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拿

2020-12-21 03:34羌人六
广州文艺 2020年11期
关键词:云霞梅子葵花

羌人六

1

绵州东南有个盐亭县,因旧时多盐井,盐卤出产丰富而得名。据说,首创种桑养蚕之法、抽丝编绢之术的远古人物嫘祖,亦出自此地。前些年,为带动地方经济旅游事业发展,政府便以“嫘祖故里”作为名片,四处宣传。

盐亭地广人稀,境内遍处丘陵,时代日新月异,许多村镇却存留着旧时的风俗习惯、器物,这些尘埃累累又仿佛历久弥新的事物混淆在日常中间,静静垂挂在丘陵的一角,垂挂在丘陵人生活的一角,等着被人拾起,又像是在等着被人遗忘,令人惊艳,也令人唏嘘。

有人自外地回盐亭,又把吃饭用的筷子呼作“筷子”,是要被乡亲父老笑话“忘本”的。本地人历来把“筷子”叫“箸子”,不叫“筷子”,有人找来资料查探究竟,方知这“箸子”的叫法,始于商朝;走在路边,随随便便钻进一个不起眼的村落,总会见些古老碑刻、动物石像、石敢当、牌坊、磨盘之类散落在路旁草丛,躲躲闪闪,若隐若现,叫人幻觉滋生,误以为自己不是进了村庄,而是回到古代。又见跟前有烫着红卷发、涂着口红、丰乳肥臀的时髦村妇打着手机翩然而过,心头就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自车水马龙的盐亭县城出城向东,顺着羊肠一样盘绕在丘陵之上的水泥公路车行半小时,来到一个叫柏梓的乡镇。此镇算是盐亭的一员大镇。镇上建筑以参差不齐的楼房为主,街道仿佛用力捏过一般,特別狭窄,倘若有人在街对面放屁,街道这边的人也能听到,若是熟人朋友,便会问肚里是否吃多了红薯之类,以此玩笑。车辆在街上过路,会车必须要有一辆停下来让行,否则极容易亲密接触,造成交通瘫痪,沿街堵出一条看不见头尾的火车长龙。赶场的日子,来自十里八村的摩托车、三轮车、农用车、自行车等随意停放各式店铺门前的街边,人流如织。

近年来,丘陵的庄稼地再养不活丘陵上的庄稼人,又流行外出挣钱,许多柏梓人便选择出门打工维持生计。平日,街上赶集的人多是些老人、妇女、孩子,一个血气方刚或者正值盛年的男子在大街上闲转、游梭,又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办,往往是要自惭形秽、被人耻笑的。当然,在柏梓人的字典里,肯定没有类似于“废物”“窝囊”之类的字眼,“看那不成器的样子!”人们背地里只会这样说,但在本地人看来,说某某不成器,虽然谈不上侮辱,却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唾弃。

柏梓镇在整个川西北算个普通角色,但柏梓人自己总结出两样值得跟外人显摆的“名片”。一张名片是镇上去往陶家沟村路边上的两棵参天古柏,古柏明明是两棵,却不分你我缠绕一体,宛如一对风雨同舟的恩爱夫妻,在整个丘陵地带,几乎再难找到这样有灵性的柏树,镇上的人就格外稀罕,视作神物,逢年过节便带了香蜡纸钱来朝拜,许多即将步入婚礼殿堂的男女,也在结婚当天特地前来,为自己的姻缘许愿祈福。

第二张名片,就非陶家沟水库的鱼莫属,陶家沟水库位于陶家沟村,本是由数座丘陵环绕形成的凹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政府为解决镇上居民生活用水问题,便因地制宜,截断溪流,建了这样一座水库。水库隐匿在丘陵之间,绵延数里,烟波浩瀚。水库位置较偏,水质好,各种鱼类像是吸饱了水的灵气,受那水的滋润熏陶,味道格外鲜美。夏日里,许多钓鱼人慕名而来,想试试身手,却碰了一鼻子灰,败兴而归:水库禁渔,谁也不让钓。水库周边好几个路口的树梢都挂着“水库禁渔,否则,罚款两千元人民币”的红色警示牌。禁渔,其实不过是托词,真相是,水库里的鱼已经由专人承包,并且请了专人看守,每年只在合适的季节捕捞。说不让钓,也不是真的,水库是长在陶家沟的,自然归陶家沟管,那陶家沟的村民自然有份,陶家沟的人就获得了一张通行证,被默许在水库里钓鱼。这两年非洲猪瘟闹得厉害,肉价飞涨,镇上的人都羡慕陶家沟的人有福气,毕竟,只有陶家沟的人能够享受免费的鱼。但陶家沟的人不知道外人的羡慕,近水楼台的他们有自己的愤愤不平,水库在陶家沟就是陶家沟人的地盘,不让钓,谁都别想好!

这天上午,适逢柏梓镇老百姓赶场的日子,街道上早就挤满了人,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喜气。快过年了。太阳老早出了门,孤零零挂在天上,红彤彤的像个柿子饼。丘陵还没有热乎起来,腊月的寒风在丘陵上空呜呜作响,吹在脸上,刀子在割一般。赶集的人,捂蛆一样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生怕风把自己浑身上下吹出一道道裂缝似的。

镇上中街信用社门口的一小块空旷处,忽然风风火火停下一辆三轮车,骑三轮车的青年男子身形高大,模样周正,身穿着一件蓝色运动服、一条牛仔裤,牛仔裤上还有条拳头大小的窟窿。和普通乡下人打扮不同,一看,就知道是从外边回来的。此人三十上下,国字脸,高高的个子,眉清目秀的,模样还挺“江湖”——丘陵人对长相标致的人的一种描述。这个有点江湖的男子骑着三轮车忽然停在了信用社门前,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主要是旁边一些面前对着蒜苗、大白菜、红薯之类的乡下菜农的注意,好像三轮车的到来,挡住了他们的生意似的。按道理,三轮车是不允许在这个地方停靠的,但这辆三轮车居然没长眼睛似的,忽然冒冒失失地停在这里,一下子把周围团转的目光拽了过来,仿佛三轮车里面藏着一块磁铁。

“三轮车不要乱停,这是菜市场,是我们卖菜的地方呀!”

有个卖山药的老头见不惯,便气冲冲地冒了两句。老头这样一吼,许多卖菜的人都把自己跟前的蔬菜往自己身下挪了挪,好像这辆突如其来的三轮车,把他们和他们的蔬菜都挤到了悬崖边上似的。

“我耽搁不了多久的,放心。”

青年男子不卑不亢,极有礼貌,客客气气地答着话。说话间,他右腿一弯,身体往后灵活地拉出一个九十度回旋,从三轮车上跳了下来,一双沾满了泥水的白色平板鞋结结实实踩在地面上。紧接着,他伸出右手,从腰间皮带位置摸出一把雪白的尖刀,叼烟一样含在嘴上,面无表情地走向三轮车后面。那是一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杀猪刀,仿佛掌握着一种可怕的咒语,让周围赶集的人吓了一跳,以为来者不善,正想远远走开,却见青年男子用手掀开了三轮车上那罩着什么东西似的蛇皮口袋,眨眼间,一条足有一米多长的草鱼,便立刻浮现在空气的皮肤上。围观的人们眼睛纷纷亮了起来。

紧绷绷的气氛一下子烟消云散。

好大一条草鱼!人们的眼睛鼓得死死的,望着那条草鱼;草鱼的眼睛也是鼓得死死的,望着雨点一样快速稠密起来的人群,美丽的鳞片如同铠甲,在阳光下十分好看。

三轮车不止载着一条大草鱼,人们也看见,在它那颗巨大的脑袋边缘,还躺着一杆老秤。

青年男子从嘴上取下尖刀,在草鱼身上拍了拍,又刮了一刮,庞然大物似的草鱼就慢慢动了起来,还想重新跳回它的水里去一样,挣扎了几番,黏黏的尾巴将三轮车拍出几声空空的闷响。

“陶家沟水库里的大草鱼,天然绿色食品,只卖十块钱一斤,要买的抓紧!”

男子忽然一声吆喝,脸上,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原来是来卖鱼的。

这样的好事历来不多见,猪肉三十块钱一斤,吃鱼倒是划算,赶集的人一下子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不一会儿,草鱼就被瓜分得只剩一副干巴巴的骨架,鱼头的方向,暴露出死亡的形状。

男子蹲在地上,数过厚厚一沓钞票,骑着三轮车,一阵风似的离去。

男子刚离去不久,菜市场又来了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有人认出,是陶家沟看守水库的人。此人特别瘦,绰号“干虾”,干虾明明瘦得像是一截干柴,但人们偏偏不叫他干柴。干虾将摩托车横在街边,就伸出一根木乃伊似的手,抓住一个路人,拉着人家胳膊,急吼吼地问,晓得不晓得刚才在这儿卖鱼的,是哪个乌龜王八蛋?

又问了好几个,都纷纷摇头,说不晓得。

干虾就双手叉腰,伸着脖子,扯着喉咙,站在那里骂娘,骂得很难听,并且,每句话都要带个“妈”字,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肚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妈妈要倒出来。顺带,干虾把自己的甲亢病史也骂了出来。人们就绕过骂声,去看他三星堆纵目人一样凸起的两颗灯泡,果然和虾子没什么区别。

见干虾骂累了,有人提醒:只准陶家沟的人钓水库里的鱼,肯定是陶家沟人出的主意!

