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杰,张光明
(1.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植被与环境变化国家重点实验室,北京 100093;2.长治医学院药学系,山西 长治 046000)
英国作家威廉·索默斯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于1925年发表《面纱》(The Painted Veil),故事梗概如下[1]:凯蒂(Kitty)是一个庸俗、势利、轻佻的女子,仗着自己年轻美丽拒绝了无数个追求者,结果她25岁还没有嫁出去。她母亲刻薄地告诉凯蒂,她已经错过了婚姻的行情。为了逃离令人窒息的家,凯蒂匆匆嫁给了求婚的沃尔特(Walter)。沃尔特虽然有才华,也很聪明,但是寡言少语,不解风情,凯蒂从未爱过自己的丈夫。尽管如此,沃尔特对凯蒂宠溺、体贴,对她的照顾亲切周到。结婚不久这对年轻的夫妇来到中国,之后凯蒂遇到了高大英俊的情场高手查理(Charlie),自以为遇到了真命天子,幻想着查理会为了她而抛妻弃子。他们的偷情被沃尔特撞见后,沃尔特给了妻子两条路:要么让查理马上离婚娶她,要么跟沃尔特一起去瘟疫横行的地狱之门湄潭府。自私懦弱的查理对凯蒂只是玩弄,并不想娶她。凯蒂绝望地跟沃尔特去了湄潭府。
在湄潭府,凯蒂照顾别人的同时渐渐成长,最终摒弃浮华,找到了内心的安宁。沃尔特全身心救治病患,赢得了修道院和俞上校等人的尊敬。在遥远的异乡,原本有隔阂的两颗心渐渐靠近。然而,凯蒂怀孕,孩子却不是沃尔特的,沃尔特故意让自己染上霍乱而死。凯蒂已然懂得欣赏他丰富的内涵,却没有办法留住他,也没有办法爱上他。也许爱情就是没有道理可讲,否则,内敛、聪明、专注的沃尔特怎么会爱上浅薄虚荣的凯蒂?而凯蒂虽然意识到查理的虚伪,再次面对他时,终究难以抑制内心的狂喜。
人们对《面纱》的关注大多集中在无爱的婚姻和一段婚外情[2];或者探讨女性的精神成长,如何踏入社会,在追求自由平等的道路上如何面对男权的压迫和不公正[3];以及善恶界限的模糊与人性的不堪,对自我的艰难探索和体认[4];等等。然则,故事里面大篇幅的霍乱(Cholera)瘟疫却很少有人提及。
《面纱》里面对霍乱瘟疫的描写主要有:年轻的夫妇还在去湄潭府的路上就遇到了刚刚病死的乡民,“四个农民走了过去,既快又安静,抬着一口新的棺材,没有上漆,崭新的木料在将临的黑暗中闪着白光”。崭新的棺材,安安静静地快速走过,说明人们对死亡习以为常,这段描写既是当时瘟疫的真实写照,也为之后沃尔特的死奠定了基调。
在当地海关副关长沃丁顿(Waddington)的口中,情况明显要严重的多,“人们像苍蝇一样死去,地方长官早已焦头烂额,驻军指挥官俞上校忙得不可开交,以防发生抢劫”。
而海关这里,“人已经损失了一半,剩下的那些随时都会躺倒死去”。这种死人的速度令人不觉有“汝死我葬,我死谁埋”的凄凉之景。
凯蒂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大体知道了她的处境,“那儿的居民以每天一百人的速度死去,受到疾病侵袭后很少会痊愈”;“人们死得太快,几乎来不及埋葬。有些房子里的一家人都死光了,连送葬的人也没有”。
在一天下午,凯蒂亲眼目睹了死人,“在居住区的围墙脚下,有个男人仰面朝天躺着,两腿挺直,胳膊伸过头顶。他穿着打补丁的蓝色破布衫,乱蓬蓬的头发犹如一个当地乞丐”。
修道院的医疗室外,可以“听见阵阵呻吟和大声的哭喊,好像又有某种非人的生物正遭受痛苦”。
总之,这里的街道杂乱邋遢,垃圾污物已经堆了好几个礼拜,熏天的臭气让凯蒂掏出手帕捂住自己的半张脸。路人稀稀落落、畏畏缩缩、无精打采。间或经过一座房子,听到锣声或者不知名的乐器发出凄厉而悠长的哀鸣,那一扇扇关闭的房门后面就躺着一个死人。
