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月首事

2020-12-21 03:34简心
广州文艺 2020年11期

简心

1

雨瀑子从瓦檐滚下来,水一会儿就上了天井沿。井眼淤老,走不赢水,整个厅子水渍渍的。哗啦啦的雨水夹着雷电,将细爷的胡琴声打得稀烂。

堂叔拿了盆桶上楼接漏。他站在澡寮边靠屏风的楼门上,歪着脑盖向过厅中刨板花的父亲作口:“细哥——,这雨倾缸倾盆地下,也不知桐梓脑水库可顶得住!”

屋瓦上了年載,风吹日晒,经不住猫和老鼠钻来爬去,总有不少破爆或走位的。楼面是老杉板,瓦水嘀哩嘀哩漏下,噗嘟一声,声音壮得跟弹棉花似的。漏口挨着老墙头的地方,雨水淌下来,蚯蚓似的,吮出一道道墙泥沟。

“这么大的雨!几天落个没停,怕是发端午水吧!”细奶仰眉望望乌青的天空,从门角拖了把泥耙往天井扔过去,咚的一声,四耙齿朝天,这是悄悄向老天爷点水提个醒。

客家人做屋喜欢堂连堂。土墙乌瓦,四扇三间,叔伯兄弟们连成一个个大屋场。一个屋场隔门不隔厅,彼此门廊相通,想去谁家,脚一提就过去了。这样一个祖宗世代传下来,少说也有上百年。

像我们鹤堂,以老宗厅居中,右边依次鬏毛太公、细爷、我家、堂伯,左边两厢新黄泥屋,和宗厅连着瓦檐水,鬏毛太公俩儿子住着。末尾靠前角,是西风太婆住过的三间老屋。历经数百年,家家屋子都前一间后一间、高一厢低一房的,估计都是一代一代不够住了临时镶接上去的,并没有规整统一的造屋图纸。

石涧郭姓自元季末由遂川迁入本地开基,也不知人丁发了多少代。康熙年间,石涧祠周边山窝脚住不下了,我的九世祖启仪公于是溯石涧河源头走,直到离总祠三里远和南康县交界的一条山坑旮旯子,见东有界山观音岭巍峨,南有高峺脑如雄鹤高鸣,北有鹤山如雌鹤探溪饮水,中有山坡台地,四周青山回走,遂于此开基做屋,育子读书,起名鹤堂。

桐梓脑水库在观音岭和鹤山交接的坑尾,库面不大,但水齐屋深,管着上坊、下坊几个生产小组的水田灌溉。每逢初夏,大雨连天,我们细伢都惊怕惊怕的。据说一旦水库崩坝,几个生产队禾田都会被冲掉,这威力无疑像个原子弹。更要命的是,万一半夜发大水,这几百年的鹤堂老屋怎经得起?我们是往对望的鹤山咀跑呢,还是坐上大木枋任它水漂水荡?

但细伢不装事,一觉到天亮醒来,那些恐惧很快就会被大雨洗掉。“发龙船水啰!发龙船水啰——!”是的,龙船水下够了,是端午节……

还有什么比这让细伢们更期待的?

2

雨稍稍歇了。大人们止不住从屋里出来,披蓑戴笠,挑上畚箕扛了攫头扑向土坡田畈。

禾苗瓜豆秧到底糟蹋得怎样?鱼塘是否缺了口?桃子李子打落了多少?心里愁疙哩。山岩崩塌了,河坎冲垮了,沟渠堵塞了,田丘成了泥沙坝,这些都够费人工的,远不是三天两日可以整好;禾苗正抽穗,田畈必须开缺放水;各种瓜藤散架了,需一棵棵扶正;桃李樟梨树吹断了,得一枝枝打理……补秧的补秧,移苗的移苗,哪件不是扯心挠肠的?