干虾终于收住骂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说,我呸!

干虾不晓得的是,卖鱼的那个人是陶家沟的大拿,他的小学同班同学。两人不仅是同学关系,还是铁哥们。读书那会儿,用干虾尚未因癌症死去的爹娘的话来说就是,两个人简直好得不得了,好得简直恨不得穿一条裤子,那些早已化作齑粉的光辉岁月,干虾和大拿在彼此心目中,都是影子一样的存在。他们一起上下学,一起逃课,一起打架,一起偷偷在教室的黑板上用粉笔画语文老师的裸体,一起躲在玉米林深处抽大人家里偷来的雪竹烟,以此显示和探寻各自走向成熟的惊人表现。这样一种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美丽关系,实际上只维持到五年级下学期的某一堂课后,干虾因为跟班上同学打赌,竟胆大包天站上讲台,将裤子一脱到底,这一史无前例的流氓举动被班上吓哭了的女生们以见证人的方式举报给了班主任和学校方面。最终,干虾也因为脱裤子的关系,被学校开除,卷铺盖走人了。

被学校开除以后,干虾就跟着父母出门打工远走他乡,大拿则继续泡在学校里混日子,直到初中毕业,自己也成了打工浪潮的一员。阴差阳错的是,这些年,干虾和大拿就仿佛两朵茫茫人海里的浪花,再未碰过面。

2

穿灰色棉衣、满头银丝的陶梦招坐在轮椅上,望着院外把丘陵涂抹得辉煌绚烂的美丽阳光,这些据说跋涉了无比漫长距离才抵达这颗古老星球的旅客,如同尚未学会走路的婴孩一样在丘陵的皮肤上爬来爬去,闹着,欢腾着,把树啊草啊房子啊篱笆啊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自从出意外事故以来,原本红光满面的陶梦招,就像只被铁钉扎破的皮球,快速干瘪下来,人瘦了一圈,整天没精打采,病恹恹的,似一张薄薄的人形纸片,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仿佛,只要随随便便地来一股子风,嘟着嘴巴冲他轻轻地一吹,就能把他老人家和寄身在老人家身体上的全部苍老、病痛,吹得魂飞魄散,飘出很远。

年有四季之分,人终有一老,生病了不去医院不行,人老了不服老也不行。只是,如此寡淡遭罪的晚年,难免有些凄凉,陶梦招心有不甘,还有些愤愤不平,却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此刻,陶梦招一副木木呆呆的憨厚模样,定海神针附体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孤零零地坐着,坐在他的轮椅上,仿佛,散布在生命周围的空气和时间已然凝固,同时,也把这具苍老而又无用的躯壳,牢牢实实冻结在它们透明的岩层之中。直到新的时间踢开了旧的时间,直到缄默在空气的皮肤上滑行了很久很久,陶梦招才会忽然想起点什么来似的,小心翼翼、下意识地动弹一下,眨眨枯黄的眼睛,抿抿干裂的嘴唇,扭扭僵硬的脖子,似乎在刻意地证明着自己,还好好地活着,还留着一口气。然后,很快,这些徒劳无功的举动就被硬邦邦的空气打回原形,沉默像是一顶大锅盖,再次将他整个儿罩住。大多数时候,他都这样静坐着,像一株安静的人形植物,耷拉着一颗小如核桃的脑袋,如果不凑近去看,真摸不准他是在睡觉,还是关闭呼吸,已经死去。人活到这把年纪,不容易。

四十九天前,陶梦招的日子比现在好过一点。毕竟,那时拄着拐杖还勉强能走几步,在院子里转转,眼下完全不行了,两条腿完全失去了它们应有的功能,再也撑不起任何重量。出事那天,院子里也是晒着苞谷,苞谷是秋天才从地里收回来的,刚用搅机去了骨,准备晒干了装进蛇皮口袋喂猪的。这两年非洲猪瘟闹得厉害,肉价暴涨。养猪是条发财路子。邻居大拿,自然想到这个路子,一鼓作气买了八头猪崽关在圈里。好几次,大拿在陶梦招和他儿媳葵花面前请他们给他匀些苞谷,他跟他们苦口婆心地说苞谷种在地里才会下儿子,你们把苞谷装在蛇皮口袋里苞谷不会下儿子,卖得钱可以存进银行得利息,你们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陶家沟离镇上有点距离,大拿表面粗糙却是可以非常擅于精打细算和节约,他考虑的是,这来来回回的,光是汽油钱,就让人心疼。儿媳妇葵花本来是要答应的,但公公陶梦招不答应,他死也不想答应,虽说是多年邻居,但陶梦招心底一直有点瞧不上这个侄儿辈的邻居。陶梦招跟大拿说,它们下不下儿子,是我们自家的事,用不着你这个外人掺和,你买苞谷养猪是你大拿自己的事,跟我们有屁关系!话说得有些狠,大拿气得满脸通红,尴尬不已,再不提这事。那天,就是为了保护这些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卖的苞谷,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转悠的陶梦招,急着驱赶偷吃苞谷的鸡群,竟将陪伴了自己十多年、充当那第三条腿角色的拐杖,一下子朝那伙飞行功能早已退化的禽鸟扔了过去。陶梦招后来回忆,拐杖飞出去的那一瞬间,自己就像一名标枪运动员,使完了浑身力气,来不及看拐杖有没有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便两脚一软,摔倒在地。

陶梦招的命,是大拿帮着捡回来的。那天也是凑巧,陶梦招的儿媳和孙子都不在家,大拿从地里割草回来,见他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便赶紧跑过去,将气息奄奄的陶梦招送到医院。陶梦招原本就有高血压,天天吃药,这一摔就摔成了脑溢血,穿白褂子的医生说,再晚一点,只能准备后事了。

陶梦招出院回来也有好些天。住院那些日子,陶梦招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自己再也不能活着回到他的陶家沟,回到自己家。这些天,后脑勺、脊背和屁股不时隐隐作痛,对于大多时间都置身由苍老和病痛联手制造的麻木状态的陶梦招而言,这些微不足道的疼痛却是必要的,这些疼痛,在精神的天空里不时亮出的几厘米断裂,与其说是一种灾难,不如说是一种良药,或者恩赐。人死了,就不痛了;人死了,就不麻烦了。“要死球朝天!”年轻时,陶梦招大言不惭,喜欢拿这句川西北民间泼皮话戏谑死亡,在人前显摆自己的胆识气魄,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老了就不一样了,老了的陶梦招特别忌讳与死亡有关的任何字眼和话题。过完春节,陶梦招七十五。除开年轻时在江油长钢厂当工人离开过几年,陶梦招几乎再未离开过这个名叫陶家沟的地方。现在老了,陶梦招才明白一个十分朴素的道理,人其实和庄稼没什么区别,人其实也是一样庄稼,来一茬,走一茬,又一茬。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普照,远远近近起起伏伏的丘陵,持续多日浸泡在雾里就像是断了好几截似的丘陵,全都清清楚楚地伸展而来,凑到眼皮子底下。冬天里,真是难得遇到这样的好天气。空气中飘散着腥甜的泥土气息,还有一股子久违的年味。那些从陶家沟远走他乡打工的人,也快回来过年了。陶家沟的人很多都在广东东莞打工,那边家具厂多,陶家沟的人祖上据说是木匠,无论男女,几乎都会点这方面手艺,算是发挥特长。陶梦招的独儿子陶世远也在东莞,但陶世远不会干木匠活,在一家家具厂当保安。平日,家里就陶梦招、儿媳葵花和孙女陶云霞三个人。陶云霞长得像葵花,村里人见了云霞的模样,都说,这娃儿把她娘的壳壳都剥上啦。小姑娘在镇上小学读二年级,人长得乖巧,脑袋聪明,成绩却差得一塌糊涂,又是男娃性格,调皮得很,经常气得葵花咬牙切齿,舍不得打,就只好威胁,云霞,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装进妈妈肚子里,重新生个弟弟!云霞开始很怕,后来不怕了。

儿媳背着背篓下地割牛草去了,孙女在堂屋看动画片,还来顺去不见个人影,家里空空的了,陶梦招的心也是空空的。虽说耳朵有点背,眼睛却好使,推开层层空气,穿过晒着玉米的水泥院子,望着院子前面那片绿油油的麦地。麦子是秋后种上的,几个月时间,那些种子便撕破土壤,在天地间探出大半截身子,生机勃勃了。麦地足有三个足球场那么大,不光是在这个名叫陶家沟的村子,就是在整个丘陵地带,这样地势平缓的好地,也难得一见。

