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樵夫
夏日,蔥绿无垠的贡格尔草原,一匹匹长鬃飞扬的蒙古马,沿着它们早已熟悉的路线,从草坡上争先恐后地奔腾而下,四蹄翻飞,长长的马鬃、马尾随风飘动。一匹马接着一匹马,重叠交错成一个流动的整体,汇聚成一片杂色的马群,如海潮般奔涌而来。
蒙古马时而高昂起骄傲的头颅,仰天长嘶,惊心动魄的嘶鸣响彻天空,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的鼓点,由远而近,轰隆隆地动山摇。杂沓的马蹄扬起浓浓的尘土,那种奔腾的美、力量的美交织在一起,在草原上,构成了一幅震撼人心的画面。
突然而至的马群,顿时让静谧的贡格尔河畔变得十分嘈杂。泛着清凌凌光芒的河水,在马蹄下惊起四溅的水花,荒僻苍凉的草原瞬间呈现出勃勃生机。
马的嘴唇亲吻着慢慢流淌的河水,在清水的抚慰下,刚才还躁动的马突然变得无比温柔顺从。
喘息片刻的小马驹,趁着母马喝水的时机,调皮地把头拱到妈妈的肚皮底下吃奶。小马驹刚出生不久,四肢匀称,鬃毛卷曲,眼眸黑亮,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和疑惑,全身洋溢着对草原的热爱,对奔跑的热爱,对脚下的花花草草和河水里时而清晰时而纷乱的影子的热爱。它们落到草原上的那一刻,就无比勇敢,向往自由,毫不畏惧狂风暴雨的侵袭和倏忽消逝的闪电,不顾一切地去跟恶劣的自然环境做斗争。
还有不少怀孕的母马挺着滚圆的肚子,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好像肚子里的小马驹就要掉下来,让人格外担心。
在散乱而有秩序的马群中,一眼就能认出公马黑虎。因为它无与伦比的强壮和凶悍。它是一匹正值壮年的黑色公马,黑色的身躯,浑身洋溢着一种高贵不可侵犯的气质。主人叫它“哈尔巴拉”,汉语是黑虎的意思。黑虎匀称高大,头高胸宽,四肢健壮,毛色发光,最醒目的特征是脖颈上披散着垂地的长鬃,流泻着无穷的力量与威严。它管理、保护着这个由母马、骟马和马驹组成的王国,凌厉的目光里透着王者的威严、丈夫的温柔、父亲的慈爱。
在草原上,每一个马群都有一匹留着长鬃、比其他马高出一头、雄赳赳的种马,它们个个凶猛好斗,肩负着配种繁殖和保护马群的重任。
种公马是马群的灵魂,是马群真正的首领和杀手。蒙古人熟识马性,从不给马建立房舍、马厩,通常采用粗放式牧马,将马群放归大自然, 任其在草原上自由奔跑, 四处迁徙, 自由觅食,并让它们按照自然习性组织家庭,自然繁殖。蒙古马处于半野生的生存状态,在野狼出没的草原上风餐露宿,夏日忍受酷暑蚊虫,冬季能耐得住-40℃的严寒。每群都是几十匹马不等,成员的多少全凭种公马的能力,它的贡献最大。一匹种马一般能配20 ?30 匹母马。除了交配繁殖,种公马还肩负着保护马群家族的责任。无论白天黑夜,种公马都警惕地护卫着马群。
一遇到狼,马群立即在种公马的指挥下围成圈,小马、病弱的马在内,种公马、健壮的骟马、母马在外,随时准备与狼战斗。
种公马则离开编队,围绕着马群奔跑,扬鬃嘶鸣,悍然与狼正面搏斗。它披散长鬃,喷鼻嘶吼,依靠两只后蹄高高直立起来,两只巨大的前蹄犹如刺出的长矛和铁戟,迅疾向狼头和狼身刨去。一旦击中,狼即命丧蹄下。在草原,再凶狠的狼也很难是种公马的对手。狼不敌逃跑,种公马便低头猛追,连刨带咬。凶猛暴烈的种公马能咬住狼,把狼甩上天,再摔在地上,用它的蹄子刨死。
种公马在夜间非常警觉,站在群外,竖起耳朵,细心倾听着四面八方的异常声响。一旦发现有野狼试图偷袭,便昂头屈颈,前蹄刨地,抖鬃举尾,喷着响鼻向马群通报消息。随后奔向狼群,前刨后踢,追赶撕咬。与狼激烈搏斗,经常令种公马大汗淋漓。第二天,有经验的牧民看见种公马全身湿透、疲惫不堪,就知道夜间有狼袭击马群。
黑虎性格凶猛暴躁,是草原上无人敢骑的烈马。与其他公马最大的区别是,它那雄狮般的长鬃,几乎拖到地上。草原上的牧民称之为“拖地鬃”。牧区有一个习惯,种公马从小就不剪鬃毛。据说种公马和狼群搏斗时,全靠鬃毛的威风才能够战胜敌人,保护自己的伴侣和子女。
黑虎对自己的子民极其负责。一次,有个牧民闯入马群里套马,惊慌的马群四处奔逃,一匹小马驹被网围栏缠住了。惊恐的母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孩子,而领头的黑虎却返回去,着急地围着小马驹转来转去。小马驹从网围栏里挣脱出来,黑虎引导着小马驹,回到了马群。
群马呼啸,马蹄声声,扬起巨大的尘埃,一起奔向广袤无垠的草原深处。
黑虎看着它的属民们在河边饮水、沐浴,享受着一池河水给它们带来的清凉。它也很享受这盛夏时节一家团聚的美好时光。
贡格尔河在绿色的草原上,静静地流淌,一闪一闪地,发出耀眼的波光。
在草原上,狼是马群的天敌。
马在白天睡觉,只是几分钟。这种短暂的睡眠,一天里会有好多次。但是,马在晚上九十点钟和拂晓的时候,会极度困倦,马在这个时间最容易进入深度睡眠。狼很聪明,知道马什么时候睡觉。它们一直跟踪着马,趁马昏昏欲睡之际,它们就会发动突然袭击。这个时候,高度警惕的公马总是最先发觉,它会发出大声嘶鸣,惊醒的马群快速集结。公马则长尾倒竖,鬃毛耸立,像一头雄狮一样在外围奔驰警戒。
有人曾在夜里见到此时此刻的公马,身上冒火,眼睛发绿。
狼要斗不赢公马,就休想破得马阵。曾经有一个马倌丢失了马群,几天后马群回来了,独独不见领头的公马。他寻到几百公里外,发现了公马的残骸、血迹和与恶狼搏斗的现场。这匹公马为了保护它的马群,自己却丢了性命。所以,牧民经常说,一匹好公马,赛过一个好马倌!