端阳气发,果蔬禽畜都在咬着时辰猛长。越是节骨眼上耽搁不起,老天越跟你结结赖赖。大约老天也要泄泄火吧,你除了顺着、敬着它,还得时时检点自己,自个儿找点醒神药。

也有令父亲和堂叔、堂哥们兴奋的。他们举着长长的铁挠和网瓢,一个个到坊汾河坝去钩水柴。河水齐坝深,黄浊的水从苍翠的观音岭脚下冲下来,打着涡旋和水泡,卷着一窝窝沿途村舍冲下来的器物漂荡而下:枯枝老藤,散蓬篱笆,拖鞋畚箕,死鸡死鸭……也有拔根而起的树苗,这些带着水腥泥味的宝贝一一钩上来,自有偶得天物的惊喜。

这是坑头人家。像我外婆家大河大塅的村庄,这样的小东小西往往不放眼里。从诸广山脉东麓双溪林场下来的童川河,到外婆家的社溪梨子岗,水路已逶迤数十里,水面四五十米宽。一旦木排被急流撞散了架,大批木头横架直逆漂下来,下游有的人就发水财了,木头往往钩得大桩大堆的。有一次雨下得长长扯扯,外公和他们屋场的男子佬,点着松光灯结着队,轮流在河坝守夜。那些林场漂来的大木,好些都有箩筐粗,这无疑让外公起大念,一伙男子佬追着木头你呼我喊,费了好几身气力才把木头套住拽上坝来。

但也别小看山坑头,和外婆那儿比,我们挨县城近。城里打个小喷嚏,一阵风拐个脚,就会传到鹤堂人耳洞里。比如,哪里哪里大水漫上了街,哪里哪里整个村子淼淼茫茫冲了庄稼,哪里哪里倒了几栋房子……

这样的消息传到村子里一个咬一个,说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脸色寡白。

3

细奶量好糯米,泡在木桶里。

第二天起早,用山泉水一遍一遍淘净,倾入竹箕中,拌入隔夜熬好的香灰水。

香灰水源自于山上一种叫黄元柴的小灌木,烧成灰,白布包了投水里细细温温地煮。这种小灌木有点精怪,含碱高,有一种和米谷非常搭调却辨不出来的香味,做出来的东西韧劲好吃又弹牙。除了端午粽,鹤堂人过年打黄元米馃,香灰水也是隆重配方。这样灶头调配伙食的小野木,常日里妇娘们没不上心的,但凡上山割草、砍柴见着了,会随手砍下来扎好攒在家里。

“摘粽叶了!”四堂叔作口,住外厅的我们得声,赶紧跟背乐颠乐颠奔出门去。

粽叶又叫箬叶,好听,可那是书上叫的,鹤堂人习惯唤它粽叶,土名儿叫着顺口。鹤山咀下有细奶家一块菜土,土沿两棵高大的墨李树,脚下是水流飞鸣的坊汾河水陂,之间是崩了岗的高土崖,那片齐肩高的粽叶林就窝在那里。借了菜土肥力,汲了河坝水气,那里箬林总比别地长得灵醒,一杆一杆含眉披立着。风一般钻进去,箬芒会扎得你转不过身。粽叶要挑那种指甲一弹叮叮响的,这样的妖娆壮实,包出的粽子才清香肥美。摘一片,再摘一片,一沓一沓叠好,码在扁篓里,仿佛这个夏天就肥肥绿了……

鹤山咀有条路探下来,坊汾河到此,转个身,留下个不深不浅的涡潭,一步三回头就向坑口去了,这恰恰成了我们浆衣涤物的洗裳潭。潭坎上来是大路头,一棵高大的樟树,将潭水照得水光水影。

我们将粽叶倒进潭里,一张一张地漂洗,整个村庄就在水里摇荡起来。四堂叔喜欢坐在石板上,起手夹出两片箬叶,撮唇一吹,一种声音水蛇般溜了出来,直溜进河沿上的黄竹林里。我双足埋在水里,举头看蓝天下,四周绿色蠕动的山峦,觉得身体也有一种东西在涌动。堂姑们挽着裤脚叫喳喳的,叠出一只只箬叶小船,放水里悠悠打着转,或浸水入了河底,或歪歪斜斜一步三回头游走了。

