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玉莲, 鲜于静
(1.天津大学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天津 300350; 2.北京联合大学旅游学院, 北京 100101)
非裔美国人的历史境遇决定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成为非裔美国文学书写的一大特色。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非裔美国人为实现物质富足、政治平等与个人自由展开了不懈的努力。乌托邦理论家鲁思·列维塔斯将这种对“更加美好生存方式的欲望”[1]称之为乌托邦。这个界定是列维塔斯在凝练乌托邦的各种表现形式、内容和功能的基础上提出的。在她看来,乌托邦是一种社会性建构,“源于对特定社会的需要和欲望与可获得和分配的资源之间的落差”[1]267。基于欲望的乌托邦概念十分贴合非裔美国人的生存现实,因为非裔美国人对富足生活、政治平等与个体解放的渴望总是遭到白人社会的拒斥,对乌托邦有着强烈的渴求。非裔美国乌托邦书写是一种“现实的乌托邦”(Realist Utopia),关乎的是当下美国黑人面临的具体问题的解决,即“一般性的理念达到实践哲学的可能性”[2],因此有别于终极性和理念性的乌托邦,非裔美国乌托邦与现实生活差距很小甚至相差无几。非裔作家在文学作品中以空间书写的独特形式呈现了对更好生活方式的想象,空间乌托邦叙述因而成为非裔乌托邦书写的重要表现形式。非裔作家笔下的空间叙事与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y Lefebvre)的空间学说“三一论”存在契合之处,即“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空间表征”(representation of space)及“表征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其中,“空间实践”即“每一个社会构成特有的生产、再生产的具体场所和空间体系”[3],“表征空间”是边缘群体的受控空间,是“想象试图改变调试的空间”[3]39。本文将结合列维塔斯的乌托邦界定及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以时间为纵轴,沿着非裔美国历史发展的脉络进行梳理,力图挖掘非裔作家如何通过“表征空间”传达自由独立和民主平等的政治愿望。整体来看,非裔美国乌托邦叙事经历了由集体叙事到民族国家宏大叙事再到后现代个体叙事的转变,非裔乌托邦表征空间也随之经历了一系列嬗变。
根据列斐伏尔的理论,“空间表征”规定着社会空间秩序,是统治阶级或社会强势集团通过知识、话语和意识形态与生产关系相关联的形态,下层阶级通过规约或逾越规约的“空间实践”,也即规约性或挑战性“表征空间”来建立符合自己阶级利益的空间形态[3]33-40。“空间表征”规定“空间实践”,决定和修正着“表征空间”。奴隶制度时期及其种族隔离时期的美国南方,“空间表征”的构想主体白人“通过种族主义话语构建二元对立白/黑空间秩序,构想以白/黑二元对立为原则”[4]的种族空间秩序,目的是将黑人牢牢置于工具地位,剥夺黑人当家作主的权力。为了实现一种更好的生存方式,非裔美国人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通过不同形式的空间实践挑战二元对立的空间秩序,产生了很多对抗性的表征空间。大量农场、山村社区以及小镇的出现是黑人乌托邦集体家园空间实践的表征。