陶梦招木木地望着这块麦地,回忆着逝去的年月,想当年,自己也是这陶家沟的一号风光人物……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大概是国企、工厂享受计划经济红利的鼎盛时期,那个年代,最有力量的是工人阶级,最著名的工人是铁人王进喜,陶梦招就是在那样一种背景下,幸运地脱掉过农皮,离开陶家沟,在江油长钢厂当了几年工人。曾经的工人身份是农民陶梦招这辈子最体面的回忆,就像一场梦,很快就醒了的梦,陶梦招没干几年,被工厂以放假的名义辞退,后来又说买断工龄,只是,陶梦招活到现在也没要到那笔钱。下岗了的陶梦招始终不愿相信自己永远失去了工人身份,至今,他都觉得自己是一名长钢厂的工人,而不是陶家沟的农民。就像那些登顶过珠穆朗玛峰的登山家对别的山兴趣不大一样,重新回到陶家沟以后,陶梦招就没再拿自己当过农民,也打心眼看不起农民,他不再跟着家人下地干活,侍弄庄稼,像为了证明自己似的,他开始为了那笔钱积极奔走,成了上访户,从村上找到镇上,从镇上找到县上,从县上找到市里,从市里找到省城,要不是北京太遥远,要不是因为没钱,他可能会找得更远,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被乒乓球拍子打来打去的乒乓球。

当然,这些年,陶梦招一直没有拿到属于他的半毛钱。而他,因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渐渐地,成了陶家沟一个笑话般的存在,化石般夹在岁月的岩层里,村里人背后只要说到陶梦招,都会恨铁不成钢似的加上一句,老不成器!陶梦招有一肚子的委屈和心里话,他知道,家里和村里人未必理解自己。村里每每来了陌生的体面人,陶梦招就主动跟人家攀关系套近乎,比如,你是干啥工作的?你在县里有关系吗?你在市里有关系吗?你在省里有关系吗?问这些,就是为了请人帮忙。总之,不管别人有无反应,他最后都永远会用一种略带烦恼的口吻,告诉别人,国家还欠了我一大笔钱呐!要是在街上打牌输了,欠了别人钱,陶梦招就会说,国家还欠了我一大笔钱呐,等我要到了就还!陶梦招爱好不多,喜欢在镇上的赌馆里玩“长叶子”,“长叶子”,就是长牌。走得动那会儿,只要是赶场的日子,无论刮风下雨,他都要去走路上街,有时兜里没钱,就坐在旁边给人家抱膀子,过干瘾。陶梦招打牌几乎从未赢过,一些也去街上打牌的村里人回来跟葵花说,你公公真是老不成器啊,年纪一大把,还进赌馆跟人家玩“长叶子”,人家镇上几个老大爷每次都串通赢他钱,就是不串通,他拿在手里的牌也让人家看完了,不输才怪!

一阵风刷刷地吹过麦地,麦子便纷纷晃动起来。

“麦子啊,你们说,国家欠我的钱会不会还?”

陶夢招心里偷偷这么问了一句。

麦子没有回答,也没有说话,只是顺着风翻卷出一排排麦浪,消失在尽头。而衔接尽头的,则是起起伏伏的丘陵的轮廓。

3

大拿踩了狗屎运。本来,早上,他是想着到水库里钓几条鱼,改善改善生活,给自己补补身子的。没想到一竿子下去,竟然钓上来那么大一条草鱼,人都差点被拉下水去,变成一条人鱼!幸好,用的是网上买回来的特级钓鱼线,鱼竿也结实。他一个人站在水库边拉了一个多小时,这条倒霉的家伙才筋疲力尽,放弃挣扎。这么大一条鱼摆在眼前,看着就是一个负担。大拿琢磨,家里就自己一个人,吃是吃不完的,就是把自己胀死,也吃不完的。喂圈里的猪呢,又感觉划不来,索性骑着三轮车弄到镇上卖了。竟然卖了差不多一千块钱!

卖了鱼的大拿本来想花钱在街上买几条小点的梭边鱼回家的,但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吃鱼的兴趣。大拿想不起为什么,只觉得,吃鱼的兴趣就像那副干巴巴的鱼形骨架,只是一个念头,而不是那种想到了骨子里的欲望了。

大拿平日一个人在家,老是稀饭面条什么的,也能凑合,也能勉强,不是不可以这样,但总不能老是这样,这样的话,既对不起自己日渐消瘦的身体,更对不起那条鱼。捡来的娃儿当球踢,又这么想着,大拿就骑着三轮车停在了上街一家超市门口,那家超市下面就是回村必经之路,能望见柏梓镇那棵神树。开超市的是熟人,老板特别会做生意,将“顾客就是上帝”这句老掉牙的精髓阐释得淋漓尽致,为人也大气,平日里总是连卖带送,卖的是商品,送出的却是人情,钱也赚了,人情世故也有了,附近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成了这家超市的老顾客。超市生意就格外地火爆。大拿在外边打了不少年工,也是见过世面的,每次在这家超市门口,都感慨万千,还是家乡好,哪像城里,不要说一毛钱少不了,就是一分钱也不行,印象最深的是,有回去一家超市买东西,一个塑料口袋也要跟你算钱,那个塑料口袋其实并不贵,也就五分钱。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五分钱,大拿就跟营业员说,五毛钱五块钱都好办,五分钱我实在掏不出来,能不能少?营业员黑着脸摇摇头,说,五分钱也是钱。大拿不知道这是人家的原则问题,还跟营业员开玩笑,你们这么大的超市五分钱也瞧得上。营业员一下子火了,说你这个土包子怎么这样,不要小瞧了五分钱,你算算要是每个中国人都让我们少收五分钱,那该是多少?!

大拿心想着既然好不容易上街一趟,不买点什么东西真是说不过去。他就觉得不应该那么着急,他完全可以在超市门口好好地想一想,想好了,买点东西,再回去。大拿觉得自己完全不用着急,就掏出手机给还在广东打工的媳妇梅子打起电话。

梅子,是我。大拿嘿嘿笑着说。

神经病,这会儿打什么电话?不知道我在睡觉吗,不知道我晚上要上班吗,好不容易休息一下!电话那头,梅子喋喋不休地抱怨。

你晚上夜班不能给你电话,白天要睡觉休息不让我打电话,那你说,我该啥时候给你打电话?大拿心里琢磨,口上却说,亲爱的,我今天走大运啦,在水库钓了一条好大的草鱼,我等下把照片发给你看看,你要是看了,就知道那是多大一条草鱼,简直就像个鱼精!

梅子说,我这会儿瞌睡都没睡醒,你就是钓了条美人鱼,我也没意见!然而,说完这些,电话那头的梅子觉得自己过火了,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脑袋里迅速浮现出一幅大拿死死抓住鱼竿,跟水里的大鱼搏斗的激烈场面。这,真有点类似于海明威写的那部经典小说《老人与海》。高中时代,梅子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喜欢文学,还在校刊上发表过几篇豆腐块文章,是班上凤毛麟角的才女。只是,梅子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太遥远了,就像此刻,因电话里这个兴高采烈的男人,而滋生距离的导火索,绝不止是空间,梅子百分之百确信。

大拿说,又在那儿瞎说,我说真的,不骗你,那么大的草鱼,我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嘴,刚骑三轮车到镇上卖了,你猜卖了多少钱?差点一千块钱!

按照以往,梅子听到钱准会迫不及待地要大拿立馬“交公”的,但今天,梅子有些怪怪的,梅子说的是,嗯,我不跟你说了,我要睡觉,挂了……

大拿捧着手机,像捧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以为信号不好,换了好几种姿势,喂,喂,梅子……话没说完,梅子真就挂了电话。

时间一滴一滴地往前走着,快晌午了,大拿走进超市,买了火锅料,肥牛、虾仁、丸子之类的东西,准备回家撮一顿火锅。冬天这么冷,吃火锅是个不错的选择。

天气不错,日子不错。腊月天,柏梓镇上结婚的人多,烟花爆炸声不绝于耳。小时候大拿不懂这些,但已经很会思考问题,他问长辈们,为什么人喜欢在冬天结婚?长辈们就问他,说你夜里一个人睡觉冷不冷,大拿说,冷。大拿说完冷,就反应过来。长辈们就告诉他,这就对了,一个人睡觉冷,两个人睡觉就不冷啦!骑着三轮车刚刚离开超市准备回陶家沟的大拿,刚骑到那根只有两三米宽的乡村路口,就被堵上了,接亲的车队停了一路。一对新人在那棵神树下祭拜,大拿只好将三轮车熄火,停在路边。一个支客师模样的人笑呵呵地走了过来,给大拿散了两支烟,说,耽搁一下,马上就撤。大拿接过烟,点上一支,淡淡地说,没事。大拿不着急,远远地望着穿着婚纱的新娘,心里一动一动的,那新娘真是漂亮,尤其是脸盘子,简直嫩得能弹出水,简直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又想起前年自己结婚的时候,梅子也是这么漂亮。只是,才两年多时间,生活就把那种幸福的滋味冲淡了。大拿眼望着远处的丘陵,吐出一串烟圈。

接亲的车队很快过去了,大拿随手将烟头扔向路边。这一扔,却扔在了正骑摩托车经过的干虾身上。

干虾正在气头上,人也没看,就脾气大大地吼道,大爷,眼睛没吃油吗,看着点嘛,我身上又没得烟灰缸!

大拿被眼前这个骑着三轮车的瘦猴似的家伙说得哭笑不得,就没搭腔。

干虾却捏下刹车,回头瞟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觉得眼前人有点似曾相识。

干虾跟大拿说,喂,我看你好像一个人。

大拿说,我本来就是人,你才好像一个人!

