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那么,劳埃德大夫,”赫利尔小姐说道,“难道您就没有什么恐怖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吗?”她向他投以迷人的微笑,珍妮·赫利尔有时被称作英格兰最美丽的女人,此刻,那双眼睛正带着一种恳求的神情望着那位头发灰白的、年长的单身大夫。
“今晚,我想让自己沉浸在犯罪故事里。”珍妮梦呓般地说道。
“是吗,亲爱的?”马普尔小姐说道,眼睛眨了眨。
“ 我们很少有什么犯罪事件……在圣玛丽·米德村这么一个小地方。”劳埃德大夫说道。
“您这话让我感到很奇怪,”亨利·克利瑟林爵士说道,这位苏格兰场的前警监转向了马普尔小姐,“一直以来,我从我们这位朋友这儿了解到的是圣玛丽·米德村是一个滋生犯罪的温床。”
“噢,亨利爵士!”马普尔小姐反驳道,“我肯定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我只说过无论乡间或是别的地方,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
“可是您并不是一直住在这儿的,”珍妮·赫利尔仍然盯着劳埃德大夫说道,“您去过世界各地许多奇怪的地方……这些地方总会有些不同寻常的事发生吧!”
“没错,是这样的,”大夫说道,仍然在拼命地思索,“是的,当然了……有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几乎都忘了。但是这件事很奇怪……而最后让我得到答案的那种巧合也很神奇。”
我要讲的这件事发生在加那利群岛。当时我在岛上最大的城市斯帕耳马斯开了一间诊所。那儿生活很愉快,气候温和,阳光充足,还有绝妙的冲浪运动,港口的海滨生活让我着迷。
我的故事就从“大都会”酒店开始。1 月的一个周四的晚上,酒店里正在举行舞会,我和一位朋友坐在一张小桌边欣赏舞姿。其中一个西班牙女人尤为惊艳,身材高挑,美丽而妖娆。
“那样的女人,”他说道,“肯定都有段不一般的历史。”说完他停了下来,然后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再看看那两个女人,你就知道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在她们身上。”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所指的是两位刚刚到达的游客。一看到她们,我马上就领会了朋友的意思。她们的年龄在四十岁左右。一位是金发,略微丰满了些;另一位是黑发,稍显消瘦了些。她们都穿着裁剪得体的粗花呢套装,不过除此以外,身上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就和成千上万的姐妹们一样,在旅游指南的指引下,毫不犹豫地去参观想看的东西,对其他的一切则视而不见。把目光从她们身上移回到那位身材妖娆、半闭着双眼的热辣西班牙女郎身上,我微微一笑。
然而,我和朋友都错了。那位西班牙美女身上没发生任何刺激的事。到我离开那个岛的时候,她已经生了五个孩子,变得臃肿不堪。
那天晚上我出去的时候,看了一眼旅馆的登记册。我很快就找到了她们的名字——玛丽·巴顿小姐和艾米·达兰特小姐。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么快就会与这两位女士再次相逢,而且还是在那种悲剧的情形下。
第二天, 我和一些朋友计划好了一起去海边野餐。我们刚到海边,立刻就发现那儿出了大乱子。有人说两个昏了头的英国女人下海去游泳,一个游得太远遇上了麻烦;另一个跟在她身后,想把她拖回来,但也体力不支危险万分,要不是有一个男的划着小船去把她们都救回来了的话——不过后者怕是没救了。
我一明白过来,立刻就推开人群向海边奔去。只见那个胖一些的身影跪在她朋友的身旁,有点外行地做着人工呼吸。当我告诉她我是大夫时,她松了一口气,我命令她立即到最近的农舍去擦干身子并换上干衣服,然后徒劳地抢救那个溺水的女人。很明显,她早已没有生命迹象。
我走进那间渔民的小屋和其他人会合,无奈地宣布了坏消息。那位幸存者此刻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我立刻就认出她,正是前一晚到达的那两位女士中的一位。
“可怜的艾米,她一直盼望着到这儿来游泳。她是一个游泳高手。我真不明白,大夫,您能告诉我怎么会出这种事的吗?”
