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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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国宝级医生日野原重明在他的《活好》一书中说过:做到三点就能活出真实的自己。第一,不在乎身外之物;第二,不被他人评价所左右;第三,顺其自然,不要勉强。按此标准看来,孟浩然这一生,虽然坎坷、落寞,也未曾实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真的算“活好”了——何况,他还拥有如许真正的朋友,留下了许多不朽的诗篇。这样的人生,也许更值得我们欣羡……
大唐诗人孟浩然是一个怪咖,一个一辈子的布衣,一个矛盾的隐居者,一个倒霉的求职者,一个像李白一样的狂人,一个不要命的性情中人。他死的时候,半个盛唐心都碎了。
他的诗写得好极了。闻一多说,唐诗到了孟浩然,产生了思想和文字的双重净化;还说其诗之干净,同代诗人无一能敌,只有他以前的陶渊明到达过同样境界。但他的命歹极了。他生逢盛世,自己也有求功名的愿望,然而,却终生与官场无缘。
人们只知道他的诗清淡寡欲,却不知道这背后是一段现实的命运悲剧。做隐者,不是他人生的出发点,却成了他人生的归宿。一个功名心强烈却又终生碰壁的人,为什么能够写出那么清、淡、雅的诗歌?连生前未曾谋面的杜甫,都夸他“清诗句句尽堪传”。
或许应该反过来想,这个人的内心得有多强大,才能让苟且的现实,丝毫不侵入他的诗与远方?肯定有一种力量,重塑了孟浩然的内心。
孟浩然是襄阳人,家境不错,读书学剑,有侠者之风。20 来岁的时候,他隐居了。据《唐才子传》记载,跟他的同乡好友张子容,一起在鹿门山隐居多年。
在唐朝人眼里,那种消极遁世的隐者是不存在的。当时的社会风气,流行以归隐作为入仕的阶梯,被称为“终南捷径”。但张子容率先走出这个迷梦。景云二年(711 年)秋,张子容决定入京考科举。他认为科举这条路,比隐居靠谱。孟浩然很伤心。《唐才子传》说他们同隐鹿门山,为生死交。如今要分别,内心触动可想而知。但按照惯例,再伤心痛苦,也要写诗送别。于是,他这样写:夕曛山照灭,送客出柴门。惆怅野中别,殷勤岐路言。茂林余偃息,乔木尔飞翻。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前面四句还很正常,心中惆怅,临别叮嘱。后四句画风突变,没有像常规的送别诗一样,祝愿好友考试顺利。他在诗里警告张子容,将来不要因为地位变化,而破坏友谊。
这么写背离了唐朝送别诗的惯例。这一方面是他俩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另一方面则是孟浩然的真性情使然。
孟浩然的崇拜者王士源,在孟浩然死后,替他编了文集。他这样说孟浩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
意思是说,孟浩然为人有侠义之气,交友很真诚,即使初次相识也会以诚相待,不为俗世礼法所拘,而且从不藏匿自己的真实情感。
一个“真”字,是孟浩然对待朋友的最高原则。张子容考中了进士,但后来被贬乐城尉。此时,已经过了十余年,孟浩然从未忘记这个好朋友。当他听说张子容被贬到乐城,实在放心不下,便决定从襄阳启程去看望张子容。
孟浩然写了好几首诗,纪念他们的这场重逢,比如《除夜乐城逢张少府》:云海泛瓯闽,风潮泊岛滨。何知岁除夜,得见故乡亲。予是乘槎客,君为失路人。平生复能几,一别十余春。
重逢的喜悦,淡到看不见,诗中反倒充满悲的基调。虽然十多年未见,孟浩然对他们的友情并未疏离,仿佛两人从未分别,该发牢骚就发牢骚,该抱怨就抱怨。我想,如果张子容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孟浩然绝对不会千里迢迢专程去探望他。和你一同笑过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过的人,你却永远不忘。