有燎原滔天之势,有灭村屠城之惨,霍乱疫情最早是在1820年从我国岭南传入,此后频频发生流行[5]。在历史上曾有7次全球大流行,以急性起病、剧烈腹泻、呕吐以及由此引起的脱水、电解质及酸碱失衡为特征[6]。霍乱可经水、食物、日常生活接触和苍蝇等传染给敏感者,通过全球人口流动来实现流行与传播[7]。此疫由霍乱弧菌(Vibrio cholerae)引起,这是一种能发酵葡萄糖、蔗糖和甘露醇而且赖氨酸、鸟氨酸脱羧酶实验阳性,是一种革兰氏阴性、单极鞭毛、氧化酶阳性的弧菌,霍乱就是由O1霍乱弧菌或O139霍乱弧菌引起的一种肠道传染病[8]。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和医疗水平的提高,现在霍乱完全能够预防,病例也可以治愈[9-10]。
在《面纱》中,瘟疫的发生地是一个南方小城镇,西江边的湄潭府,有英国海关,有山有水,有绿色的稻田,有雕刻丰富多彩的牌楼,这个地点很难断定就是如今的湄潭县,但属于岭南无疑,历史上岭南曾多次发生霍乱瘟疫[5]。毛姆写书的时期是1919-1924年,当时的医疗水平如何?面对霍乱,人们又采取了什么措施呢?
我们来看看当时人们的应对措施。
最有画面感的是英国人眼中的东方祭祀,“神像被人从废弃的寺庙里抬出来摆在街上,前面堆满供品,再加上屠宰献祭,但并没有因此止住瘟疫”。在偏远的小山村,得病之后不去医院救治,首先想到的是敬天求神[11],每个村落的敬神仪式不同,在一个英国人的眼中,神像、供品、献祭都是古老东方文化的符号,这固然是医药知识贫乏时的无奈之举,更是乡民的一种精神寄托。1919年,德先生和赛先生在新文化运动中被引入中国,也就是说,毛姆写这本书的时候,西方医药刚刚在大城市萌芽,他看到的小镇,医疗条件简陋,技术薄弱,“仅凭沃尔特单枪匹马,对抗全城的瘟疫”。
英国人的官方措施是掩埋,“部队指挥官强令手下的士兵掩埋无人理会的死者”。人类历史上的瘟疫数不胜数,在巴斯德还没有开创微生物学时代之前,瘟疫所到之处,几乎可以带来灭村之灾,如果波及范围广,整个国家的人口也会骤然降低。在毛姆写这本书之前,中国人刚刚经历了一场震惊世界的瘟疫。那是1910年冬天从西伯利亚向中国席卷而来的鼠疫,由于地面冻结而无法掩埋的尸体遍及街头,恐惧笼罩在人们头上,大家挤满了火车站,慌乱逃窜,这种爆发性的流行性瘟疫很有可能毁掉中国并波及整个亚洲,时任防疫总医官的伍连德在不知道鼠疫病源的前提下,采取的措施是切断传染源,焚烧或者掩埋尸体,将病人隔离,医护人员戴上纱布口罩,在他强有力的领导下,5个月后疫情被控制住,伍连德的成就很快得到国际上的公认,也为现代化方法控制传染和防止疾病传播树立了典范[12]。
毛姆曾有过医学院的学习经历,而且参与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他的医疗认知基本上可以代表当时最先进的水平,因此毛姆应该知道伍连德的事迹。他借着沃丁顿的口,还说出了另外的四个办法,(1)注射疫苗:但是疫苗的作用不大,在沃尔特到湄潭府之前,小城镇的医疗卫生是传教士负责,传教士也注射了疫苗,却还是死了,稍后我们详细讨论传教士。(2)“把牛奶和水都煮沸”:利用高温灭菌。(3)“不要吃新鲜水果或未经烹调的蔬菜”:看到沃尔特夫妻之间因为互相赌气吃蔬菜沙拉,沃丁顿说“生的菜一直很危险,现在吃这个简直是疯了,你会要了自己的命”,那时候的英国人已经知道细菌可以经由新鲜的水果蔬菜传到人体内,所以将食物做熟再吃。(4)喝酒:沃丁顿说“喝酒是生活的乐趣,还能预防霍乱”。
书中也借着凯蒂的想法提出了比较消积的应对措施,远离传染源。凯蒂想的很简单,逃出去,逃到某个安全的地方,但是她的母亲不欢迎她,因为她没有跻身到上流社会的辉煌无比的婚姻,娘家回不去;她也不能找查理,冷漠自私的查理已经抛弃了她,偌大的世界,就算她要走,她又能走到哪儿去呢?
