还记述了常敬兰的籍贯、婚姻以及家世渊源等内容,为考证北魏文昭皇太后常氏的家族渊源提供了宝贵的实物资料;铭辞部分运用骈文文体,句式整齐,辞藻优美,极具时代特征;同时,其志文书写精整流畅,在魏碑惯有的质朴方劲风格中,流露出南朝风格的灵动雅致韵味。

现将其墓志铭文释录如下:

夏州刺史赵郡李缅妻常夫人墓志铭∥

夫人姓常,讳敬兰,平州辽西郡肥如县崇义乡戚∥贵里人也。魏太常卿、幽州刺史林之后。文昭皇∥太后从姪。使持节安东将军、幽州刺史广宁公之∥孙。侍中、选部尚书、镇南将军、洛州刺史范阳公之∥第三女。神龟元年岁在戊戌七月甲寅朔十八日∥辛未春秋五十有三,薨于洛阳之宜都里,其年十∥二月壬子朔廿二日癸酉葬伊阙西北十里。铭曰:∥

宗源川镜,崇基岳峙。世载芳猷,令问不已。安东履∥仁,镇南悟理。幽壤景行,洛蕃仰止。诞生淑姬,宅礼∥秉信。婉娩宽详,谦和闲闰。怡静内明,风流外顺。施∥葛习勤,城隅比峻。衹孝自天,柔恭在性。矜惠能慈,∥恪事尽敬。女艺剋光,妇德齐圣。余庆徒言,与善无∥效。昭车坠彩,连城碎曜。陇首云屯,松门风啸。玄宫∥重寂,大夜攸窴。天地长远,日月虚盈。刊兹泉石,永∥播徽灵。

常敬兰家族世系

根据志文记载可知,志主常敬兰为平州辽西郡肥如县崇义乡戚贵里(今河北卢龙县)人,她的丈夫“夏州刺史赵郡李缅”,史籍无载,失考,其子女状况亦暂不得知。

常敬兰的祖先为三国魏太常卿、幽州刺史常林。《三国志·魏书》记载,常林,字伯槐,河内郡温县(今河南温县)人,其少时家贫,却好学有才智,初为曹操部下,因政绩显著而屡次升迁,在魏文帝和魏明帝时期颇得皇帝重用,死后被追封为骠骑将军,谥号贞侯。常敬兰从姑(堂姑)为北魏文昭皇太后,即北魏高宗文成帝拓跋濬的乳母常氏,有史籍可考,《魏书·皇后列传》记载:“高宗乳母常氏,本辽西人。太延中,以事入宫,世祖选乳高宗。慈和履顺,有劬劳保护之功。高宗即位,尊为保太后,寻为皇太后,谒于郊庙。”

关于志主常敬兰的祖父、父亲,志文并未写明名讳,只载志主常敬兰为“使持节安东将军、幽州刺史广宁公之孙。侍中、选部尚书、镇南将军、洛阳刺史范阳公之第三女”。据《魏书·外戚》关于文昭皇太后家族成员所记载的“欣子伯夫,散骑常侍、选部尚书”“欣为幽州刺史,伯夫进爵范阳公”“后伯夫为洛州刺史”等内容,相互补正可知常敬兰之父应为常伯夫、祖父当为常欣。《魏书》中关于常伯夫的记载较为详细,常欣的生平事迹只提到寥寥几笔,均未明确说明其与文昭皇太后的关系,此墓志的发现可补正史之阙。常敬兰既为“文昭皇太后从姪”,可知其祖常欣为文昭皇太后的叔伯一辈,史籍有载文昭皇太后的祖父为苻坚扶风太守常亥,其父为渤海太守常澄,由此可证《魏书》中身份未明的常欣应为常亥之子,其除做过幽州刺史外,还曾被封为使持节安东将军,封爵广宁公。

至此,常敬兰与常氏家族的关系脉络已厘定清晰:常敬兰是文昭皇太后之从姪,曾祖为常亥,祖父为常欣,父为常伯夫。参照史籍及有关史料,可梳理出其家族成员的关系。

常氏家族的兴衰

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在位时,曾以“昔汉武帝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不令妇人后与国政,使外家为乱”为由,重新沿用“魏故事,后宫产子,将为储贰,其母皆赐死”的旧俗,赐死了明元帝拓跋嗣之母宣穆皇后,其后“子贵母死”这一制度一直沿用至北魏后期。而在这一过程中,皇储因幼而丧母,难免与自幼抚养其长大的乳母感情深厚,从而出现了皇储在登基后尊奉乳母为母后、加封皇太后位、乳母家族成员也因此而荣封的现象,太武帝拓跋焘之乳母窦太后与志主常敬兰之从姑文昭皇太后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常氏家族在北魏时期的家族荣兴亦源于此。