这就是孟浩然与张子容的友情。
以40 岁为界,孟浩然的人生被掰成了两截。
40 岁之前,他养望待时,却假隐成真,很有隐士范儿。40 岁之后,他觉得“终南捷径”无望,走科举之路,却连连遭遇挫败。这时他心有不甘真隐成假。
开元十七年(729 年),孟浩然第一次到长安考进士,没考上,做了一年北漂,看不到出路,遂返襄阳。走前,他给好友王维写了一首诗: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诗中充满了怨愤和牢骚,显然没有把王维当外人。
王士源后来说,孟浩然初到长安时,风光无两。半个盛唐都为他震动,从张九龄到王维再到王昌龄,长安顶级的诗人都为他的到来而兴奋。在一次群英荟萃的诗歌大会上,孟浩然当众咏出两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皆惊,纷纷搁笔。这个开场,堪称惊艳。但据史载,孟浩然第二次亮相,却把前程葬送殆尽。
王维当时在朝廷做个小官,把孟浩然请到办公室里聊天。聊着聊着,传报说唐玄宗下来视察工作。孟浩然有点慌,把自己藏起来。王维却想趁机向唐玄宗举荐孟浩然,于是跟皇帝说:有个叫孟浩然的布衣诗人,现在也在这屋子里头。
孟浩然赶紧出来相见。唐玄宗命他吟几首写的诗来听听,孟浩然遂咏诵起自己科举落榜后的一首诗: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听到“不才明主弃”这一句,唐玄宗怒了,当场插话:“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了,是你自己不来要求当官,为什么赖到我头上?”
离京前,孟浩然来跟王维告别,郁闷是难免的,所以赠别诗里满是怨愤和牢骚。
如果你是王维,你会怎么回复他,怎么宽慰他?我想,99% 的人肯定上来就是一番热血激励。你成功,朋友会说恭喜啦;你失败,朋友会说加油呀。但王维回赠孟浩然的诗却是这么写的: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全诗都在劝孟浩然回乡隐居。王维和孟浩然是山水田园诗的一对CP。他们之间的相互理解,会比其他类型诗人更深一层。
王维这么说,一方面是他自己做官就做得很郁闷,他真心不希望孟浩然也走这条路。另一方面是他深知孟浩然的为人,知道他一出山就以一片真心示人,不懂人情世故,这在官场上铁定吃不开。
在他们分别12 年后,王维经过襄阳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想去看孟浩然,但老朋友已经过世。他的伤心,化成了一首祭奠的诗: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或许,对王维来说,孟浩然一走,世上再难找彼此懂得之人。他们曾经各自忙乱,却互相牵挂,这就是最好的友情。
世人对孟浩然有一个最大的误解:孟浩然诗风冷淡,个性肯定随和,没有棱角。实际上,王维看得很准,孟浩然个性狷介,坦荡率真,时露狂放。
若要在盛唐找一个孟浩然的同类人,排位第一的是李白。他们都有建功立业之心,都曾借隐居养名气,但也都不是汲汲于富贵利禄之人,哪怕是向人求官的干谒诗,写起来也绝不掉价,一定有一根傲骨撑着,维持住独立人格。
李白一生自视甚高,从不轻易许人。在他的朋友圈中,前辈如李邕,同辈如王昌龄、高适,晚辈如杜甫,虽交往甚密,但看不到他对这些人有所称赞。但对孟浩然,李白却瞬间变成追星的小迷弟。
杜甫给李白写了那么多诗,李白却鲜有表示,为什么?因为,李白把诗都写给孟浩然了,而孟浩然写给李白的诗,一首没有。
我们今天无法知道孟浩然对李白的态度,但他们的相处肯定不赖。史书记载,开元二十三年(735 年)早春,襄阳刺史韩朝宗約了孟浩然一同上京师,准备将他举荐给朝中同僚。到了出发的时间,适逢孟浩然与一位友人饮酒,酒兴正浓。有人提醒孟浩然说,约定的时间到了,快出发吧,不然来不及了。孟浩然则回答道:“我现在酒兴正酣,哪里管得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