“可能是抽筋了吧。您能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我们一起游了……大概有20 分钟吧。然后我想往回游,可艾米说她还想游得再远些。于是她朝远处游去,然后我突然听到她的呼喊声,于是尽可能快地向她游去,可是……我们昨天才刚到这儿,可现在……现在却发生了这么悲惨的事。”
我向她详细地询问了那个死去的女人的情况,了解到被淹死的那位艾米·达兰特小姐,是她的陪伴,五个月前才应聘的。
后來,我又询问在场的渔民和其他人看见了些什么,毕竟他们是目击证人。一个西班牙女人讲了一件荒唐事。她坚称达兰特小姐呼唤同伴的时候并没有处在困境中。另一个女人向她游过去并且故意把达兰特小姐的头往水下摁。就像我说的,我没在意她的话。这故事太不可思议了,另外,同样的情况从岸上看起来也会很不一样。
我们当时最大的困难是查明那个女人——艾米·达兰特的个人情况。她好像没有什么亲人。巴顿小姐和我一起清理了她的遗物。
到此为止,我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只有两件事让我觉得不安:一是没有人知道艾米·达兰特的身世,二是那个西班牙女人讲的那个离奇的故事。是的,我还得补上第三点:当我俯下身去检查达兰特小姐的时候,巴顿小姐正向渔民的小屋走去,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时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焦虑的神情,这个表情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当时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头。我觉得她的表情是出于对她朋友的痛心之情。但是后来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们之间没有什么深情厚谊。
一种答案在我心中逐渐成形了。假设那个西班牙女人的说法是真的,玛丽·巴顿真的蓄意而冷血地想要淹死艾米·达兰特,那我的出现是她不希望看到的。当她回头看最后一眼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极度焦虑的神情。她是否在想艾米·达兰特会不会活过来,然后说出真相?
从这个角度看,整件事就变得非常邪恶了。艾米·达兰特是什么人?为什么她这个毫不起眼的被雇用的陪伴会被她的雇主谋杀呢?
“您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吗?”赫利尔小姐问道。
“亲爱的小姐,我能做什么呢?我的怀疑完全是建立在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上的,而那完全有可能只是我的想象。”
“ 但你还是觉得不对头?”马普尔小姐说道。
劳埃德大夫点了点头,“有一半的时间,我为自己居然有这种想法而感到羞愧。这么一位举止得体的英国女士怎么会和一桩犯罪事件有关呢?”
“她有没有……比如说……变胖了些?”马普尔小姐问道。
“您问这个问题真有意思。我想起来了,她似乎是变胖了点。”
“ 太可怕了,” 珍妮· 赫利尔浑身战栗了一下说道,“就像是……受害者的血养肥了她。”
“此外,从另一方面讲,我这么说可能会有些冤枉她。”劳埃德大夫继续说道,“她离开之前说了些话,这些话却指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我相信那是她的良知在苏醒。”
她离开加那利群岛的前一天晚上,把我请到了她那儿去,她对我为她所做的一切表示由衷的感谢。接着她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您认为,绕过法律自行解决问题是正确的吗?”