首先,南方种植园经济体制崩溃之后,黑人首先要解决的是基本的生存问题,此时,农场是黑人向往的乌托邦乐园。解放后黑人的首要理想是获得属于自己的土地,白人种植园主的农场是黑人世代劳作生活的地方,因而成为黑人渴望拥有的土地资源。自由黑人希望以白人农场为模式,通过空间实践,创建自己的“诗意农场”。“诗意农场”的理念源于政府“四十英亩土地和一头骡子”的承诺。南北战争期间,联邦政府为了动员黑奴投入战斗,曾许下诺言,参与解放斗争的黑奴在战争获胜之后将获得四十英亩土地和一头骡子。一些黑奴在战后的确获得了部分土地。在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①的《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中,男主人奶娃的祖父就拥有一个以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命名,名曰“林肯天堂”的农场。该农场面积“一百五十英亩”,在奶娃祖父的辛勤经营下开发为“诗意农场”。祖父在农场里快乐地劳作着,在种地、狩猎、捕鱼、采摘水果的辛劳中享受着幸福。祖父与农场融为一体,农场是祖父自我的存在。确实,在“林肯天堂”这个表征空间里,没有白人种族秩序的干预,它犹如田园式天堂,或“美国黑人从美国处女地中开垦出的伊甸园”[5]。“林肯天堂”是一种对白人空间秩序的逆写,南北战争之后②南部各州为了继续奴役黑人而制定了一系列法规,包括规定黑人没有占有土地的权利,必须在种植园主规定的条件下劳动。“林肯天堂”这个表征空间就是对这种秩序的违抗,它的农业模式与美国建国初期推崇的农业神话如出一辙,体现了黑人集体大力发展农业经济的愿望,也反映了重建时期黑人群体在白人社会的框架内构建农业理想,寻求更好生存方式的愿望。
与“林肯天堂”中的农场乌托邦空间不同,莫里森的小说《秀拉》(Sula)构筑了一个偏安一隅的山村乌托邦表征空间——“底部”。随着土地自主支配权的扩大,南方黑人不断通过空间实践试图创建自己的理想家园,催生了许多南部黑人社区。“底部”踞于高高的山峦之上,具有封闭性和隔离性的特点。“底部”的历史源于白人农场主“赐予”黑奴的一片土地。一位白人农场主曾许诺他的黑奴一块“低地”,最终却给了一块高踞山顶的贫瘠荒地。然而,黑奴就是在这块荒芜贫瘠的山地上,秉承勤劳务实的精神,以顽强不屈的毅力把山区开发成一块郁郁葱葱的“画意山村”。“底部”发展成为黑人诗意栖居的生活空间,安静的日子里歌声琴声四起。道路两旁“栽种着山毛榉、橡树、枫树和栗树”、“孩子们躲在缀满花的枝条后向行人喊叫”[6],这些描写寓意着“底部”繁荣昌盛,这里不仅风景优美,邻里之间还走动频繁,相处融洽,是黑人诗意栖居之所。“画意山村”这个乌托邦表征空间体现了黑人违抗白人设定的空间秩序,在白人社会认可的物理空间内创建美好生活家园的决心。
与农场、山村乌托邦构想不同,莫里森的《天堂》则构建了一个小镇乌托邦表征空间。随着南方重建失败,黑人政治平等的愿望破灭,种族歧视愈演愈烈,黑人经济状态每况愈下。地广人稀的美国西部荒原为黑人开拓者提供了可耕种的土地,部分黑人开始迁往美国西部,投身到西部运动的洪流当中,创建了很多黑人聚居的小镇,西部小镇成为黑人乌托邦空间想象的类型之一。《天堂》(Paradise)讲述了一个位于美国西部荒野的偏远乌托邦小镇。小说主人公摩根的老爷爷在备受白人社会歧视的情况下带领一队自由黑奴从白人城镇出走,来到俄克拉何马州这个“应许之地”,建立了纯黑人小镇——黑文镇(Haven)。黑文镇发展成为一座拥有“一条街道,还有木板房,一座教堂,一所学校,一家小店”[7]的小镇。后来黑人又建了“两座教堂、一家全面银行、一家四间教室的学校,以及五家出售干货和粮食、食品和调料的店铺”[7]17。道路、房屋、公共设施等建筑景观反映了黑人“驯服”[8]自然,创造美好生活的精神面貌。小镇拒绝白人的进入,这个表征空间挑战着美国的种族秩序,体现了黑人试图走出白人的制度控制,在边缘空间里通过空间实践实现更佳生存方式的要求,展现了黑人要求当家作主、掌握自己命运的欲求。
由此可见,以土地为基本要素的乌托邦表征空间是南北战争之后乌托邦想象的主旋律。“诗意农场”“画意山村”“田园小镇”等景观设计体现了解放后的黑奴对空间乌托邦的渴求。这些表征空间一般位于白人弃之不用的偏僻地区或白人权力无法企及的隔离性区域,往往比较封闭,与圆圈、同心圆等内向型设计模式相吻合。非裔美国人通过这些表征空间试图在白人社会的夹缝中构筑美好生活,在美国政治构架内实现经济独立、政治自由和社会平等的诉求。农场乌托邦、山村乌托邦与小镇乌托邦的乌托邦表征空间大多呈现出均质化的特点,以知性与有序为要义,和谐、恬静与富足的蓝图设计体现了黑人乌托邦所要求的公平正义、秩序完美与和谐统一的理想。这些乌托邦空间实践体现了黑人对美国主导价值观的沿袭,对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尤其是基督教、自立与拓疆精神的继承,对美国梦“勤俭、勤奋、毅力”[9]特质的因循。