干虾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好像认识你。

大拿也拿眼看了看干虾,说,我看你也有点面熟。

干虾问,你陶家沟的?

大拿说,我陶家沟的。

干虾说,我也陶家沟的。

这么说着,两个人像同时掉进神秘洞穴了似的,都忽然激动起来。

干虾喊了起来,我的天,你是大拿?

大拿也叫了起来,哎呀,你是干虾?

干虾说,是嘞!

大拿从三轮车上跳下来,走到摩托车面前,说,呀,你狗日真是干虾,兄弟,我是大拿,咱们兄弟恐怕二十年没见!

说完,大拿冲干虾胸口狠狠打了一拳,这一拳,如同从分离这些年浓缩出来的千言万语。又从裤兜里摸出一盒黄鹤楼香烟,一人点了一支。掏烟的时候,刚刚卖鱼的那沓子钞票不小心落在了地上,大拿弯腰捡起。钱掉在干干净净的水泥路上。从地上捡起,大拿还很认真地拍了几下,好像钱上面有很多灰尘似的。

干虾说,球事没干的,身上带那么多钱炫富啊?

大拿本想把踩了狗屎运的事原封不动跟干虾说一说,但他听到肚里忽然传出几声蛙叫,就过滤了这个想法。他说,干虾,我刚好在超市买了煮火锅的东西,咱们兄弟今天好好叙叙旧,走,上我那儿喝酒!

干虾说,还是去我那儿,我就住在水库边上,家里鱼也有肉也有酒也有,方便。说完,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刚才在街上骂人骂得老子口干舌燥,走,去我家头慢慢聊!

大拿愣了一下,说,我以为你骑着摩托车到镇上办事,你骂人干啥,哪个得罪你啦?

干虾说,你不晓得,我现在帮人看水库呢,今天上午听人说,有个傻瓜在水库里钓鱼弄到街上卖。陶家沟的人可以随便钓鱼弄回家里吃,但卖钱绝对不行。我听到消息立马骑车上街,结果说人家卖完鱼就走啦,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我回去打听下到底是哪个傻瓜,老子绝对让他把吃下去的,原原本本给老子吐出来!

大拿问,那你骂舒服了吗?

干虾说,舒服个屁,我气得都要爆炸啦,还没哪个傻瓜在我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大拿,你问这个干啥?

大拿一五一十地回答,干虾,这真是冤家路窄啊,其实,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傻瓜。

干虾反应过来,嘴里吐出一个白烟圈,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哪晓得是你,不就是一条鱼嘛,算球!

说完,干虾就伸出一根手指,去戳面前这个悠悠上升的烟圈,烟圈似一个美丽的环,松松软软地套在他的袖口,顺着胳膊继续爬,个儿越来越大,然后眨眼消失了。

大拿觉得这个动作挺搞笑。

4

大拿拗不过干虾的热情,便骑着三轮车,轰隆隆跟在干虾的摩托车后面,去了他家。

刚进院子,一条金黄色的狼狗便龇牙咧嘴地热情咆哮起来,拴在脖子上的铁链哗哗作响,铁链的另一端系在一棵碗粗的白果树上,白果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白果树上还拉着一根晾衣绳,铁丝已经生锈了,细细的,不仔细压根看不出来。一只站在晾衣绳上发呆的猪食鸟,被狼狗瞬间惊飞,它紧贴着水面越飞越高,天空也瓦蓝瓦蓝的,猪食鸟宛如一滴水,打湿了天空。

“闭上你的狗嘴!”

干虾玩笑似的骂了一句,狼狗便再不吱声。

干虾的家就在水库边上,那是一连排造型简洁的青瓦房,总共六间,跟村里普通人家的建筑风格不一样,面前有个长方形的水泥坝子,坝子边沿种了许多花花草草,一串红、矢车菊、金弹子、吊兰、美人蕉……最引人注目的是长在那棵樱桃树旁边的仙人掌,足有一人多高。院子里视野开阔,几乎能将整个水库一览无余,碧波荡漾的水面空空荡荡,仿佛一片液态的沙漠。大拿的家就在斜对岸的缓坡上,站在干虾的院子里,一眼就能望见,他不但看清了,还隐隐看见隔壁的陶梦招像个玩具娃娃似的坐在轮椅上。

水泥院子里杂乱堆积着一些渔网、竹竿、锯木面、啤酒瓶之类的玩意,一片狼藉,让人怀疑刚刚野人来过这里似的。

干虾钻进一间房子,拿出一块两尺来长的腊肉,几根香肠,嘻嘻哈哈地跟大拿说,出门在外我才算个男人,在家里我就是半边天,你莫見外,在屋里坐会儿,我去灶屋弄吃的!

望着乱七八糟的院子,大拿其实已经猜到七八分。再看干虾那瘦精精的样子,讨不了媳妇也属正常,基于男人的直觉,大拿这么想。更何况,这年头,社会风气变了,女人的眼光也变了,变得比针尖还挑。

干虾很快就在灶屋折腾出一桌下酒菜,将大拿请上了桌,又从卧室拧出两瓶带包装的老白干,两人就面对面坐了下来。

干虾说,今儿个先说好,这两瓶稻花香,咱兄弟一人一瓶,谁都不许卖酒,不醉不归!

大拿没喝过稻花香这种牌子的酒,便说,度数高不高,我喝不来高的。

干虾听了,嘿嘿一笑,说,度数是有些高,但是不上头,你试试!

其实,这酒度数不过四十多点儿,不算高度酒。但干虾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这两瓶稻花香是村里的相好赵桂兰前几天送来的。赵桂兰挨边五十,比干虾足足长了近二十岁,按辈分,干虾应该叫赵桂兰婶婶,却已经是当婆婆的人了,赵桂兰的男人儿子儿媳妇都常年在外地打工,她则留在家带孙子。陶家沟这样的人家很多。和赵桂兰相好,是今年五月份的事情,那天,天气阴沉沉的,赵桂兰把孙子送到镇里学校上学,回家的路上暴雨说来就来了,措手不及的赵桂兰在暴雨里一下子淋成了落汤鸡,家里就自己一双手,要是感冒了给孙儿洗衣做饭的人都没有,出于这样的考虑,赵桂兰就跑向路边的干虾家里躲雨来了。那天干虾也刚好没去镇上打“长叶子”,他抽了条板凳坐在家门口,望着滴滴答答的屋檐水因无事可做而闲得心慌意乱之际,赵桂兰忽然间湿淋淋地从雨中钻了出来。干虾吃了一惊,说婶婶你怎么来了?赵桂兰说,你没看这雨下得多大,我来躲个雨!干虾说,婶婶你的衣服打湿完了,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这个丰乳肥臀的村妇身上,被什么拴住了似的……至于,后来和赵桂兰打架似的倒在床上的细节和过程,干虾没有丁点记忆,能够捕捉到的一点碎片就是,赵桂兰穿衣服的时候跟他千叮万嘱,可不敢乱说。干虾也回答得干脆利落,绝不会乱说。从此,两人就心照不宣地常来常往了。

一两左右的玻璃酒杯,大拿和干虾连碰三杯,两人的话就渐渐多了起来。

大拿说,干虾,你都死哪里去了,影子都瞧不上一个?

干虾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死哪里去了,反正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社会上混着,混到现在,媳妇也没讨上。对了,你晓得我父母的事嘛?

大拿说,听说都不在了?

干虾说,就是,都老了,得癌症老的,发现的时候都是晚期。好多外地人说我们盐亭癌症患者多,跟爱吃腌菜有关,我觉得有道理,想不通的是,人活一张嘴,吃腌菜是因为过去穷,可是我这两个老的一辈子啥都不爱,就爱腌菜,一天三顿,顿顿不离……

大拿说,这是苦惯了,往年的人都苦,我们也苦啊!

干虾说,我在外面飘了二十多年,不想飘了,没意思,去年三月份才回的老家,原来枕头坪上家里的老屋地震时就毁了,刚好,这个水库是我一个老表承包的,我没地方去,就来这里了,衣食住行都解决了,平日帮老表看水库,每个月能领一千块钱工资。

大拿说,我年年出门打工,今年夏天回来的……

陶家沟出门打工的人,往往都是春节后出门,春节前回来过年,年年如此,人都变成候鸟了。

干虾说,夏天是陶家沟最热的时候,你那时候回来取草帽子?

大拿叹了口气,跟已经有些上脸的干虾说,不怕你笑话,我回来是因为我在外面惹了点事。我在东莞一家家具厂上班,嗯,你晓得东莞吧?

干虾说,我这些年天南海北,尿桶角角都钻过,东莞怎么会不晓得,全国有名,我们村在东莞打工的人多呢!前几天,我还在微信朋友圈看过一张照片,那个地方的男科医院就像森林一样茂密!

