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丁
10 年前, 妈妈和女朋友都劝我:“把长发剪了吧,找工作容易点。”我挣扎了很久,还是妥协了。我投了几百份简历出去,等待回音。在镜子前,我看着自己,觉得可笑,风就像耳光一样。
几番等待终于迎来了第一次面试,工作是顾问分析师。
面试那天,刚走到二楼,便听见平克·弗洛伊德的Shine OnYou Crazy Diamond (《闪耀吧,疯狂的钻石》)。我听着那诡秘的吉他前奏,停了会儿,踩着时间点走上了三楼。
老板乔·捷门一头长卷发,不像生意人,倒像个摇滚明星。
他告訴我,他是捷门重塑的创始人,公司的客户是私募基金。私募买入不景气的公司,然后通过战略和品牌转型,重塑价值,几年后再翻倍卖出。他说,他就是帮私募转型的品牌战略家。
乔翻了翻我的简历,把围巾往后一甩,配着音乐,突然来了句:“OK,闪耀吧,我的钻石!”
惊诧后,我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反问他:“您想让我说我最高分的数据统计,还是说最低分的战后音乐演变史?”
大学时,我虽有幸被一流的商学院录取,但学商并没有让我快乐。大四时我终于盼来了选修非商科的机会,便选了音乐。所谓战后音乐演变史,说白了就是一套系统的西方爵士蓝调摇滚流行音乐史。
开学那天,我兴奋地穿着皮衣皮裤,甩着飘逸的长发,襟飘带舞穿过校园,来到教室。可走去才发现,同学们的头发都比我长。
一学期下来,我交了不少朋友,喝了不少酒,倒也开心。可开心之余,最后这门课我却只得了69 分, 是因为《加州旅馆》的论文,真是绝了……这首歌我会弹也会唱,但因为我欠缺对美国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背景的了解,这篇论文绊住了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摇滚毁一生。毕业那年,这门得低分的兴趣课,让我与商学院毕业颁发的奖学金失之交臂。
“ 你最喜欢的摇滚歌手是谁?”老板问我。
“大卫·鲍伊!”我说。
他笑着问:“是吗?”
是的,这是我的面试问题。
10年前, 在国外, 我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穿西装的工作。
我在捷门工作的5 年,很快乐,并和老板建立了一种奇妙的友谊。他知道我弹吉他和键盘,便让我在公司组了一支乐队,每年夏天和圣诞节都会演出。
老板爱唱,也会弹吉他,每场演出他都压轴。那几年,他唱了猫王的Heartbreak Hotel, 皇后乐队的Crazy Little ThingCalled Love。在我辞职那年的夏日派对上,老板拿吉他即兴弹了个简单的下行音阶,问我:“会吗?”他诡谲的眼神和熟悉的音阶,让我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走。那旋律正是Ray Charles 的经典Hit the Road Jack。我配合着他在键盘上弹起了蓝调,台下集体高唱:“走吧杰克,走了就别再回来了,别再回来……”
我走了还就真没再回去。
除了乐队,那5 年,我跟着老板用摇滚乐改变了许多高楼大厦里的私募基金。
有一年我们在纽约, 客户是曼哈顿的一家每个路口都有的连锁药店DR。可是在20 项消费者评价里,如价格、选择、服务、环境等,它们的评分都比别的连锁品牌差很多。当时,消费者自己建立的吐槽网站“我恨DR.com”,点击率居然比DR官网还高。面对这个困局,我和老板绞尽脑汁,为客户另辟蹊径。
那晚,我和老板在酒吧坐着,想着第二天的董事会会议,他翻着PPT上平庸的战略,像个迷宫中的将军。这时,酒吧响起了感恩致死乐队的歌。老板突然对我说:“你知道吗,这个乐队的吉他手有句名言——别做最好,做唯一。咱这药店在所有选项上满盘皆输,可是,若我们自立选项,未必会输!”
我问:“还有什么选项能稳赢?”
“你看那些国家级的连锁药店,谁是纽约客?”他顿了顿说,“只有我们!”