棕树是不合群的树种,常常孤独地站在观音坑口那高高的田坎上,只从树顶探下大朵大朵的棕葵叶。葵叶基部,一羽羽棕衣牢牢箍在树干上。上春,棕衣老成了,一层一层裁根剐下,塌起,晾干,得时请师傅上门,编件蓑衣或者绷张棕床,多下的边角料,缟几捆棕绳,于农家都是了不起的大件。如果时运好,偶尔也能得到美味。那些粉黄的棕苞,藏在棕衣里,鼓着密实的苞籽,掰几苔下来,剥衣,切片炒几粒腊肉,那种清苦的香,让人有舌花怒放之感。

四堂叔不愧跟细爷学过拳脚,你看他嘴叼镰刀,两手一撸双脚一蹬就蹭上了高高的树干,拣那青壮的棕叶斫下几柄,袅袅地扛回厅厦,坐在门枕石上,一伙女伢哧哧地撕,声音窸窸窣窣的,棕丝雨线般落下来,想象它和箬叶、糯米缠裹的样子,感觉端午节就被捉进嘴里了。

4

等米渍到金黄,裹粽子就可开始。细奶率堂婶、堂姑们围坐一起。

鹤堂家家户户,唯细奶家做小食赶先。过时节不说,大凡遇个雨雪天,或者洗镰刀倒秧脚,只要稍得工夫喘口气,她盎里量升米就到厅厦磨粉了。也不是说她日子过得多活络,一则劳力多,田头地角那些工夫三两下就解决了;二则她和细爷俩都是爽乐人,那些愁愁疙疙的事落进肚穿肠过就忘了,不会积在那里烧心肝;三则细爷是退养矿工,有矽肺病,需要换着法子养身子;四则细奶生养在地主家,虽则解放后她是落地凤,人前人后不抢风,但自小富养出的生活习性是洗脑洗不掉的。

恰巧得闲,母亲、堂伯母、鬏毛太婆、西风太婆闻声也会过门去相帮。隔墙不隔脚,一个屋场的妯娌婆婶走得拢比什么都好。撩一片粽叶,拦腰一旋一卷,撅成小漏斗状,喂一大羹糯米,填满,压实,叶头叶尾翻折过来,包住糯米,拢紧,沿粽身旋裹,棕丝绕几圈扎住粽嘴,挽个小结,一只肥臀噘嘴的羊角粽做好了。

妇娘们嘻笑,手不停,嘴也没歇着。针头线尾,床头灶脚,门前屋后,家长里短,哪个犄角旮旯没个心眼照着?该说的不该说的自己拿捏住罢了。

最绕舌根的,是来自一百多里外和湖南交界的五指峰一带消息,一对交好的后生妹子,睡在庄稼地里,半夜中一场山洪下来,人没了,尸身在很远的地方才找着,捞上岸时,女的胳膊已被河谷滩石折断……

前世欠她米谷呀,死得没脸没皮。也怪不了,阿姆死得早,打小没个贴己人调教。又说起这妹仔生得如何皮肉好,阿姆平时如何勤俭,阿爸脾气如何暴烈,死后家里是怎样冷锅死灶……叹惜如棕丝般裹裹绕绕,妇娘们抿着脸,只觉命运一旋一扭,也不过这手中一张粽叶,裹着什么,是苦、涩,还是香,只有天知晓。

偶尔也给堂姑们点个水:妹仔眼睛放亮点,几条坑的赖仔(后生)好好挑,毋贪生相好,要紧的是手脚勤恳,脑子活跳,对门对当,千万别放错了人家呀……见二堂姑低眉红脸,鬏毛太婆递个眼神给细奶:端午说到就到,赖仔(后生)也该登门睄节了吧?虽则新时代,必要的规矩不能免,让自家叔伯兄弟们照照,也让屋场人开开眼。带大个客女也就这一次,叫他大慨点,多置办头牲鱼肉糕点,裁几身好衣衫过来。这礼数不就是个仪式么?咱鹤堂的客女哪个不体体面面的?