大拿没有顺着干虾的话拐上岔路,在酒精作用下,大拿感到自己倾诉的欲望正像爆米花那样迅速膨胀起来,他腾出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啪啪拍了两下桌子,等干虾的两瓣嘴唇并拢,合成一条线,他才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在东莞的那段遭遇来:

我跟我媳妇梅子都在建筑工地上班,但我们没有住工地,而是在外边租的房子,生活方便一些。有天下班,我和梅子走在回租屋的路上,我犯了一个错误,也许是那些天烟抽多了,也许是空气不好,我忽然就很想吐痰,我就随随便便往路边吐了一口痰。然而,没想到的是,我吐了一口错误的痰。我的痰没有落地,它像是长出了什么思想一样,飞向路边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新崭崭的尖头皮鞋上!那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流里流气的,一看就像是混社会的,但当时我以为这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能有什么呢。按道理,我吐出去的痰就不再属于我自己了,我也以为,那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没有发现,我就拉着我的梅子想一走了之。不料,我们刚走几步远,那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突然冷冷地在我们背后吼了一句,站住!我们就停了下来,转过身,静观其变。见我们转过身来,中年男人就把他的尖头皮鞋狠狠地朝空气一阵猛踢,但那口痰就像是口香糖一样,仍牢牢沾在那只倒霉的尖头皮鞋上。你他妈找死!我和我的梅子听见那个二流子骂,说真的,那时候我其实有点害怕了,我好恨自己吐了一口错误的痰!我的梅子见人家生气,赶忙挣开我拉着她的那只手,她战战兢兢地说,大哥,对不起,我男人不是故意的,我现在就给您擦掉!然后一边从裤兜里掏出身上唯一的半张卫生纸弯腰去擦那皮鞋上的痰。气人的是,就在我的梅子帮我抹掉那错误的痰的时候,那个墨镜就像神经病一样,照着我的梅子怀里就是一脚猛踢,我的梅子只是痛苦地哎呀了一声,应声栽倒在地,疼得满地打滚儿。后来,梅子说她满地打滚儿的时候,我其实也跟着哎呀了一声,但我没有丁点印象,我当时完全懵掉了,但那个墨镜却未善罢甘休,他走到我的梅子跟前,足球运动员似的,照着我的梅子又狠狠踢了一脚,他一边踢一边骂,土包子!听到这三个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心头那个怒火万丈,真欺负人啊,我心想,我的女人又不是皮球你想踢就踢!我握紧拳头走过去站在牛高马大的墨镜面前,抬手就往他脸上打了一拳,其实,那一拳并不重,我不敢下手太重,谁知墨镜弱不禁风,完全吃不住我这一拳,整个人就像块玻璃,啪的一声歪向一边,坐在地上。他踢了我的梅子两脚,我心想着以牙还牙呢,就还想再打一拳,但我的梅子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她死死抱住我,哭喊着,别打啦,别打啦……

听到这里,干虾插了一句,这样的人,就是欠揍。

大拿说,莫打岔,事情没完呢!那个墨镜倒在地上,又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淡定地抹了一把脸,结果手上全是血。墨镜流鼻血了,我心头咯噔一跳,心想这下捅马蜂窝啦。但墨镜很不在乎的样子,他忽然拍了几下巴掌,然后,阴阳怪气地跟我说,你个农民工,有种!说完,墨镜就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用广东话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那时,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进派出所。没想到的是,一分钟时间不到,几个混混样的人就把我和梅子围在了中间。我说,这件事与她无关,就把梅子推出了人墙……

干虾说,后来啥情况?

大拿红着眼睛说,后来啥情况?后来,我在医院鼻青脸肿地住了半个多月,打墨镜的右手也骨折了,医生说,要想完全康复,至少一年。在那边待着花销大,干脆一个人回老家养伤,倒能节约不少。

干虾说,医药费墨镜他们不给你赔?

大拿說,那群人打完,就一窝蜂跑得没了影子,是梅子把我抱上出租车送到医院的。

干虾羡慕似的说,真是患难夫妻,来,兄弟,啥都不说了,我们再干一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喝完,斟满,干虾又问大拿,那你的梅子现在在那边做啥,你放心?

大拿说,梅子也没在工地上了,跟她一个要好的姐妹在一个大排档做服务员。

干虾说,一个女人家在外面不容易。

大拿说,打工的人都不容易,挣辛苦钱啊!

干虾说,现在这个世道,啥事没有,啥人没有!我在外边混了几十年,见了不少,比如,像你和梅子这样的正式合法夫妻之外,还有一种夫妻叫临时夫妻,那些在外打工的男女为了解决那种需要住在一起,就像……

大拿说,就像屋外这美丽的阳光一样,不能浪费,对不对?

5

干虾和大拿年龄相当,都是三十二岁的人了,算起来,不见面的日子满打满算也有二十年,那二十年像一条河,隔在两人中间。今天意外重逢,那道界限便自行消失了,两人各自都有一肚子聊不完的话。两人面前的酒还剩下小半瓶,桌上的菜也不多了,但两人越聊越投机,好像说的话也成了下酒菜一样。

大拿问干虾,你还这么年轻,为啥不在外面打工挣钱,留在农村顶多混个吃不饱饿不死?

干虾抿了一口酒,说,他妈的,老子是看破红尘了。实话说,我愿意过眼下这种生活,自由自在,用不着寄人篱下,也用不着看人眼色。

大拿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也不至于现在就开始养老吧,老了咋办?

干虾往堂屋角落里吐了一口痰,说,老了能咋办,凉拌,你晓得北川那边山里的习俗吗?那些老人好多儿女也在外面打工,死前就把棺材做好,坟挖好,到时候了儿女回来往土里一埋,方便。听我原来认识的一个工友说,他们把这个习俗叫作“修山”,我想,我到时候无儿无女的话,就这样操作,一个躺到坟里边去,再来瓶百草枯什么,也不需要谁搭手,空空地来,空空地去,万事大吉!

大拿说,瞎话!

干虾很押韵地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以后绝对这么干,说假话,就是乌龟王八蛋。

大拿语塞。

顿了顿,干虾接着说,大拿,我死心塌地地回来生根,最大的原因还不是父母的死让我把一切看开看淡了,让我大彻大悟的人不是他们,而是我的一个工友,他老家也是我们盐亭这边的。那时,我们一直在山西一家私人老板的煤矿里下煤窑,你晓得,挖煤就是扛着脑袋挣钱,一个说不准,命就搭上去了。这个工友我喊碾叔,五十多岁了,当年和我父母一起过去挖煤,都在矿上干了好多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又是老乡,跟我们在那边简直就像一家人,我父母的事让他掉了不少眼泪。前年冬天,碾叔忽然跟我说,年后就不来工地上干了。我问他为啥,他说年纪大了,想回老家修个房子,讨个媳妇,过点潇洒日子。人的眼睛长在人身上,但人其实还有一双眼睛,是长在岁月里的,碾叔经过的岁月多,看的东西想的东西自然跟我不同,不过,我换位思考了一下,跟他说,主意挺好的。碾叔这些年下来挣了快四五十万吧,这个数,他没拿我当外人,亲口跟我说的。那年冬天,他就带着这笔钱回来修他的房子了,那时候离过年还有两个月吧,碾叔临走时还跟我说,一切都安排妥当,回去就开始修他的房子,他说,你春节如果回盐亭,就到我的新房来聚聚啊,你和我一样现在也无依无靠,就拿我当自己人,千万别见外啊!我说,好的,到时一定去看你。萍水相逢,为碾叔这句话,我背过身后实实在在掉了一回眼泪。然而,老天爷没长眼,去年春节过后,我突然就想给碾叔打个电话,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当时以为碾叔已经修好房子媳妇也落实好了呢。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女人告诉我,碾叔房子修好那天,一个人在楼房顶上打扫卫生,从楼上栽到院子水泥地上,死了。我当时脚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晕了半天,终于把什么都想得透透了,我跟自己说,老子不干了!

两瓶稻花香,两人从中午一直喝到下午四点,终于喝完,话也说了一面坡。

喝完最后一口酒,干虾就吐了,脑袋便耷拉在饭桌上打起了呼噜。屋外几只鸡跟着跑了进来抢食地上的秽物。干虾已经喝成醉虾,遍体通红,就像什么呢,就像一根透明的红萝卜。大拿文化程度不高,跟梅子认识那一年,他在她的闺房里倒是读过一篇小说,叫《透明的红萝卜》,挺有意思的,就记住了,尤其是那个黑孩儿给后妈生的弟弟用白果树叶子擦过鼻涕又找来树枝围着弟弟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那段,简直就像孙悟空在保护唐三藏!梅子告诉他,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个叫莫言的中国作家写的。后来,透明的红萝卜就成了夫妻二人的悄悄话。现在,望着干虾,大拿就想起了这篇小说的名字,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下边儿也有一根透明的红萝卜,只是,好久好久都没有用过,他想他的梅子了。

一人一瓶老白干,大拿也晕乎乎的,但他惦记着家里的几头猪没喂,便转出堂屋,在灶屋洗了一把冷水脸。太阳还遥遥挂在天边,红彤彤的。再回到堂屋,几只鸡也醉了似的,摇摇晃晃,走路不稳。大拿问它们,你们也醉了吗?