拓跋濬被立为北魏皇储,其母景穆恭皇后郁久闾氏被赐死,拓跋濬因自小被常氏抚养长大,与其感情深厚,便在即位后尊封其为太后,常氏家族也因此得到了文成帝的优待。通过史籍可以得知,在文成帝即位后的第二年即兴安二年(453年),他便大肆封赏了常氏家族,常太后之兄常英被封为散骑常侍、镇军大将军,赐爵辽西公,其弟常喜封镇东大将军、祠曹尚书、带方公,三个妹妹皆封县君,妹夫王睹被封为平州刺史、辽西公,同时还追赠了常太后的祖父、父亲以及常英之母许氏。受封者不但包括常太后的祖父和父母兄弟,还包括其妹和妹夫,可见文成帝对常太后及常氏家族的厚待非同一般。不止于此,在太安初年(455年),文成帝又对常氏家族成员进行了大肆封赏,他不仅晋升常英为王、常喜为燕郡公,同时还擢升了常敬兰之父常伯夫、叔父常员等常氏族人。后来在天安年间(466—467年),常欣又受封为幽州刺史,常伯夫则进爵为范阳公。由此可见,“诸常自兴公及至是,皆以亲疏受爵赐田宅,时为隆盛”。常喜之女常氏还被文明太后冯氏赐给齐郡王元简为妃,生元祐,元简死后,元祐袭爵,常氏母以子贵被拜为齐国太妃;元祐之妃常季繁亦出身于常氏家族,乃常澄之曾孙女、常冏之季女。

与恩宠一时的常氏家族相比,文成帝的外家郁久闾氏一族在文成帝登基后并没有受到如同常氏那般的大加封赏,而是在常太后死后才被文成帝下旨擢升了景穆恭皇后之祖父、父亲,相较常氏远远不及,这可说与常太后不无关联,同时也从侧面反映出常太后对文成帝的影响之大,她在文成帝心目中的地位不仅超过了生母,甚至可以说有着左右北魏大权的影响力。史书还明确记载常太后在文成元皇后李氏之子拓跋弘被立为太子后,依制将其赐死的故事:“太安二年(456年),太后令依故事。令后具条记在南兄弟,及引所结宗兄洪之,悉以付托。临决,每一称兄弟,拊胸恸泣,遂薨。”而这时的拓跋弘才只有两岁,文成帝宠幸李氏也不愿将其赐死,是因常太后坚持“令依故事”,才使得李氏被赐死,也正是因此才间接有了后来文明太后冯氏的上台。因此可知常太后除了有能力左右前朝文成帝,还操纵着后宫大权。

常氏家族因常太后之故而兴盛于当朝有十余载,前文已述志主生于文成帝和平六年(465年),時常太后已逝(460年),正是常氏家族由鼎盛而转向没落的时期,约在常敬兰出生一至两年以后,其父常伯夫被进爵为范阳公,然而好景不长,不久“英黩货,徙敦煌”,常英因贪污纳贿而被贬谪到了敦煌,这是常氏家族没落的开始,很快常伯夫因为赃污欺妄而于京师问斩。及至后来,常敬兰之兄常禽可与人“共为飞书,诬谤朝政”,致使“有司执宪,刑及五族”,常氏一族彻底衰败。孝文帝元宏和冯太后敬重常太后,对常氏家族接连出现的纳污现象感到十分惋惜,因为常太后之故曾对常氏一族一再宽容,令“罪止一门”,还念及常欣年老,在常氏满门获罪的情况下赦免了他,并“恕其孙一人扶养之,给奴婢田宅。其家僮入者百人,金锦布帛数万计,赐尚书以下,宿卫以上”,但常氏家族已经一蹶不振,再难恢复曾经的辉煌了。

至于志主在这接连的劫难中是否受到牵连,因史籍无考,暂时难以定论。史籍说常禽可过失,因孝文帝宽容由“刑及五族”而改为“罪止一门”,由于所述时间模糊,大体可以推断这时常敬兰的年龄应在12岁以上。魏晋南北朝时盛行早婚,这时常敬兰极有可能已经嫁给了赵缅而不在牵连之列。太和十一年(487年),孝文帝和冯太后还曾格外施恩赦免了常氏家族前后被没入的妇女,若志主曾因兄长之过被没入,后来也应当得到了赦免。至于赵缅,《魏书》记载常欣被赦免之后,曾言“其女婿及亲从在朝,皆免官归本乡”,赵缅极有可能遭受牵连而被免官,从而成了他在史籍中无考的重要原因。

墓志所见魏碑文体

南北朝时期墓志铭的书写格式逐渐定型,通常包括首题、志文(序)和铭辞三个部分,首题主要说明志主身份,简单介绍志主情况;志文(序)主要说明志主的家世、婚姻、志事、葬地和入葬时间等;铭辞多为对志主进行歌功颂德的颂词。这一时期文学领域骈文逐渐兴起,墓志铭的书写格式也深受影响,逐渐改变了汉代以来悼亡韵文的四言格式,墓志铭内容尤其是铭辞部分基本上由骈文书写。骈文以四六句式为主,讲究对仗,因句式两两相对,犹如两匹马并驾齐驱,故称骈体,其讲究运用平仄,用律和谐,崇尚句式整齐,辞藻华丽。

