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掀起的青春风暴

2020-12-21 22:19张振涛
青年文摘 2020年24期
关键词:贝多芬支点和弦

张振涛

少年时代,总怀揣期盼,希望找到一种媒介可以直触闪电,划开迷蒙的天空。这样的触媒是从父亲留下的破损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集》开始的。第一次弹奏贝多芬,仅仅弹出一行乐句,就像接通了天庭闪电。梁启超读龚自珍诗文“如受电击”,后人读梁启超雄文“如受电击”,傅雷二十多岁在法国第一次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号啕大哭,如受神光烛照”。这类触碰,均属同类。一组组和弦从乐谱上跳出来,激扬哀烈,摄人心魄,如同柏林为犹太人而建、黑色大理石构成的一道道宣示生死的壁垒丛林。

正当我沉迷于《悲怆》之时,一位朋友带着一位女孩来听钢琴。女孩明眸皓齒,气质高贵,打量我逼仄房间的睥睨之态,像王妃驾临,只在看到那时很少见到的钢琴时,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敬重。我那时还是少年,一方面是马尔克斯的《活着为了讲述》中描写的荷尔蒙胀到嗓子眼的“燃烧的少年”,一方面又是极度不自信、胆怯腼腆、土头土脸、浑身上下无任何看点的大男孩。没有燕尾服、白衬衫、领带领结,一身灰白蓝装,坐在漂亮的姑娘面前,不敢直视。

唯有一双经过训练的手,勉强撑起一点骄傲。于是,我把所有的不自信全部交给了有点自信的双手。一旦触键,接通贝多芬,就像通电马达、四驱跑车,什么也挡不住我攀上睥睨群小的山巅。

《悲怆》响起。我想她一定在听到第一组和弦时像我初听时一样窒息了吧。她停止了任何举动。那等于告诉我,她这辈子从来没面对过贝多芬。接下来的无声无息更告诉我,她这辈子更没有面对过键盘风暴。

沉重的引子后,第一乐章主题,犹如一道强光,从低音区推向高音区,扬起一串势不可当的声浪。换一组和弦,飓风再次登顶。十六分音符,密密麻麻,如同千千万万颗雨滴,砸落竹叶,在键盘上噼啪作响。副部主题,暴出如风,装饰音在手的交叉翻飞中,急促闪烁。

我埋头演奏,忘记她的存在。待乐段停顿处, 猛一抬头, 她已满面涨红。这是黑压压的观众席里看不见的表情,这是羞涩姑娘褪去骄矜的素颜,这是近在咫尺才能感受到的急促喘息。不是每个人都能从你的双手中深谙酸楚,不是每个人都能与你的节律同步心跳。与贝多芬的晤谈,换成与她的沟通;我的执辔疾驰,换成她的神经兮兮。

我躲进贝多芬的躯体,不善外露的浪漫和有条不紊的理性,夺琴而出。贝多芬如同滚烫火炉,我则如同火炉中烧到纯青的木炭,也能通身发热,烤炙周边。

贝多芬的红光,竟让稚嫩少年光焰蔽身。《悲怆》的雄浑、顿挫,赋予我一腔老成。没有机会接触西方音乐的人,不可能不在第一次面对贝多芬时失魂落魄,丢盔弃甲。姑娘拒人千里的高傲,连根拔起。十指飞舞,变为攫取芳心的利爪,让她束手就擒。

作家梁永生说,男人的自信来自女人的目光。作家冯骥才说,就看你有没有借助一种力量聚焦她的目光。贝多芬义气干云,拔生救苦,给我力量胆量。那双长长睫毛下的眼睛,终于变成凝睇不转,一脸崇拜。我从未被这样盯视过,那个瞬间,好像意识到什么,像汪曾祺《受戒》所说的:“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对一个尚不自信的男孩来说,有什么能比美人顾盼更能补偿默默苦练?异性的倾慕,是大男孩敢于确立自信的支点。没有想到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演奏。那天怎么弹完,已然忘却,或许根本没有弹完三个乐章。女孩走后,我走到窗前,处于过度消耗而陷入麻木的“回血”状态。慢慢有了意识,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自信方式,找到了。

作曲家在教科书中都是干巴巴的,因为那些描述不与亲身经历和刻骨铭心的体验连接。青春萌动,获得自信,是每个处于成长烦恼期的少年渴望寻找的支点。那常是寻寻觅觅、兜来绕去的过程,而我第一次找到的支点,竟然是《悲怆》。这件事给我带来长久的影响。每当缺乏自信甚至患有社交恐惧症时,便想到把双手放到键盘上,从那片最能产生风景的地方,汲取自信。充电方式,屡试不爽,皆与此番经历有关。我对贝多芬的解读,以此定型。并非要借助少男少女从懵懵懂懂到蓦然觉悟的经历来为贝多芬增光添彩,但那次演奏的确展示了凭借贝多芬的“暴风雨”获得了自信的速效。

电影《海上钢琴师》的主角1900 说:“钢琴上有八十八个键,全世界都一样,我能够在这个有限的领域弹出丰富的音乐,但离开了这个有限空间,面对无限空间,就感到恐惧,无法掌控那个无限领域。”许多音乐家都是从一片可控的“风景区”,获得祛除恐惧的自信的。或许这就是过去了二百多年,还有那么多人在某个角落默默吟咏贝多芬的原因。

(摘自《读书》2020 年第10 期,姜吉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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