我回答说那很难回答,但总的来说,法律毕竟是法律,我们必须遵守。
“但那太可怕了,”她小声念叨着,“太可怕了。”
然后她换了一种语气, 问我能否给她一些帮助她入睡的药物,她一直没法安稳入睡。
这最后一次会面,从某种意义上讲,让我对后来将要发生的事有了思想准备。
后来的那件事发生在康沃尔郡一个小小的海滨浴场,在一年中游客稀少的季节。报上说,一位巴顿小姐住在那儿的一家小旅馆,举止十分怪异。有一天,她请来了牧师,声称她犯下了一桩罪行。牧师认为她有些轻微精神异常,并没有把她的悔过当真。
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她失踪了,留了一张字条给了验尸官,上面写道:昨天我试图跟牧师坦白,招认一切,但我做不到。她不让我那么做。我只能用唯一的方式来赎罪——一命偿一命;我必须和她以同样的方式死掉。我必须也同样溺死在深海中。我的死与任何人都无关——玛丽·巴顿。
她的衣服被发现丢在附近一处人迹罕至的海湾,很显然她在那儿脱下了衣服,然后义无反顾地向深海游去了。
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但失踪达到一定时间之后就会被认定为死亡。她是一个阔绰的女人,遺产有十万英镑之巨。由于她生前并没有立下遗嘱,这笔遗产就全部给了她最近的亲属,在澳大利亚的堂亲一家。
一阵沉默之后,珍妮·赫利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哦,您不能就这么停下来,停在最精彩的地方,继续讲呀。”
“不过您要知道,赫利尔小姐,这不是报纸上的故事连载,这是真实的生活;而真实的生活往往会在它选定的地方停下来的。”
“但我不想让它停下来,”珍妮说道,“我想知道真相。”
“那就需要我们开动脑筋去思考了,赫利尔小姐。”亨利爵士解释道,“为什么玛丽·巴顿要杀害她的陪伴?我想巴顿小姐可能一直都有精神问题。她的癫狂愈演愈烈,她开始相信她有义务消灭世上的某些人……”
“恐怕我不能同意,亨利爵士。”马普尔小姐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说道,“我认为她最终的表现说明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当劳埃德大夫一开始描述那两位女士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谁是谁,我想旅馆里的其他人也分不清她们俩。当然了,一两天以后,大家就能分清楚了;但就在第二天,其中的一个就淹死了,如果活着的那位说她是巴顿小姐,我想没有人会提出异议的。”
“当然,”马普尔小姐接着说道,“她不得不穿上巴顿小姐的衣服,这些衣服穿在她身上肯定有点紧,因此从表面上看,就像是她变胖了些。”
“可如果艾米·达兰特杀了巴顿小姐, 她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她不可能把这个骗局永远维持下去的呀。”
“她只需要把这个骗局再维持一个月左右就行了。”马普尔小姐指出,“ 然后她到康沃尔,开始故弄玄虚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这样一来当人们在海滩上发现她的衣服、又看到她的遗言后,反而不再会注意那本应是常识性的结论。”
“什么结论?”亨利爵士问道。
“没有尸体,”马普尔小姐一字一板地说道,“那些反省和忏悔都是障眼法。”
“您猜对了,马普尔小姐,”劳埃德大夫说道,“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再次大吃一惊。唉,那天在墨尔本, 我彻底惊呆了。当时我做了一段时间的随船医生,船在墨尔本靠了岸,我在街上散步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位我原本以为已经在康沃尔淹死了的女士。见到我, 她肯定意识到一切都完了,于是她采取了一个很冒险的举动,向我和盘托出。她是一个九口之家的长女,全家上下都极度贫困。他们曾求助于在英国的那位有钱的堂姐,却遭到了拒绝。于是艾米·巴顿决定实施她的谋杀计划。她动身前往英国,靠在船上当保姆抵付船费。她得到了给堂姐当陪伴的工作,自称艾米·达兰特。接着,她演完了这场戏,然后回到澳大利亚。到了适当的时候,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就作为巴顿小姐最近的亲属继承了她的遗产。”
“ 一桩非常大胆而计划周密的罪行,” 亨利爵士说道,“假如在加那利群岛死的是玛丽·巴顿小姐的话,人们就会怀疑艾米·达兰特,她与巴顿家族的关系就会被查出来;但通过替换身份和‘双重谋害就有效地避开了怀疑。是的,简直天衣无缝。她后来怎么样了,劳埃德大夫?”
“我当时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里。就法律要求的证据而言,我几乎没有。另外,尽管那位女士表面上看起来身强力壮,但作为医生,我清楚地看出了一些预示她将不久于人世的症状。我和她一起去了她家,见到了她家里的其他人,那是可爱的一家人,弟弟妹妹们都由衷敬重他们的大姐,根本不会想到她会犯下那样的罪行。既然我无法证明这一切,又何必要给他们带去伤痛呢?她对我的认罪坦白,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让她自生自灭。艾米·巴顿小姐在我们那次会面的六个月后死了。我经常会好奇她是否直到最后都心安理得、毫无悔意。”
(摘自《死亡草》,新星出版社,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