于是细奶就打问睄节该给后生回些什么礼,粽子不消说,葱蒜各两把,还有钢笔簿本等等,也不图东西,只是谐音好,无非是借此希望嫁的后生能写会算聪明能干罢了。

灶膛架起松板柴,火苗呼呼的,粽子投入水锅,几刻钟工夫,粽香压着松火味飘出来,和天井里的阳光水汽苔气混搭在一起,一些瓦缝砖墙濡满了水雾粒子。两三小时后,粽子出锅了,掀开锅盖,水汽茫茫。举起灶篱捞出,呼啦啦倒满一大簸蓝。细奶挑出两串,蓝花碗摆好,恭恭敬敬放在灶君像前,算是敬奉灶神奶奶。

然后掰下一个,剥粽衣,黄灿灿的粽肉,咬一口,不粘不硬,笑容顿时小花猫一般。“食粽子!”围过来的伢子眼鼓鼓地盯着大簸蓝,细奶就一人手里掰两个,再每人三两提拎回屋去给大人们尝新。

“三升米裹粽,有吃又有送。”粽肉是很勾人的东西,咬着吃着,妇娘们眼里就水汪水影了。盘算着趁节日整点啥小土产去卖,再买点应时的东西回来:天热了,给一家老小裁几块布料做几件褂子?大堂姐去年新嫁,按规矩得去回端午节,堂伯母就划算着给置办些草帽、雨伞、蒲扇、竹椅等等,马上就暑天火热了,脑袋光溜在辣日下顶不住,自家人不体恤,婆家怎把你的骨肉当心肝?钩子婶娘家在觀音岭背邻县的一个村子,许多日子没回去了,阿姆风湿痛,这到处雾蒙蒙的,稍弄不好起身都难;秀子奶阿爸咔咔咳咳的,落雨天容易心口堵,赶明儿斫条猪肉带几挂粽子看看去……

妇娘们的心思总是山高水长的。某种程度上,客家人住在山旮旯里就像这些粽子,相互扳扳扯扯的,总是一宗连一宗,一脉系一脉。

5

阳光踩到五月头,就不再跟你斯文了,黄鼠狼一样发飙,转眼,你还没醒过神,它们就爬上高峺脑,占领了村庄的每一个细角。

男伢忙着捉蛤蟆钓拐子,大人们成天泼粪除虫拔秕草。鬏毛太婆说,这日头气势汹汹的,还有各种耳不闻眼不见的五蛊六毒,都咬着劲拼着小命在长哩,赶紧上山摘青,备点端午茶和暖水草吧。说完背个扁篓出门就没影了。

鹤堂人喝茶有大小之分,手工炒制的茶叶叫细茶,产量小,用小白瓷壶冲泡,一般留给男子佬们或者来人来客享用。妇娘伢子解渴,基本喝大茶。其实就是山野梨枝叶,采回来炒了,晒干,泡水当茶饮,既生津止渴,也可除水里那股泥腥味。

坑头人寻医少,大凡遇个头痛脑热蛇虫叮咬,基本用草药。端午茶由此隆重登场。端午茶也叫凉茶,材料有白花茶、夏枯草、鱼腥草、益母草、金银花、蛤蟆藤、簕泡苗、山椒米、扁担藤、荆柴芯等等,都是山排河谷的小草木。端阳时节,这些小草本吸足了地力,趁它们血气方刚采摘下来,切碎,晒干,就是最好的消夏饮品。

花花叶叶投进瓦壶,冲几瓢沸水,待田地里做工夫热得苦了,筛几碗凉茶下肚,清痧败毒,什么瘴气热邪都散了。我家有把传了几代的黑陶壶,壶把手棍粗,可装几脸盆水,每天放在过厅的木茶架上,壶嘴扣个蓝花碗,两家人进进出出,谁要喝摘碗就可以筛。但我们伢子,茶壶太大,倾下来把不住,往往壶嘴一凑就喝上了。

细奶说奶奶在世时会采一样甘茶,那是一种藤草,要到隔壁筱山村的岩壁上才寻得到。采回来搓揉几下,晒干,泡的茶甘甜甘甜的,很久都还留在舌尖里。细奶和我奶奶是嫡兄妯娌,一个锅里吃饭好些年,她应该喝过不少,只是后来堂叔堂姑一个接一个出世,伢子多了顾不过来,才决定分灶吃,但同个厅子隔屏风住着,又有什么绝对分得开呢?可惜这甘茶现已难找,味道也只能在细奶的描述里去体味了。

