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雨清
刁鲲鹏虽爱大熊猫,但保持着对它的尊重
深秋,四川唐家河保护区里层林尽染。往森林的更深处去,公路消失,人声几乎绝迹处,驻扎着一个大熊猫观测站——白熊坪保护站。
2014 年秋, 刁鲲鹏第一次来到白熊坪。一个早晨,在去水电站上游的水渠清理落叶的路上,刁鲲鹏第一次见到保护区的大熊猫。它趴在几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之间,一动不动。本以为听到人类的脚步声它会逃走,但刁鲲鹏很快注意到,它肚子下有一片血迹,腹部撕裂,肠子外露。刁鲲鹏立即上报保护区,联络到成都的几位专家,让他们尽快赶来白熊坪。站上物资有限,为了保持熊猫的体温,刁鲲鹏和同事们在站上烧热水灌进暖水袋,暖水袋不够,就把温水装进矿泉水瓶,放在大熊猫的身边。他们不敢挪动它,只能陪着它,等待救援的到来。
因为在白熊坪被发现,他们给这只3 岁的熊猫取名坪坪,希望它能平平安安。
从成都到白熊坪要经过几百个弯道,早晨8 点发现坪坪,专家们下午5 点就赶到了。但坪坪太虚弱了, 经不起颠簸,大家决定先让坪坪在站上救治。刁鲲鹏和同事拿自己的棉被给坪坪取暖,它似乎有了起色,还抱着饭盆玩了一会儿。但48 小时后,坪坪的病情突然恶化,只能送往成都。刁鲲鹏随车。他一路提醒司机慢点开,坪坪能少受一些颠簸。
经过五六天的治疗,坪坪最终没能活下来。
刁鲲鹏说, 对野生大熊猫而言,这是野外生存必须面临的考验。读研究生时,他曾在陕西佛坪自然保护区驻扎一年,在佛坪,他也遇到过一只受伤的大熊猫。它叫喜悦,是保护区里的明星。刁鲲鹏发现时,喜悦正在和几只公熊猫打架,母熊猫趴在树上,等着看谁是赢家。
喜悦在那场求偶战争中输了,躺在森林里,一副大战后的疲态,爪子上布满血和裂口,还有一只爪子上扎进一根手指长的竹茬子。
刁鲲鹏壮着胆,过去把喜悦的爪子拽过来,把竹茬子拔出。那是刁鲲鹏离野生大熊猫最近的一次,他看到喜悦身上爬了很多蜱虫,吸饱血,“像大豆子那么大”,刁鲲鹏一点点帮它清理。喜悦没有反抗,它抬起头看了一眼刁鲲鹏,又别了过去。
仅仅过了3 天,刁鲲鹏又能从无线电接收机中收到喜悦的消息,它又开始到处打架,在新的发情场把其他熊猫撵得到处跑。“野生动物的恢复能力太牛了。”刁鲲鹏想。
唐家河保护区400 平方公里的山林中,生活着39 只野生大熊猫。它们离群索居,仅在交配的季节相见。坪坪之后,刁鲲鹏再也没在白熊坪亲眼见过大熊猫。但他不觉得遗憾,“能保持在人看不到的状态,对熊猫而言是件好事。好多人说,野生动物是人类的朋友。不,野生动物绝不是人类的朋友,它们顶多是人类的邻居。我们和邻居互相尊重就行了,没必要像朋友似的那么亲密”。
刁鲲鹏从小喜欢动物。上大学时,他看了纪录片《海豚湾》,发生在文明社会里对海豚无限制捕杀的场景冲击着他,令他想做一点和动物保护有关的事。研究生毕业时,刁鲲鹏有出国读博的机会,但他想到自己学生物的初衷是为了保护动物,于是决定先不读博,去一线。
也是这一年,唐家河自然保护区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合作,重新开启白熊坪保护站,共同管理。刁鲲鹏投了简历后,没想到成了站长。
原本在白熊坪驻扎的护林员大多是青川县本地人,刁鲲鹏是外地来的、讲普通话的“学生娃”。刚来的时候,他们不服他,不会主动配合他的管理。
“大城市里做工作,契约精神深入人心,但在山里,好多事情要靠人情。”刁鲲鹏说。来白熊坪的第一年,刁鲲鹏喝了48斤白酒,胖了20 斤。事情经常是在酒桌上办成的。从学生变成带着些“匪气”的山里人,他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座山刁”,决意在这个山头干下去。
在白熊坪,刁鲲鹏做了很多针对保护区的研究项目。
过去,保护区内一旦发现动物的尸体都会深埋,刁鲲鹏觉得这个方法既费人力,也不一定合理。他发动大家在发现的动物尸体附近架设红外相机,记录动物尸体自然分解的过程。