在19世纪下半叶,在化学工业和医药研发上处于领先地位的是德国,英国当时对推进化学制品商业化进程无所作为,英国人也并不真正关心科学,至多是将其当成一种业余爱好[13]。在当时的背景下,沃尔特作为一名英国的细菌学家,他的研究大概也不会更先进。虽然有疫苗,但是沃丁顿说,“打了疫苗,到头来没起任何作用”。
《面纱》中有一个隐形人——传教士沃森(Watson)。对传教士的介绍是通过沃丁顿,沃尔特主动请缨到湄潭府,有很多人是不理解的。沃尔顿认为“这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他只是一个细菌学家,本没有必要到这里来”。但是提到传教士,“沃森到湄潭府是出于对那些垂死的中国人的怜悯,因为他热爱人类,虽然他是一个传教士,但是他对基督教徒、佛教徒和孔教徒都一视同仁,他们都是人类”。
近代中国卫生检疫工作的展开,与传教士有很大的关系。在19世纪中叶,中国被迫对外开放,西方人的眼里,中国是各种流行病的泉源。因为许多传染病在外国已经受到控制,在中国却惊人流行。早期的传教士积极投身于防疫治疫的实际工作,瘟疫爆发时,一般民众都表现出了极度的恐惧慌乱,鬼神迷信大行其道,人们搭台演戏、祈求鬼神,这反而加速了疫情的扩散。现代防疫措施中的隔离、消毒、焚尸、烧屋等,为传统习俗所不容,这些大逆不道的行动在当时引起的是普遍的厌恶和反感。几次疫情过后,民众多能改变其心态,对现代防疫手段的抗拒逐步淡化,从迷信鬼神的信仰中走出来。因此,传教士不仅是公众健康的观察者,卫生工作的积极参与者,同时也是新观念的引导者[14]。
由于作者的着力点放在了凯蒂的精神成长上,我们无从得知最后瘟疫是如何结束的,历史的车轮走到了今天,这段过往就像一张老照片被定格在书里,幸存的人们继续努力,从瘟疫的废墟中走出来,发展医药事业,如今霍乱再也无法像当年那么猖狂。
《面纱》一经发表,就引起了轰动,还被约翰·卡兰(John Curran)执导成影片,搬上大屏幕。一部优秀的作品之所以优秀,在于作者只是描述事件的曲折反复,有的人从中看到是爱情,有的人看到的是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卑微,有的人看到的是人性总是戴着面纱生活的虚伪,有的人看到了时代变迁中,西方世界打量中国的眼光,“一千个人的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每个人的看法必然有所差异,一部小说给出了如此之多的启示,显示了毛姆独特高超的艺术手法,“那描画的面纱,芸芸众生称之为生活”,也许这就是《面纱》的魅力之所在吧。
随着交通和经济的快速发展,人员的流动性也越来越强,而且环境的退化导致原有的生态结构被破坏,人们侵占了许多野生动物的栖息场所,一些只在动物中流行的病原体不断突破自然屏障而感染人类。全球再次进入新发突发传染病高发期,严重威胁着人类健康、社会稳定和国家安全。《面纱》中人们对霍乱疫情的防控能力很弱,湄潭府的死亡惨状触目惊心,即使到了如今,现代卫生公共卫生能力对于应对新发突发重大传染病疫情仍然存在不足,100年过去了,病毒引发的疫情依旧是人类难以攻克的重大难题,这不能不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