大拿清醒了些,就骑上三轮车往回走,出于安全考虑,他骑得很慢,沿途上,他都在心里跟自己偷偷地说:注意安全,保持清醒,保持清醒,注意安全……

回到家里,人还骑在三轮车上,大拿的手机就响了,干虾打过来的,干虾在电话里舌头打结了似的说,话、话还没说够呢,你、你、怎么招呼不打就闪人啦?说完,电话那边又传来一串响亮的呼噜声,大拿就把电话挂了。他心头抱怨,干虾喝了酒就老老实实睡你的,别这么讨厌!

大拿本来觉得自己没醉的,接了干虾的电话,一股强烈的醉意铺天盖地袭来,他眼睛里的天,意识里的天,忽然就黑咕隆咚的了。

6

大拿半夜才从堂屋的长条沙发上醒来,他觉得自己喉咙就像躺着一片撒哈拉沙漠,渴得要命,恨不得把陶家沟水库一口抽干,然后他想起干虾的那个电话,想起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最后,他终于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我为啥睡在这里,睡在堂屋的沙发上?脑袋就像一块被黑板刷子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大拿是一點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堂屋里静悄悄的,屋外的寒风,嘘嘘、嘘嘘地吹着口哨,像一个忧郁的乡村歌手。几只蛾子环绕着那释放出大片大片光芒的节能灯翩翩起舞。节能灯犹如一只蜘蛛一样,吊挂在堂屋上方,凝视着,笼罩着。寒冬腊月的,怎么还会有蛾子?这是大拿抛给自己的又一个疑问。

空气仿佛凝固了,长条沙发正对墙上的彩色电视机,电视柜,卫星接收器,插线板,墙上的钟表,挂历,蛛网,斑点,裂缝,横梁,钉子,挂在钉子上的剪刀,统统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又好像,它们刚完成一场漫游,才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跑回来,跑到它们现在的位置。将大拿从梦境过滤出来,带回了现实。

家里的空气并不是静止的,屋内,除了大拿,似乎还有一个人的人形在隐隐地晃动,就像拿着调羹在搅拌一杯浓稠的燕麦。大拿坐起身,想看个究竟。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背对着自己,双手紧握着拖把,弯着腰在那里拖地。

大拿昏昏沉沉地唤了一声,梅子!

这声音软软的、甜甜的,又仿佛还醉着,又像是笨重的土地上忽然开出的一朵小花,瞬间把堂屋擦亮了,把堂屋的空气和寂寞擦亮了,把那个女人的背影擦亮了。

那个背影很快转了过来,高音喇叭似的说,你醒啦,在哪里喝的猫尿,一晚上都在梅子梅子的,看清楚,我是哪个?!

这声音肉中带钢,比那枚节能灯还要响亮,也一下子就把大拿的那个念头踩灭了,不是他牵肠挂肚的梅子!大拿终于看清,是隔壁的葵花。按年龄,葵花大几岁,平日里,大拿有时候喊她嫂子,有时候又直呼其名,喊她葵花。

是葵花。大拿害臊了,有些坐立不安,好像这儿并不是自己家,而是葵花家一样。

以后啊,少喝点,误事,酒又不是啥好东西,你看你吐了这一地!渴了吧?!说着话,葵花放下拖把,体贴地递来一杯温开水。

大拿接过玻璃杯,心头热热的。眼前的女人虽然不是梅子,但比梅子要贴心几分呢。

寒暄一番,大拿才知道自己下午回来,竟然趴在三轮车上睡着了。天擦黑,吃过饭,葵花的公公陶梦招才跟她说,大拿准是喝醉了,骑在他的破三轮车上睡着了。葵花走过来看,三轮车上果然蜘蛛似的趴着一个人。葵花说得很形象,她说我看你就像是用502胶水粘上去的,要是别个,早就滚地摔成四脚朝天的王八啦!

大拿认真回想一番,告诉葵花,我是说梦见我一直在骑马,那匹马骄傲得很,我丝毫不敢懈怠,生怕自己摔下去。

葵花开玩笑说,大拿,你是很久没有骑马了吧?!

说完,葵花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太不正经,恨不得给自己扇一巴掌,孤男寡女,又是深更半夜,跟大拿开这种玩笑,不合适。这种玩笑不是不能开,但一定是光天化日之下,一定是在人多的时候。

好在,大拿像是没听见,一口气将那杯温开水吞进肚里。

葵花从邻镇嫁到陶家沟来那年,大拿已经二十多岁的人。那是冬天的一个早上,陶家沟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瑞雪兆丰年,丘陵上白茫茫一片,瓦背上,庄稼地里的麦子,都积着厚厚的雪,雪像被子一样盖着丘陵。婚礼上帮忙打杂的人说,外头冷啊,下雪就像盖被子,但今晚上有两个人不用盖被子。吃酒席的时候,又有人故意跟大拿开玩笑,说新娘子的肉比这雪都白,大拿,你也赶快,哪天让我们喝喜酒呀!大拿家里一穷二白,哪个姑娘看得起呢,听了,心就如同被人生生掐了一回,钻心的痛。丘陵人家结婚和别的地方一样,兴闹洞房,葵花结婚那晚上洞房闹得特别厉害。村里一帮爷们狠狠地将葵花和陶世远折磨了一番,大拿不好意思跟着起哄,只在一边看热闹。那些人真会玩,他们把葵花晾在一边,专拿陶世远撒气,好像新郎抢走了他们媳妇似的,他们把他脱光,找来葵花陪嫁来的内衣内裤给穿上,这还不算,又把葵花的红色奶罩挂灯笼似的挂在新郎胸口。别人闹洞房,大拿看热闹,也不时瞟上一眼旁邊羞得面若桃花的新娘,葵花是真美啊,中等个儿,皮肤白白的,五官也周正,并且,脸上总是笑盈盈的,人看了总觉得心里像是吃了水果糖一样,甜甜的,欢欢喜喜的。闹过洞房,人差不多散了,却还剩着最后一个重要节目尚需落实,就是找人给新郎新娘压床。压床年轻人看得轻,老一辈却相当重视,这不止事关传宗接代,还会影响“生儿生女”。客观点说,丘陵人重男轻女的观念是存在的,因此,压床的人选必然要经主人家精挑细选,一般都找男娃,如果有女娃参与,男娃也必须在数量上保持绝对优势,阳气大,生儿的概率就大。大概就是因为这个,陶世远的亲娘,葵花的婆婆,临死都在怨大拿没给帮忙压床。就在大拿准备回家睡觉的时候,陶世远的娘忽然神神秘秘地走了过来,将大拿拉到一边,悄咪咪地跟他说,大拿,等下他们走了你可不能走,你给他们压压床呀!大拿当时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说,我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压什么床,那不是小孩儿干的事吗?陶世远的娘却说,你没结婚,就算小孩儿,我东看西看,就你最合适,瞧这一屋子嘛,娃儿一大堆,却都是女娃。大拿最终没有答应压床这件事,太欺负人了!没几个月,葵花的肚子就隆起了,隔年生下陶云霞。云霞长得可真像葵花啊,脸儿红彤彤的,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再给你添一杯?葵花的手朝大拿伸了过来。

大拿说,别,我自己来。

葵花说,那你好好歇着,我回去了,云霞还等我睡觉呢!

葵花一走,堂屋瞬间就空空的了,大拿心头也是空空的,有种难以言语的惆怅。惆怅是葵花在这屋子里种下的,荷叶一样大片大片的惆怅!大拿觉得自己欠了葵花一回人情。

多好的一个女人呀,大拿心想,梅子也是好女人,在外面混的话,葵花或许不如梅子开窍,但如果是在乡下,在这丘陵地带,梅子再能耐也比不上葵花。拿天上的事物来比较她们的话,大拿觉得,葵花就是天上的太阳,梅子则是夜里的月亮。太阳普照万物,要光有光,要热有热,而月亮只是一抹清辉、一种寄托,实用性不强。回老家这段日子,葵花的一举一动大拿其实都看在眼里,葵花真是能干,家头里里外外的活一个人全部承包,还要照顾一老一小。不过,话说回来,也真不容易,这陶家沟的人户,有几家敢说日子是容易的呢?多是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事亘古不变。

一只很大的蛾子啪的一声撞在了节能灯的灯罩上,落在大拿头顶,扑闪着,大拿用手一拍,蛾子便落在地上,眨眼就成了大拿脚下的一只小鬼。

吃着碗里,看到锅里,瞎想什么呢?大拿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出堂屋,去猪圈里喂了猪,又站在院子的麦地面前,撒了一把长尿,这才准备上床,饱饱地睡一觉。

天上黑咕隆咚的,没有月亮,没有一颗星,丘陵上也是黑咕隆咚的,啥都看不清,只有麦子生长的声音。

7

早上,大拿睁开眼睛的时候暖暖的阳光已经绕过窗户上的玻璃和衣架,将冰川一样肿亮肥胖的身子挨到了床边,微小的尘埃在空气里天体一样运行,仿佛各有其命。大拿不是被阳光唤醒的,唤醒他的是一个小孩的哭声,听得出来,葵花的女儿云霞在院子里哭,那声音像是刀子削过一样,尖尖的,持续不断地针灸着耳膜,他一下子醒了过来。

大拿跟梅子结婚好几年,始终没要上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两人都正常。吃了许多民间秘方,不管用。找懂阴阳的人看,一会儿说家里祖坟不对,一会儿又说家里房子朝向不好,还是解决不了。

摔了跤,云霞就说,摔一跤,长得高!有一次,大拿问云霞,你为啥要长高,长成大人就不好玩了呢!云霞咧着嘴说,我要长到天上去,吃云和星星!云霞人小鬼大,常常弄得大人哭笑不得,比如,夏天的时候,她忽然指着大拿毛茸茸的大腿问,你的胡子都长到腿上来了,还不刮?总而言之,在大拿眼底,云霞像个小天使,他做梦都想拥有这样一个乖巧的女儿。这样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因此,听到云霞在院子里哭,大拿就急急忙忙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走到洒满阳光的院子里。

葵花脸色铁青,手头拿着一根棍子立在云霞面前,说,云霞,你真是太不懂事啦!作业不好好写,天天就沉迷看动画片,那个,能当饭吃吗?