收集来的信息连那些在保护区工作十几年的人都感到惊讶。参与尸体分解的动物有十几种,吃得最多的是大嘴乌鸦,羚牛、黄鼬和亚洲黑熊也都来分一杯羹,而野猪除了吃,还会把尸体拖离本来的位置,有时根本找不到。
相机拍摄的画面里,果子狸享用完腐肉后,会像举行某种仪式一样在尸体上打滚、跳舞。刁鲲鹏也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但这些信息证明,在不污染水源且排除瘟疫的情况下,动物死亡不需要深埋,它的自然分解为很多其他动物提供了食物,是生态系统中不可缺少的一环。保护区也因此改变了传统的做法。
白熊坪保护站的每一个人,都用“琐碎”来形容自己的工作。每天走一趟小圈;每月走一趟大圈,检查红外相机;每个季度检测一回大熊猫,几人一组,去深山里捡熊猫粪便,一走就是一周。和村民的关系也得处理,时常有村民投诉野猪拱了自家庄稼,他们得上门协调,还要叮嘱村民,不要上山挖药。刁鲲鹏更多了一重任务:开会。护林防火的,游客管理的,部门学习的,各种会议他都得参加。
在《最后的大熊猫》一书中,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这样描写野外工作:“我们自甘寂寞的生活,缺乏生活中的种种便利和文化上的慰藉,在尘土、炎热、风霜雨雪中,过苦行僧的生活。野外工作没有浪漫的成分。”
30 多年后, 同在野外工作的刁鲲鹏有了不同的感受。“爬山其实是最轻松的,你身体累,心里不累。”时间久了,他有了一个“山里人的鼻子”,能分辨出每个季节的味道。在冬天,突然间闻到一种湿湿的、草一样的气味,就知道春天要来了;夏天是“一种热带的土腥味”;秋季的森林比往日干燥一点,气味不像春、夏那么明显,“有一种树叶、树粉的味道,像是干的树叶被捏碎了”。
坪坪事件后,刁鲲鹏决定,要让更多的人了解野生大熊猫,了解自然保护区。他把一年制的研修生制度延续下来,也开始写公众号、发微博讲述白熊坪的故事,吸引更多人来到白熊坪。
顾伟龙是北京人,从小喜欢拆机械、逛动物园。直到现在,他闭着眼睛也能在脑海中把北京动物园逛个遍。他精通跳伞、滑雪和潜水,还驾驶过通航小飞机。大学他学医,但在医院总是莫名其妙会焦虑,于是找了一份在货轮上的工作,但看到白熊坪的招聘信息,他立刻就報了名。
来白熊坪的第一天,顾伟龙就开着站上的皮卡上了山。那是夏天,山里潮热,开到半路,他看见一双眼睛在边沟子里反光,拿手电筒一照,是只受伤的斑羚。顾伟龙和同事们赶紧下车,把斑羚装在卡车上,带去站上营救。那是顾伟龙第一次真正摸到野生动物。从那以后,他开始陆陆续续接触到豪猪、东方角鹗、毛冠鹿、水獭,他说,能看到野生动物,“每天的工作都挺带劲儿的”。
刁鲲鹏招来的研修生和志愿者通常在一年后离开,不会被保护区里工资低、晋升困难的现状牵绊。但对保护站的工作人员来说,在山里的生活就是“肺洗好了,脑子木掉了”。护林员们每天都做同样的事情,爬无穷无尽的山。工资只有2000 多块钱,也没有编制。这些状况令基层保护站很少有年轻人愿意留下。
等到再冷一些,山里的河流上冻发不了电,白熊坪真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周围黑乎乎的,大家只能围炉子,再点个小煤油灯,一起聊聊天,喝个啤酒,吃点瓜子。手机玩一会儿也没电了。寂静的冬天,刁鲲鹏读了很多书,梭罗的《瓦尔登湖》、利奥波的《沙乡年鉴》,也读像砖头那么厚的介绍植物分类的书,对照山里看到的植物,山间四季的样子就在眼前。
2018 年, 刁鲲鹏的孩子两岁,妻子带着孩子在北京生活。家人劝他回京考公务员,生活可以变得稳定。那是刁鲲鹏第一次真正思考自己要不要继续留在白熊坪。
他不需要太久,就有了答案:“如果转行,我就是为了拿户口,多挣钱,如果我没当上大官挣到大钱,我就觉得过得挺憋屈。继续干保护区,跟动物、植物打交道,即使将来干不出一个很牛的结果来,我也觉得高兴,因为我很喜欢。”
(摘自《博客天下》2020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