黑人在开垦广阔农场、开发贫瘠山区、开拓偏远小镇的过程中力图在白人社会框架内构建黑人乌托邦,然而,黑人集体乌托邦终究无法实现。“林肯天堂”引来觊觎,白人利用代表权力的知识欺骗目不识丁的祖父,夺走了农场。“底部”的绿色生态环境引起白人的垂涎,最终瓦解。黑文镇为排除一切可能颠覆乌托邦的因素,采取孤立主义、排他主义等策略,导致小镇乌托邦走向反面。这些表征空间的破灭体现了黑人乌托邦家园梦想遭到集体性破灭。
如果说早期非裔美国乌托邦空间形态更多地表现为孤立偏僻的农场、山村或小镇,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化的黑人民族国家成为非裔美国乌托邦空间想象的主要形式。早期的非裔美国人对美国政治充满了幻想,试图在美国社会的构架内通过种族提升顺利地融入美国主流社会,实现种族平等与公民政治,因而乌托邦书写充盈的是黑人集体书写,即黑人整体通过接纳美国的价值观和思想体系来实现步入美国社会的目标。然而,南方重建失败,随后出台的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 对黑人实行严格种族隔离制度,将黑人囿于特定的空间之内,黑人被排斥在美国法律、政治、经济和社会体系之外。在种族主义盛行的背景下,美国本土并不是非裔美国人栖居的家园,黑人难以在国家层面上实现平等的生存权利。当集体主义幻想破灭之后,受20世纪初黑人分离主义思潮尤其是返回非洲思想的影响,美国黑人乌托邦书写诉诸国家乌托邦,试图借助国家权力与职能,实现黑人自主自治的愿景,形成了民族国家乌托邦表征空间。世纪之交,多种合力的共同作用促成了黑人民族国家乌托邦书写。首先,随着南方黑人大批地融入美国北方工业化进程,黑人资产阶级力量发展壮大,促使美国政坛黑人政治力量崛起,要求获得宪法赋予的平等公民权利和保护。其次,19世纪后期以来,黑人报刊规模不断扩大,大力宣传黑人民族观念,形成了具有影响力的社会公共批评空间,促使黑人民族“想象的共同体”形成。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10],通过对集体记忆、符号象征和民族历史等进行择取,借助具有具象的标志来构建黑人民族国家形象。再者,19世纪末以来,各种文化、宗教或经济民族主义思潮澎湃,奉行从美国独立出去的“政治分离主义”成为黑人政治思想的最强音,以加维运动为代表的返非思潮主张建立黑人自己的国家。这种国家思想不断催生着黑人的民族国家主权意识,促使黑人自治的呼声高涨。这些因素的合力促进了黑人民族身份的确立与现代国家认同的形成,共同促成了黑人民族国家乌托邦想象。虽然非裔美国人在历史上从未能真正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国家,但这并不意味着非裔美国人缺乏国家乌托邦想象。到世纪之交,黑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理想依旧存在,但是民族国家的政治思想已经广泛地取代了建立在农业基础上的思想体系,民族国家观念逐步深入人心。
在黑人民族国家意识萌发的时代背景下,非裔美国人诉诸国家形式构建自由民主的民族国家乌托邦,力图在美国南部、非洲等地实现黑人乌托邦国家的愿景。萨顿·格里格斯(Sutton E. Griggs)的《国中国》(Imperium in Imperio)就构建了一个地处美国南部的德克萨斯州但独立于美国政府的黑人民族国家表征空间。该国的前身是一黑人地下秘密组织,其历史可追溯到美国革命战争时期,黑人民族主义者秉承黑人分离主义的思想,创建了独立的黑人政党,争取美国宪法赋予自由黑奴争取的基本权利。该组织的活动经费主要来自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黑人科学家,他的遗产全部用以支持革命活动。在经历美国重建失败的政治幻灭之后,该组织组建了自己的政府,决定行使联邦政府的职能。“国中国”以美国的国家政治模式为参照体系,选举出了自己的国会和司法机构,组建了自己的军队,还积极支持国际黑人解放运动[11]。