端午茶搭配要逢单,要不三五样,要不七样、九样,逢双数是没效的,大约因为单数属阳数吧。割端午茶要选在端阳正午,传说这个点玉皇大帝刚好巡游人间大地,花草着了仙气,采什么草都管用……怪不得说端阳百草皆药呀。于是每年这天,我都会一个人到鹤山脚河唇边四处溜达,那些土坡石坎上长着各种苔藤花草。花蝴蝶已经满世界溜达了,塘眯子一会儿沟边一会儿禾田打转,偶尔也会爬出条狗婆蛇,溜头探脑,黄鳞青赤的,见人突地一蹿就没了影。我总等着能撞着那玉皇大帝,想象他峨冠博带、须发飘飘的样子,一定是个长眉悦目的老头吧?可怎么一次也没遇见呢?世上好景总是稀缺的,只能常常从西风太婆屋壁上的年画里,感受这老头儿非同寻常的好。

艾蒿和石姜蒲是端午最隆重的主。艾蒿修直,常长在地角空隙里,旺时有齐肩高,青幽幽一大片。入夏,艾叶起白绒了,细奶一茬茬齐根割下,扎好,晾在家门廊上,风一吹让人鼻子一抽一抽的,说不清是臭还是香。石姜蒲是一种不爱抛头露面的草,躲在溪河汊谷里,一丛一丛扎在石缝泥中。根黄芽红,拔起一阵阵异香,留在手里半天都散不净。

端午那天,家家往门楣窗台上插艾蒿,门背桌角放一小把石姜蒲,那些瘟鬼蛇虫见了躲都躲不赢。也有绞成碎末的,滴上雄黄和朱砂,用靛布做成香囊,面上绣朵小花,挂在脖颈上,明耳目,通九窍,我们女伢可以美上一个夏季。

除此,还将这两种香草配上夏枯草、哈蟆藤、簕泡苗投入水锅,熬上几大锅澡汤,叫暖水。暖水黑稠稠的,一瓢瓢从脊背淋下去,草香细细渗到肌肤里。“洗暖水澡嘞!”细奶哄着孙子把衣衫剥光,摁在木盆里,阳光从天井渗下来,木盆里暖水搅得噗嗤噗嗤响。孙子痒得咯咯直笑,细奶也跟着嘎嘎直笑。

暖水是鹤堂祖传下来的澡汤,不仅舒筋活络、安性醒神,还可以除风湿去五毒。除此还有种女人喝的暖汤,叫臭艾草。路头坡脚,臭艾叶色绿到转乌,芯条肉癸癸的,将它们连根拔了,切碎,磕个鸡蛋搅了去炸,加一小碗酒娘温煮,苦臭清香,是暖女宫的古方。遇那月事不利索灰头土脸的,细奶叫她吃上几日,很少不管用的。

上古传五月是毒月,天地交气,阴阳混沌。这个月上中下三旬,凡遇农历逢五、六、七,便是毒日,这时男女合房容易出事,伤身损气、泄精耗元不说,要命的是得一种甲阴伤寒,没治,整个人枯着死。加之水天火热,各种疔疮疖肿蛇虫叮咬,谁敢大意呢?人活着就一线纱,说断就断了,什么都防备些,没什么不好。

其实,除了端午,鹤堂伢子出世,哪个没有洗过暖水汤?人世是温暖的,让人感到香软和欢悦;人世是凉薄的,总得给你抹点看不见的防冻霜。??