按照这个思路,我重新做了套战略——纽约客,活得轻松——这就是我们的战略。
敲完最后一个字已是早上4点,离开会还有4小时。我站在酒店的顶楼阳台,天就要破晓了。哈得孙河给对岸的新泽西添了一层昏沉沉的霜。朦胧里,一排大雁飞过。我点了根烟。风吹过我耳边,凉凉的。我又想起了曾经飞扬的长发,好想用唐朝乐队丁武那清越的嗓音长啸一段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你敢想象这些词活在摇滚乐的年代吗?那个刚踏入仕途的我,给自己打鸡血,自己是自己的英雄。
那天开会,我们成功了!
接下来的一年中,从品牌、体验、销售到内部的管理,我们把DR改了个底朝天。一年后,DR被美国最大的连锁药店WAG以11倍的EBITDA倍数收购。这单交易成了那年零售业并购的最高倍数。
庆功宴上,我们都喝多了。
庆功宴的背景音乐是老板选的,那是大卫·鲍伊的Heroes。老板抓着我的肩膀说:“你不是喜欢大卫·鲍伊吗?”我俩干了一杯,他唱道:“We are the heroes!”
那年逃离商学院去学了门只考了69分的音乐史,可能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学摇滚乐,我的平均分被拉低,失去了奖学金,却换来了与众不同的工作机会。
后来,我代表公司回母校面试应届生。我会给中国留学生建议,若有可能,尽量在专业之余多学些兴趣课程,哪怕它跟专业没关联,因为这很可能会成为你简历里的闪光点。
有一年,我面试了一位母校商学院的姑娘,她选修了希腊神话。我问她为什么选修这个,她说打小就喜欢。我问她最喜欢哪个神,她说酒神狄俄尼索斯,说完跟我聊了半天酒神精神。
她差点聊到尼采,我差点爱上她。
虽然她没得到我部门的录取通知,但我推荐她去了市场创意部。此后她左右逢源,带着自己的创意,从多伦多去了纽约,后来又从洛杉矶去了伦敦,
怎样拥有一个有趣的灵魂?不放弃那些看似无用但你无比热爱的事物。
6年前我辞职了,我告诉老板我想创业。那天,我抱着箱子走出办公室,在门口碰到了乔。他说:“你知道吗,大卫·鲍伊有句名言——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但我保证,一定会有意思。”
我笑了,他也笑了。他说:“愿我们再见。”
創业后,我的公司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由于频繁出差和生活的变化,我的兴趣也发生着微妙的转变。我不再玩乐队,逐渐对文学和时政产生了兴趣。我把碎片的时间集中起来读书,就这样,我又长大了5岁。
那天,我在飞机上读完了木心讲述、陈丹青记录的《文学回忆录》,眼睛湿润了。据陈丹青回忆,在最后一课的结业派对上,木心借瓦雷里的诗“你终于闪耀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作为开场致辞。看到这里,我想着自己5年的漂移,耳边又响起了那首《闪耀吧,疯狂的钻石》。
创业5年后,我的公司被收购,我卖了股份辞职离开。
这是2019年。这一年,美国退出了《巴黎气候协定》。这一年,亚马孙的森林,失火了。这一年,乞力马扎罗的雪,化了。这是我工作的第10个年头,带着一些朦胧的想法,我又一次站在了事业的十字路口。这一年,我加入一家环保矿泉水公司。
创始人尼克告诉我,那年他去火人音乐节,3天狂热后,当他看见塑料瓶成山成堆,他崩溃了,回家后他创立了FLOW环保水公司。他告诉我:“你不是喜欢酷玩乐队吗?明年我们与他们合作做碳中和零排放演唱会!”
我一头扎进了新公司,忙碌了很久。
最近,在季度的投资人电话会议上,我把公司战略分享给了投资人。电话会议结束后,CEO尼克接到个电话。通完话,他告诉我,刚才打电话的是乔·捷门(我的第一个老板)。乔问尼克,刚才会议里发言的是不是我。尼克说是。乔说:“恭喜你挖到了一个摇滚巨星。”
世界真小。
我想,乔才是摇滚巨星。
当然,我也是。
(摘自“摇滚客”微信公众号,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