云霞见了大拿,仿佛有人给自己撑腰一样,就跟妈妈顶起嘴来,你天天喊我做作业,你是我妈,又不是我老师!动画片比做作业有意思多了,我简直恨不得把那些橡皮擦、作业本和铅笔统统扔到院子里,喂鸡!

葵花说,你爷爷刚才叫你给他找纸和笔,你为什么不帮他?

云霞说,一个大人都做不了的事,我一个小孩子家能帮什么忙,这是你教我的!

葵花苦口婆心地说,你是要气死你妈妈,昨天叫你看好院子里的香肠腊肉,却让那些该死的鸟儿吃了好多!眼睛跑哪里去了?今天,你不在这里好好地给我看着,妈妈绝不客气,肯定要让你屁股开花!

云霞嘟着嘴说,那、那、那我就去找警察告你虐待小孩!哼!

葵花见软的不行,就拿手里的棍子在云霞屁股上象征性敲了三下。

云霞一下子又哭了起来,但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

葵花转过身,扯着喉咙跟大拿说,你看才几岁的娃,翅膀就硬了!说完,葵花又悄悄话似的跟大拿说,小的不懂事,大的也不懂事,你看嘛,大清早起来又让我给他找纸和笔,说想给中央领导写封信,让国家把欠他的钱,一分不少地解决了!

大拿说,云霞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打也好骂也好,教育是你的事,我不说。但梦招叔我真想说他几句,活到这把年纪了,怎么脑袋里还是少了那样一根筋呢?他啊,一辈子就让这件事毁掉了。

葵花说,你不晓得,他今早神叨叨的,见了我就跟我说,怕是活不过春节了怎么怎么的,又要我等世远回来告诉世远,陶家沟是永远的农村,这里的人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是农民,一辈子的农民,这个村只有他陶梦招当过工人,哪怕当了一天的工人,那工人的身份就是一辈子的,他说等他老了,坚决不能土葬,要火葬,否则,埋在土里就跟陶家沟的农民一样!世远在外边打工倒是清净!不怕兄弟你笑话,除了吃穿,他这段时间屎尿都是我给他伺候,我啥都不怕,就怕人家不领情,怕村里人背后说三道四!

葵花说着心里的委屈,眼睛不知不覺间红了。

大拿不晓得如何安慰,只一个劲儿重复着,葵花,我理解你。

葵花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大拿,大拿看见了葵花眼里的泪花。

葵花和大拿说话的时候,陶梦招就坐在屋檐下,这个一辈子都被人当乒乓球打来打去的老人,这个迟迟不愿从逝去光环里走出的失败者,脑袋像一颗朽坏掉的倭瓜那样耷拉着,时而一点一点地飘向左边,时而一点一点地飘向右边。

大拿很想帮帮葵花,哪怕是尽微薄之力,哪怕只是让她高兴一点?

美丽的阳光照耀着丘陵大地,照耀着院子里葵花晾晒在院子里的那些腊肉香肠。丘陵人家和山里人家的腊肉香肠有稍稍的不同。山里人家喜欢把它们挂在家里,点些柴火或者柏树丫,慢慢地熏;丘陵人家的腊肉香肠,都是眼前这样,有太阳的时候拿出来晒晒,丘陵人家吃不惯烟熏味的。

太阳也晒着院子面前绿油油的麦地,晒着麦地尽头那两根在空气皮肤上亮闪闪的电线杆,晒着电线上一排排虎视眈眈的鸟儿,大的,小的,肥的,瘦的。

眼下是丘陵的腊月,粮食早已归仓,虫子早已进入冬眠,庄稼还是青苗,这些可怜的鸟儿无处觅食,只好天天站在农家附近寻找机会!

葵花那会儿说什么来着?大拿想着,然后,他一下子想起来,葵花说昨天鸟儿偷吃了不少香肠腊肉!

大拿高兴起来,他很想让葵花高兴高兴。后来,被县森林公安局抓走,在审讯室接受警察同志的调查时,大拿也是这样说的。

大拿骑着三轮车就去找干虾,说,把你的渔网借我用用!

干虾说,昨天我喝多了,你没事吧?

大拿仍然说,把你的渔网借我用用!

干虾又说,昨天我喝多了,你没事吧?

大拿还是说,干虾,把你的渔网借我用用!

干虾阴着脸说,大拿,你昨天在水库尝到甜头,今天就变本加厉啦,这不是让我、让我为难吗?钓鱼就不说了,网也要用我的,这可是专业渔网,一网撒下去,能抓几千斤鱼,你一个人能行?

大拿说,我哪里是想你水库里的鱼,我是想借着抓鸟!那些瘟神偷吃了我好多粮食!

大拿没好意思说明真正的动机。

干虾一下子松了口气,说,嗨!话说清楚就对了,你尽管拿去用,就是把村里的鸟儿抓完我也不管!几天后,干虾得知大拿因为抓鸟被森林公安局“抓了进去”,渔网也给没收,才后悔万分,痛骂自己“猪脑壳”,害了自己的好兄弟!

大拿在去干虾那儿借来渔网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触犯法律,让自己从一个好人,变成一名“声名远播”的犯罪分子和脑残。大拿记得小时候陶家沟野物真是多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野猪、野兔子、野鸡、獐子、白鹤、野鸡什么的,以前,这些东西经常撞在猎人的枪口上,成了盘中餐,这一次,大拿却自己栽了,只是,哪想得到!

大拿将渔网运回家门前,就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云霞见了渔网,说,我们这里又没有鱼,你拿渔网抓啥?大拿说,为了高兴!云霞问,高兴能抓得住吗?大拿指了指电线杆上那些鸟,告诉云霞,等会儿让它们自投罗网!云霞尖叫起来,说,叔叔,你不能抓鸟,你抓了它们,天空就没有啦!大拿哪里还听得进云霞的话,他说,傻瓜,吃到香喷喷的鸟肉你就不会这样说啦!也是后来,大拿在看守所写自己的忏悔日记的时候,才把云霞这些话如实记录下来,当着至理名言。

大拿捕鸟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摊开渔网,用棍子与地面支出半米高度,然后,再在地面撒些苞谷,一座疏而不漏的鸟类集中营诞生了。

到了下午,已经有不少鸟儿自投罗网了,没有鸟笼,鸟多得没有地方关,大拿就把背篓翻个个儿,将这些鸟儿囤在下面。麻雀、野鸡、猪食鸟、喜鹊、猫头鹰,甚至还有一只乌鸦。当然,还有七八只羽毛斑斓不晓得名字的鸟种。临近春节,陶家沟许多人都回来过年了,听说大拿用渔网抓了不少鸟,都纷纷跑来看稀奇。那些喜欢玩微信、玩抖音的,纷纷拿着相机拍照,再发朋友圈,发抖音,有的,还专门将大拿拍进去,在文字介绍里描述,将大拿命名为“陶家沟的鸟叔”。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大拿一下子就成了名人,成了“网红”。当然,更大的惊喜是在天黑以后,两辆县森林公安局的警车呼啸着来到陶家沟,停在大拿家门前。两个年轻的警察同志走到大拿面前,问,你是大拿?大拿老老实实说,是的。一副冷冰冰的手铐便鱼儿咬住鱼饵似的,死死咬住他来不及洗去鸟屎味的两只手。

葵花记得清清楚楚,大拿和那些“罪证”被警车一并拉走的时候,大拿回头委托她,劳烦帮我照顾下那几头猪。

市里面一个拍鸟专家无意中看到一个陶家沟熟人发的朋友圈,惊得下巴差点掉地上去!他从那几张照片认出一种鸟,这种鸟叫斑尾榛鸡,这可不是普通的鸟,而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斑尾榛鸡平时很难见到。这位拍鸟专家第二次拍到斑尾榛鸡是在大熊猫故乡平武县拍杜鹃花时偶然遇见,更早的第一次,还是八年以前在甘肃!斑尾榛鸡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类,据说,尤其是它们可爱的妈妈,当确信幼鸟遇见危险或受到威胁的时候,它们可爱的妈妈往往会成为最美的“逆行者”,突然从某个角落跳出来,一瘸一拐向敌人靠拢,为了保护小鸟,它们伪装成“残疾”的样子,引诱敌人离开它的儿女。竟然有人知法犯法,这还了得!于是,这名爱鸟心切的拍鸟专家第一时间向相关部门反映了这个情况。这才出现了方才的一幕。

大拿抓了一天的鸟,鸟落网了。

到了晚上,大拿自己落网了!