6

鬏毛太婆说,老古手上,过端午节是要洒雄黄酒的,屋檐,墙角,床下,灶脚,牛栏、猪圈一一都要洒上,这样可以驱五毒。除此,大人们还把雄黄酒涂在伢子的耳朵、鼻公、额头、手心、足心、肚脐眼等地方。也有将石姜蒲根切细晒干,拌上少许雄黄浸白酒喝,叫“雄黄酒”。

哪五毒呢?我发现鬏毛太婆是很晓得一些古事的,她嚼着一只李子,走到猪栏边上,啐了核,吐出一行字:雷公虫,蛇……

雷公虫我知道。红丝丝的头,刷刷爬动的脚……据说要是被这小虫咬上,得等到天上雷公响才会松嘴。我听得犯愁,那肯定是雷公的女儿吧,要不为什么只听雷公的?后听得此物大名叫蜈蚣,因为身子易引雷,于是得了这小土号。相传只要雷雨,它的尾部会发出一种紫色的光,这时如果哪棵树上藏有这小虫,必会遭雷电打掉。

这让我想起细爷的凶猛训诫——做人要有本心,要敬惜父母,敬惜米谷,否则,会遭雷劈的。有一年入夏,恰巧传来一位外村客女被雷劈的消息,立刻成了细爷教育伢子的活教材。说是那天傍晚大雨,她山上砍柴淋了一身湿回来,进门就奔房里换衣衫,一个辣雷下来,一道火电刷地追去,啪啦一声,眨眼她就成了一根肉炭。遭天应呀,平时就对上人不敬,经常上人说一句她驳嘴十句,吵起口来甚至连爷毑吃饭的碗筷都劫掉,这样的人,天老爷怎不会早早收她命呢?

我由此觉得雷公是一种无所不在的神,长着一双洞察人世秋毫的眼睛,乃至我学会端饭碗,发现鹤堂上下对祖宗、对米谷都有一种打心底的敬惜。父亲一介农民,待人接物,侍弄庄稼,都是用了亲人的情感。从浸谷下种,到莳田割禾,到晒谷上仓,他总是一手一脚,每一颗米谷都很用心。吃飯时但凡有点饭菜滴落,总会一粒一粒捉进嘴里吃干净。放碗筷前,父亲定会倒点开水,将碗中残留的饭粒汤汁浪个底喝尽。

偏偏我们鹤堂屋场已数百年,墙眼屋缝,爬出几条雷公虫,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特别是老宗厅,有条近半尺长,大约要成精了吧。有次我去推磨,撞见它从老磨盘架下胖嘟嘟地爬出来。我吓霉了,定在那脚趾头不敢动一下。它居然也停下来,定在那儿,歪起脑袋,两根小触角一招一弹,一家人的样子,我也就一身皮肉松了下来。但心底始终惴惴的,担心有天它引个辣雷下来,把宗厅打倒了,我的爷爷奶奶及列祖列宗要到哪儿栖身去?

鬏毛太公新厢房与老宗厅之间的瓦檐墙处,留了条容个把人的小通道,平时堆放些泥砖木料及柴草,是我躲迷藏的妙地方。可好几次我藏在那儿,都见一坨墨漆肉团的东西举着翼翅吊在瓦梁下,闪着一对绿光光的眼睛向着我。以致我钻在木料堆里,怵得只敢用眼角余光瞟它,不动,不敢有半点声响。伙伴们当然寻不着我,只得生出恼恨放弃跟我玩。于是有一小段时间,我就像瓦梁下那漆黑的肉团一样孤独。这个似鸟非鸟的生灵,成了我一个人一辈子的谜。

偶尔,家里也会进蛇。但那东西不乱蹿,静静卧在那里,我不怎么怕。况且母亲说,进屋的蛇是家蛇,是先人变的,不害人,不能打。我便想:那蛇该是我爷爷,还是奶奶?爷爷奶奶去世早,没见过,只听村人说特别良善。西风太婆常说,你父亲就是你爷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呀!又告诉我爷爷在世时如何如何有本心,对太婆如何如何孝顺,从日常起居到三餐茶饭奉养,那真是温和体贴连大声气说话都没有过。于是我见着家蛇,忍不住要多看两眼。蛇一般只去天井后的暗房里,那里靠山,阴凉,只向后山开了扇很小的窗户。细看,有两个垒过泥砖的痕迹,细奶说是当年太婆的灶房和澡寮,一家人的骨血都养自那里。那年月爷爷躲壮丁,也亏了这暗房,可以借此逃向后山去。很多暗其实是通向明的,一个家族的命运就此换了走向。如今,只用来堆放些酒坛米盎谷枋之类的杂物了。