国家乌托邦想象并不止于美国境内,而是积极向外开拓新的边疆,非洲因其历史和文化上的特殊地位而成为非裔美国乌托邦空间投射的领域之一[12]。乔治·斯凯勒(George Schuyler)的《黑色帝国》(Black Empire)构建了一个地处非洲的国家乌托邦。小说的领袖人物贝尔席德斯医生建立地下组织,集结了世界各地最优秀的黑人知识分子、科学家及工程师,以科学技术和理性为依托,用暴力与战争作手段,发起了黑人乌托邦革命,最终在非洲建立了利比里亚革命根据地,并以此为契机建立了非洲黑色帝国。黑色帝国在军事征服的基础上,以强大的科学技术为支撑,在文化、教育、健康等领域进行意识形态领域的渗透,通过一系列的相关手段巩固了黑色帝国政权[13]。
总体来看,黑人通过挑战性的空间实践实现黑人国家乌托邦的愿景,体现了黑人违抗白人社会的既定规范,为实现黑人种族平等的政治、经济和法律等权利和更佳生存方式而进行的奋争。这些黑人乌托邦国家表征空间往往被放置于类似彼岸的空间维度里,具有以下特征。其一,秘密性、偏远性。黑人乌托邦国家一般发轫于地下组织,其组织活动具有隐秘性,在发展壮大之前一直从事地下活动;地理位置上地处白人鞭长莫及之所或偏远之地,具有偏远性和边缘性,其中,国中国位于美国南部辽远的德克萨斯州,黑色帝国被置于遥远的非洲。其二,科技是推动变革的引擎力量,在黑人经济落后、实力不够的情况下,科幻武器是实现革命成功的关键,具有科幻色彩的高科技成为黑人实现种族解放与社会正义的推动力。其三,黑人国家乌托邦想象是发展壮大起来的黑人资产阶级为实现本民族的政治自由而做出的努力,因此,基本上是黑人资产阶级意志的体现,属于“帝王式乌托邦国家”[14],隐含着某种意念权威化的政治倾向。这导致资产阶级精英分子强迫所有阶层进入一个共同体,忽略广大中下普通阶层的愿望。因而,这种帝王式国家意志的推进使得革命斗争交织着多种力量的博弈,民主与专制、改良与革命、和平与暴力等矛盾对立体处于相互对峙的状态。格里格斯笔下的“国中国”里,和平主义与暴力主义两派思想之间出现纷争,导致“国中国”瓦解。斯凯勒笔下的“非洲帝国”由于存在军事性征服和思想性压制,帝国内部也埋下了自我瓦解的种子。
当黑人民族国家乌托邦愿望破灭之后,非裔美国乌托邦想象在当代语境下从宏大叙事转向了个体层面,在美国社会空间内构筑生存表征空间,在美国本土的异质空间里通过黑人个体对白人社会规训的反叛与抗争来建构黑人主体身份,形成了以个体叙事为基调的乌托邦欲求。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乌托邦终结论”思想不断蔓延,社会批评家拉塞尔·雅各比在《乌托邦之死》中指出,政治衰竭和文化退步的时代促使乌托邦精神即相信未来能够超过现在的观念已消失[15]。 在乌托邦理想整体消退的历史背景下,黑人书写由国家或集体层面的宏大叙事转向个体层面的微观叙事。“异质空间”由于挑战、质疑或改写现实的基本功能而与乌托邦书写具有共通性,体现了乌托邦宏大叙事消解之后对生命个体的尊重与彰显。异质空间(或异托邦)(heterotopia)的概念由福柯在1966年出版的《词与物》中首次提出,同年在一个主题为“乌托邦与文化”的广播节目中被再次提及,提出如何在度假村、墓地、监狱和疯人院等真实的常规空间中创造出特殊的既是想象性又是真实性的非常规空间或异质空间。这种异质空间“是向社会的真实空间保持直接或颠倒类似的总的关系的地方”[16]。异质空间存在于现实当中,是真实空间中的阈限空间,是一种反位所的场所。作为“一种特殊的乌托邦”[16],它具有同乌托邦类似的功能,都起到反映、表征、反抗甚至颠倒现有种族秩序的作用。随着美国的种族隔离制度被废止,法律层面的种族隔离不复存在,但意识形态领域的种族歧视并没有消失,即使在今天所谓的“后种族时代”,种族歧视和种族不平等依然存在于生活的各个层面。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处于种族制度和白人父权制度的双重枷锁之下备受压制。异质空间是边缘地带与权力中心相抗衡的另类场域,是处于边缘地位的黑人种族尤其是黑人女性构筑栖居生活的重要方式,体现了宏大叙事消融之后个体叙事的凸显。