处理意见很快出来,鉴于大拿的认罪态度以及犯罪事实,大拿被送往县里的看守所。

8

大拿被关进看守所的消息在春节前传遍了陶家沟的角角落落,云霞说的那句“你不能抓鸟,你抓了它们,天空就没有啦”也在村里成为一时的佳话,陶家沟村委会为了警钟长鸣,就用这句话做了些警示牌,挂在村口路边。

大拿从家里被警察带走后的第二天,村民们尚未从他的遭遇缓过神来,陶家沟又出事了。

陶梦招死了。葵花早上喊他起床吃饭,见陶梦招一动不动,就拿手去拍,老人还是一动不动,又大着胆子去探他的鼻子,已经没有了呼吸,静静躺在床上,如同一件木质的人形雕塑,眼睛却大大地睁着,仿佛心有不甘。葵花深深吸了口气,在陶梦招手里找到了一张字条,却一个字也没有写。短暂的慌乱过后,葵花开始打电话。当然,通知的第一个人就是陶世远。陶世远当天就坐飞机赶回绵州,又坐野的回到家里。陶世远回到家里,扑通一声跪在老人面前,磕了几个响头,起身说,爸,我回来了。又拿手从他父亲的额头抹到嘴唇,这时候,陶梦招的眼睛才终于闭上。帮忙的人们唏嘘不已,而陶梦招留下的那种字条,也被当做天书,各种解读。有人说那是写给国家的上诉材料,有人说那是一张白条,还有人说那是陶梦招自己的某种写照,大半辈子都在那件事上耽搁了,一事无成。

陶梦招下葬第二天,就是除夕,陶世远留在家里,和葵花云霞一起过年。家里的气氛始终怪怪的。葵花觉得,这次陶世远回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对自己不冷不热,问一句答一句,心事重重的样子。晚上躺在被窝里,葵花主动脱得光溜溜,想慰劳慰劳陶世远,在夫妻之间,性是最好的良药,能冲开某些阴影。葵花使尽浑身解数,陶世远却不领情,圣贤似的,没有半点反应。最终,他厌弃地一把将葵花推开。带着破碎的心,葵花從床上坐了起来,她用哭泣声搅拌着陶世远带给她的屈辱失落,她感到他的行为里,包含着某种怒放的情绪,作为女人,她感到自己失败极了,为了这个家,她牺牲着一个女人全部的芳华,却得不到好脸色。伤心过了,葵花就睡下了,这一晚上,她都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就像睡在一辆推土机旁边。

和往年一样,过完初七,陶世远又要出门了。初五的时候,葵花开始给陶世远收拾行囊,他带回的两个行李箱塞满了脏衣服,还没来得及洗。葵花就给陶世远洗那些脏衣服,万万没想到,她却洗出了问题,那些脏衣服里面,竟然出现了一条破了洞的黑丝袜,此外,还有一条五成新的玫瑰色奶罩!它们,简直像是从那堆脏衣服里兀自生长出来的某种器官,置身于作案现场,挑衅似的望着葵花。葵花的脑袋像是被人开了一个洞,什么都明白了。含着眼泪,她认真地把它们和那些脏衣服一起洗了,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葵花把它们当做礼物似的,塞给了陶世远。葵花一个字也没说,她能说什么?

初七那天,葵花和陶世远离婚了,离婚是陶世远主动提出来的,他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不能永远活在丝袜和奶罩的阴影里,咱们还是离婚吧。陶世远就是这样说的。葵花兴许退后一步,说些无所谓的话,或许又是另一种结局,但当时她想,错不在我,我为什么要将就他呢,她就咬着嘴唇,说了声,好的。

两个人就去了县里,从民政局出来领了蓝色本本的时候,陶世远像是告别似的跟葵花说,从此往后,家还是你的,地是你的,云霞是你的,我什么不都要,我空空地走!

离婚这件事,葵花自始至终都表现出了惊人的意志,她没有难过,既然最可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既然人家已经铁了心,难过有什么用?生活,不相信眼泪!她还有未来在等她。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活出点样子,不让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看扁!

话说,大拿进了看守所以后,世界就被封闭起来。

梅子到看守所探望过一次,她给大拿带了些钱,梅子告诉大拿,她喊娘家人过来帮忙卖掉了他的那些猪,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完这些,梅子忽然哭了起来,哭了一分钟,梅子忽然抬起头,说,大拿,这日子没法过,从此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好聚好散吧!

大拿万万没想到,这种时候,梅子居然要跟自己说拜拜,他问她,什么叫好聚好散?

梅子说,这是我娘家的意思!

大拿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梅子说,你是真听不懂?我娘家喊我们不过了,说家里祖祖辈辈没有坐班房的人,他们没面子。再说,我们结婚,也没扯结婚证,所以叫好聚好散。

大拿和梅子办婚礼的时候,梅子的父母主张他们不慌扯结婚证,就是盼望着大拿努力挣钱,今后好在县城里买房子,钱挣得多,两人就一人买一套,还可以省下许多税钱,到了那时,再扯结婚证也不迟。如意算盘是好的,但房子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说买就买?这些年两人连一套房子的首付钱都没有,梅子不说起这事,大拿都差点忘记了!

没有结婚住在一起,顶多算同居,梅子说,这几年,就当你我都不吃亏。

大拿气得浑身发抖,说,梅子,你听我的,还是听你爸妈的?

梅子告诉他,说,你不晓得什么叫血浓于水吗?

见梅子铁了心,大拿只好痛苦地放手,他说,你马上给我滚!

时间生长着,大拿却觉得度日如年,不止人在看守所里,心也掉入了冰窟!强扭的瓜不甜,他没有办法。大拿一切都只能等待,等待……

葵花离婚那天,一个人去看守所看了看大拿,隔着铁窗,大拿觉得无地自容。

葵花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时留下一千块钱,让大拿用。除了梅子和葵花,干虾也到看守所探望了大拿,干虾却不是一个人来的,陶家沟的乡亲父老自发凑了一笔钱,要干虾转给大拿,让大拿在里面,好好改造。

9

大拿从看守所出来,已经是四月,春天了,丘陵上的草啊树啊花啊虫子啊,都醒了过来,生机勃勃,美如画卷。

那天,干虾开了一辆银灰色的大众,到看守所接大拿回家。

路上,干虾跟大拿说了葵花和陶世远离婚的事,说这件事就像蜜蜂一样在村里嗡嗡乱转,又大骂陶世远真不是个东西,除此之外,干虾还有意无意地说,像葵花那样持家的好女人,哪里去找,打着灯笼火把都不一定找得到!

干虾没有跟大拿透露的是,梅子跟他拜拜的事,也在村里传开。

当然,还有一个小道消息,干虾也不愿跟大拿提起,三月份的时候,一个在东莞那边打工的陶家沟村民,说是偶然在大街上碰见过梅子和陶世远,手拉手,恩恩爱爱地钻进了人群。

干虾喷雾器似的说着话。

大拿始终沉默不语。

干虾开车。

大拿默默地望着窗外风景。

终于,干虾一脚刹车,将车停在了大拿家的院子里。院子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按大拿的想象,家里的灰尘应该厚得可以种地啦!

隔壁院子里,周末放假的云霞正笔端端坐在院子里写作业。有一刹那,大拿觉得,生活一直停留在某处,从未变化似的。

见大拿回来了,云霞像只鸟儿一样扑了过来,她哭着说,大拿,你以后再也别抓鸟啦!你看你们家的院子,要不是我妈打扫,早就生锈啦!

大拿认真地点点头,说,我向云霞保证,我再也不抓鸟啦,我把天空留给云霞!

干虾跟大拿说,村里都晓得你今天回来,估计过会儿有人来看你!说完,干虾又提议,我带上了早上捞到的几条好鱼,还买了菜,梅子不在,你请葵花帮忙做做饭?

大拿就问云霞,你妈妈在哪里?

云霞指了指院子对面的那块麦地,说妈妈在那边呢!大拿扭头去看,院子面前那块辽阔的麦地已经成熟了,金黄一片,旁边的油菜地也黄灿灿的,花开得正浓。

顺着麦地和油菜地中间那条笔直的小路,大拿去找葵花,他走得很慢,生怕踩疼了脚下的春天,惊扰了两边的麦子和油菜花的争吵。

在小路尽头,葵花像一株植物,忽然从地里冒了出来。

干虾远远望着大拿和葵花,在春意辽阔的季节里说着话。此情此景,干虾忍不住有些羡慕了。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他還是很容易地把那条长在花花世界中间的小路,想象成一根绳子,小路尽头的两个人,稳稳地拴在那根绳子上面,就像两只……蚂蚱。干虾吐出一道烟圈,这一次,他没有习惯性地去用手戳破,只是看着它,然后,透过烟圈,他远远看见大拿和葵花一前一后地走来,他们的前面,就是家的方向。干虾想拍照,是因为,他忽然感到,今天的天气有种说不出来的好。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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