除了家蛇,进屋的螳螂、草蜢、蝴蝶也被看作是先人变的,指甲都不能弹它一下。小灶鸡也动不得,据说那是灶君奶奶的孙孙。灶君奶奶照看着一家人水火,怎可让她的伢子有损失呢?小灶鸡蟋蟀般大,一身灶灰色,肥腿,小触须,白天喜欢藏在灶坎缝里。晚上没人声了,它们就钻出来,一伙一伙跳上灶台,我不知这些小生灵是否歌唱,只知道偶尔半夜口渴了去灶锅舀水,那里总是唧唧欢闹的,或许,它们在帮灶神奶奶值夜?或者欢庆某种它们欢庆的东西。第二天起来,它们又一个个都没了踪影。

为什么现在不洒雄黄酒?母亲瞟一眼墙角的农药桶,没吱声。我从此有了悲伤,因为古人用艾和菖蒲只是熏熏蛇虫将它们赶出门,如今这些农药到处有,万一醺着雷公虫和灶鸡们,都一一断了后代怎么办?最可怜的是,我的爷爷奶奶万一想看望我,怎么进屋呢?

7

端午节没到,上犹江水已经涨过好几发了,几番飘风大雨,水面陡然有了霸气。龙舟赛便成了男人热点话题,县城带回的消息一个盖一个:“老叔,今天请龙神下水,八九个姓的龙头都到水神庙里祭拜,全都下了水哩!”卖李子回来的后生撂下箩筐坐在路边喊。“哪姓有望头?”田垄里的男子佬跨上田埂,隔着水沟抛根喇叭烟上坎去,对方伸手一接,话题就热闹起来:有几条龙船比赛,哪个姓氏团结后生过劲,哪个姓氏摆摆花架子,哪个姓氏的队伍正在水里操练……

端午那天,路上人流不断,伢仔,后生,妹子,新妇,一路说说笑笑,偶尔也有胡须飘飘的老伯或穿便襟的娘婶,更多的是挑鸡挑鸭、背柴担草的男子佬和妇娘……一路人挤挤撞撞的,闹哄哄的鞋跟都会被踩掉。

父亲挑一箩担桃子,摆在百货大楼前当街卖,我和哥哥站在一旁等着。街上什么都有,杂七杂八摆满几条街,筐筐篓篓从街头一溜排过去见不着尾。太阳上了头顶,龙舟赛快开始了,父亲还有半箩筐桃子没卖,他剥了两个粽子,递两毛钱向边上摊子买个梨瓜,“啪”地一拍,一人各一半,说你们填填肚子先去吧,到犹江大桥,别走丢了。然后在地上画了路线图给我们看。

我们心急火燎往江边赶,偏偏走岔了路,待到大桥头,桥上岸边早已人山人海,任怎么也挤不进去。哥哥眼脚活跳,拽着我左挤右钻,好不容易钻过人堆缝扒到了桥栏杆。

忽听得江上鼓声大作,十几条龙舟威风凛凛,一路披波逐浪,雷公虫似的在水面刷刷爬动,向东山庵下八角潭方向刷刷奔去,渐渐地拐向东南,变成几条线,又变成几个红红的蝌蚪点,半个多小时后,红点重新变大,渐渐地,龙舟上的旗子越来越清晰,突然间天兵神将,鼓瀑飞鸣,水花交加,几条龙舟大蟒般向桥下冲来,鼓声消歇下去,桥头欢呼四起,爆竹花吧啦吧啦在桥头水面飞炸……赢了的族姓满脸红光,输了的姓氏很不服气,更多的是议论着今年龙舟划得红火,龙神老爷很顾全大家,这一年必将风调雨顺、天下太平。我和哥哥站在桥上等了许久,再不见动静,才知龙舟赛结束了。再四下张望,但见两岸竹影丛丛,上犹江水光如镜,此外,只有南面山上的一座黑塔,以及东山顶上那白墙黑瓦的寺庵连着碧蓝的天空……