当代非裔美国女作家格洛丽亚·内勒(Gloria Naylor)的小说《贝利咖啡馆》(Bailey’s Café)塑造了一个处于“超自然交叉路口”[17]的异质空间,即贝利的咖啡馆。该咖啡馆是个“处于世界边缘和无限可能之间”[18]的“虚拟小餐馆”[19]。餐馆汇聚了世界各地不同民族、不同肤色的人群,流浪至此的人尤其是黑人讲述着自己饱受种族歧视和社会压迫的故事,这些半道而来的黑人流浪者带着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如同布鲁斯歌唱家一般,抒发抑郁之情,宣泄心中愤懑,在吟唱完之后继续上路。位于十字路口的这个阈限小餐馆没有明显的地理标志,这个非常规的异质空间处于超然位置,为黑人提供了一个抵抗种族话语、慰藉心灵创伤的场所。如果说餐馆的多元性为备受歧视的黑人提供了情感宣泄口,该小说中夏娃的寄宿旅馆则是另一个异质空间,成为黑人女性彰显自我的个性空间。《贝利咖啡馆》中的寄宿旅馆名为旅馆实则妓院。源于基督教的处女/妓女二分法不断束缚压制着黑人女性,白人经常援引圣经中有关妇女贞洁的界定,视黑人女性为放荡的淫女,黑人男性也内化了这种刻板印象,致使黑人女性在意识形态领域备受压制。旅馆女主人夏娃要求旅馆里的“妓女”远离男性凝视,通过基督教认为不洁、有罪的性行为颠覆主流社会对黑人女性的刻板印象。在夏娃的引导下,旅馆里的黑人女性利用自己的身体逆写着白人社会规范下的妓女形象,破坏着现有的白人道德秩序。妓院这个表征空间通过偏差性、逾越性行为抗议甚至颠倒着正常白人社会和男权秩序,形成了一股潜在的乌托邦颠覆性力量。可见,当代语境下非裔作家利用餐馆、妓院等异质空间来强调黑人的差异性,成为断裂性的表征空间,颠覆着种族空间政治与性政治,有助于黑人实现心灵愈合和精神解脱,为解放黑人个体提供乌托邦路径。
20世纪后期以来,随着互联网的普及,数字技术所催生的赛博空间为人类设计出了一个超越于日常生活世界之上的后人类生存空间。作为一种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异质空间,赛博空间的“后地理、后历史特质”[20]与乌托邦的特质不谋而合,成为非裔美国作家扩展自我、书写未来的异质空间。在赛博空间里,身体被虚拟化,新的社会身份驱除了现实社会中的身份界定,它的自由性与包容性使其成为黑人获得自由状态的一个新疆域。非裔作家利用电脑网络催生的赛博世界对黑人个体身份进行重写,借以质疑着以白人中心主义为核心的种族秩序。当代非裔作家沃尔特·莫斯利(Walter Mosley)将黑人种族置于未来社会发展的中心位置,充分利用技术消除种族差异与等级划分,对黑人个体身份展开了开放式书写。他的短篇小说集《未来之地》(Futureland)呈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赛博世界。故事里,网络技术高度发达,很多黑人网络奇才,成为改变未来社会的中坚力量。黑人黑客通过科技手段巧用病毒扭转乾坤,成为白人主流社会不容忽视的个体存在。赛博空间内黑人天才的塑造是对白人主流规范下黑人低能、愚蠢刻板印象的有力回击,也是对新的种族隔离制度的强烈反击。莫斯利利用赛博空间这个表征空间书写呈现了对种族、阶级和性别平等的期许。当然,小说也道出了乌托邦内部的裂隙和矛盾,莫斯利的小说让我们重新审视赛博空间消除个体差异的可能性。
总而言之,异质空间能对主流社会规范进行表征和抗议,为黑人反抗提供了另类选择的可能性。在乌托邦宏大叙事消解之后,异质空间创造了一个想象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黑人个体通过越轨性、偏离性行为改写着白人社会的规范。
黑人乌托邦针对种族歧视的社会现实,从实际愿景出发,通过空间实践提出了各种乌托邦表征空间。在不同的历史阶段,非裔美国乌托邦空间实现了由农场、山村、小镇,到国中国、非洲帝国,再到当代语境下以餐馆、妓院、赛博空间等异质空间的转变。这种转变与非裔美国历史阶段和发展思潮息息相关,体现了“现实乌托邦”,即乌托邦与现实的距离很近的原则。在这个转变过程中,非裔美国乌托邦叙事实现了从乌托邦集体叙事到民族国家宏大叙事再到当代个体叙事的变化。集体和民族国家叙事下的社会乌托邦传达了对社会进行改造的理念,体现出对种族平等愿望的想象。个人叙事下异质空间以异质性与偏离性的特点质疑着种族话语规训和主流文化霸权,赛博空间以其平等主义诉求消除着个体差异,体现了对黑人个体生命价值的彰显。总之,南北战争以来,非裔美国作家对乌托邦表征空间进行了丰富的想象,使非裔美国乌托邦呈现出立体化和多样化的特征。
注 释:
① 以下提及的托妮·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秀拉》《乐园》虽然都创作于20世纪中后期,但小说是对南北战争之后黑人历史的真实再现,故本文选取了这些代表性作品进行探讨。
② 本文选南北战争作为讨论节点,因为黑人只有获得人身自由之后才能构建并实践以空间为表征的乌托邦。