北魏骈文在这一时期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即形成期和演进期。形成期即北魏前期(398—499年),骈文只见雏形,骈化程度不高,多与散文夹杂并行,文风也多质朴。演进期即北魏后期(500—534年),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和迁都洛阳举措提供了更为宽松有利的文化环境,文学家吸收借鉴南朝骈文的形式之美,加以改进使句式对仗工整,声律协调优美,使得北朝骈文逐渐形成了自身文质兼美、雄健大气的风格。常敬兰墓志成书于北魏神龟元年(518年),正处于北朝骈文发展成熟的时期,铭辞虽然不长,但声韵多用平仄,韵律和谐回环,修饰注重辞藻,颇多对志主及其家族的溢美之辞。

从这些赞颂之辞中,我们可以进一步解读当时社会背景下人们对于女性的社会评价标准。志文言:“诞生淑姬,宅礼秉信。婉娩宽详,谦和闲闰。怡静内明,风流外顺。施葛习勤,城隅比峻。衹孝自天,柔恭在性。矜惠能慈,恪事尽敬。女艺剋光,妇德齐圣。”这些词语所展现的志主是一位德行淑慧、谦和安静、勤劳善良、恭孝柔顺的女性,表现出当时社会对妇德的格外推崇,这是典型的儒家标准。类似的女性形象描写在与志主同时代的几位女性墓志中也可以见到,如《魏故齐郡王妃常氏墓志铭》《魏轻车将军太尉中兵参军元珽妻穆夫人墓志铭》《魏直阁将军辅国将军长乐冯邕之妻元氏墓志》等,其中对女性妇德便有“祗勖恭懿,肃事宣慈”“奉上崇敬,接下喻温”“秉四德以基厥身,执贞高而为行本”等相关描述。相反,史料文献和文学作品如《木兰辞》中所描写的北朝女性则一贯是豪放侠义的形象,与诸多女性墓志中的描述大相径庭。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矛盾,源于当时汉族与游牧民族多元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北朝统治者乃游牧民族出身,颇具尚武精神,北朝女性也多坚毅果敢,在中原儒家文化的深入影响下,女性的形象渐渐为知识分子固有的“臣妾意识”所异化,与此同时游牧民族固有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却没有完全消逝,而是在交流碰撞中两种文化被整合因此出现记述的矛盾,归根结底是源于各个书写者对多元文化不同的取舍。

总体来说,温柔端庄虽未必是北朝女性的真实面貌,但当时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北朝士大夫阶层对女性的评价标准已逐渐从以豪放果敢为美而转向了以柔和顺从为美。

墓志所见魏碑书体

魏碑书体的发展也可划分为两个时期,前期是北魏平城时期(398—494年),正处于拓跋部与汉文化的磨合期,魏碑书体开始有了初步发展;后期是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494—534年),在汉文化的充分熏陶下,魏碑书体逐渐走向成熟。北朝与南朝的书体发展具有非常明显的不同风格,北朝魏碑体逐渐形成的同时,南方六朝亦形成了自己的流丽风韵。南宋赵孟坚曾言:“晋、宋而下,分而南北……北方多朴,有隶体,无晋逸雅”,提出了“书分南北”的观点。清代阮元对南北书法的分派特征进行了具体论述,他提出北书“拘谨拙陋,长于碑榜”,南书“疏放研妙,长于启牍”,其观点为后人所普遍接受。迁都洛阳后,孝文帝遣史借书南朝,“孝文徙都洛邑,借书于齐,秘府之中,稍以充实”。南朝书法之美惊艳北朝文人,为北朝书法家所借鉴,因此北朝书法有南朝之风。

魏碑书体发展前期,碑刻隶意浓厚,字体受刊刻工具影响明显,如元桢墓志;后期有了较高的艺术和审美价值,书写者文化水准提升,刻石精美,如穆玉容墓志、常季繁墓志等。

常敬兰墓志书体虽称不上是魏碑书体的典型代表,但其运笔行文既带有北朝质朴雄劲之风,又流露出南朝自然流畅之美,具有一定的书法艺术价值。该志书法,一笔一划间多有魏碑楷书的特征,最为明显的当属横画,入笔之时露锋而不藏锋,先竖向右下方按笔,再提笔向右上方运行;其次是文字布局密实,笔划粗细一致,结构不讲究匀称;再次,志文中出现有字体随意删减更改笔画的现象,如“肥”“無”等字,“無”下方的四点更是以一横顺势带过,显出创作者不拘泥俗法的随性创作之风;此外点画多三角形等,这些均是魏碑楷体发展中常见的书法特点。墓志中多数字体既显方劲雄浑,转折提按又有圆润之迹,线条运行流畅自然,使得整体布局显得灵动有致,传出南朝固有的秀雅之美。其书法可看做是深受南北书风融合影响下的产物。

(作者为郑州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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