龙舟赛不过如此?我以为得哪吒闹海那样在水中激战三百个回合才罢手,心里颇不过瘾。正慌慌的,一眼瞥见父亲摁着扁担坐在桥头冲我们隐隐地笑,筐里摸出两双凉鞋,一双红色,一双褐色。我们跑去试脚,套在足上,埋着头,嘴角掩不住蠕蠕地笑。

8

看龙船归来的路上,就像大地无数奔涌的河流。人们肩挑手扛,感觉见了路边的石子都有话说。趁着龙船赛,鹤堂人该卖的卖了,该买的买了,细爷也趁机在小店整了几两小酒,堂姑堂姐们挑得了中意的布头、苎麻及各色丝线,钩子婶秀子奶们也置备了夏天的吃穿用度,基本可以安置一家老小,至于小猪啦,鸭苗呀,鱼苗呀,豆秧呀,这些日常种养男子佬们都已按计划选购好,一个个踌躇满志往家里搬。媒婆们却未必个个都志得意满,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新男客女,世上没谁挑得拢,这婚配之事哪能每一项都尽如意呢,只能一路上观颜察色东家长西家短地尽量说与东家撮合。

最悲情的莫过于虎形祠下捞浮莲的妇娘。那天母亲卖了辣椒往回赶,走到石涧坑口,忽然乌云堆暗,只得借桥头人家屋檐躲雨。等暴雨稍停,提脚正赶路,却听见前方路头在呼救命,眨眼,就见河坝下荆柴蓬处一个妇娘头发飘飘冲下来,黄泥打浆的,看样子人已没用了。母亲想起自己收着的几个伢子,吓得不敢也来不及看第二眼,抬脚就起飞跑,一气跑了五六里,进门见我们一个不少在屋里,一颗心才落了窝。

妇娘哪晓得端午水的凶险。捞洪水财绝不能当着桥面迎水下瓢,势子太猛,瓢抵不住,瓢杆一翻,人就像蚂蚁一样被撬落水了。人怎敌得过一条河呢?落水后冲了三四里,起先还见她水里举起一只手摇晃,她女儿和邻舍提根竹篙一路追一路哭喊,试图拉她上来,可惜流速太快,根本追不上。沿途都是山坑旱路人,有谁敢丢下自己一家老小冒险下河呢?

妇娘家和虎形祠两对望,大门口就是桥头,人长得平眉亮眼,嘴巴柔顺,平时赴圩赶场,见人总是大婶长大嫂短。就在前一刻鹤堂还有人打她门口过,被妇娘招呼着进屋躲雨喝过茶,只是雨一停,碗还在,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细奶听得一对眼睛黑蝴蝶似的。这五月犯水吧,你看桐梓脑水库,每到这时上坝面去,总会隔着梧桐花栀子花吹来一股浓重的水腥味。于是想起上坊数年前在桐梓脑水库一同投水自沉的两位男子佬,论辈分,一位叫爷爷,一位叫太公,时节也就这前后左右吧?世间许多事,老天一点征兆都不给你。

鬏毛太婆说,“五月盖屋令人头秃”,大约做了不该做的事,龙神老爷保不住吧。要不就是五月出生?五月子不好养的。老古手上认为这月煞气重,所以得整出这么多的礼俗规矩来镇住它。

但我漸渐认为不是这样的。人怎镇得住一个天日呢?天生万物是一个自然过程,又有谁可以阻止得了。古人做事都是有深意的。所谓煞气,冥冥之中,应该是我们和这一日的天体运行节律存在某种冲突吧。夏历以干支纪年,寅月为岁首(正月),五月为午月。端午,在上古是祭水神的日子,后来因伍子胥自刎被夫差投江而死,大诗人屈原投汨罗江殉身忠爱的楚国,遂成了国人一个悲壮的祭日。而我们鹤堂所做的种种,不过是延续先人中原南迁而来的古风,沿途融合了楚越畲瑶各族的地气风物,说到底就是因俗设教,教我们爱人惜物敬天地吧。

万物种种都是有天意的,总是在合适的季节、合适的地方,以合适的世相调搭在一起,就像这鹤堂的山水、草木、鱼虫,还有那些一代又一代死去又活来的、活生生的、活在风俗里的人。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