五畜防狼,羊最弱,其次是骆驼,马最强。别看骆驼个子最高,自卫能力反而不如牛马。
狼在猎杀的过程中,每一匹狼的分工不同,进攻方式也不同。
狼攻击马群,第一个目标是马驹。那些刚生下几个月的马驹,身体瘦弱,奔跑速度慢,当狼突然出现的时候,马驹吓得不知所措,最易成为狼攻击的首选目标。只有那些胆大机警的马驹,紧紧贴着母马狂跑;找不到妈妈的,就紧紧跟在大马的身边,躲避狼的攻击。
有的狼会蹿上马背,咬住马肉后,会死死抵住马身,然后盘腿屈腰,猛然跳下,这样,一大块马肉就会连皮带肉被撕下。跳在地上的狼一个跌滚,爬起身,仍然锲而不舍地向受伤的马扑去。此时的马会极力将狼甩下,用前蹄猛刨,用后蹄踢,用嘴咬,都会致狼重傷或死亡。
有经验的狼追上奔跑中的马,则会纵身跃起,一口咬透马两肋后面最薄的肚皮,重重地悬挂在马的侧腹上。尖利的狼齿,会依靠狼自身的重量,撕开马的肚皮。马为了甩掉狼,发疯地用后蹄蹬踢狼的下半身,一旦踢中,狼必然骨断皮绽、肚破肠流。同样,马踢中了狼身,却又给狼牙狼身加大了撕拽的力量,有可能被猛地撕开肚皮,置自己于死地。
喷溅到草原上的马血,大大刺激了狼的猎杀血性,整个狼群纷纷仿效,互相配合,对马群围追堵截。马一旦被狼咬住,如果摆脱不掉狼,就会陷入群狼之中。
而其他的狼则会冲散马群,并对小马驹、弱马下手,它们猎杀一匹,就会马上奔向下一个目标,待猎杀结束后,才回来收拾战利品。
种公马为了保护自己的马群,不但尽职尽责,有时不惜以死相拼。一匹好公马可以同时对付四五匹进攻的狼。有经验的公马会把马群引导到有马倌或牧民居住的地方,牧民听到公马的嘶鸣,就会迅速赶来。
如果种公马倒下了,会有另一匹公马昂头长嘶,挺身而出成为马群的头马。有了新的种公马,马群会迅速恢复蒙古战马群本能的团队精神,组织起千百年来对付狼群的传统队形,重新投入战斗。
所以说,无论是狼群,还是马群,彼此之间进行的都是生与死的博弈。
千年的贡格尔草原,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狼对马的残酷屠杀。
“头马不慌,群马不乱。”草原上的牧民们都记得黑虎与狼群的一场精彩搏杀。
深夜,一群饥饿的狼,蹑手蹑脚,散开队形,在头狼的率领下,潜行至马群的身边,准备向马群突然发动袭击。
时刻警觉的黑虎高度冷静,临危不乱。它立即将马群集合到一起,摆出阵形,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在马群外,黑虎扬起马鬃,翘起马尾,它瞅准头狼,迅疾地向它冲去。头狼毫无惧色,它猛地扑向黑虎。黑虎高高地扬起前蹄,刨向头狼。恼羞成怒的头狼急忙转身,一声长嗥,扑向黑虎的身后,企图从后面发动进攻。黑虎不慌不忙,屁股高高撅起,两只勾紧的后蹄猛烈腾空弹射,以雷霆万钧之力,将头狼重重地踢翻在地。
黑虎乘机倏然转身,咬住惨遭重创的头狼,疯狂地将它抛到天上,在头狼落地的瞬间,黑虎高高举起两只前蹄,重重地刨在头狼的身上,而后就是一阵疯狂的猛踏,它绝不会给头狼留下死里逃生的机会!
头狼经此致命打击,一命呜呼……
头狼已亡,其他在马群中穿梭奔走、嗥叫恫吓的狼,尚没有展开有效的进攻,纷纷惊悚而逃。
黑虎站在辽阔的贡格尔草原上。远处,它的属民们在悠闲地吃草。
黑虎昂起头,它嗅到了远方青草和河水的气息。这是它引领马群的方向和目标。
它的眼睛炯炯发光,耳朵在脑袋上高高地耸立着,随时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它知道,曾被它打败的公马还在,它们还会养好伤,养精蓄锐,伺机再来。
还有狼群,那些隐匿在暗处的敌人们。可是,蒙古马生于蒙古高原,生来就与高原生死相许,一生挺直脊梁向着远方。鬃毛在狂风中飘逸,头向苍天昂起。草原的夜里,腾空的马蹄还在驰骋不停。
黑虎感觉累了。但是,刮过耳畔的风中,隐隐传来铿锵的马蹄声……
(唐一摘自《民族文学》2019 年第7 期,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